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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里的情：千秋家國夢（中）  林暗草驚風，將軍夜引弓。 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 ————盧綸 將軍為什么要去夜獵，白天打獵不是很好嗎？須知，將軍的這一行動正是反映軍隊里的將士們枕戈待旦、時刻準備消滅侵略者的精神，將軍既是巡視敵情，順便打獵揚威。見林深幽暗處草動風吹，以為是虎，便彎弓疾射。天亮一看，箭竟然射進一塊石頭中去了。奇怪的是這位將軍為什么當時不看獵物，而是等到第二天早晨？這實際上暗示讀者，將軍其意不在獵物，而在嚴防敵人的進犯。 據(jù)《史記·李將軍列傳》載：漢代名將李廣猿臂善射，在任右北平太守時，就有這樣一次富于戲劇性的經(jīng)歷：“廣出獵，見草中石，以為虎而射之。中石沒鏃，視之石也。因復更射之，終不能復入石矣?！痹囅?，一陣風便使將軍拉弓搭箭，直射而去，竟然箭鏃沒在石縫之中，這需要多大的膂力；這又反映了這位將軍懷著怎樣的激情！軍隊防守又是何等嚴密！敵人假如進犯，能夠成功嗎？ 其三云： 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 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趁著月黑風高，敵軍前來偷襲，哪知我軍早已張開口袋，嚴陣以待，敵軍一觸即潰，利用漆黑的夜色做掩護，敵酋急急逃竄。戰(zhàn)士們奮勇雀躍，想追趕敵酋，可惜驟然之間，大雪彌漫，難以騎上快馬追及敵人。算了吧，只要他們下次敢于再來，那一定會將這些侵略者統(tǒng)統(tǒng)消滅！ 你看，這氣氛多么熱烈，我們的將軍早已運籌帷幄，穩(wěn)操勝券！雖然詩人寫的是盤馬彎弓，將發(fā)而未發(fā)的圖景，但足以催人熱血澎湃了！ 唐代真是一個英雄輩出的偉大時代，愛國主義的詩篇多得不可勝數(shù)，除了盛唐時期充滿勃勃英氣，中唐依舊沿襲了前期那種抵御侵略，喋血沙場的英雄情懷。盧綸、李益、戴叔倫等用自己的筆，寫出了內(nèi)心的激情與呼喚。千年以后，猶能動人心魄。試看戴叔倫的《塞上曲》： 漢家旗幟滿陰山，不遣胡兒匹馬還。 愿得此身長報國，何須生入玉門關(guān)！ 在陰山那邊，大唐旌旗獵獵，將士們豪情滿懷，群情激奮，斗志昂揚。這是何等威武雄壯的軍隊！他們鎮(zhèn)守在這里，目的就是捍衛(wèi)唐王朝的江山，決不讓那些侵略者踏進一步，奪我土地，殺我百姓。如果他們敢來，那就要他們?nèi)姼矝]，匹馬無歸。這輩子我們心甘情愿戍守于此，報效祖國，能夠這樣，也就心滿意足了，何必一定要活著回到家鄉(xiāng)呢？ 在詩里的主人公看來，人生最重要的責任就是守衛(wèi)邊疆，他最大的快樂就是百姓能夠過安寧的生活。這種精神，在今天不是還值得我們繼承的嗎？ 李益《塞下曲》也表達相似的意思： 伏波唯愿裹尸還，定遠何須生入關(guān)。 莫遣只輪歸?？?，仍留一箭定天山。 辛文房《唐才子傳》稱李益“從軍十年，運籌決勝，尤其所長。往往鞍馬間為文，橫槊賦詩，故多抑揚激厲悲離之作”，確實，他由于經(jīng)歷過較長的軍旅生活，熟見熟聞，故能夠擷取大量的邊塞題材入詩，帶有盛唐氣象，是大歷十才子中邊塞詩寫的最多最好的。 《后漢書·馬援傳》載：伏波將軍馬援云：“方今匈奴、烏桓尚擾北邊，欲自請擊之。男兒要當死于邊野，以馬革裹尸還葬耳。何能臥床上在兒女手中邪？”表示自己渴望死于邊塞，立功異域，而不愿老來像尋常人那樣臥于床簀靠兒女送終。班固之弟班超以其經(jīng)營西域二十二年之功，使中原太平無事，被封為定遠侯。年老思歸，遂上疏曰：“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門關(guān)。”言下請求朝廷讓他回來歸養(yǎng)。這里第一句為正說，肯定馬援為國獻身的精神，第二句反說，為了國家，何必一定要像班超那樣懇求活著回來呢？為什么這樣說？下面作了回答。為了讓敵人的一輛兵車也不能逃回海窟（指西北沙漠之地，即匈奴老巢），仍然要留一支精悍的部隊守在邊境。一箭定天山是唐代薛仁貴的故事。他在高宗時，率領(lǐng)軍隊擊突厥于天山，時突厥派數(shù)十大將來挑戰(zhàn)，“仁貴發(fā)三矢，射殺三人，自余下馬請降?！避娭凶鞲柙唬骸皩④娙ㄌ焐剑瑝咽块L歌入漢關(guān)?！崩钜嬖娎锞娉ⅲ灰哒矶P，對外來的侵略者還需要防備。 這首詩格調(diào)高亢激越，思慮周到，很有戰(zhàn)略家的眼光。 從初唐到中唐，邊塞詩總洋溢著豪邁之氣，充滿了悲壯之概，包容著英雄之志。這是一個偉大的時代所發(fā)出的強音：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說敢來侵犯，留下腦袋來！ 盛唐時代，許多詩人都遨游四海，既去名山大川，也到邊塞要隘，體驗軍旅生活，因而邊塞的軍旅生活成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題材。而且，保衛(wèi)國家江山，捍衛(wèi)大唐政權(quán)，這是盛唐邊塞詩的主旋律。 在唐代，岑參有過比較長期的軍旅生活。他早期就向往立功異域，說：“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送李副使磧西官軍》）。他自天寶八載至至德二年春，曾兩度出塞。第一次赴安西（今新疆庫車），為安西節(jié)度使高仙芝的僚屬，第二次入封常清幕府，在北庭（今新疆吉木薩爾北破城子）呆了三年，經(jīng)常往來于北庭和輪臺之間。這樣的經(jīng)歷在唐代詩人中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 邊塞的開闊雄渾和異域風情給生性好奇的詩人打開了一扇新的窗子，也給了唐代邊塞詩增添了新的篇章。詩人睜大了孩童的眼睛，貪婪地飽覽這在中原絕難見到的奇景，一花一草，一山一石，都讓詩人驚訝，興奮。詩人描寫異域的奇花異草：“葉六瓣，花九房，夜掩朝開多異香。”（《優(yōu)缽羅花歌》）描寫火焰山：“火山突兀赤亭口，火山五月火云厚?；鹪茲M山凝未開，飛鳥千里不敢來?！保ā痘鹕皆聘杷蛣e》）寫水咸不凍的伊塞克湖：“側(cè)聞陰山胡兒語：西頭熱海水如煮。海上眾鳥不敢飛，中有鯉魚長且肥。岸傍青草常不歇，空中白雪遙旋滅。蒸沙爍石燃虜云，沸浪炎波煎漢月……”描寫西域令人膽寒的飛沙走石：“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其中沒有一點怨艾、哀嘆，有的是驚訝、欣喜。我最喜歡讀他的《武威送劉判官赴磧西行軍》： 火山五月行人少，看君西去疾如鳥。 都護行營太白西，角聲一動胡天曉。 整個世界仿佛都無遮無礙，沒有小草，沒有飛禽，沒有走獸，更沒有行人，茫茫一片黃沙，在這樣的大背景里，詩人送劉判官去磧西，這位老劉騎著馬兒走了，詩人凝目遠視，他漸漸遠了，遠了，那馬兒啊，也越來越小，像一只小鳥，飛向遠方，最后終于在視野里消失。這時候，都護行營里吹響了清晨的號角，新的一天開始了。 那時，讀到這樣的詩，對壯觀無比的大沙漠忽然心向往之了，好想到戈壁灘走一遭?？墒?，留在學校里搞了兩年“文化大革命”，結(jié)果“畢業(yè)”了，分配口號是“面向工礦，面向農(nóng)村，面向基層，面向邊疆”。我就做著癡癡美夢，到邊疆去，讓自己的心胸更加寬闊些，身體更強健些，閱歷更豐富些。 當然，最后的答案是不可能的。  岑參的邊塞詩，豪邁、激昂，絲毫沒有悲切的情緒。邊塞風光在他的筆下是那樣的令人神往。我不知道，他這個從小就生活在中原的文弱書生，怎么能夠身居極寒之地而喜之愛之，毫無埋怨情緒？ 天寶十三載（754）秋，岑參再度出塞，充任安西北庭節(jié)度使封常清的判官。他的前任姓武，岑參到任之后，軍營置酒為卸任的武判官餞行，席間，岑參寫下了他最杰出七言古詩《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 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 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 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 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回路轉(zhuǎn)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此詩開篇即狂飆驚起，先聲奪人。以茫?？莶蒹E然被吹折寫出風力之強勁，來勢之迅猛，預示天氣馬上就要變化。邊地氣候不像中原那樣的溫潤，時間還只是八月，中原還沒到“霜葉紅如二月花”的深秋，這里卻飄起了一場大雪。那雪花呵，好大好大，如千萬棵梨樹一夜都開花，白得耀眼。以春天嫵媚的梨花寫狂暴的風雪，如果不是妙手偶得，就是詩人苦心錘煉的警句。這使我想起晏殊《寓意》里“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這優(yōu)美嫵媚的意境來。但“千樹萬樹梨花開”給讀者的感覺是特別的雄渾，而不是嫵媚！這樣寫，遂使嚴寒帶上了春意，嬌美浸潤了肅殺，使極寒冷的駐地也令人感到壯美神往。反映了作者熱愛自然、熱愛邊塞的豪情。 在艱難的環(huán)境里，將士們已經(jīng)守衛(wèi)了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現(xiàn)在雪花飄飄，飛入帳幕，寒冷得連穿著狐裘蓋著錦衾的將軍也感到衣衫單薄了。簡直無法將硬弓拉開，厚重的鎧甲也害怕穿在身上?！板ｊ@干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泵ＣｅＩ衬L期不斷的下雪，又不能融化，越積越厚，凍起來了，沙地與山嶺連在一起，成了千尺雪嶺、百丈冰山。 可是，就在這樣嚴酷的環(huán)境里，武判官要走了，這個真誠的朋友就要離開這里軍營，回朝復命去了。人生的聚散離別都是緣，人一走，緣分也許就到此為止了。為了友誼，幕府中的同僚為他餞別。暫時沉浸在片刻的醉生夢死中，以后這樣的機會以后很少有了。飲酒時，西域特有的各種樂器胡琴、琵琶、羌笛合在一起，奏出急促繁復的交響樂。 千里搭涼棚，沒有不散的筵席，宴會結(jié)束后，武判官要走了。眾人走出營帳送他，盡管朔風狂嘯，但鮮紅的旗幟依然屹立在那里，它牢牢地插在冰封雪凍的沙土里！在白茫茫的天地間那點鮮紅，更是分外艷麗，顯示出不可屈服的意志！它昭告人們：不管怎樣，我們的軍隊永遠是最強大的。 武判官在風雪中騎著馬兒走了，越來越遠，送行的將士們長久地立在那里，一直到望不見為止?！吧交芈忿D(zhuǎn)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不正如同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廣陵》中的“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兩句嗎？送行者依依不舍之情，李詩喻為如東流之水，綿遠悠長；這里喻成瀚海雪原上馬蹄足跡，漫遠無絕。高手下筆，自有不凡之妙著。 杜確《岑嘉州詩集序》說，岑參的詩“每一篇絕筆，則人人傳寫，雖閭里士庶，戎夷蠻貊，莫不諷誦吟習焉”。他的邊塞詩最可貴的一點，就是很少寫甚至不寫邊塞的艱苦環(huán)境，他用樂觀的筆調(diào)寫邊塞的雄渾遼闊，縱然荒涼無邊，依舊給人一種壯美的感覺，給人奮發(fā)向上的鼓舞，使人對漫漫沙漠，“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李白也有相關(guān)的詩多首。如《塞下曲》（其一），描寫將士們在塞外險惡的環(huán)境里仍然堅持御敵，顯示了一種昂揚樂觀的愛國兒女的情懷： 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 笛中聞?wù)哿荷丛础?br> 曉戰(zhàn)隨金鼓，宵眠抱玉鞍。 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 時令已是五月，邊塞依然一片苦寒。在內(nèi)陸，這時應(yīng)該是初夏時節(jié)，到處綠肥紅瘦，生機盎然了。而這里山上依舊白雪皚皚，寒冷異常。整個世界，沒有一片綠葉，沒有一朵春花，連蟄起的小動物都沒有。雖然有人吹起了《折楊柳》的曲調(diào)，但楊柳在哪里??？反而惹起了將士們思念家鄉(xiāng)的情緒。但是，既在邊關(guān)，面臨敵人的侵犯，就要懷著高度的警惕性，隨時準備敵人來犯。所以，在這片黃沙埃漫的世界里，戍邊的將士們不因為環(huán)境的艱險而怨天尤人，依然枕戈待旦，保持高度的警惕。早晨，號角一響，飛速上陣，隨著進軍的鼓點向敵人發(fā)起沖擊，奮勇殺敵；晚上抱著馬鞍打盹，枕戈待旦，絲毫不敢掉以輕心，嚴防敵人的偷襲。大家都渴望能夠用自己的寶劍，殺死敵人的首領(lǐng)，還祖國人民的安寧！ 這種以環(huán)境之險惡寫將士們的無畏英勇，采取的是反襯手法，以極苦環(huán)境寫極強斗志，從而進一步襯托出將士們正義在手、真理在胸、誓死衛(wèi)國的英勇氣概。在報國立功和家鄉(xiāng)難回的矛盾中，以大義為重，以身許國，從而為我們塑造了獻身祖國而義無返顧的將士們的群雕。 在今天，我們也不是常常聽到看到有關(guān)戍守高原邊疆的戰(zhàn)士們在及其險惡的環(huán)境里，為了邊塞的安寧，無數(shù)家庭的團圓的幸福日日夜夜地睜大了眼睛，哪怕是一絲一毫異常的動靜也不放過的英雄事跡嗎？正是這些戰(zhàn)士們，犧牲了自己的幸福，筑成了無比堅固的鋼鐵長城！因此，讀李白這首詩，我們感到格外真實，也分外感動！ 岑參的詩以樂語寫了環(huán)境的艱苦，使讀者感到將士們似乎把這樣的環(huán)境當成一種享受，沒有絲毫的怨語，反映了他們的樂觀精神；李白詩里真實地描寫了邊地的苦寒，隱隱夾帶著將士們心中的牢騷，但堅持守衛(wèi)御敵，體現(xiàn)了強烈的愛國豪情。以上兩種不同的寫法，孰優(yōu)孰劣？其實是殊途同歸。人是感情的動物，每個人對他所居住的環(huán)境總有喜惡，對家鄉(xiāng)和親人的思念不可能沒有，但責任，道義不隨個人的感情變化而改變，義無返顧，這就難能可貴了！ “曉戰(zhàn)隨金鼓，宵眠抱玉鞍”，細細咀嚼體會，這兩句詩寫得何等生動形象而又感人心肺！ 在詩歌創(chuàng)作里，有正襯，也有反襯，都屬于藝術(shù)辯證法。正襯是水漲船高，反襯是山高月小。王夫之在《姜齋詩話》里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詷肪皩懓?，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逼鋵?，只要用得恰到好處，兩種手法不分軒輊。 國家危難，挺身而出，這是人類最可寶貴的品德，這種品德，在漫長的封建社會里，不但男人具有，女人也有。許多愛國英雄，在祖國的文學走廊里不乏其例。例如人們熟知的《木蘭辭》，就塑造了一個為保衛(wèi)祖國而女扮男裝，代父從軍的巾幗英雄，傳為千古佳話。但那時女子是不能參軍作戰(zhàn)的，那么，她們怎樣為國作貢獻呢？為了將士們安心堅守邊塞，后方家人舍棄了親人的團聚，積極送衣送物，支持前方將士。寫得最漂亮動人的一首詩是李白的《子夜秋歌》：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guān)情。 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肅颯的秋天既然到了，嚴寒的冬天還會遠嗎？唐代府兵制時不像現(xiàn)代那樣，軍人的衣食都由國家供給，他們極大部分是由家里提供。故每逢秋天來臨，家里的女人總忙碌地為遠方的親人準備過冬的衣服。尤其是戍守邊塞的軍人夜里在外面站崗放哨，氣候寒冷，特別需要厚實的冬衣。此詩就是寫長安的軍屬們趕制軍衣的情景。要知道，織布前必須把紗用面糊漿后才能織，而做衣服時要搗軟才好穿。明白這一點，你就懂得了為什么古代詩詞里常常有搗衣之事。 長安的秋夜，在一片皎潔的月光下，婦女們好像是一齊約好的，大家都在忙碌地搗衣。她們這樣急急忙忙，為誰趕做衣服呢？秋風越來越?jīng)隽?，她們的心早就飛到了邊塞的丈夫的身邊。雖然平時總常常思量，但時令變換，嚴寒將臨，這時就更加想念了。邊塞早寒，他們站在哨位上站崗放哨，豈不寒冷？一到冬天，那就更不得了的寒冷，衣服穿少了，手腳都可能凍壞。于是她們就忙碌起來，趕著把衣服做好，搗軟，熨平，縫得嚴嚴實實，讓去邊塞的兵士及早帶走，早一些穿在他們身上。你看，這些是多么賢惠的女人??！難道她們一點也不埋怨嗎？難道她們不希望合家歡聚，享受天倫之樂嗎？人心相同，她們也常?？嗫嗟厮寄钣H人，盼望他們早些回家，但敵人不消滅，怎么回來！所以，他們現(xiàn)在最大的希望就是及早將敵人打垮，使他們再也不敢窺視中原。這樣，天下所有的家庭都能夠享受天倫之樂了。 詩用樸素的語言，通過明麗的環(huán)境的描繪，刻畫了一群深明大義，熱愛親人的婦女們的形象。如果沒有她們?yōu)閲易鞒鰻奚?，將?/span>們會奮勇殺敵立功嗎？ 多年以后，白居易從這首詩里得到啟發(fā)，寫了一首《聞夜砧》，詩云： 誰家思婦秋搗帛，月苦風凄杵聲悲。 八月九月正長夜，千聲萬聲無了時。 應(yīng)到天明頭盡白，一聲添得一莖絲。 這首詩很直白淺露，寫的就是思婦為遠行的男人搗衣。李詩“長安一片月”，色彩很明麗純凈，白詩“月苦風凄杵聲悲”，愁云慘霧，帶著濃厚的怨艾和傷感；李詩“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寄未來以希望；白詩“應(yīng)到天明頭盡白，一聲添得一莖絲”，聲聲腸斷。境界之高下，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 假如有人對中國為什么幾千年永遠屹立在世界的東方心存疑問，那就好好地讀一讀這些詩吧。杜甫《新婚別》也塑造了一個舍棄個人幸福，鼓勵丈夫勇敢殺敵的奇女子： 兔絲附蓬麻，引蔓故不長。 嫁女與征夫，不如棄路旁。 結(jié)發(fā)為君妻，席不暖君床。 暮婚晨告別，無乃太匆忙。 君行雖不遠，守邊赴河陽。 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 父母養(yǎng)我時，日夜令我藏。 生女有所歸，雞狗亦得將。 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腸。 誓欲隨君去，形勢反蒼黃。 勿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 婦人在軍中，兵氣恐不揚。 自嗟貧家女，久致羅襦裳。 羅襦不復施，對君洗紅妝。 仰視百鳥飛，大小必雙翔。 人事多錯迕，與君永相望！ 我讀詩，總喜歡設(shè)身處地地去讀，去想象。假如這樣的情況降臨在我們身上，我們該怎么辦？請想想吧，結(jié)婚剛一夜，被子還沒有睡熱，夫妻之間還沒有熟悉，丈夫就被征發(fā)去軍營，作為妻子，情何以堪？我不知道在這樣情況下離別，新婚夫妻是怎么想的——無論是那位從戎的丈夫，還是在家的妻子，我都無法給出完美的答案。杜甫的偉大，就在于能夠真實地把握當時那些雖為普通百姓，卻胸有正氣的女性脈搏，不是靠空洞的說教，而是借具體生動的心里刻畫，曲折三致意，非常深刻、細膩、形象地塑造了為國而甘心犧牲“小我”利益的女性形象！她是我國文學藝術(shù)畫廊中不可多得的雕像！  全詩全部是敘述這個剛結(jié)婚的女性面對著新婚的丈夫的獨白，描述了這個女子在丈夫臨走前的整個心理過程。首先是怨恨：女人嫁給一個當兵的男人，還不如丟在路邊。晚上結(jié)婚，床上的被子還沒有睡暖，早晨你就告別，不是太匆忙了嗎？雖然你的軍營在河陽，離家不遠，消息容易打聽得到。但一般的新婦，都是“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我結(jié)婚才一夜，身份還沒有明確，你就把我丟在家里，叫我怎樣拜見你的父母？此時一曲。 接著是一折，寫她自怨自艾，責怪命運不好：我家里雖然窮困，但父母生我之后，愛如掌上明珠，日夜要我不要隨便走出家門，然而，女孩子總要出嫁，即使是嫁給雞狗也只好將就?，F(xiàn)在你去的是戰(zhàn)場，是你死我活之地啊，面對的是敵人的長槍利劍，一旦有三長兩短，叫我怎么辦呢？我實在不放心你走，多想跟隨你去，但這樣情況反而弄得更復雜了。啊，我怎么辦呢，我怎么辦呢！ 最后是昂揚奮發(fā)，如豹尾剪起。先是鼓勵：你去吧，不要記掛我們剛剛結(jié)婚的甜蜜而心猿意馬，踏踏實實地當個好兵，為保衛(wèi)家國建功立業(yè)！我不是不愿意跟隨你去，而是婦女在軍營之中，讓其他的兵士看到，士氣會受到影響。再是決心：自己雖然是個貧家的女兒，但為了結(jié)婚，為了你，好不容易辦了一套漂亮的衣服。現(xiàn)在你走了，我再穿給誰看呢？從今后，我再也不會穿這套絲綢的衣服了?，F(xiàn)在，當著你的面，我洗去臉上的脂粉，今后也不再打扮。你走了，我又何必再畫眉施粉！親愛的，請放心地去吧。雖然人世間變化無窮，但你可以相信，我永遠永遠愛你，忠于你，忠于我們的婚姻！ 古代女人，不可能在外拋頭露面，所以，她精心打扮的全部目的就是“為悅己者容”，如果“悅己者”——丈夫離家遠行，這個女子如果還是濃妝艷抹，則遭眾所物議?！对娊?jīng)·衛(wèi)風·伯兮》云：“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一個女子，丈夫久役不歸，盡管家里有許多化妝品，但是，她再也不用了，哪怕頭發(fā)像一堆蓬草那樣亂也無所謂。這樣的女人被人們看，大家都認為她是好女人。這種傳統(tǒng)觀點流傳千年而不止。所以，老杜用那個女子以此后再也不化妝作為誓言，向丈夫表示自己的情懷。 老杜的“三吏”“三別”，我最喜歡的就是這首。它寫出了一個用生死不喻的愛情來鼓舞丈夫斗志的女性，也從側(cè)面反映了人民對朝廷招募士兵去抗擊叛軍，收復兩都的支持！正義的戰(zhàn)爭人民總是積極投入的。同時，從藝術(shù)上說，詩人為新娘子立言時，并沒有無根據(jù)地將她的形象拔高，也沒有平鋪直敘，而是緊緊把握一個新婚的賢德女子面對突如其來的事件復雜的心理，依次把怨艾、矛盾、鼓勵、誓言寫來，很符合一個深明大義的女性的心理，惟妙惟肖，入木三分?？梢韵胂螅鳛樗恼煞?，聽到這樣的鼓勵，這樣的誓言，還會貪生怕死，裹足不前嗎？ 女詩人陳玉蘭寫的《寄夫》也很令人感動。其夫王駕是有名的詩人，官至禮部員外郎。他的《社日》比較有名： 鵝湖山下稻粱肥，豚柵雞棲半掩扉。 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 詩寫春天祭祀土神的節(jié)日氣象。“鵝湖山”這名字就令人悠然神往了，那一定是一個非常美麗非?？蓯鄹皇兀瑧?yīng)該是在在山明水秀的南方農(nóng)村里，一個豐衣足食的環(huán)境中。田里莊稼長得很好，豐收在望。村外風光是這樣迷人，那么村內(nèi)呢？到處是一片富庶的景象，豬滿圈，雞棲塒，鵝鴨成群，魚蝦滿塘。正有了這樣的條件，所以在春社那天，大家都歡聚在一起，縱酒慶祝過去的一年豐收，迎接新的更加有希望的一年。以至家家男人都喝得酩酊大醉，讓家人扶著回家。整首詩，洋溢著快樂、熱烈的情緒。 王駕有沒有從過軍，我們不得而知。陳玉蘭這首詩也不一定是寫自己的經(jīng)歷，而是替普天下丈夫戍守邊關(guān)的女人們說話，更可能是代天下丈夫從軍的女子立言，把她們思念親人擔憂親人的心理十分深刻而又具體地寫了出來。深衷淺貌，詞短情長，讓人一唱三嘆： 夫戍邊關(guān)妾在吳，西風吹妾妾憂夫。 一行書信千行淚，寒到君邊衣到無？ 丈夫從軍，戍守在遙遠的邊關(guān)，而自己獨自留守在吳?！斑呹P(guān)”與“吳”，相隔萬里，空間距離多么遙遠，故書信不通，消息全無也在情理之中。女人身子在此，魂夢卻時時飛越關(guān)山，來到丈夫的身邊，噓寒問暖。晚秋時節(jié)，西風驟起，她就擔憂起來：寒冷的冬天快要到了，夫君的衣服鞋帽不知道有沒有穿爛，這樣的氣候，夜里值勤，他身上的衣服能御寒嗎？她不放心極了。于是日夜忙碌，為男人縫制新衣。新衣服做好了，怎么送到邊關(guān)呢？她焦急而無辦法。正巧附近有人去那里，她高興得很，可以把衣服請他捎帶上了。在托帶衣服的同時，她想應(yīng)該給夫君寫一封問安的信?？墒?，寫什么好呢？離別幾年，不知道有多少的話兒要說。女子一邊寫，一邊流著眼淚。信寫完了，心里還在擔心：雖然托了行人，但路途遙遠，不知道寒冷的冬天來臨的時候，衣服能不能送到？她知道邊塞冬天來得特別早，氣溫也格外低，雪花非常大，比江南吳地可寒冷得多啊！ 應(yīng)該說這首詩是女詩人用眼淚和著墨寫成的，她深深同情那些“軍屬”家庭中的婦女，對她們的憂慮與困難，感同身受。于是，從征夫家屬托人送衣帶信的言行中挖掘出那些賢淑女人心中最寶貴的情感，用極為樸素的語言，通過“妾”字的復沓運用，突出了女人的焦慮與擔心。仿佛字字句句從“軍屬”的心底里流出，非常真實地描繪了普通百姓的相思摯愛之情。運用第一人稱，使詩的感情更加真實，更容易打動讀者的心靈。 軍人在前線，能夠安心戍守邊疆，需要家屬的理解和支持，人們說，一個成功的男人后面都有一個偉大的女性，其實，每一個勇敢的軍人背后都有一個堅強的女性！ 初唐的沈佺期有《雜詩三首》，其三云： 聞道黃龍戍。頻年不解兵。 可憐閨里月，長征漢家營。 少婦今春意，良人昨夜情。 誰能將旗鼓，一為取龍城？ 李白《北風行》把丈夫為國殉身的妻子極端悲哀的心情寫得沉痛無比： 燭龍棲寒門，光耀猶旦開。 日月照之何不及此，唯有北風號怒天上來。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 幽州思婦十二月，停歌罷笑雙蛾摧。 倚門望行人，念君長城苦寒良可哀。 別時提劍救邊去，遺此虎文金鞞靫。 中有一又白羽箭，蜘蛛結(jié)網(wǎng)生塵埃。 箭空在，人今戰(zhàn)死不復回。 不忍見此物，焚之已成灰。 黃河捧土尚可塞，北風雨雪恨難裁。 這是一首樂府詩。王琦注：“鮑照有《北風行》，傷北風雨雪，行人不歸，李白擬之而作?！保ā独钐兹罚├畎椎臉犯?，不滿足因襲模仿，而能大膽創(chuàng)造，別出新意，被譽為“擅奇古今”（胡應(yīng)麟《詩藪》）。他的近一百五十首樂府詩，或“不與本辭為異”（胡震亨《李詩通》），但在藝術(shù)上高出前人；或?qū)υ魈釤挕⑸罨?，熔鑄出新的、寓意深刻的主題?！侗憋L行》就屬于這后一類。它從一個“傷北風雨雪，行人不歸”的一般題材中，出神入化，點鐵成金，開掘出控訴戰(zhàn)爭罪惡，同情人民痛苦的新主題，從而賦予比原作深刻得多的思想意義 我不知道李白批判的究竟是什么樣的戰(zhàn)爭。但是，在“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兩句里，將無數(shù)百姓的無比沉痛的悲哀刻畫得入木三分。 張籍《征婦怨》是直接描寫朝廷對匈奴發(fā)起的戰(zhàn)爭所形成的惡果： 九月匈奴殺邊將，漢軍全沒遼水上。 萬里無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 婦人依倚子與夫，同居貧賤身亦舒。 夫死戰(zhàn)場子在腹，妾身雖存如晝燭。 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里指出：“《征婦怨》云：‘夫死戰(zhàn)場子在腹，妾身雖在如晝燭’，謂贅也，立譬極妙。《大般涅槃經(jīng)·壽命品》第一云：“如以一掬水投于大海，燃一小燈助百千日?！薄斗ㄔ分榱帧肪砹簧雒蹲哉]》云：“一伎一能，日下孤燈?！边@是什么意思？錢先生認為，這首詩的最后一句的比喻十分巧妙。把自己比成白天點燃的“蠟燭”，存在是完全是多余的，即“贅也”。丈夫死了，孩子尚在腹中，依靠誰呢？浩大世界，實在沒有她能夠依靠的親人了。所以活著是多余的。 在那個社會里，一個女人生活里有男人有兒女，能夠這樣，即使生活貧苦，地位低賤，也總算有了一個著落。將士們死在遙遠的戰(zhàn)場上，沒有人為他們收尸埋葬，家人唯一能夠做的就是在故鄉(xiāng)高豎白幡，哭聲哀哀，招引他們的亡魂歸來。而詩里的這個婦女更是可悲，丈夫沒有了，孩子還沒有誕生，依靠誰呢？就像白天點蠟燭——完全多余，毫無意義。但是，如果為丈夫殉身，那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也完了嗎？孩子沒有罪，而且他是丈夫留下的骨肉，怎么能夠忍心讓他與自己同赴黃泉呢？  也許，有一些良心的將軍會做做樣子，舉行一個追悼會，悼念犧牲的將士。這又怎么樣呢？悼念之后，將軍是急急邀功請賞，重新開始花天酒地的享樂。 晚唐的曹松《己亥歲》云： 澤國江山入戰(zhàn)圖，生民何計樂樵蘇。 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此詩題下雨注：“僖宗廣明元年。”唐僖宗時爆發(fā)了黃巢農(nóng)民起義，朝廷進行大規(guī)模的鎮(zhèn)壓，戰(zhàn)爭廣及大江南北，無數(shù)百姓流離失所，他們再也不能太太平平地在自己家鄉(xiāng)的土地上、河流中砍柴打漁，過著粗茶淡飯然而安寧的窮困日子了。一方為了鞏固政權(quán)，另一方為了奪取政權(quán)，雙方將軍們都拉夫征壯丁，讓廣大年輕人充當馬前卒，以求得自己的穿紫著緋，腰纏玉帶。廣大老百姓或是家破人亡，或是流離失所，陷入無邊的痛苦之中，如此的戰(zhàn)爭，誰會歡迎呢？只有那些一心盼望拜爵封侯的將軍才喜歡！他們的立功封侯無不以士兵的生命與鮮血為代價的。而且，“一將功成萬骨枯”，代價又是何等的巨大啊！ 渴望和平，過安寧的生活，是普天下老百姓最普遍的愿望！ 唐玄宗晚年昏庸糊涂，早已失去了明君應(yīng)有的虛心納諫之風，一味沉醉于聲色之中，將國家大事盡交給李林甫、楊國忠，邊防交給安祿山、哥舒翰；對朝廷忠貞之士的進諫置若罔聞，甚至隨意貶斥賢臣，這使許多忠臣良將看在眼里而又無可奈何。李白一心為國建立不朽功勛，苦無機會，頭上又沒有烏紗，雖對現(xiàn)狀憂心忡忡，卻無回天之力，于是，他寫了《遠別離》，隱含對現(xiàn)實形勢的無限擔憂： 遠別離，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 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 日慘慘兮云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 我縱言之將何補？ 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雷憑憑兮欲吼怒。 堯舜當之亦禪禹。君失臣兮龍為魚，權(quán)歸臣兮鼠變虎。 或云堯幽囚，舜野死。 九疑聯(lián)綿皆相似，重瞳孤墳竟何是？ 帝子泣兮綠云間，隨風波兮去無還。 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 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 傳說帝堯?qū)蓚€女兒娥皇、女英嫁給舜。舜為帝后南巡，死于蒼梧之野。二妃追尋舜而溺于湘江，其神游洞庭之淵，出入瀟湘之浦，淚水斑斑，染在青青翠竹之上，竹子遂命名為湘妃竹。毛澤東有句云“斑竹一枝千滴淚，紅霞萬朵百重衣”即從這傳說而來。 詩人南游，來到瀟湘一帶，每當看到那滔滔北流的瀟湘之水，浩淼無際的洞庭，仿佛眼前出現(xiàn)了那兩位帝子的綽約身影，也許，她們至今還常常出沒在那里，追尋舜的蹤跡。世界上有誰不知道生離死別之苦呢！面前，白日慘淡，已經(jīng)沒有了它的燦爛光芒；天晦云低，世界非常的昏暗。猿猴及猩猩在茫茫煙雨中發(fā)出凄厲的叫聲，鬼魅似乎也是那樣的猖狂，呼風喚雨，為所欲為。這樣的環(huán)境，這樣的景色，我又有什么辦法，縱然振臂高呼，又有何用？ “日慘慘兮云冥冥”難道不是說玄宗年老昏憒糊涂而造成政局混亂、朝廷昏暗嗎？“猩猩啼煙兮鬼嘯雨”豈不是諷刺李林甫、楊國忠，安祿山之類群魔亂舞嗎？如果不這樣解釋，“我縱言之將何補”的感嘆來自何方？詩人無一官半職，根本沒有機會向皇帝進諫，即使在詩里寫了，又何補于世，有誰敢將詩傳到玄宗耳朵里？縱然傳到了他的耳朵里，他能深刻反省及時改弦更張嗎！自古以來，忠奸難辨，當局者迷，總以為站在自己身邊，經(jīng)常說好話的是忠臣，而在自己面前總是批評這不好那不好的人并不是良臣。這樣，朝廷就弄得“日慘慘”、“云冥冥”，世界也變得一片陰暗了。 因此，詩人感到傷心：我并不是骨頭軟，而是知道自己不能讓皇帝聽得進意見?；侍煲膊荒荑b察我的一片丹心，以為我搬弄是非，危言聳聽。你聽，天上雷聲陣陣，似乎在發(fā)出怒吼，警告我呢。可是，皇天啊，您知道嗎？君王寵用佞臣，就會大權(quán)旁落，最后即使是堯也要禪舜，舜也要禪禹。自己失去權(quán)威，從帝座上滾下來，象橫行藍天的巨龍化為可憐的任人宰割的魚蝦；而竊取大權(quán)的奸臣賊子，一下子從老鼠變?yōu)槊突?，神氣活現(xiàn)，為所欲為。  這話并不聳人聽聞，在遠古典籍中也有堯被秘密囚禁，舜野死蠻荒的記載。他們的悲劇，最主要的原因都是失去了權(quán)力。九疑山峰聯(lián)綿相接，究竟哪里是舜的葬身之地呢？舜實在死得曖昧，死得凄涼極了！他的娥皇、女英二位妃子，徒然在如云翠竹中哀哀哭泣，哭聲隨風遠去，渺無蹤影。只留下斑斑翠竹，記錄下她們的刻骨悲傷。也許，到某一天，蒼梧山為之而崩倒，湘水也為之而不流，湘妃竹上的斑斑淚痕才有可能消失！ “我縱言之將何補”明確告訴讀者，這首詩是寫自己心中對現(xiàn)實的憂慮。元代蕭士赟認為：“太白熟觀時事，欲言則懼禍及己，不得已而形之詩，聊以致其愛君憂國之志。所謂皇英之事，特借指耳?！保ㄞD(zhuǎn)引自瞿蛻園、朱金城《李白集校注》）李白之所以要大談堯舜之事，是強調(diào)君主一旦大權(quán)旁落，縱然圣哲也難保社稷妻小。后來的安史之亂及引發(fā)的馬嵬事變，印證了他的先見之明。 這首詩采用楚歌和騷體的手法，句子長短錯落不齊，語言吞吐含蓄，若斷若續(xù)、似斷實連，構(gòu)成深邃婉曲的藝術(shù)意境，具有迥異一般的藝術(shù)魅力。范梈說：“此篇最有楚人風。所貴乎楚言者，斷如復斷，亂如復亂，而辭意反復行于其間者，實未嘗斷而亂也；使人一唱三嘆，而有遺音。”（轉(zhuǎn)引自瞿蛻園、朱金城《李白集校注》）確是知音之論。 杜甫一輩子不是個決定政策的官兒，但他最蔑視那些在國家危難關(guān)頭醉生夢死的權(quán)要！尤其是那些一旦手握大權(quán)，就耀武揚威，作威作福的芝麻官兒。成都有個花敬定，只是成都尹（相當于今天的成都市市長）崔光遠手下一個小小的部將而已，卻因平叛有功，便居功自傲，驕恣不法，放縱士卒劫掠民財；自己僭用天子音樂，瘋狂享受。老杜他看不慣了，寫了首《贈花卿》狠狠地諷刺了他一頓： 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云。 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這首絕句，表面上贊揚這位花卿府上音樂的美妙，實際上嘲諷其擅自用天子禮樂，禍將及身，勸其及早回頭。當時，安史之亂雖已平息，但各地藩鎮(zhèn)割據(jù)狀態(tài)愈演愈烈，巴蜀一帶吐蕃不時入侵，身居其位當為君分憂，絕不應(yīng)該縱欲享受；尤其是一個將軍，必須時刻保持高度警惕，守好國家疆土，嚴防敵人的進犯，豈能花天酒地，一味享樂？這位花敬定讀了此詩后，不知有何感想？ 我把這詩說得更刻薄些：你花敬定既然喜歡欣賞這種人間無，天上有的音樂，那你為什么不上天??？何必苦苦地戀著人世！也許，你在人間的時間不會很長了！ 老杜很善于罵人，而且罵人不見痕跡。如“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對那些嘲笑初唐四杰的人罵得多么的巧妙，多么的痛快！我想，這首《贈花卿》也應(yīng)該作如是觀。 一個愛國志士每當國家危亡關(guān)頭，總會時時想到當時的形勢，想到那些獨攬朝綱手握權(quán)柄玩弄權(quán)術(shù)之徒醉生夢死，想到一些民眾貪圖享受，精神麻木，總是痛徹心肺。杜牧的《泊秦淮》就是首切中時弊之作：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 此詩被后人稱為絕唱，是七絕圣品。作者杜牧本就有宰相之才，辛文房的《唐才子傳》說：“牧剛直有奇節(jié)，不為齪齪小謹，敢論列大事，指陳利病尤切。兵法戎機，平昔盡意。”早年作《阿房宮賦》，批判朝廷大起宮室，廣聲色而不知民間疾苦，是亡國之險兆。為當時主考所擊節(jié)贊賞，一時洛陽紙貴。 詩人去金陵，夜色籠罩之下，清冷的河面上彌漫著一層薄薄的霧。船停泊在河邊，正好靠近酒家。一排排的的歌館樓臺里，傳來陣陣的歌聲，好像春天的花園里不時地飄來陣陣花香。啊，原來是那些酒家里的歌女正在唱著《玉樹后庭花》，歌聲宛轉(zhuǎn)悠揚，飄揚這這一片寧靜的天空里，似乎要把整個天地都籠罩了。疲勞的詩人聽到這樣的歌聲，馬上如夢方醒：《玉樹后庭花》本是南朝王國之君陳叔寶與后妃們享樂的靡靡之音??！ 陳后主陳叔寶，他當南朝陳的皇帝，流連歌舞，填詞弄曲，在脂粉堆里逍遙，遂使臣民均貪圖安逸，追求享樂。而北邊的隋文帝卻任賢納諫，減輕賦稅，整飭軍紀，加強戰(zhàn)備，隨時準備攻下陳國這個江南富饒之地。，在這樣情況下，陳后主還在傻樂呢。他有一個寵妃張麗華，發(fā)長七尺，光可鑒人，眉目如畫，還才辯敏銳，記憶力過人，“人間有一言一事，輒先知之?！比绱瞬琶搽p全，陳后主視為至寶，以至臨朝百官啟奏國事，他還常常將張麗華放在膝上，同決天下大事。張麗華因此權(quán)傾后宮，炙手可熱。張麗華為陳后主生下了一個兒子，立即立為太子。要說癡情，未必，陳后主建臨春、結(jié)綺、望仙三閣，專供張麗華和孔貴嬪居住。高聳入云，其窗牖欄檻，都以沉香檀木來做，極盡奢華，宛如人間仙境。他常把一幫文臣學士召進宮來，飲酒賦詩，征歌逐色，自夕達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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