一、
花朵應當是輕松飛行的靈魂。 花開過,接下來,就是等待凋萎的時候了。
每當春日枝頭斑斕光輝的時候,高照的艷陽,碧藍的海水,一切都溫暖如初,透過黑色的光色和雨水,這夜的沉寂冰涼如水,而我卻仿佛看到了那春花過后的悲涼,滄海一樣洶涌寂寞,凝視你目光如炬的眼睛,窺伺著青春最后的秘密,看到了生與死,愛與恨,痛苦與瘋癲,精神和肉身,褪色和陳舊。
黃昏,穿著棉布的花裙子,披散著頭發(fā),慢慢行走在去往鄉(xiāng)村的小路上,夕陽柔美,遠方荒涼的草場如同上帝賜予的苦難,充滿了深沉悲壯的美,人間的一切都在悄無聲息地進行著,一行櫻桃樹佇立在小路兩邊,櫻花吹落,一片一片曾經(jīng)嬌嫩的尸體飄落在路上。
櫻花。海棠花。桃花。一片一片。 就這樣隨著黃昏的微風飄落。一片一片。
一夜的春雨,一夜落花。 有人會憐惜葬在泥土里的花朵么? 杜甫在《風雨看舟前落花絕句》里寫到:桃花春色暖先開,明媚誰人不看來??上Э耧L吹落后,殷紅片片點莓苔。 好哀婉的景致,總在妖嬈之后,總在狂風之后,凋萎之后,來不及抱住枝頭的花瓣,一片一片,搖落如雪。
陸游《泛舟觀桃花》里說:二月春歸風雨天,碧桃花下感流年。殘紅尚有三千樹,不及初開一朵鮮。 殘紅怎么會有新開的桃花鮮艷呢? 只是殘紅,曾經(jīng)也是鮮艷的嬌嫩,只是喜新厭舊的人們,忘記了她的姿色,只是,他們愛過之后,又去嗅新鮮的花朵。 殘紅,落花,飛雪和殘劍,終歸都是讓人倍感凄涼的。
二、
清晨,天光微明的時候,打開們,濕潤的風輕撫在臉上,春草的睫毛上掛著露珠,提著裙子,光著腳踩在濕潤的土地上,像是被淚水哭花了妝容的年輕女人,躺在濕潤的大地上,飄在移動的河流里,水隨著花瓣遠去。
對著春水沉默的時候,忽然聽見了鳥兒的叫聲,凄哀悲切,如怨如慕。紅日西斜,夜色將臨,荒草荒蕪,傍晚時分略帶涼意的春風輕輕飄蕩過來,人的脊背發(fā)涼,瞬間就融入在這春末的哀傷里。
信手拈來一把泥土,泥土里,裹著花朵的尸體。 就像一切將要回歸泥土的靈魂。 泥土,萬物之始,萬物之終,一切都將沉歸泥土。
突然想起杜牧的《金谷園》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 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
繁華的往事,已經(jīng)隨沉香的煙塵,慢慢消失不見; 流水總是無情,那生命力強悍的野草卻年年以碧綠的姿色迎接春日的到來。 哀鳴的鳥兒悲傷著,那凄苦的啼聲傍晚隨著東風幽怨傳來; 落花紛紛飄在地上,就像是樓上墜落的美人,隨口吟哦的殘句。
杜牧,在很多年前的同一天,路過金谷園,多少感慨涌上心頭,看著散落的花瓣,于是,寫下了這哀涼的句子。寫下了這首詩,寫下了:落花猶似墜樓人。 《晉書。石崇傳》記載:石崇有妓曰綠珠,美而艷。孫秀使人求之,不得,矯詔收崇。崇正宴于樓上,謂綠珠曰:“我今為爾得罪?!本G珠泣曰:“當效死于君前?!币蜃酝队跇窍露?。
兩個男人的戰(zhàn)爭,一個女人成了替死的人。 石崇沒有保護她,沒有像一切女人心中的英雄一樣去為自己的女人戰(zhàn)斗,卻把一切的罪孽推到了綠珠身上,對他說:我都是因為你,我才得罪他們的。 綠珠,一個家妓,有什么好說的呢?唯有死能了結一切。 有時候,美麗的女人是最不幸的,美麗的女人容易遭人嫉妒,容易受到傷害,容易成為男人世界的犧牲品,偏偏是姿色平庸的,容易長命百歲。
這些男人不是唐寅。 唐寅在他的桃花庵前種了大片的牡丹,看見花朵凋殘的時候,失聲淚下,他把落下的花尸拾起來,裝載錦緞做成的囊里,葬在藥欄東畔,曾作《落花》詩三十首。《花下酌酒歌》里寫過:“今日花開又一枝,明日來看知是誰?明年今日花開否?今日明年知是誰? ”
一個多情的男人,一個天饗的才子,一個憐惜女人的男人,才是女人一生心甘情愿守護的最終,花朵,大約也是有情的生靈,默默陪伴著她,以及那首著名的《桃花詩》: 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日,花開花落年復年, 但愿老死花酒間,不愿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富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 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杰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愛上一首詩,莫不是詩恰好表達了自己。 就像我們愛上一句話,是因為,那一句話,恰好說了自己。 所以花朵應該是愛唐寅的。 一切以花朵的名字命名的女人都應該是愛唐寅的。
三、
我不忍心看那些嬌艷的花朵,總覺得,凋零起來的時候,也太過殘忍。 越是美麗的東西,破碎起來,也就越?jīng)Q絕。 花朵的身世是悲哀的。 有生命的身世都是悲哀的。 只有虛假不會悲哀,假花永遠保持著傲慢的姿態(tài),因為她不會凋萎,不會生育。 開得太過鮮艷的花朵,往往沒有果實。 怒放的時候,三月的楊柳只能成為襯托,踏青的人們,一波一波潮涌而來,他們衣冠整潔,站在花下,欣賞這生命的賞賜。 有誰會可憐落下的花朵呢? 打掃的婦人,提著一把竹掃帚,站在河邊,看著流水帶走的桃花,看著逐漸冷清的桃花,對著水面,輕輕撫摸自己的臉,那年輕的面容一如流水帶走的花瓣。
人走茶涼,花一凋,也涼,要等人來,恐怕是下一年的春天了。 可是,很多花朵,只有一季的生命。 有沒有那么一個人,年年歲歲守護者一棵樹,直到開花結果。 是不是沒有人再光顧的時候,就只能以墜樓來結束自己的命運? 說愛花的人只是當時愛花,他們舍不得用自己的命去愛花,他們像一個一個技術高超又精明頭頂?shù)逆慰?,只是來看一看,摘一摘,褻瀆她們的青春,蹂躪她們的肉身,他們不愛。
花朵為什么要開在繁華的地方,供萬人觀賞呢?她應該在深山里靜靜地綻放,陪著真正愛她的人,一季一枯榮,笑看著塵世,靜聽濤聲。
落花猶似墜樓人。 我在想,墜樓的人,是什么人?她有著怎樣的哀怨,有著怎樣的身世,有著怎樣的靈魂? 舊時的煙花江南,秦淮河上奢靡的風景之后,從閣樓上跳下的妓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她們是美麗的代表,在古代,她們是最有才氣的女人,她們流落在煙花柳巷之中,成日里鶯歌燕舞,人前笑顏,滿臉春花,人后寂寞,身世飄零。
有人真正愛過她們。 在她們年輕的時候,有著姣好面容和身段的年月,一個土財主走進青樓,要了她們的身子,他愛上一個清貧苦難的詩人,是柳永,或者一個落魄的詩人,愛的人,總是無能為力,扭轉乾坤的,卻偏偏是不愛的人。
等待啊,如花的容顏,青春的時光,一去不返的有情郎,終于把他們關在廢棄的記憶里,讓他們自生自滅。 也許年老之后,含飴弄孫,卻突然想起來,原來,有一個女人曾經(jīng)等待過,曾經(jīng)把一生中最精華的青春交付給她們,從靈魂,到身體,無一不徹底,無一不完全。
為表貞潔,心里想著一個人,從樓上縱身一躍。 雙眼絕望,絕望于無望的愛情,從樓上縱身一躍。 黃昏的閣樓,衣服的飄帶輕輕蕩動在風里,唇角微微的笑意,眼角顫抖的淚水,地下,濕潤的泥土滿地殘花,珠鈿,落了一地,手腕上,一只破碎的玉鐲子,香消玉殞,身下嫣紅,仿佛一朵摔爛的花。 人們不能細看那地上的花朵,心中有淚的時候,夕陽也那么刺眼。
在遙遠的天空底下,在甲骨文走來的深邃光陰里,花朵是女人的象征,是女人的命運。 誰會來憐惜即將凋殘的紅顏呢? 有人說:女人的生命不過曇花一現(xiàn),花開過后便要迅速飄落,任那些曾欣賞她們的人踐踏,芳魂艷魄都將不存,留下的只是一縷塵香。 暮色四合,書頁也合上,古書里,亂紅如雨,淋濕了我的眼睛。
四、
黑夜有著難以捉摸的幽深和鬼魅,看不見遠山,看不見星辰。 深夜,雨水打在屋檐下,滴答有聲,一盞油燈閃爍著微弱的光芒,油燈如豆。雨水順著瓦屋流下來,落在地上,嘀嗒有聲。 靜靜地坐在一張木質桌子前,端詳著一朵飄零的花。 你可以為了尊嚴而拒絕妥協(xié)這個世界。 可你卻妥協(xié)不了時光的深邃,生命的短暫,宇宙的浩渺。
一直都聽陳悅的音樂。 一曲《亂紅》,在水邊流淌著。 《亂紅》,大約說的也是落花吧。 在春之暮色中,紛亂的花瓣被風吹散,像天空散落的細碎,無聲無息飄落在地上。飛離枝頭的花瓣,帶著寂寞的余香。 天地之大,何處是家,沒有了眷戀的人,沒有了蝴蝶的追逐,就死在泥土里吧,等來年生枝發(fā)芽,等那一個家。
歐陽修《蝶戀花》寫到: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碧云天,黃葉地,文如笛聲,清音悠悠,煙水茫茫,千里斜暮,山無數(shù)。亂紅如雨,不記來時路。 人間的惆悵和寡淡,在這樣的時刻,都變得厚重起來。
《紅樓夢》里的女人,都對應著花的名字:芙蓉仙子晴雯 ,賈元春、賈迎春、賈探春、賈惜春、香菱、賈蓉、賈蘭、賈薔、蕊官,無一不是花朵的名字,花朵的象征。
我一直在想,黛玉葬花是什么心情?是不是就像一個深情的男人親手埋葬自己死掉的女人?
從《紅樓夢》的第二十三回開始,黛玉葬花已經(jīng)埋下伏筆。 賈寶玉在大觀園沁芳閘橋邊桃花下偷讀西廂記,正讀到落紅成陣的地方,忽然看見一陣風吹過,桃花的花瓣落得他滿身滿書,他想把花瓣抖落在地上,又怕被人的腳步踐踏,便將花瓣抖進了池內(nèi),這時,手拿花帚的黛玉來了,將花掃了裝在囊里,送到畸角上的花冢埋掉,接下來,他們共讀了《西廂記》。
第二十四回,賈政將寶玉叫去了一整天,晚飯后黛玉知道寶玉回來,便去探視,撞見了寶釵寶玉一起進院去,她生氣,敲門,門不開,一夜無眠,次日,一個人到葬花的地方吟唱《葬花吟》: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去。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年少的我讀到這一節(jié),總忍不住轉過身去,淚流滿面。 王國維說“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江心點點萍” 孤苦伶仃的身世,孤苦伶仃的女人,手里握著花鋤,一邊流著眼淚,一邊葬花,心寒故雨冷。 愛和恨,都是時光抖落下來的殘屑,化作情人耳邊的喃喃細語,在深夜里,如訴如泣。
胡德夫的《匆匆》,唱盡了女人一生的悲涼。 初看春花紅,轉眼已成冬, 匆匆,匆匆,一年容易又到頭, 韶光逝去無影蹤。
那么多的花朵,如同女人,身世飄零。
桑田,80后女作家,策展人,喜歡音樂、繪畫、旅行,曾任職大專法學教師、網(wǎng)站編輯、文化公司策劃專員、攝影師,現(xiàn)就職于媒體。 1985年春天出生于云南昭通某鄉(xiāng)村的書香門第,祖輩是當?shù)氐朗考嫠桔酉壬?,自幼喜歡文學,高中在報刊雜志上開始發(fā)表文章,大學時代接觸互聯(lián)網(wǎng),利用互聯(lián)網(wǎng)發(fā)布作品,繼而轉戰(zhàn)各類報刊雜志,題材多圍繞現(xiàn)代人的感情、信仰、人性、世俗生活,探尋精神與世俗的關系,兼具審美和批評。文風多變,常有陰陽兩種風格,前期作品尖銳深刻,陰郁頹靡,中期文風開始發(fā)生轉變,趨于柔和,有著沖擊人心的力量,在互聯(lián)網(wǎng)擁有大量讀者群。 認為一生中對自己影響最大的是父親,父親的支持是自己逐夢的最大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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