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堂普通的語文課,目標對象是帶領(lǐng)孩子們學習如何描寫一個普通的人物。我把阿爾伯特叫到講臺上,請他站在我的左側(cè),面對所有學生。阿爾伯特一刻不能安靜,一個動作連接一個動作,我說過的話總是被他翻修之后重復(fù),他的外號也自然地蓋過了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麥克風,幾個新來的同學也因此只知道他叫麥克風,不知道他原來的名字。從現(xiàn)在開始同學們要注意觀察麥克風的每一個細節(jié),我對自己說的是另一句話,沒有一個細節(jié)是可以預(yù)料的。課文講解完畢,每一個學生都要現(xiàn)場敘述你眼中的麥克風,我已經(jīng)忘記了有可能敘述的是阿爾伯特。 今天的范文是勇敢的小喬萬尼,城堡里的死巨人的胳膊,腿,腦袋分別從屋頂聚集到客廳里,聰明的孩子們很快就猜到這是城堡的魔咒,舊主人在等待一個勇敢的人接管并守護城堡,繼承救護窮人的任務(wù),完全的正能量。麥克風去了廁所,又去了廁所,這是是洗手,又去了廁所,這是是吹風或擦手。第一個六年級女生開始描述麥克風,有人知道麥克風的能量是什么嗎?他的能量來自于去廁所,每次從廁所回來,他就會滿血復(fù)活,這個每次的含義是他一個回合要去三次廁所。小喬瓦尼闖關(guān)了死巨人的威脅,完成了救助窮人的任務(wù),成了城堡的新主人,死過的靈魂這次真的死了,散開了,沒有回到屋頂,化作一朵讓人清新的白云,忘記了自己和城堡的約定。麥克風對這樣的結(jié)局不太認可,哇哇大叫,嚎叫著自己的廁所能量。同學們躁動著,宣泄各自的不滿。麥克風反擊,我有病,你有藥嗎?同學們集體重復(fù)著麥克風的咒語,我有病,你有藥嗎?門外站立著愉悅的媽媽,她們都在為孩子們獲取自己預(yù)想的知識愉悅,卻被這樣的吶喊驚呆。小喬萬尼幸福地生活在城堡里,沒人關(guān)心他的孤獨,有一天,看見自己的影子,死了。沒有一個同學不守紀律,包括從來不會安靜的麥克風,大家被從幸福直接進入死亡擱置在不太舒服也不能理解的斷橋上。直到一個學生哆嗦地給了一個安慰,喬萬尼老了。對了,這里調(diào)戲了時間,或者是一聲嘆息,或者是光陰荏苒,反正就是從幸福跳躍到死亡,略去了苦難又漫長的孤獨。威脅解除了,課堂上自然就喪失了所有的寂靜,一切都亂哄哄的。喬萬尼死了,麥克風的人物描寫開始,大家排著隊走上講臺,一次又一次地開始敘述自己眼中的麥克風。麥克風的能量進入了一種少有的單純消耗境遇。他的小手在巨大的白色黑板上閑逛,東一塊,西一塊,自己的影子很快就爬滿了黑板,稀奇古怪的麥克風橫七豎八地攀附在黑板上。這里有一個例外,有一個一直很安靜的男同學,擺了擺手,拒絕了這次敘述,他是小明。 世界上沒有一個細節(jié)是可以預(yù)想的。麥克風的眼睛濕潤了,他被阿爾伯特的悲傷覆蓋了,他不知道那里面的自己怎么了。阿爾伯特雜亂無章地整理著同學們眼中的自己,他的身體被自己不知道的情緒偷襲,眼睛一下子濕了,還沒有淚水涌出來。麥克風扭過頭,頂住白色的黑板,用力搖晃自己的腦袋,以為這樣就可以揮去身體的悲傷。麥克風被阿爾伯特的意外情緒徹底淹沒了,四十秒的安靜,放棄了搖晃,放棄了喧囂,放棄了所有的動作。同學們不習慣麥克風的安靜,他們也不可能知道阿爾伯特的意外歸來。同學們用更加宏大的安靜抵住了麥克風想偷偷地讓阿爾伯特的悲傷溜走的企圖,其實他們只是一種瞬間到來的手足無措而已。麥克風不知道如何放飛阿爾伯特的悲傷,他只能用過去的方式,用自己最擅長的手段,尖叫著沖入同學們中間,這次身體的暴動比往日要猛烈的多。有一天,這樣的悲傷還會回到阿爾伯特的身體內(nèi),阿爾伯特的處理方式應(yīng)該會有完全不一樣的意外,那里的他絕對不是麥克風。下課了,關(guān)于麥克風的人物描寫課結(jié)束了,一個事件之后的意外登場。走到教室門外的小明側(cè)著腦袋,給我留下一個結(jié)論,找一個籠子,把麥克風關(guān)起來。小明給我留下一個我不能完成的作業(yè),我側(cè)過身子隱藏自己的尷尬,年輕的女助教在教室的后方獨自哭泣,下課的喜慶和喧囂里,孩子和家長都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愉悅。一個轉(zhuǎn)瞬出現(xiàn)的事物,暗中在麥克風的身體里游走,把麥克風逼到黑板的黑色中,他被這個情緒偷襲成了一個突突的滾動。校長通知我,暑假的時候,山谷小學的關(guān)雨要和麥克風匯合,一起干點什么。找不到一個漢語詞匯來敘述那里的情緒翻飛,我只好用復(fù)雜的分類來敘述,有人被突突,有人看見兔兔,有人圖圖落淚,有人根本沒有察覺凸凸來過這里,他們只是非常不適應(yīng)麥克風的突然安靜,顯現(xiàn)了一個集體的安靜,大戰(zhàn)爆發(fā)前敵我雙方尷尬地虛耗時間,每只眼睛都只是空空地游蕩,期望某個意外來解救這里的寂靜。 麥克風的課堂已經(jīng)過去了幾日,有一個被忽略的細節(jié)回到我的記憶中,好像是過去沒有離開的,也好像是新來的。一個小時候叫貝貝的女孩兒,不接受貝貝的存在,她只管自己叫卡羅琳娜。她們二個的關(guān)系勢同水火,又掉進了道不同不相為謀的陷進。在二者決裂的過程中,卡羅琳娜堅決抵制中文進入自己的語言生長空間。廣場女人小時候應(yīng)該都有一個類似貝貝的名字,可現(xiàn)在,她們更改了自己的名字,把舊的名字埋起來,用更為激進的身份嘹亮在廣場之上。一個周末的傍晚,幾十個幼兒園的小朋友在廣場上捉迷藏,小家伙迅速散開,躲在每一個廣場女人的身后,此起彼落地尖叫,你來找我呀!此時,孩子們還沒有學會害怕終極的真實,也不用為此躲藏。廣場在我眼中碎裂開來,幾條清泉涌出,流成一條小河,幾顆鵝卵石對流過的一切是那么的不在意,也沒有誰敢用凋落來敘述它們。 新來的助教把她的課后筆記發(fā)到了我的郵箱中,如實抄錄。 教室最后一排的兩個女生終于發(fā)現(xiàn)我不只是來給她們倒果汁的。她們感覺到被監(jiān)視,目光來自另一個來歷不明的陌生人, 無法理解我的意圖,在好奇心驅(qū)使下采取行動,她們交換了一下眼神,再次扭過身子盯著我看, 可能盼望著我離開,我不予理會,心安理得地入座。高個子的女生有些惱怒,她好像想對我說些什么——English?中文?Fran?ais? 她張開嘴,緊繃聲帶,雙唇翕動,但卻冒不出詞,逝去的每一秒都在打磕巴,黏在她的喉嚨里的異物——字母,拼音,偏旁,還有陽性詞和陰性詞堵塞了大腦。 我看得出來,她十分為難。我急忙出手相救,用標準的國際通用語向她們問好,坦白交代姓名卻故意漏掉來歷和意圖。她們松了一口氣,我們開始進行不痛不癢的談話。我識破了語言的尷尬,提前結(jié)束了游戲,這沒有什么值得驕傲的。 這場遭遇戰(zhàn)沒有勝負, 目的是在觸碰的一剎那互相傳遞“危險”的化學信號。同時驚恐地大叫是心靈感應(yīng)的開始, 語言的恐懼跨越時空蔓延,十年前我曾面對同一片土壤的窘境,現(xiàn)在依然在打哆嗦。我們通過對峙發(fā)現(xiàn)了自己另一個身份。這堂課不屬于你們,你們將在這里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故事。?
麥克風是一臺永動機,它違反了能量守恒定律,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能量體。 對于麥克風來說,女生們?nèi)狈磳⒌絹砦kU的清醒認識,只是一味地安逸于現(xiàn)有的日子,這實在是不可理喻,他要向她們發(fā)出警告。麥克風時時刻刻都準備好化身為狂戰(zhàn)士(北歐傳說中受到咒的戰(zhàn)士)喚醒這些自暴自棄的家伙們,舍身用無理沖毀一切。 混亂是必要存在, 因此他被伙伴們需要著—— “雖然他的種種惡行,給大家?guī)砹死_,”克萊爾一臉不甘情愿地總結(jié)道,“但是和他一起上課還是挺有趣的?!丙溈孙L這份執(zhí)意總是讓我莫名的感動。? 坐在后排兩個女生一人掏出一袋泡椒鳳爪,熟練地咀嚼起來,把雞皮、肉、軟骨、和黏在喉嚨里的東西一起下咽。這一刻她們放棄抵抗血液的味道,暫時把卡在喉嚨里的難堪和恐懼噎回到肚子里去。 讓西方人望而生畏的——雞爪、鴨血、豬蹄、羊肚、牛筋、心肝肺腸、煎餅卷大蔥。這是被詛咒的血液,無法被消除的味道。根本不需要詞,咀嚼吞咽和腸胃蠕動的聲音是最清晰表達。? 麥克風用身體支配著艾爾伯特,用記號筆在白板上一遍遍書寫“惡心、神經(jīng)、瘋狂”。這并不是他的語言, 麥克風與普通人不同, 他的世界里不需要詞語,一切必須靠行動證明。這是一種儀式,一種信仰。 橫沖直撞只是一種掩飾,就像艾爾伯特在表現(xiàn)麥克風一樣?,F(xiàn)在終于輪到他了, 沒像以往那樣不假思索奮起反擊。 聰明的老師知道如何消耗體力和精神。麥克風在沖撞的眩暈中失神地念著不屬于他語言,女生們在旁邊一遍遍齊讀“小喬萬尼從此成了有錢人,快樂地住在城堡里。直到有一天,他僅僅因為一轉(zhuǎn)身,看見了自己的影子,被嚇死了?!? 麥克風突然安靜了,他有一點點悲傷,我們用更大的安靜,安慰著艾爾伯特的悲傷。麥克風第一次獲得悲傷,他努力地晃動身體,為了使淚液中的水分快速揮發(fā)。 因為麥克風無法使用悲傷的語言,他試圖用以往的方式抵御情感的滲入。 突然,不知是誰發(fā)出一聲刺耳地尖叫,劃破了教室的安靜。 瞬間,我們仿佛看到了一排排艾爾伯特,他們肩并肩手拉手,一次次地猛沖向人群,不遠之處的麥克風,只能跟他們后面硬著頭皮發(fā)起最后一次沖鋒。艾爾伯特全身都在尖叫,千萬個艾爾伯特的呼喊聲連成一片。我被腦海中的畫面驚住了, 肩峰聳起, 肌肉緊繃,渾身顫抖。爆炸的速度比思想要快,轉(zhuǎn)瞬間,身體血肉模糊,胳膊、大腿、飛濺在教室周圍,是我意識的碎片。 教室混亂成一團,鯰魚在沙丁魚群中穿梭著,制造更多尖叫和恐慌。? 克萊爾四驅(qū)撐起抵御著撞擊,她是光桿女王,只做自己的騎士。她有些驚訝,今天的艾爾伯特不是以往的麥克風,她依然用平靜地目光凝視著前仆后繼的麥克風。其他女生也像平常一樣哭、笑、叫喊著。只有姐姐是氣急敗壞的樣子,血緣的緊密在關(guān)鍵時刻起到心疼的作用。凡是敢和麥克風對視的東西:桌子,椅子,白板,人都應(yīng)聲倒地,連滾帶爬地逃離教室。?經(jīng)過反反復(fù)復(fù)地雕琢,水泥墻壁終于破裂,艾爾伯特面部的輪廓明朗起來。四散在周圍碎屑迅速聚攏,麥克風正為自我修復(fù)做出努力,卻來不及彌補裂縫中殘存的悲傷,悲傷將一直伴隨麥克風,電腦沒電充電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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