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在困意和疲倦中開始,強打起精神,不到8點,俊卿已然已在路上。離開陰暗的地下室,又從公司分部裝滿一車貨出來,電動車快速穿過西五環(huán)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向人流攢動的城區(qū)進發(fā),雨下一會兒停一會兒,天灰蒙蒙的,遮住了這座城市原本的光鮮。 俊卿所負責(zé)的區(qū)域是五棵松西北方向的永定路、金溝河路一帶。每天早上,也是最忙的時候,需要根據(jù)當天的快件具體地址,想好較有效率的路線??∏湔f,一般每天要先給永定路的航天部二院送件,“那邊車不讓進,院子又大,取件的人半天才能出來,早送完早完事?!币贿咈T車,俊卿開始一邊給這些收件人打電話。一車的貨滿滿當當,有的索性就放到了車頂上。 果然,過了十幾分鐘,第一位取件人終于走了出來,之后陸陸續(xù)續(xù)又過了半個多小時,終于送出了3、4件,還有一件快遞收件人沒接電話,俊卿又打了幾遍,仍然沒人,只能下午再來送。 俊卿是遼寧鞍山人,在北京14年,俊卿給自己總結(jié)的是“永遠在路上”。99年背著個大包,坐綠皮火車一路來京闖蕩,理想很直白,能在北京扎根,把父母接到自己的房子里安享晚年。從那時開始,只有高中畢業(yè)的俊卿做過馬場服務(wù)員、KTV服務(wù)生、洗車店店員……“那會兒為了生計,什么都干過,年輕輕的,不知道什么是苦,還樂在其中,感覺能留在北京,就是了不起?!敝螅∏浜团笥岩黄鸾?jīng)營過餐館和服裝生意,也曾輝煌過,也曾腰包鼓過,但最終的經(jīng)營不善和各種原因,生意沒有了,初戀女友也因此而去。08年,30歲的俊卿離京,離開這個傷心之地,但去年,他又“殺了”回來,“離開北京,我在家沉淪了四年,也荒廢了四年,那種絕望,是無法形容的。最后我明白,如果不再來北京拼一把,這輩子就完了”,經(jīng)歷了這些年,俊卿已經(jīng)看開,“再來這里,不管干什么,我都能接受,不管最終結(jié)果如何,我都認了?!?/p> 在俊卿離京的四年里,北京房價又經(jīng)歷多輪跳漲,去年再來北京,俊卿感覺一切都變了。為了生計,只能先做起了快遞,先是在天天快遞干了將近一年,之后來韻達半年多,每天,俊卿努力讓自己累到極限,來治愈自己心中洶涌的苦悶。年齡和閱歷讓他顯得比其他快遞員成熟不少,平時,同事都叫他老高,說起這一年多,俊卿最深的體會莫過于身邊的同事頻繁更換面孔,“這行流動性很大,有的來了不到一個月就走了,嫌這行收入低,沒前途?!?/p> 干快遞慢慢時間長了,俊卿對于五棵松這片已經(jīng)一清二楚,不管是哪條不知名小路,還是哪棟難找的單元,尤其是對于一些熟悉的取件人,俊卿基本不用打電話,就知道肯定能找到人。之后來到五棵松飯店,俊卿找到收件人保安大叔,簽了單以后,俊卿不忘和他嘮上兩句家常??∏湔f,“在北京這么多年,我最知道外地來北京人的不容易,送件時客客氣氣,是做人最基本的。看人下菜碟,那事兒咱做不出來?!?/p> 早上開始,路上一直稀稀拉拉的下著雨,俊卿小心把送完件的單子都收好,放到車座下面,“送一件一塊錢,單子要拿回去留底,自己也好心里有個數(shù)?!币宦飞?,按什么路線送件,先送哪個單元,每一張單子的順序,俊卿一步步整理得有條不紊,像一臺計算好的人形機器。 由于俊卿所在的衙門口分部一直招不夠人,送件路上,俊卿又碰上了熟識的圓通小兄弟,之前俊卿不止一次的跟圓通小兄弟說過“跳槽”,又順便再進行心理攻勢,“我說考慮的怎么樣了?去我們那干吧,老板娘說讓你趕緊過去,待遇包你滿意?!?/p> 永定路、金溝河一片,六層的老舊小區(qū)較多,每天有一大半的送件取件要爬樓,為了不白費力氣,俊卿只能提前打電話,“不少快件電話白天沒人接,上去了敲門也沒人?!?/p> 為此,俊卿每天努力記下一些經(jīng)常有快遞的人家,但不時仍然會有一些陌生號碼和門牌號出現(xiàn),這樣的冤枉路是每天必不可少的。 這天,俊卿正碰上永金里小區(qū)內(nèi)翻修路面,保安攔著快遞車不讓進,俊卿只好下車捧著一堆快件走進去,偌大一個小區(qū),這樣又耗費了不少時間,“就屬這個小區(qū)的快件多,走著的話,一個小時都送不完?!?/p> 俊卿上午好幾個件都是六樓,也基本都不在家,有的電話里說好了家里有人,但敲門半天也沒人開門,還要來來回回打電話叫門。雖然在門口等了很久,但每送完一單,俊卿還是要客客氣氣,為給人留下給印象,希望寄件的時候也能聯(lián)系自己,“取件是按費用的10%提成,比送件要強一些,尤其是一些公司寄件,快遞只有有了自己的寄件大客戶以后,才能賺到錢,光靠一件件送,肯定是不行的?!?/p> 轉(zhuǎn)眼來到一戶人家,俊卿說完自己的身份后,女主人又問了半天,以及快遞上的地址和寄件人地址才開門,俊卿說,“社會不安定,尤其女主人一個人在家,門開一條縫,還有的是要求把快遞放到門口,單子門縫里塞進去,簽完了再塞過來,自始至終都不開門。這個我挺理解的,對事不對人,也并非是我服務(wù)不好?!?/p> 送快遞的日子里,也會有一些小小的感動。一些老人接到有快遞的電話,總是會早早下樓等著快遞來,“知道快遞很辛苦,有的都是不到20歲的孩子,看著心里難受?!泵康竭@時,俊卿就會嬉皮笑臉的表示沒啥辛苦的,“坐著電瓶車串門聊天而已” 俊卿說,平時早上的快件,一般要到下午2點才能送完,然后吃飯。因為今天小區(qū)修路耽誤了時間,到了快2點,俊卿還剩十幾件沒送。一口氣把剩下的瓶可樂都喝完,之后,就是充了電似的一路小跑,繼續(xù)送件。 快3點了,俊卿基本送完了一車貨,回到一處路邊,開始等待公司的車送下午的快件,“吃不上飯常有的事兒,抽根煙頂頂就行。稍微休息會兒,車一般3點多一點就來了?!?/p> 不一會兒,有順豐的快遞員師傅騎車過來找老高換零錢,老高掏了掏,身上還差20塊,又找旁邊的同事借了20塊,“快遞之間其實都挺和氣的,大家都不容易,為了生活,但凡有其它選擇,誰又會喜歡干這個起早貪黑,又經(jīng)常遭人瞧不起的行當呢? 趁這會兒功夫,俊卿又順便給最近剛交不久的女朋友打電話聊兩句,“昨晚上地下室里沒信號,沒接著你電話……”電話中,俊卿和身在外地的女友聊得起勁,只有這時候,俊卿才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 沒多久,回來取貨的快遞員越來越多,三五成群地聊著,這其中,有40多歲的老師傅,也有80后的奔三族,90后也占到很大比例,這些90后吐槽一上午自己的“遭遇”滔滔不絕,“早上有個女的打電話投訴我,說我昨天下午沒接她電話……”靠樹站著的小黑趕緊也插進來,“今兒上午有個女的問我為什么把快遞給她同事了,我說打電話你沒接,接著她就不愿意了,說必須送到她手里……”一幫人七嘴八舌,發(fā)泄之后都有暢快的感覺,只有俊卿在一邊聽著,沒說什么。 原本是3點就該來的送貨車遲遲沒來,大家一直等到了將近4點,之后就是眾人齊上陣,爭分奪秒將貨卸下車,每天下午的貨也有不少,今天又晚了點,時間顯得有點不夠用。 之后的分揀也是耗時間的活兒,俊卿默默在挑著每件快遞,然后分給各自的快遞員,90后則手忙腳亂地找著屬于自己的貨。 捧著一堆堆的貨送上車,數(shù)清件數(shù),然后分好次順,俊卿開始出發(fā),對于發(fā)貨車的晚點,俊卿說沒什么好抱怨的,自己抓緊點時間就行了。 又是重復(fù)上午同樣的打電話、爬樓、敲門,每一分鐘,都可能重復(fù)上一分鐘的工作,比起每天的累,這種機械的重復(fù)更折磨人,“誰都有煩的時候,但能怎么辦?送一個掙一塊錢,是苦了點,但既然是自己選擇的路,就得忍著。” 下午5點多,俊卿要將一個上午沒送出去的件處理掉,電話那邊傳來的是取件人的聲音“5分鐘,馬上就到”,10分鐘過后俊卿又打了電話,最后 20分鐘后取件人過來了,拿了快件就走了。 到晚上6點,俊卿下午的貨還剩十幾件沒送完,一天沒吃飯的他,只能繼續(xù)加快速度,一邊送貨一邊收件。 在金溝河17號院的一個筒子樓里,俊卿收了一箱貨發(fā)到浙江,“別看這一大箱貨,運費也就十塊錢,要是貴了就沒人寄”,俊卿說到這里也顯得有些無奈,“有些人還習(xí)慣寄件時砍價,本來已經(jīng)很低的運費,還要一塊一塊的往下砍,總以為我們在亂要價?!?/p> 取完最后一件快遞已經(jīng)是將近8點,俊卿需要趕在8點半前將快件送回公司發(fā)走,才能拿到這幾十件快件的提成,大約30塊錢。雖然提成寥寥無幾,不夠一些白領(lǐng)午間的一杯星巴克,但對俊卿來說很珍貴,“雖然沒有多少錢,但快遞員的工資就是這樣,是一塊一塊掙出來的?!?/p> 回公司送完件,俊卿換了身衣服,騎著輛去年買的二手自行車往回走,晚上9點半了,這一天,俊卿一共送了104件快遞,取了34件快遞,加上中午的飯補,收入152塊。也許這些錢在他前幾年做生意的時候,只是九牛一毛,但對于那些往事,俊卿已不愿過多去回憶,“人最落魄消沉?xí)r,想的可能會是想當年怎么怎么樣,但現(xiàn)實擺在眼前,需要我放下那些不著邊際的東西,從眼下著手,生存和活著是第一位的。” 香河肉餅小餐館里,被提起傷心往事的俊卿,要了瓶啤酒猛喝幾口,“在北京這些年,我最忘不了的,是跟了我7年的初戀女友,從鞍山一直陪我到北京,陪著我從服務(wù)生做到有了自己的餐館,到我的錢都賠光那時候,她也沒離我而去。但我后來自暴自棄、天天醉酒打牌,讓她一天天從失望到絕望。等到一年多后我再去追她,已經(jīng)是別人的妻子了?!闭f到動情處,俊卿難再說下去,“一句話,都怪自己不努力啊?!?/p> 破舊的小區(qū)里七拐八拐,居民樓的對面,一處鐵門把守的院子,就是俊卿的地下室所在地。如果回來晚了,就需要使勁敲門,老板才能起來開門。 地下室門口,老高把晾了一天的被子收了起來,“屋里太潮,被子一天不曬,晚上就潮乎乎的沒法睡?!北е蛔舆M屋的情景,一切仿佛又似曾相識,“99年剛來的時候,我在石景山住的也是地下室,那時候就是一個月400塊的租金,而我在馬場一個月的工資也才400多,幾乎月月拖欠租金?!闭f到這里,俊卿笑笑,“現(xiàn)在的石景山萬達廣場,那時候都還是一片荒地,誰能想到現(xiàn)在發(fā)展成這樣。” “現(xiàn)在,房價動不動就是3、4萬一平,而03、04年那會兒,石景山房價才4千多,誰能想到會漲成這樣。08年我離開北京的時候,遠洋山水還在開盤,一萬多一平,當時對我是種巨大的刺激?!笨∏湔f,“我是空手而歸,還賠上了父母的10多萬積蓄,最后那天晚上,電話那邊父母沒有一點責(zé)備,只是說孩子,累了就回家吧,當時的我的眼淚刷得就下來了?!?/p> 出租屋里,一股潮濕的味道撲面而來,門上鑲著換氣用的排風(fēng)扇。在不足5平米的空間里,床占去了大半,“每月房租600,現(xiàn)在我倒是不至于再愁房租了,但14年了,我當年是窮小子,現(xiàn)在仍然退回到了原點。不僅如此,遠洋山水已經(jīng)漲到了4萬多一平,如果不是父母在老家都有退休金不用我照顧,我還真的沒勇氣再回來。” 狹小的出租屋中待一個人也顯得擁擠,俊卿坐了會兒,起身靠在門口點上煙,看著地下室里走來走去的年輕租客,正如看到曾經(jīng)的自己,亦是現(xiàn)在的自己,14年了,過去和現(xiàn)在,有什么不同,只有俊卿自己心里明白,“其實每天送件,每敲開一扇門,我都會有觸動,但我知道,里面的房子不是屬于我。” 俊卿說,“人人都想來北京闖蕩,正如當年的我,所有的苦都經(jīng)歷過了”俊卿笑笑,“我又重新喜歡上了在北京漂著的感覺,不想回家,你可以說這是種逃避?!备觳采希∏淝靶┨鞄滋師燁^所燙的傷疤還在隱隱作痛,提醒他生存的艱難,“現(xiàn)在這些苦,已經(jīng)根本不算什么,只要活著,就有希望,我要重頭再來。” 俊卿是幸運的,也許又是不幸的。人生在世,安身立命,對于那份已經(jīng)被磨平的癡狂,俊卿是否仍然對城市上空的某扇玻璃窗抱有一絲留戀?只有他自己最清楚。理想如一葉輕浮,現(xiàn)實如千斤沉重,此時,又有千千萬萬個俊卿如此般掙扎在北京的生存線上之上,幻想苦盡甘來,收獲一平幸福。35歲的他和他們,能否重頭再來,一切只有天知道。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