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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裕與孫恩:門閥政治的“掘墓人”

 五馬山麓 2013-12-08

劉裕與孫恩:門閥政治的“掘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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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晉末道教的廣泛傳布,道術(shù)手段的廣泛利用,曾經(jīng)為盧悚從事政治活動創(chuàng)造了群眾條件,后來又為孫恩、盧循從事規(guī)模大得多的政治活動創(chuàng)造了群眾條件。農(nóng)民群眾爆發(fā)斗爭,是階級斗爭性質(zhì)。但是從其領(lǐng)袖人物而言,無論是盧悚還是孫恩和盧循,他們所追求的,從首要方面說來,既不是宗教的目的,又不是宗教徒日常的生活目的。他們謀求自身的政治權(quán)力,謀求可以與門閥士族相當(dāng)甚至超過門閥士族的政治權(quán)力,這卻是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斗爭問題。

陳寅恪先生《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guān)系》一文中《孫恩之亂》一節(jié),分析了孫恩、盧循的身世。他指出孫恩先人孫秀是道教徒,是另一道教徒趙王司馬倫的謀主。他又論及盧循先人盧諶與趙王倫的死黨劉琨關(guān)系非同一般,疑盧氏亦道教世家。他還從徐道覆的濱海籍貫及其與盧氏的婚姻關(guān)系,推出徐氏亦出道教世家。陳先生還認(rèn)為“彭城道士”盧悚遣許龍迎海西公于吳一事,“許龍或即許邁同族;盧悚或即盧循同族,彭城為其僑居之地而非郡望。此皆無可考,不能決定”云云。陳先生綜貫會通各種史籍,于其所探賾諸事雖未遽下斷語,但推測十九中的。茲承襲陳寅恪先生見解,不憚繁復(fù),略作補充如下。

道教徒孫秀雖然出身小吏,但在趙王倫得勢時居中書令之位,這段經(jīng)歷足以使他脫離小吏的卑微身份,也足以使他的家族從寒庶地位上升。孫秀后人何時南渡,史籍無微。南渡后的孫氏大概卜居在吳會,因為孫氏的活動幾乎都在吳會地區(qū),他們在吳會有相當(dāng)?shù)幕A(chǔ);而后來發(fā)孫泰聚兵之謀的,也是會稽內(nèi)史會稽人謝擰K鋃髕鴇氐悖薔約菏檔匱≡竦?。臼n端問欏肪砦迦緞環(huán)矯鞔罰鍰┍簧焙螅鋃髟廡頌匭灰蕕木俗映だ址胨彌捅狽窖糠膾汲鸚達的“從者”,“本欲于吳興起兵,事趣不果,乃遷于會稽?!倍?dāng)孫恩率眾自海島趨上虞登陸后,會稽、吳郡、吳興等八郡一時俱起,殺長吏以應(yīng)孫恩,旬日之中,眾數(shù)十萬。這種情況,如果事先沒有孫氏長期在吳會的經(jīng)營和組織,只憑“樂屬”的自發(fā)行動,是不可能在旬日中驟然出現(xiàn)的。

孫氏過江后不求官于建康,而以道教為手段活動于吳會,原因何在呢?我認(rèn)為,一,孫氏先人在北方時,與東海王越的勢力沒有歷史淵源,沒有求官建康的便利條件;二,孫氏不是乘永嘉之亂過江,因而也沒有求官建康的便利時機。所以孫氏在東晉,直到太元末年還默默無聞,后來孫泰出仕,是由于以道術(shù)得幸于帝王,而非憑其才地。晚渡傖荒,其先人一般與胡族政權(quán)有染,他們要在東晉得到仕進機會,除了武功以外,只有靠特殊的際遇。即令得到入仕機會的人,想要預(yù)于江左的士流,那就更不可能。孫氏情況當(dāng)然也是這樣。不過孫恩其人由于家世影響,多少還具有一些士流的特點。他愛書法?!斗〞洝肪矶莺汀墩摃怼分^孫恩起兵后自會稽入海時,曾帶走王羲之、王獻之所書棐板甚多。孫恩還有文章行于時,《隋書·經(jīng)籍志》中著錄有《孫恩集》。從這些看來,孫恩在文化素養(yǎng)方面本來具有出仕的條件。他也不是安于屈居里巷之輩。孫恩求聞達而無門徑,又不像北府將那樣有流民武力可資憑借,所以其家世所奉的道教,就成為他用以爭競于時的重要手段。

盧循為孫恩妹夫,范陽盧氏盧湛之后。盧諶好老莊,擅書法,善屬文,反映盧氏家族業(yè)已完成從儒學(xué)向玄學(xué)的轉(zhuǎn)變。八王之亂后期,在成都王穎與東海王越對壘階段,盧諶父盧志是成都王穎死黨。成都王穎失敗后,盧志、盧諶父子雖暫時受命于東海王越,但不屬東海王越系統(tǒng)。所以永嘉之末,盧氏既未預(yù)司馬越、王衍項城之難,又未渡江進入江左百六掾的行列。盧諶先投劉琨。劉琨敗后盧諶沒于胡中,出仕后趙,死于永和六年(350年),事跡備見《三國志·魏志·盧毓傳》注引《盧諶別傳》以及《晉書》本傳和有關(guān)《載記》。盧氏子孫渡江,當(dāng)在盧諶死、后趙亡、中原亂之時,其為晚渡倫人,更無可疑。參以盧驚事跡,盧氏族人渡江后或即卜居于京口。

《盧諶別傳》說及盧諶死后其“胡中子孫”過江之事,但未指明始過江者究竟是誰。根據(jù)《盧循傳》,盧循為盧諶曾孫。如果史籍所謂盧諶“胡中子孫”過江者乃是確指盧諶子輩及孫輩而非泛指盧諶后人,那末始過江者應(yīng)當(dāng)就是盧循的父輩和祖輩,而這些人的名諱,史籍中均可考見。

據(jù)《元和姓纂》卷三及《新唐書》卷七三《宰相世系表》(一三),盧諶子輩有北祖和南祖之分,居巷南者號南祖,居巷北者號北祖。北祖盧偃以下,歷仕慕容、拓跋,世傳盧諶書法,子孫繁衍貴達,以迄隋唐,是范陽盧氏正宗。南祖盧勛,史不著其后人。馮君實《晉書孫恩盧循傳箋證》認(rèn)為盧氏北祖和南祖,分別為盧氏留居北方者及流寓江左者二支,并非巷北巷南之謂,因而斷定盧勖過江始為盧氏南祖,盧循則盧勖之孫。馮氏此說甚有理據(jù),可以肯定。《盧循傳》稱盧循“善草隸弈棋之藝”,虞和《論書表》亦謂“盧循素善尺牘,尤珍名法”,這正是范陽盧氏的家學(xué)與門風(fēng)?!侗R循傳》中還透露盧循之父為盧嘏。因此江左盧氏南祖世系當(dāng)為盧勛一盧嘏一盧循三代??磥肀R諶“胡中子孫”過江者,正是指諶子勖和諶孫嘏。

我們還可以進一步推定盧諶“胡中子孫”南來的過程。永和六年,盧諶死,正值北方大亂。盧勖、盧嘏當(dāng)于服喪終制以后南來。盧勖在《晉書》中無跡可尋,可能在南行途中或南來后不久即死。與盧氏父子同行過江者可能有盧氏族人,例如盧悚。他們南行采取自廣陵渡江路線,渡江后即居京口或其附近。他們的先人與東海王越為仇,祖輩臣事胡族政權(quán),自己過江又晚。凡此種種,都使他們無緣進仕建康。盧氏族人盧悚得為徐州小吏,可能際遇較好。但盧悚主要活動并不是在官府,而是在民間傳播道術(shù),其徒屬八百余家之中,估計盧氏宗親當(dāng)占相當(dāng)比例。盧嘏南來卜居以后,事跡無聞,以盧悚、孫泰情況度之,大概也是從事道術(shù)活動①。

《高僧傳》卷六《慧遠(yuǎn)傳》,謂慧遠(yuǎn)早年在北,曾與盧嘏②“同為書生”。那時慧遠(yuǎn)博綜六經(jīng),尤善老莊,其學(xué)行志趣與盧氏家風(fēng)合,可知盧嘏當(dāng)亦如此。后來慧遠(yuǎn)欲渡江從范宣①習(xí)經(jīng),以路斷不果,乃改從釋道安出家于太行,時年二十一歲,當(dāng)東晉永和十年(354年)。盧嘏于盧循兵起時隨在軍中。義熙六年(410年)盧循從廣州回兵北上,進據(jù)江州,曾登廬山謁見慧遠(yuǎn),時距盧嘏、慧遠(yuǎn)同學(xué)之時,已逾半個世紀(jì)了。假定盧嘏與慧遠(yuǎn)同歲,則盧嘏南渡尚在弱冠之年。

盧循是孫恩妹夫,徐道覆又是盧循姊夫。這是三個互通婚姻的家族,社會地位應(yīng)當(dāng)是相同或相近的。我們已知孫恩、盧循都是晚渡傖荒和道教首領(lǐng),那末徐道覆又如何呢?

《魏書》卷九七《劉裕傳》:“[盧循]黨瑯邪人徐道覆為始興相”,似徐道覆為瑯邪人。但是《晉書》記載江左人物籍貫,除門閥士族必著舊望以外,一般人物或著舊望,或著僑居之地,并不完全一律。所以瑯邪究竟是徐氏舊望,還是其僑居之地,尚不清楚。案《元和姓纂》徐氏有瑯邪一望,曰:“晉仆射宣之后,宋有徐愛?!睍x仆射徐宣不詳②。徐愛,《宋書》卷九四有傳,曰:“晉瑯邪王大司馬府中典軍,從北征,微密有意理,為高祖所知?!毙斓栏菜撇坏门c這一與晉、宋皇室都有親近關(guān)系的人同族為瑯邪人?!端螘肪硪弧段涞奂o(jì)》(上)記徐道覆,只是說“其(案指盧循)同黨徐道覆為始興相”,未著瑯邪?!端螘肪砦濉稹秳⒖底?zhèn)鳌酚袞|海人徐道期流寓廣州,義熙未于廣州起兵,攻始興郡之事③。道期、道覆,名相近,均帶道教徒名中常用的道字,而道期進攻之地,又為道覆長期駐守過的始興。頗疑道期為道覆近屬,道覆敗亡后藏匿不出,至是始取廣州,攻始興①。如果推測可以成立,則徐道覆籍貫當(dāng)同于徐道期,為東海人,而非瑯邪人②?!段簳⒃鳌匪f瑯邪徐道覆,瑯邪或指道覆在江左僑居之地,即建康附近的瑯邪郡。東海徐道覆,與道教徒東海徐寧當(dāng)為同族。


徐寧,東海郯人。祖臺,西晉丹陽令;父褚,太子洗馬,見《新唐書》卷七五(下)《宰相世系表》。徐寧事跡附《晉書》卷七四《桓彝傳》。王敦之叛前夕,徐寧為江北廣陵附近一荒縣的縣令,不為人知,桓彝力薦于庾亮,始得過江至建康為吏部郎。徐寧雖不屬晚渡倫人,亦不類門閥士族,如非特殊際遇,是難于入仕建康的。徐寧之孫徐羨之盡管顯貴于劉宋初年,但《宋書》卷四三《徐羨之傳》還說他“起自布衣,又無術(shù)學(xué)”;《南史》卷二三《王華傳》亦謂為“中才寒士”,可證徐寧家族地位未因徐寧入官而有大的變化。徐道覆沒有特殊際遇,所以沉淪里巷,不得仕進,是可想而知的。但是徐寧是有名的道教徒,這對徐道覆卻能發(fā)揮較大的影響。

《太平御覽》卷六6×4引《神仙傳》:“鮑靚,明帝時人,年過七十而〔尸〕解去。有徐寧者,師事鮑靚……”?!段倪x》卷二一顏延年《五君詠》注引顧凱之《嵇康贊》:“南海太守鮑靚,通靈士也,東海徐寧師事之。”又《真誥》卷一六《闡幽微》第二所列道教鬼官,有“陶侃為西河侯,……徐寧為長史。寧坐收北闕叛將,不擒,免官……?!弊ⅲ骸靶鞂?,字安期,東海郯人,羨之祖也?!w之年少時常來形見,自稱‘我是汝祖’,戒其禍福,后并如言?!薄墩骒`位業(yè)圖》亦有“西河侯陶侃,長史先用徐寧,被彈,后用蔡謨”云云。如果徐道覆果為徐寧同族,則徐寧的家世門戶與道教信仰,都可以作為徐道覆家世及信仰的旁證。徐道覆大概也是南渡后不得官宦,遂以傳布道教為其職業(yè),與孫恩、盧循相同。

綜上所敘,孫恩、盧循、徐道覆的家族,具有如下一些共同之點:一,同為僑人;二,同為寓居江左的次等士族;三,同奉道教;四,共為婚家;五,同活動于建康以外而不得進入東晉政治中樞;六,同有突破門閥政治限制的要求。這種種條件,使孫、盧、徐三家結(jié)合在一起。他們先是力求憑借道術(shù)躋身門閥政治行列之中,失敗以后轉(zhuǎn)而利用他們所團聚的道教信徒乘時舉兵,反對當(dāng)權(quán)的司馬道子父子。

孫恩等的活動,客觀上看來也是次等士族對門閥士族的一種反抗,但并不都是自覺行動。據(jù)《孫恩傳》、《盧循傳》,孫泰被殺后,孫恩于海中聚眾,不過是“志在復(fù)仇”,即復(fù)司馬道子父子殺孫泰之仇。所以他只是表司馬道子父子之罪,請朝廷誅之。孫恩據(jù)有會稽,自號征東將軍,這顯然只是假借東晉朝廷的名號,并無建號自立之意。以后盧循也接受桓玄所授永嘉太守和劉裕所授廣州刺史之號。盧循俘獲原廣州刺史吳隱之,以隱之黨附桓玄,表朝廷誅之,朝廷不許,盧循也不專擅行事?!端螘肪砦宥锻跽Q傳》,王導(dǎo)曾孫王誕被桓玄徙廣州,盧循以王誕為平南府長史,誕說循曰:“下官遠(yuǎn)流在此,被蒙殊眷,士感知己,實思報答。本非戎旅,在此無用。素為劉鎮(zhèn)軍所知,情味不淺,若得北歸,必蒙任期。公私際會,思報厚恩,愈于停此,空移歲月。”盧循乃遣王誕、吳隱之同還建康。這種種跡象說明,孫恩、盧循雖然對門閥士族進行了沖擊,以求改變自身的社會地位和政治地位,但在精神上仍受門閥士族的束縛,這一點與劉牢之相像。孫恩、盧循、徐道覆都不曾建號以與東晉朝廷決裂,也是他們精神上受到束縛的表現(xiàn)。

范文瀾先生在《中國通史簡編》中,早就認(rèn)為孫恩純系野心家,不承認(rèn)孫恩起兵是正義的農(nóng)民戰(zhàn)爭。我起先不同意范文瀾先生的意見,后來感到這種意見頗有道理。不過孫恩不是一般意義的野心家,他的野心具有突破門閥政治這一時代特點,這與劉牢之、劉裕并無不同。孫恩本無武力依恃而居然得以起兵,是由于門閥政治之爭導(dǎo)致司馬元顯“苦發(fā)樂屬,枉濫者眾,驅(qū)逐徙撥,死叛殆盡”①,因而造成了起兵的便利條件。發(fā)樂屬既損害樂屬本人及其家庭,又觸及樂屬主人的利益,結(jié)果是地主與農(nóng)民同起反抗;征發(fā)枉濫指發(fā)及樂屬以外,結(jié)果是樂屬與自耕農(nóng)民同起反抗;樂屬主人多是江左吳姓豪族,結(jié)果是江左吳姓豪族也與孫恩同起反抗。司馬元顯的一項措施,牽動了江左社會的許多矛盾,使孫恩起兵有廣泛的社會基礎(chǔ),有很復(fù)雜的性質(zhì)。加上道術(shù)的煽動作用,幾十萬人的暴力反抗,就在旬日間形成了。

須要說明,本節(jié)主旨只是從孫恩、盧循、徐道覆家世的社會屬性和政治動向立論,而不求綜論數(shù)十萬農(nóng)民的反晉斗爭。被壓迫群眾自發(fā)的反晉斗爭是正義的,爆發(fā)這場斗爭的原因和斗爭的英勇事跡,史籍具在,清楚可考,只是這些并非本節(jié)主旨,所以不多論敘。



①盧氏在北,不見有信奉道教的直接資料。盧氏何時開始信道,尚不可考。據(jù)《晉書》卷一○○《盧循傳》及《水經(jīng)·葉榆河注》,盧嘏、盧循似均赴水死,水死為其時道徒習(xí)俗,于《孫恩傳》可見。
②盧嘏,《宋書》卷四七《孫處傳》、卷九二《杜慧度傳》以及《南史》卷一《宋本紀(jì)》、卷一七《孫處傳》、卷七○《杜慧度傳》,均作盧嘏,與《晉書》同。《高僧傳》作盧瑕,《蓮社高賢傳》作盧遐,似誤。
①范宣,《蓮社高賢傳》作范寧。范寧年代較晚,似以范宣為是。
②《三國志·魏志·徐宣傳》,魏徐宣,廣陵海西人,明帝時為左仆射,姓名官位與《姓纂》合。但海西在今蘇北灌南縣境,與瑯邪頗有距離,地境與《姓纂》不合。看來晉徐宣并非魏徐宣。
③《晉書》卷一○《安帝紀(jì)》義熙十三年七月“南海賊徐道期陷廣州,始興相劉謙之討平之?!蹦虾Iw指徐道期流寓之地,非其本貫。據(jù)《元和郡縣圖志》南海縣南六里本有盧循故城。
①參馮君實《晉書孫恩盧循傳箋證》第五九頁。又,《太平御覽》卷九四二引《嶺表錄異》,謂盧循敗后余黨奔于海島野居。“南海賊徐道期”或即出于這些海島的盧循、徐道覆余眾。
②東晉著名道士鮑靚,亦有東海人和瑯邪人等說,前者見《晉書》卷九五《鮑靚傳》,后者見《御覽》卷六6×4引《神仙傳》。似可與徐道覆籍貫問題比照。
①《魏書》卷九七《桓玄傳》桓玄討司馬元顯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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