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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季遷與吳湖帆

 小儒家 2013-06-20
    吾師的性格,外表沖和溫雅,帶些外圓內(nèi)方。平日總是滿面春風地微笑,意態(tài)那么靄然,對朋友無非是全真摯的情感作用,而不在乎利害關(guān)系,從來沒有見到他老人家為了金錢的事,而與人做過分毫必較的爭執(zhí),好像什么都是有話好說。大概是出身望族的他,又兼有一身極深的名士氣息,對窮朋友輒不吝作畫奉贈,并以此為樂事。

    ——王季遷  《吳湖帆先生與我》

 

    王季遷曾經(jīng)在《吳湖帆先生與我》一文中寫道:“記得我十四歲那年,便對繪畫發(fā)生了興趣。最初給我啟蒙的是外舅顧鶴逸(麟士)先生。他本身即是名滿三吳的大畫家,他的老家也就是以書畫收藏著名的過云樓,因此我從小就有機會窺見了若干元明清的名畫。等到進了東吳大學,研究繪畫的興趣卻愈來愈高。有天,在蘇州護龍街一間裱畫肆中,偶然見到吳湖帆先生的大作,其畫面上筆墨之清潤,結(jié)構(gòu)之精妙,頓時吸引了我。當世而有這樣高明的大手筆,我不禁心向往之。即向摯友潘博山先生打聽,他當下表示夙所熟識,便欣然陪我去上海嵩山路拜見了湖帆先生。當時湖帆先生態(tài)度極其親切,他索看了我的習作,便連連點頭,認為我的筆路和他有幾分相近,即破例地錄為弟子,其時吳先生還沒有收過學生,我是‘開山門’第一個?!睅熒Y(jié)緣,冥冥之中似乎前世已定。

    王季遷究竟是在哪一年拜吳湖帆為師?吳湖帆在1924年秋因避兵亂由蘇州來上海,借住于嵩山路88號樓下,與馮超然對門而居。據(jù)《馮超然年譜》中記載:1925年,吳的外甥(姐姐之子)朱梅邨欲拜其為師,吳當時未允可,而勸朱先拜馮為師。但朱卻仍從舅學畫,可能當時并未舉行正式的拜師儀式。王季遷是在讀大學期間拜吳湖帆為師的,他是哪一年入學,后來是畢業(yè),還是肄業(yè),或是中途退學?皆難以考證。不妨根據(jù)有關(guān)資料予以推測:王季遷拜師時間在1926年至1927年間,時年二十歲左右。但他究竟是否是梅景書屋的“開山門”弟子?因世傳朱梅邨是最早的“拜門”弟子。

    王季遷拜吳湖帆為師后,吳并不教他繪畫,而是讓他賞畫。吳湖帆作畫和賞畫講究神韻,講究畫家個人的綜合素養(yǎng)。神韻和素養(yǎng)從何而來?他曾在《丑簃畫說》中云:“多在名畫中求之,多在讀有用書中求之,亦可在人生觀念中求之?!蓖跫具w在文章里也寫道:“平日,吾師不教人作畫的,只教人看畫而已。由于他已成了大名,國內(nèi)各藏家收到什么名跡,多數(shù)會攜件來謁請鑒定,他每次看非常仔細周詳,有時把它掛在壁上,向我一一指示要點,并共同斟酌。這樣我得以追隨幾席,誠屬獲益匪淺?!?/p>

    吳湖帆《丑簃日記》中有零星的王季遷鑒賞記錄。1939年3月中旬,吳湖帆購藏一件元人唐棣(字子華)《雪江漁艇圖》真跡。王季遷也購得一件王蒙(字叔明)《林麓幽居圖》,后攜往梅景書屋請老師鑒賞。一日,沈尹默偕侄子沈邁士來吳邸,指明要鑒賞唐、王二畫,因唐、王二人皆吳興(今浙江湖州)人,是沈的鄉(xiāng)賢前輩?!冻蠛m日記》中記:“正在賞唐、王畫時,忽王季遷至,叔明畫乃季遷新得者,子華此圖季遷未見過。一見后大驚余有此畫也。因潔凈精工俱在山樵(即王蒙)之上,為之羨愛不置。諸客俱相繼辭去,余返室時,室內(nèi)寂靜無人,正疑思季遷何去,忽見臺前有聲,視之,季遷席地,對子華畫熟視,可知其愛畫入骨髓矣。相與大笑而起?!?/p>

    有次王季遷想購藏一件王時敏至精山水軸,因索價千金而嫌其貴。他就攜此畫讓吳湖帆鑒賞并定奪。吳見上款是明末清初戲曲家、吳縣人袁于令(字萚庵,1592—1674),即將自己收藏的惲壽平《九芝圖》交王季遷去出售,得款“以讓貼換”。吳湖帆在日記中云:“此亦玩古畫中雅話?!?/p>

    王季遷在《吳湖帆先生與我》一文中說:“至于說到吾師作畫的習慣,事實上常常要磨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他老人家才會意興勃發(fā),不由自己一骨碌地起來鋪紙揮灑的,白天就根本不肯動一下筆?!卑滋斓拿肪皶?,幾乎是一個古書畫鑒賞和交易的“沙龍”。人來客往,名人政要,藏家商賈,多如過江之鯽。吳湖帆還要抽鴉片、看戲、外出拜訪應(yīng)酬等,所以白天極少有空閑時間作書畫。但如一定要說吳湖帆在白天從不作畫,或從不當眾作畫,則似有以訛傳訛之嫌。

    吳湖帆在1933年《丑簃日記》中,記錄了在一個月內(nèi)為王季遷所畫的兩件袖珍手卷。一卷為《仿元四家法合作小卷》(2月25日):分別仿黃公望、吳鎮(zhèn)、錢選、倪云林四家山水。吳湖帆曰:“此法麓臺常用之,大約從倪王合璧中參出。初作淡色春景,繼以水墨夏景,再以沒骨青綠法寫紅樓白云,轉(zhuǎn)入雪圖,亦此意也?!绷硪痪頌椤对募倚【恚ㄋ裳⒎可?、舜舉、子昭)》(3月16日),即仿趙孟頫、高克恭、錢選、盛懋四家墨筆山水。

    今年年初,上述兩件袖珍手卷出現(xiàn)在國內(nèi)某拍賣公司的秋拍會上,系征集于王季遷后人。紅木畫盒內(nèi)裝二小卷,盒面上馮超然題簽“吳湖帆仿元八家山水合璧卷”。吳湖帆分別以行書題《千巖萬壑》和《溪山環(huán)抱》引首。引首與畫心之間均鈐“待五百年后人論定”朱文大印。兩卷拖尾紙上各有溥心畬、馮超然、葉恭綽、龐萊臣、張大千、黃君實等十余家題跋。這幾乎可視為吳湖帆特意為弟子所畫的二卷“山水課徒稿”。筆墨精彩,古逸絕倫,令人嘆為觀止。

    吳湖帆在《溪山環(huán)抱》卷拖尾紙上跋云:“昔麓臺司農(nóng)(即王原祁)合仿元四家筆于一卷,此千載創(chuàng)格也。季遷津津道其奇,去歲索畫小卷,余乃效司農(nóng)法寫之。司農(nóng)純用水墨,余復(fù)間以敷色,一覽即分為四,細審則仍其一。于畫法為不純,于畫趣為有意,不其可與畫學論。丘壑位置,本屬附庸,當以筆墨為主。筆能使,墨能用,便入上乘。位置顛倒,丘壑虛實,可不問也。子曰:‘大象無形,大方無隅?!浜谓锝镉诖笮嗡浦^?癸酉中秋為季遷老弟題。吳湖帆?!贝硕伟险Z可視為吳氏經(jīng)典畫論之一,也是他一生對文人畫審美趣尚的體現(xiàn)。王季遷后來在評價《千巖萬壑圖》時說:“妙在他能把四家的筆路,一下子融會貫通,而形成所謂多樣的統(tǒng)一?!?/p>

    吳湖帆對王季遷青睞有加,在《丑簃日記》中時??吹酵跫具w從梅景書屋借書畫或易書畫的記錄。如“王季遷來,易陸包山(即陸治)《消夏灣圖》卷去。季遷為文恪(即王鏊)后人,此卷當日包山為文恪作也,故歸之?!保?933年4月18日)“晚季遷來,出示其夫人鄭元素所臨花卉卷,雄邁似丈夫氣。真巾幗奇才,今年才廿六歲,將來定許未可限量。季遷聞之,亦大得意。又還余王石谷《秋山曉行圖》軸,復(fù)假董文敏《畫禪室小景》冊去?!保?937年3月3日)“王季銓攜來冬心冊屬修補(張昌伯物),攜去麓臺仿大癡設(shè)色軸往售,備端(午)節(jié)度資也?!保?937年8月)等等,難以一一詳錄。吳湖帆在日記中曾云:“季遷余之弟子也,邦達余之小友也?!保?937年3月11日)或有可能徐邦達當年并未舉辦過正式儀式拜吳為師。

    王季遷《吳湖帆先生與我》一文中寫道:“吾師的性格,外表沖和溫雅,帶些外圓內(nèi)方。平日總是滿面春風地微笑,意態(tài)那么靄然,對朋友無非是全真摯的情感作用,而不在乎利害關(guān)系,從來沒有見到他老人家為了金錢的事,而與人做過分毫必較的爭執(zhí),好像什么都是有話好說。大概是出身望族的他,又兼有一身極深的名士氣息,對窮朋友輒不吝作畫奉贈,并以此為樂事?!蓖跫具w還將老師與“三吳一馮”中的吳待秋作比較:“當時還有位老畫師,其作風便與湖帆先生截然不同,筆筒中有量尺,對顧客來紙大小,都要加以丈量,或多了幾寸,便要截去,不肯讓來客占些小便宜,為世周知,成為畫壇笑料?!?/p>

    但吳湖帆這位“平日總是滿面春風地微笑”的老師,某次因一事對王季遷勃然大怒,嚴責痛罵。1938年2月23日,吳湖帆在外應(yīng)酬回家,發(fā)現(xiàn)壁上懸掛的一幅倪云林畫軸不見了,急忙詢問家人,知是王季遷自行取去。他馬上打電話讓王季遷立即取來。在第二天的日記中記道:“午前季遷來,被余大罵一頓。不告取物,索必取歸了事。季遷接近浮滑,遇事輕率取巧而不負責任,故迫令取歸。以儆其藐視事端也。余素不輕易罵人,且小節(jié)不拘,此次因其膽大太妄,故特別訓之,然余自恨平日太縱愛之也。”吳湖帆和張大千一樣,都是絕不會輕易與人翻臉之人。他或許平時對王季遷過于“縱愛”,因而養(yǎng)成了他的某些習氣。所以此次狠狠地訓誡了這位“開山門”弟子。吳湖帆要讓這位得意弟子懂得如何為人處世,亦可謂用心良苦。

    吳湖帆不僅僅教王季遷鑒畫買畫,還讓其與徐邦達一起參與全國美術(shù)展覽會、上海市文物展覽會、故宮博物院赴倫敦“中國藝術(shù)國際展覽會”等的評選和審查工作。不僅結(jié)識了一批國內(nèi)外著名的鑒藏家和學者,還鑒賞到了故宮的五千余件傳世書畫。當年同為故宮赴倫敦展審查委員的陳定山后來回憶當時審查委員會的工作時說:“(龐萊臣)鑒別唐宋,頗有成見,年齒又最高,故偶有異議,先欲折服此老,必列舉若干書畫著錄,而能歷數(shù)家珍者,始能使之頷首。此事以王季遷、徐邦達為最擅場,二人時皆年少,并出吳湖帆門下,但鑒賞書畫則勝其師。”(陳著《春申舊聞》)而在古書畫鑒賞上,想要得到陳定山的認可,絕非易事。但如果沒有吳湖帆當年的有意提攜,王季遷、徐邦達可能不會如此早地進入頂級鑒定圈,也不會有給他們展現(xiàn)自己才華的平臺。

    有關(guān)王季遷與吳湖帆的資料僅在《丑簃日記》中有一些零星的記載。楊凱琳在《王季遷讀畫筆記》一書中說過:“吳湖帆為王季遷走上鑒賞之路打開了一扇門。”但究竟如何“打開了一扇門”?缺少相關(guān)的具體實例,亦似乎無需予以一一詳考。在藝術(shù)史研究中,有時某些史實無法求證而帶點模糊性,或許更具有研究的魅力和空間。吳湖帆對王季遷在書畫鑒藏或創(chuàng)作上的影響是全方位的,而并非拘泥于一招一式的具體細節(jié)上,它源自于日常生活中的言傳身教和潛移默化。

    從某種程度上說,吳湖帆是王季遷真正意義上的啟蒙之師。1973年秋,王季遷在香港知道了吳湖帆生前的一些消息后,遂寫下了《吳湖帆先生與我》一文,這可能是王季遷一生中寫過的唯一一篇紀念文章:“這次我在香港小住兩月,遇見有人從上海來,帶來了湖帆先生臨終以前的真正消息,令我頓時感慨萬千,在此不禁回瞻前塵一下,但‘人生朝露,藝術(shù)千秋’,這兩句話是不錯的,有生之年,唯有從這方面努力到底。”

      萬君超作者為書畫鑒賞家、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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