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墨 說 墨 陳勝凱 三墨是我的筆名,取名三墨,緣于對墨的特別鐘愛。 墨為“文房四寶”之一。中國“文房四寶”之稱始于南唐,時推李廷圭墨、澄心堂紙、龍尾硯、諸葛筆為“文房四寶”,當時即有“黃金易得,李墨難求”之說,足見李墨珍稀了。據(jù)《故宮文物散佚錄》中記載,八國聯(lián)軍搶走的文物清單中,“李廷圭墨一盒”赫然在目。當初見到這行字時只覺血往上涌,幾乎站立不住。我輩生也晚,與李墨相遇只能在夢里了,倒是羨死了那個李煜,可以肆無忌憚地磨著成堆的“李墨”。 墨以陳為貴,昔人云“筆陳如草,墨陳如寶”。所謂陳者,言其多隔幾年,稍脫火氣者,未必指唐宋元明墨始為陳者。現(xiàn)今清墨已不易求,況李廷圭、程君房乎?其實凡古墨若其存管不善,則必脫膠,膠脫則不可徑用,任其煙之細、制之精,其實皆無所用,不過置案頭飾觀而已。從收藏角度出發(fā),則以清代百年古墨為首選。然因古墨極難尋得,又因其價格昂貴,常令人望而卻步。在拍賣會上,一錠乾隆的御墨動輒數(shù)十萬元,只好讓我輩“嘆為觀止”了。其實從實用角度出發(fā),能得到一錠好的老墨(二十年以上)已難能可貴了。只要肯用心,老墨還是不難尋得,特別在一些古玩城,常能讓你有眼前忽然一亮的收獲。吾曾在一收藏家處見到數(shù)根光緒年間胡開文油煙墨,黑中泛紫,做工極精,讓我艷羨不已。海上妙光師曾饋余一錠同治署款松煙墨,著色深沉,亦足堪收藏把玩。 筆者曾于數(shù)年前在杭州一古肆覓得兩錠晚清油煙墨,回來一試,研之無聲,一縷如線,待干后視其墨口頓成鋒刃,若可削木,真如元美先生所言:“黝而澤,致而黑,光可晰,堅于璧”。今得古墨能佳者,亦無多也,惟此數(shù)鋌當可寶之;年前在福州古玩市場,筆者無意又收得二錠文革間所產(chǎn)“五百斤油”,雖小但烏黑亮澤,細膩密結,回來一試都是頂煙以上好墨;后又得著名書法家謝澄光先生所贈兩錠“文人自制墨”,當為十余年前上好油煙所制,至今舍不得用,偶用于繪事,則筆墨相發(fā),如有神助,愜意之極也。 《說文》曰:“墨者,黑也。”佳墨只要煙細而黝黑。東坡所謂“要其光清而不浮,湛湛如小兒目睛,乃為佳也” 。清四大家制墨皆取“輕膠十萬杵”,質(zhì)地緊密細結,煙極細且光亮如鏡,為世所寶。正所謂“元霜萬杵聞蟠螭,輕煙融液生瓊漿”,如此好墨,真讓我心馳神往不已。而現(xiàn)如今諸家制墨,大多不能兼此二美,何也?惟其取煙不善也。古之制墨以頂煙取之,復以細絹篩之方可得,取煙以桐油,桐油以藏久而焰小者為上,現(xiàn)今能得此佳煙者國內(nèi)唯績溪胡開文墨廠而已。 墨分松煙墨和油煙墨兩種。松煙色黑而不亮,油煙高級墨如舊時五石漆煙,黑如漆,亮如鏡,極為難得。松煙墨多用于書法,而油煙墨于書法繪畫皆可用,特別是繪畫,極少用松煙墨(龔賢為一例外),歷代大家如元四家、明四家、清四王、董其昌、石濤、八大至近代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以及現(xiàn)代潘天壽、傅抱石等皆選擇高級油煙墨,他們善于擇墨才能善于用墨。現(xiàn)當代也不乏用墨高手,如廈門洪惠鎮(zhèn)、福州王和平,北京石開、杭州林海鐘等,值得一提的是廈門本土老書畫家林英儀先生對墨的選擇極為重視,他曾在與筆者的一次電話中談及現(xiàn)在所產(chǎn)墨的不好用,遺憾之情溢于言表。北京石開先生特重親手研墨,其書法作品多以乾隆百年松煙加膠研磨,效前賢陳繼儒,確能得華滋三昧。 如今墨汁橫行天下,大多數(shù)書畫家們對墨的概念近乎麻木。在很多人眼中,墨汁似乎就是墨的全部了。你若問某一畫家“你磨墨了嗎?”,十有八九向你投來怪樣目光:“啥年代了,還磨那玩意?!惫P者有一個很固執(zhí)而堅定的觀點,凡不研墨的書畫家(特指文人畫)不會是很出色的書畫家,除非你不玩筆墨?,F(xiàn)代書畫家不研墨的理由不外乎三:一則于用墨之道知之甚少;二則堅信“功夫好才是最重要的”死理,殊不知二者并不矛盾,且更有讓你錦上添花之美,何不樂而圖之;三則圖方便。方便法門總是為懶人準備的。更何況“砍柴不誤磨刀工”,回報給你的卻是另一種意想不到的喜悅,何不擇其善者而從之呢。賓虹老云:“我不負墨,墨將許我,”此中真相,請諸君自品。令人欣慰的是,在筆者的鼓吹下,周圍正在掀起一場磨墨運動,且勢頭看好,大有“將磨墨進行到底”之勢。 墨汁是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產(chǎn)物,主要成分為碳素,即工業(yè)煙,與傳統(tǒng)墨錠選煙方法有天壤之別。墨汁除了方便外,再也找不出任何其他優(yōu)點。按中國美院林海鐘先生的說法,“要黑不能黑,要淡不能淡”,實是一語中的?,F(xiàn)今書畫用墨汁膠極重,濃則澀筆拖不動,若摻水則色易變灰,且滲透不均勻,遇紙即跑化,很難控制,極易造成紙墨在控制你的尷尬境地,最致命的是因墨汁以工業(yè)碳素為主要原料制成,以之創(chuàng)作作品,二三十年以后作品將“元氣大傷”,如易折斷、易蟲蛀、易變色等致命問題,更枉談“傳世”了。特別是名家力作,若因此而遭劫難,誠不痛哉!而研墨則完全不同,首先,一根好的墨錠會讓你有信心,心生愉悅;其次,研墨過程會使你心境平和,靜則生慧,很多奇思妙想會在這一刻奇跡般出現(xiàn),加之因佳墨研磨時所發(fā)出的撲鼻凝香沁入心脾,一口氣通到底,所有的萎靡頓時一掃而光,即刻讓你神清氣爽,感覺好極了!最后,研好的墨能滿足你一切的揮灑要求:墨色清亮,澄凈深沉無火氣,墨色極富層次感與厚實感,且墨色留得住,能讓你揮灑時更從容,更自信……研墨的妙處實在難以一言道盡。 筆墨是中國書畫的靈魂和核心,筆墨的魅力讓古今多少書畫家為之傾盡一生之力。然而筆者在翻閱了大量論及筆墨美的文章后發(fā)現(xiàn)了遺憾:幾乎沒有一篇文章談及筆墨紙硯材料的物質(zhì)本體作用對筆墨美產(chǎn)生的影響?!肮び破涫?,必先利其器”?!吧茣卟粨窆P”實為妄言這幾乎已成共識。事實證明歷代書畫大家無不對筆墨紙硯等工具極其講究。一把鼠須筆,一截蠶繭紙就會改變一段書法史;沒有了李廷圭墨,《閣貼》不知會失色多少?。ā堕w貼》以李墨拓成);齊白石的“蝦”若不是用上等油煙墨畫成,能有被后人津津樂道的所謂“透明感”嗎?沒有了龍尾硯,“米顛”會少去多少人生樂趣呢?東坡居士有言,“筆墨紙硯精良乃人生一大快事”,可以想見東坡先生其時其地其景其情矣!孫過庭《書譜》對書法藝術創(chuàng)作的主客觀條件,即“五乖五合”的論述則更精到了,道前人所未道,其中“……紙墨相發(fā),四合也……;紙墨不稱,四乖也……”他認為“得時不如得器(工具),得器不如得志”,可謂中的之說??梢韵胂?,如果沒有了對“器”所產(chǎn)生的愉悅感和親和力,將會失去多少產(chǎn)生“心手雙暢”,“下筆如有神助”的創(chuàng)作靈感!因此現(xiàn)在就不難理解黃賓虹先生出行則必攜帶一塊自己用慣的好墨錠,也就能理解啟功先生從不用墨汁寫字,這里面實在有更多的深層次奧妙值得去進一步探求,這些遠非墨汁等所謂“方便法門”可以相提并論的。因此,離開具體的筆墨等材料來談及空洞的筆墨美,就會有“撿了芝麻丟了西瓜”之憾了。 去年有友人從杭城帶回來帶來一塊日本墨,極為精良,遠勝現(xiàn)今國內(nèi)眾多墨廠所產(chǎn)墨錠。據(jù)績溪胡開文墨廠廠長汪愛軍先生介紹,日本墨錠及高級油煙墨汁所用油煙幾乎全從安徽進口,加上擁有精密先進的生產(chǎn)設備,并高薪聘請國內(nèi)制墨名家(如原上海墨廠一批老師傅),經(jīng)多年精心研制,終于反超中國,讓我們不得不深刻反思。另據(jù)汪永江先生介紹,日本書畫界早在多年前即開始留意收集高質(zhì)量的中國古墨,現(xiàn)在已蔚為可觀,真讓人嘆服日本人的精明。反觀近年國內(nèi)諸多墨廠難有佳品問世,主要原因,一膠二煙也?!爸文戎文z,膠之質(zhì)精而墨妙,質(zhì)精故煙膠之相得也”。然古人治膠用膠之道已基本失傳,不是過 就是不及,難得其道;其次是取煙之難。國內(nèi)所產(chǎn)油煙雖有名為“超頂漆煙”,其實多為“超粗劣煙”,離“純黑不雜,堅澤精細”簡直十不一也。 近年來,筆者竭力尋訪新制佳墨,卻大多讓人失望,非煙粗即膠重,或以碳素加之增其黑。但工夫不負有心人,終于在2003年探得好消息:清四大制墨家之一胡開文的故鄉(xiāng)——績溪胡開文墨廠經(jīng)數(shù)年苦心研究終于成功研制出更新?lián)Q代產(chǎn)品——超細純桐油煙墨。待購回一試,發(fā)墨如油,其光可鑒,芳香澤人,叩之如金玉之聲,盡得古人真?zhèn)?!心中喜不自禁,遂奔走相告諸友,恨不分之而后快。古人云:“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此言善矣。筆者更因此得以深識年輕的汪愛軍廠長,為其振奮“墨寶”而歡呼雀躍!墨之興,民族之興也! 好墨當善護也,每用畢當以柔紙拭之,待干后即以毛邊紙或宣紙或豹皮囊包之置之高閣,最怕受潮,其次忌風吹日曬,更不得以塑料袋包之,使不透氣而難盡其膠。明方于魯云:“墨成而未干者,遇陰雨則置灰中,易干而不潰。夏用爐灰,冬以石灰,欲其溫也。”藏墨用灰,善矣!我則以懷溫之,有人問何以故,答曰:溫一錠好墨下酒! 古人云:“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吾愛墨嗜墨,經(jīng)日不離墨,常懷墨以溫之養(yǎng)之,摩挲以品之悅之,欲得“人墨合一”之境。然古來稱善賞識且好墨者,首推蘇子瞻,其搜羅數(shù)十百家墨藏之錦囊,曰:某某螺也,某某丸也,某某餅也,懸而不忍試,久之則又笑曰:“非人磨墨墨磨人?!庇写斯?,吾不稱善也。 現(xiàn)代人工作繁忙,生活壓力太大,精神緊張,眾多人難得有一方屬于自己恬靜的港灣。我慶幸能時常擁有這份從容,能讓自己經(jīng)常遠離塵囂,坐對明窗凈幾,看著端硯海中澄清澄清的水在左手如太極拳的舒展中,在無聲無息中變成了動人的黑色,享受著“非人磨墨墨磨人”的愉悅,心想,知足了。 陳勝凱:筆名三墨,1970年生,1993年畢業(yè)于廈門大學音樂系,獲學士學位;2002年畢業(yè)于廈門大學美術系,獲書畫學碩士學位,師從洪惠鎮(zhèn)教授?,F(xiàn)為廈門大學藝術學院美術系講師、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廈門市書協(xié)副秘書長、廈門市青年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擅行草、篆刻、繪畫。書法篆刻作品十余次參加全國權威大展并獲獎。作品入選第六屆中青年書法篆刻展、入展第八屆中青年書法篆刻展、第七屆全國書法篆刻展、第四屆篆刻藝術展、世界華人書畫展、第三屆楹聯(lián)書法展、首屆敦煌書法藝術節(jié)、全國書畫小品展、全國名家邀請展、第二屆行草書展、第二屆流行書風展、全球華人書法展(獲優(yōu)秀獎)。全國大學生書法展(獲特等獎——蘭亭獎)、廈門市第二屆文學藝術獎(獲政府獎)、第八屆全國書法篆刻展全國獎(草書組第二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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