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大是《紅樓夢》里的一個微小的人物,在前八十回里只出現(xiàn)了一次,似乎不值得一提。但是魯迅卻說焦大是賈府里的屈原。 焦大在年輕時,“跟著太爺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里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來給主子吃;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尿”,僅憑這些,家大業(yè)大的賈府就應(yīng)該把焦大奉為座上賓,讓老人家享享清福,給他老人家養(yǎng)老送終了??墒牵Z府非但沒有如此,而且是“有了好差事就派別人,像這樣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這賈府后代子孫就有點(diǎn)太那個忘恩負(fù)義了吧? 雖然焦大“一味的吃酒”是不對,焦大也是居功自傲,但人家確實(shí)是和你們祖宗九死一生過來的,正所謂勞苦功高啊,你們黑燈瞎火的派遣個苦差事給他,人家有點(diǎn)小情緒是不是也屬人之常情呢?既然“我常說給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全當(dāng)一個死的就完了。今兒又派了他”,可是今兒怎么還是派了他呢?這說明那些管事的平日里就沒把他放在眼里,難怪焦大一開始就抱怨:“先罵大總管賴二,說他不公道,欺軟怕硬!” 這焦大也是喝多了,一時失去了理智,連賈蓉也不放在眼里了,竟然對著賈蓉還有車?yán)镱^的鳳姐和寶玉大叫起來,說:“不和我說別的還可,若再說別的,咱們紅刀子進(jìn)去白刀子出來!”這話說得有趣,這話原是“白刀子進(jìn)去紅刀子出來”,這是曹雪芹有意顛倒過來這么寫的,這說明當(dāng)時焦大真是喝多喝大了,不知天高地厚了——“二十年頭里的焦大太爺眼里有誰?別說你們這一把子雜種王八羔子們!”但所謂酒后吐真言。重點(diǎn)還在后面。 焦大這樣鬧了一場之后,已經(jīng)傷了主子的臉面,正所謂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眾小廝見他太撒野了,只得上去幾個,揪翻捆倒,拖往馬圈里去”。在《紅樓夢》第三十三回里,賈政親口說“自祖宗以來,皆是寬柔以待下人”,但賈府這次對待一個應(yīng)該奉為座上賓的下人不但不寬宏大量,反而直接把焦大拖往馬圈里去。俗話說:狗急了還跳墻呢,還有一句:將心比心,你這樣對待人家,難怪焦大氣急敗壞,大嚷大叫起來了,“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爺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仿佛一個不想讓人知道的秘密如今被人說了出來,說到了痛處——何止是痛,簡直是痛不堪言,簡直是顏面掃地,好一個酒后吐真言的焦大! 在侯門深似海的賈府,除了沒有心性的賈寶玉之外,所有人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甚至是夾著尾巴做人說話行事,這焦大是一個例外!似乎也只有焦大敢說出這樣的話來!好一個焦大! 其實(shí)眾人并不是不知道“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這事,只是大家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罷了,而焦大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并不是他欲逞一時口舌之快,而是他早已看出賈府祖宗九死一生掙下的這個家業(yè),如今就要敗在這群驕奢淫逸、不思進(jìn)取的不肖子孫身上了。雖然焦大說出了眾人的痛處,但心里最痛的人其實(shí)是焦大自己,眼睜睜地看著賈府就要一步步從繁榮富貴走向窮途末路,但身為下人的他對此卻無能為力。 焦大年輕時為了讓主子活命,主子喝水,自己喝馬尿,未曾想到年老時,今時今夜,就因?yàn)檎f了這人盡皆知的一番話,就被填了一嘴的土和馬糞,真是可氣可嘆又可悲啊??蓺獾氖琴Z府里的這些不肖子孫們;可嘆的是人言可畏;可悲的是賈府的百年家業(yè)就要敗了,盡管“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盡管“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但正所謂“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再怎么富可敵國也經(jīng)不住如此驕奢淫逸,這般坐吃山空,再豐盛的筵席也有散盡的一天呢! 焦大其實(shí)是眾人皆醉我獨(dú)醒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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