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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個算命先生

 半佛半神仙 2013-06-06

簡介 算命這個行當,萌芽于先秦,發(fā)展于隋唐,泛濫于明清;漢代張良、三國諸葛亮、明代劉伯溫,不同時期的代表人物,都在手相、面相、八字、八卦中辨認著人類的命運。

祖爺,生于1902年,卒年不詳,民國時期名震大江南北的算命群體“江相派”掌門人?!稖麍蟆穼⑺c袁樹珊、韋千里、徐樂吾并稱為“民國四大算命宗師”,所謂“南袁北韋東樂吾,三仙歸來問祖爺”。

祖爺15歲開始為人算命,每算必中,令人咋舌;而后叱咤江湖30多年,留下無數(shù)不可思議的神算傳奇與懸念;乃至于中原大戰(zhàn)之前,山西軍閥閻錫山也三顧茅廬,終于求得祖爺一卦。

祖爺總說,看的是面相,算的是八字,捕捉的是問卦人臉上不斷閃爍的欲望:貪婪、虛榮、妒忌、恐懼、傲慢——人的命運,確實寫在臉上。

祖爺一生幾乎從未失手,唯一沒有算到的,卻是他自己的命運;面對凄涼晚景,他認為是自己泄露了太多天機……

翻開《我是個算命先生》,讓一個82歲的算命老先生帶您見識算命背后的古老智慧與江湖貓膩。

自序

你算過命嗎?你受過騙嗎?

這是一個鮮為人知的群體,卻是一個隨時可能出現(xiàn)在你身邊的群體,這些人不是真正的命理工作者,更不是周易研究者,他們粗通皮毛、一知半解,卻以“算命先生”自居,他們玩弄口才、設置騙局,或單獨行動,或三五成群,或擺攤吆喝,或上門自薦,街頭巷尾、茶樓酒肆經(jīng)常可以看到他們的身影,這些“算命先生”,和我們即將介紹的一個群體——“江相派”,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什么是“江相派”?他們是干什么的?

“江相派”是一個打著算命旗號騙人錢財?shù)奶厥馊后w,在中國歷史上存在了近300年,他們興起于清朝康熙、雍正年間,興盛于清末民國,抗戰(zhàn)后解體,建國后消亡。這個組織最初由洪門五祖之一方照輿創(chuàng)立,目的是“反清復明”,他們打著算命看相的旗號秘密發(fā)展“天地會”成員,宣揚“替天行道”的理念,不斷壯大反清的勢力。但隨著歷史的發(fā)展,到了清末民國,這個群體逐漸失道,其作用也由“反清復明”演變?yōu)榧兇獾目用晒镇_,整個堂口(幫會)也道義盡失,建國后,在新中國打擊“會道門”的運動中徹底瓦解并消亡。作為一個群體,滅亡了,但由于“江相派”曾盛極一時,成千上萬的信徒遍布全國,其騙術也流傳甚廣,所以,時至今日,在社會的某些角落,一些算命先生仍秉承“江相派”的遺風,在騙,在詐,在折騰,這些人或多或少都受到過“江相派”的影響,可以說是“江相派”的余孽。有關史學家曾試圖解讀“江相派”,但終因史料不足而放棄?!敖嗯伞钡拿丶诳谙鄠?,“江相派”的行蹤無比詭秘,他們披著“算命大師”華麗的外衣恣行詐騙之術,上到達官貴人,下到村氓野夫,都逃不過他們的天羅地網(wǎng),卻極少有人能識破他們。

江湖傳言他們裝神弄鬼,斂財騙色,喪盡天良,無惡不作,那么究竟他們的真實生活是怎樣的?這些人究竟是如何行騙的?他們真的一點人性都沒有嗎?

有一位在世的老人,他是“江相派”的傳人,生于1928年,1948年加入“江相派”,1952年在政府打擊“會道門”的運動中入獄,1957年出獄,這位現(xiàn)在已經(jīng)82歲高齡的老人就是本書的作者(也就是我)的姨爺爺。

一直以來,我總會聽他講述那曾經(jīng)的故事:他們?nèi)绾萎嫹钪?,如何呼風喚雨、作法驅(qū)妖,如何把軍統(tǒng)特務、土匪頭子、深閨怨婦、黑道老大、青樓妓女玩得團團轉(zhuǎn)。那鬼魅狐影的傳奇,那你死我活的爭斗,那利欲熏心的陰謀,都給我留下強烈的印象。久而久之,我發(fā)現(xiàn),“江相派”作為一個體系,雖罪惡累累,但卻有著自己的核心理念,概括起來有幾條:

1.只騙惡人,不騙好人。遵循的是以惡制惡的法則。

2.及時行樂的觀念,騙來的錢要迅速花掉。所謂:“江湖財,江湖散,不散有災難?!?/p>

3.不騙色,奪人之妻為大忌。具有最淳樸的人倫觀念。

4.不離人骨肉。在“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封建倫理熏陶下,“江相派”從不拐賣和傷害他人孩子。

姨爺爺常說的一句話就是: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只要肯回頭,就能上岸。我征求過他老人家的意見,他愿意把這些事情公布于眾,對自己,是了結(jié);對世人,是警示。于是,姨爺爺口述,我整理,“江相派”那段神秘的歷史逐漸浮出水面,這是直接源于“江相派”嫡系傳人的第一手資料。隨后的幾個月里,我以此為基礎,將“江相派”的歷史重新勾勒,也就形成了今天這部紀實性質(zhì)的小說。

為了敘述的方便,本文皆用第一人稱“我”,代表姨爺爺,重點講述從民國元年到新中國成立后20世紀50年代的“江相派”歷史,讀者將會從文中領略到“江相派”爐火純青的“英耀”騙術、神鬼無敵的“扎飛”技法、詭譎難解的“魯班門”鬼手術……最重要的是,當讀者了解了這些騙人手法后,也就不會再上當受騙!

易之

2012.01.08

第一章 算命是一門古老的行當

第一章 算命是一門古老的行當

絕不外傳的算命口訣

貪者必貧,君子以為大戒,佛門亦為五戒之首,故做“阿寶”,咎不在“相”,而在“一”。

——《阿寶篇》

這句話出自江湖秘本《阿寶篇》,意思是說人性是貪婪的,貪婪是大戒,所以貪婪的人必貧,所以做“阿寶”,去騙那些貪婪的人,是沒有錯的。換句話說就是,他們活該!

“阿寶”是黑話,是對靠算命行騙的人的統(tǒng)稱,“相”是指行騙者,“一”是指受騙者。

1948年,我20歲,為了生計,跟了祖爺。祖爺是當?shù)仳_子圈的頭頭,資歷老,手段辣,要想在當?shù)馗珊诨睿仨毝及菟麨閹?,否則他會找人把你“切”(弄死)了。就像現(xiàn)在的小偷組織一樣。

跟了祖爺,就有了保護傘,但騙來的錢財也要統(tǒng)統(tǒng)“打日頭”?!按蛉疹^”就是必須一文不少地上繳,然后再給你“抽頭”,具體抽多少,全由祖爺定。

有的人私悶了財產(chǎn),祖爺有手段,否則他就不叫祖爺了,他的心理戰(zhàn)很厲害,而且還派人“打圈子”(監(jiān)視),只要發(fā)現(xiàn)了,剁一根手指,再有二次,就“切”了。

入了這行就別想出去,因為你知道的東西太多了,要么繼續(xù)干,要么就被人“切”。

通常沒人會反,因為收入很高,這一行沒有淡季。

跟了祖爺,首先要學陰陽五行,這叫打底子,即便是騙,也要有點基礎,否則蹩了腳,祖爺也受牽連。打了一個月的底子,開始學“英耀”,就是騙術心理學。英耀的核心口訣我至今記憶猶新:

入門觀來意,出言莫躊躇

天來問追欲追貴,追來問天為天憂

八問七,喜者欲憑七貴,怨者實為七愁

七問八,非八有事,必然子息艱難

士子問前途,生孫為近古

疊疊問此事,定然此事缺;頻頻問原因,其中定有因

僧道從清高,不忘利欲

廟廊達士,志在山林

一哥要狠刀,二哥要拋刀,三棗要跳蚤

這都是黑話,需我慢慢講解。

第一句:入門觀來意,出言莫躊躇。

就是說有人來算命,或者去登門給對方算命,自己先不要說話,要聽對方講,對方講的越多,透露的信息就越多,你瞅準了時機,冷不丁地說一句,要擊中要害,千萬不能躊躇,不能模棱兩可,否則對方就會認為你沒水平!那么如何抓要害呢,就看下面這幾句了。

第二句:天來問追欲追貴,追來問天為天憂。

“天”是指父親,“追”是指兒子,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只要是父親來給兒子算命,基本都是要問兒子是否會有出息,是否會富貴。父母都是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哪怕他就是個壁虎或野雞。他既然問這些,言外之意就是現(xiàn)在兒子或女兒不上進,或者沒有富貴的跡象,或者調(diào)皮搗蛋,你按這個路子斷,肯定沒錯!后半句是說,凡是兒女來給父母算命,絕對是父親或母親身體不好了,要么有病了,要么要歸西了,除此之外,兒女沒有任何事情會想起父母!所以直接斷他的父親或母親身體不好,肯定沒問題!

第三句:八問七,喜者欲憑七貴,怨者實為七愁。

“八”是指妻子,“七”是指丈夫,意思是說,只要妻子來問丈夫的前途和運勢,那么,如果這個女的是高興著來的,喜形于色,就說明她老公最近可能要有官運或者財運,總之要有好事,但好事還沒來到,或者剛剛有苗頭,她前來問卜一下,那么你就可以直接斷她老公有福有祿,要走大運了,甭管結(jié)果如何,當時她肯定笑得像個傻狍子,賞錢也會給很多!相反,如果這個女的是一臉憂郁地來的,那么肯定是她老公最近走霉運了,或者要丟官,或者要破財,或者要把她甩了,或者感情不和了,你往兇的方向斷,肯定八九不離十!然后狠狠敲打她,告訴她如果不解災,就會倒霉十年,還有性命之憂,此時,她會乖乖地把兜里的銀元掏出來,你騙了她,她還給你磕頭!

第四句:七問八,非八有事,必然子息艱難。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只要是老公來給老婆算命的,只有兩種可能,要么懷疑老婆不忠,給他戴綠帽了;要么是老婆不下蛋,生不了孩子!除此之外,老公永遠不會給老婆算命!

第五句:士子問前途,生孫為近古。

這里面也有兩個黑話,“生孫”,是指商賈,有錢人;“近古”,近,是指活著,古,是指死了。士子就是讀書人,士子來了肯定是問前途如何,能不能高中,能不能做官,能不能光宗耀祖。大款來了呢,肯定是問自己能活多大歲數(shù),或者問人生路上有沒有大災大坎,因為他有的是錢,什么都不缺,就怕活不長。這個心理抓住了,一切都好說了!

第六句:疊疊問此事,定然此事缺;頻頻問原因,其中定有因。

凡是反反復復總是問某件事的,那么這件事肯定是很不好,很不如意,很不完美;凡是總是揪住一個問題問起來沒完的,那么這個問題就是她要詢問的事情的起因,不是你算得準,是她透露的太多了!

第七句:僧道從清高,不忘利欲。

真正的出家人是不會去算命的。那些道貌岸然的僧道如果前來問事,就是凡心不死的表現(xiàn),不是問利,就是問欲。你以利欲許之,他必然大喜!

第八句:廟廊達士,志在山林。

“廟廊達士”是指做官人,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員,其實野心更大,利益心更強。仍以利欲許之,亦大喜!

第九句:一哥要狠刀,二哥要拋刀,三棗要跳蚤。

這又是黑話,“一哥”是指最容易上鉤的傻狍子,對你深信不疑,此時刀一定要狠,狠到什么限度,祖爺說了:“別傾家蕩產(chǎn)就行!”“二哥”是指對你有懷疑了,或者認為你算得不準,那么此時千萬不能戀戰(zhàn),不能有貪心,一分錢不收!“三棗”,是指故意找茬的人,如果一看就是上門找茬的,馬上溜之大吉。剩下的事祖爺來擺平!

講到這,你肯定認為祖爺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對!祖爺是個很有文化的人,長得很好,很面善。如果你不了解他,你永遠無法把他同詐騙、行賄、殺人聯(lián)系在一起。

祖爺輕易不發(fā)怒,只有“小腳”們蹩了腳時,才會發(fā)脾氣,但也不大,不是你想象的又打又罵,但他只要臉一沉,就足夠把你嚇個半死!

我見過祖爺發(fā)的最大一次脾氣,是入行后第二年,有幾個壩頭要爬香,“壩頭”是祖爺?shù)紫碌诙壒芾碚?,“爬香”就是造反,祖爺當時雷霆大怒,親手切了那個領頭的。

初次算命

初次算命

第一次吊狍子,是在我加入堂口兩個月后。因為是新手,城里的場子是不讓打的,祖爺安排的是周圍一個叫“安家莊”的小村。祖爺說我長得胖,眼睛小,可以翻一下眼,裝瞎子,這樣對方的心理戒備就沒那么強了。后來才明白,這次打場根本不算什么,充其量算是“試水”,跟祖爺一次圈幾百塊大洋的大局差遠了!

我拿著竹竿,晃晃蕩蕩地進村,先去的幾戶人家都把我趕了出來。

后來終于有一家肯讓我坐下說話了,是個老太太自己在家。老太太約摸六十多歲,滿臉皺紋,把我讓進屋里,一個勁地說:“慢著點,慢著點,我給你拿個凳子?!?/p>

我當時心里很不是滋味,因為她的眼力還沒我好。老太太還給我倒了一杯水,接過時,我看到她的手上都是裂口,特粗糙,像樹皮,我忽然想起死去的老娘。老娘是頭一年得肺結(jié)核死的,那雙手和這老太太的一樣!

我有點心軟了,但馬上想到祖爺那雙眼,想到壩頭交給的任務。

老太太關心地說:“這么年輕就出來做這個???”

我一翻白眼:“大娘,我從小失明,就跟師父學算卦,眼瞎了,但心里清楚啊?!?/p>

老太太說:“對!對!對!好孩兒啊?!?/p>

我說:“嗯,沒別的本事,就會算一卦。大娘,您給誰算???給自己嗎?”

老太太說:“不是。我都快入土的人了,不用算了。你給我兒子看看吧,看看他這兩年怎么樣???有坎兒有災沒?”

她這句話直接透露出他兒子這兩年肯定不怎么樣,而且老太太說這話時,聲音都在顫抖。

我說:“大娘,你得把你兒子的生日告訴我,哪年,哪月,哪天,什么時辰?”

其實這就是演戲了,后面怎么批、怎么說,早就想好了!

老太太報出他兒子的生辰八字后,我開始掐指運算,翻白眼時,看到老太太焦急地等待著。

“大娘,您兒子是水命啊,這兩年犯太歲,不太順啊?!闭f完,等著她說,看她怎么回應。根據(jù)規(guī)律,基本是肯定回答,如果是否定也沒關系,我說“這兩年”,也可以包括今年,今年剛開始,還沒結(jié)束,如果她否定,我就說到下半年才會見到。

結(jié)果老太太嘆口氣說:“是啊?!?/p>

我馬上說:“大娘,您這兒子是個孝順兒子??!”

這句話幾乎百發(fā)百中,因為父母疼孩子十分,孩子還父母一分,父母就覺得自己的孩子孝順。況且逆子本來就是少數(shù),如果她兒子是個不忠不孝的白眼狼,她也不會這么難過,更不會給她兒子算命。

老太太落淚了:“是啊,我那兒子啊,對我可好了,個子高,有力氣,孝順啊?!?/p>

我看到老太太眼里含著淚花,我繼續(xù)說:“他這兩年犯走馬星!”

老太太問:“什么星?”

我大聲說:“走馬星,就是東奔西走啊,又累又苦啊。”那個年代,為了掙命,哪個不東奔西走!

老太太眼淚啪嗒落下,“是啊,他去年充軍了,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看到老太太流淚,我竟然也哭了,不知是為她,還是為自己。

老太太見我哭了,拿了個臟手巾,邊給我擦,邊說:“孩兒不哭啊,孩兒不哭?!?/p>

我說:“大娘,我替你難受啊?!?/p>

老太太說:“好孩子啊,好孩子?!?/p>

我說:“大娘啊,你的兒子現(xiàn)在到難處了,很危險啊?!?/p>

老太太驚恐地說:“怎么了,還活著嗎?”

我說:“活是活著呀,就是太危險了,戰(zhàn)場上那子彈可不長眼啊,他這個災得破破呀,不破就回不來了!”

老太太大驚失色:“快給破破,怎么破???”

我說:“你拿塊紅布,上面寫上兒子的名字。晚上十二點,把它系在一棵大槐樹上,你就說大槐樹啊,大槐樹,我兒認你當干娘,保佑我兒別受傷。然后磕三個頭,回來把紅布蓋在雞窩上就行了。大娘,要記清啊?!苯鉃恼f得越生動,就顯得越真。這種認大樹為干娘,認水簸箕為干爹的手段,都是算命先生常用的。

老太太說:“這就保佑他沒事了吧?!?/p>

我說:“大娘,還不行,你兒子在戰(zhàn)場上打死的人太多了,那些被他打死的人,也會向他索命啊?!?/p>

老太太又開始憂慮:“那怎么辦???”

我說:“你得替他做善事啊,多做善事,善有善報!”

老太太說:“對!對!對!孩兒說得對??!怎么幫他做???”

我說:“你替他捐點香火錢,我?guī)湍偷剿略?,我泄露天機了,我也要幫著捐。捐完就好了,最晚明年開春,您兒子就回來了!”

老太太抿嘴笑開了,高興地回屋了,好久拿出兩張“大白條”來。大白條是對法幣的稱呼,因為通貨膨脹,太不值錢了!

我說:“大娘啊,你這錢現(xiàn)在外邊都不能花了,好多地方不認啊,我沒法給你上香火錢啊,咱不能欺騙佛祖啊?!?/p>

老太太尷尬地說:“哦,我這還有幾個銅板?!闭f完又回到屋里。

遵循祖爺?shù)慕逃?,大洋和銅板一律都收,這種硬貨幣掌握在手里,國民黨怎么改革都沒事。

我接過銅板,一看才三個,我說:“大娘啊,實在沒有就算了。我替你出了吧?!?/p>

老太太忙說:“可不行,可不行,孩兒,你等著,我這還有幾尺沒動剪的新布?!崩咸匚堇锓撕靡魂?,把壓箱底的一卷藍布拿來,就是農(nóng)村做被面的那種染色的藍色粗布。

我說:“這就行了,大娘,我都替你捐了。”

老太太高興地合不攏嘴:“可虧了孩了,可虧了孩了?!?/p>

說完,還把我領出家門,然后慢悠悠地說:“孩兒,走路小心啊,村口有井?!?/p>

我說:“知道了,大娘?!?/p>

我拄著竹竿,裝模作樣地走出村莊,一路跑,一路哭。

第一次打場子收獲很少。除了那兩張可以忽略不計的“大白條”,就是幾尺粗布和三個銅板。

但總比另外兩個新手吊得多,那倆人,一個什么也沒吊著,還被人罵了一通;另一個怕祖爺和壩頭責怪,竟然偷了人家村頭杏園子里釘樁子的鐵榔頭回來交差。

祖爺說:“我們是‘相’,不是賊!打了空場就空著回來,偷雞摸狗的事干不得!”

嚇得那只小腳趕緊跪下,連連認錯。

祖爺說:“不是你的錯。二壩頭!”

二壩頭馬上走出來,跪下:“祖爺!”

祖爺說:“你的腳,你要帶好!”吼得二壩頭滿頭冒汗。

每次打場回來,都要詳細匯報,一是清點狍子,二是避免下次互相撞場。每個壩頭都要記賬,但都記不過祖爺心里那筆賬。

祖爺?shù)男奶毩?,堂會開完后,單獨把我留下。

祖爺說:“你心軟了?!?/p>

我心想:他怎么知道的?

祖爺說:“你哭過?!?/p>

我說:“是,因為她太可憐。”

祖爺說:“可憐?你看我可憐嗎?”

我傻乎乎地看著祖爺,不知什么意思。

祖爺說:“我更可憐!每天幾十把槍對著腦袋,哪根線踩不好都要死人!”

祖爺說的沒錯,能夠在一個地方混阿寶,首先那個地方的黑白兩道關鍵人物要搞定。月月進貢少不了,新舊交替時還要送雙份。

因為這些人不光可以保你平安,必要時還可以幫你做局。只要利益分得到位,他們連親爹都會出賣。國民黨的高官,上海灘的富豪,甚至宋美齡的主意他們都敢打。小局當時就可做,大局可能要布幾個月,或者幾年,但大局的收成也很誘人,一個大局做下來,往往整個堂會好幾年的開銷都夠了。

堂口傳奇

做局收益高,風險也大,因為這些人都不是普通狍子,都是一個賽一個的猴精,想讓他們當“一”并不容易,有時候做局還會做漏,也就是有人“跳反”了,或者大“一”變大“棗”了。

這時候一般是要死人的,至于誰死,看具體情況。

跟了祖爺就是生與死的托付。怕死?用祖爺?shù)脑捳f:“怕死還不如回家喂豬!”阿寶這一行就是高風險、高回報,看看祖爺身邊的壩頭們,哪一個不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死里逃生過來的!

先說大壩頭,那是堂口的金牌殺手,殺人、宰狗、屠豬的事都是他干。大壩頭是現(xiàn)有壩頭中跟隨祖爺時間最長的人。他長得非常兇狠,胖乎乎的,剃著一個禿頭,腦袋上有癩,頭發(fā)一長就發(fā)癢,所以從來都不留頭發(fā),每隔幾天就刮一次,亮晶晶的,每次堂口開會,他腦袋上都是汗,一副很熱的樣子。

祖爺是在民國十三年將大壩頭收編入伍的,那正是祖爺執(zhí)掌堂口后的第二年。入伙前,大壩頭是個殺豬的,給當街的一個屠戶打下手。一天干完活后,那屠戶送了他二斤熏肉,沒想到路上碰到幾個混混,非要搶他手里的熏肉不可,大壩頭不給,他們就硬來,結(jié)果大壩頭怒了。真正的打架并不像武俠小說里描寫的那么有招有式,真打起來,有什么用什么,什么實用用什么。大壩頭先把一個人的蛋子兒捏碎了,又插瞎了一個人的眼睛,連咬帶撕,最后用磚頭把一個人的腦袋拍爆了。結(jié)果,大壩頭被判了死刑。

這事當時傳得很厲害。祖爺聽后,覺得此人是個材料,就花重金把他贖出來,為自己所用。祖爺?shù)拇_有一雙識人的慧眼,大壩頭更沒有辜負祖爺?shù)钠谕?,他加入堂口后,敢打敢拼,有黑幫來鬧事,他第一個沖在前面,拿刀捅人從來不帶眨眼的!這個世界上就是有這么一類人,看到血就興奮,大壩頭就屬于這一類。這么多年來,他對祖爺一直忠心耿耿,和二壩頭一樣,他們同屬祖爺?shù)慕l(wèi)軍。

如果說大壩頭是見到血就興奮的人,那么二壩頭是見到死人就興奮的人。

二壩頭是個傳奇。他15歲就跟了祖爺。那是1928年,正值二次北伐前夕,江南很多地區(qū)都散布著“妖婦攝魂”的恐怖流言。流言是從南京傳開的,說是有一個小男孩正在街頭與伙伴玩耍,這時,走來一個婦女,在孩子頭上摸了幾下,然后轉(zhuǎn)身而去,結(jié)果這孩子馬上臉色慘白,四肢僵硬,兩眼直勾勾地也不說話了,從此把魂丟了。

這個傳言很快遍布整個南京城,后來又波及其他地區(qū)。結(jié)果很多家長都擔心自己的孩子被妖婦把魂勾去,紛紛給孩子扎紅頭繩、在孩子衣兜里揣桃樹葉,用來辟邪。后來又傳言那妖婦連成人也不放過,于是成人們也紛紛扎紅腰帶,后來干脆把女子月經(jīng)的經(jīng)布剪成一塊塊,放在各個兜里,生怕自己的魂魄被妖婦攝走。

祖爺正好利用這個契機,以驅(qū)妖招魂為由大賺了一筆。有天祖爺在街上走,對面過來一個男孩,直接朝祖爺撞過來,祖爺一看就是個賊,三下五去二,就把這小子胳膊擰住了。祖爺說:“小小年紀,就干這個!小心我把你交給妖婦,把你的魂攝走!”

那小子臉一橫,“我才不怕呢!”

祖爺仔細打量他,渾身上下確實沒扎什么紅頭繩,祖爺笑了笑,說:“你不怕死啊!”

那小子說:“鬼才相信呢!”

祖爺有點喜歡這個家伙了,說:“為什么偷錢包?”

那小子脖子一歪:“餓!”

祖爺放開手,拍拍他的腦袋:“跟我走?!?/p>

那小子說:“干嗎?把我送給妖婦嗎?”

祖爺扇了他一下:“去吃飯!”

祖爺在一個街面的餛飩館停下來,給他買了一碗餛飩,這小子三兩口就吃光了,也不怕燙,又給他買了一碗,很快又吃光了,祖爺笑了笑:“你還能再吃幾碗?”

那小子說:“你買得起,我就吃得下?!?/p>

祖爺一揮手,說:“好!店家,來十碗!”

那小子松了松褲腰帶,咝哈咝哈地大吃起來,一共吃了十二碗。祖爺笑了,知道這是個人才!

后來才知道這小子父母死得早,8歲就流浪街頭了,祖爺打算留用他。若干年以后,他就是阿寶圈里赫赫有名的二壩頭。祖爺?shù)难劬φ娑?,毒在他一眼就能看出一個人身上最具價值的那一面,祖爺看上了二壩頭的膽子。

剛跟祖爺時,二壩頭不服調(diào)教,要把街頭隨意慣了的毛賊變成規(guī)規(guī)矩矩的阿寶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祖爺沒少打他,打他他也不哭,好像挨打的不是自己。

最后祖爺沒轍了,說:“你走吧!”他才開始服軟,離開祖爺他沒飯吃。后來二壩頭漸漸服了祖爺,因為祖爺比他聰明萬倍,每次他剛要張嘴,祖爺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

二壩頭的膽子很大,什么事都敢做。尤其玩“扎飛術”,簡直玩得爐火純青?!霸w”,是阿寶圈的黑話,就是裝神弄鬼的意思。老百姓越迷信,“扎飛”就越有市場。

在正式“扎飛”之前,祖爺曾有意試探他的膽子。

祖爺告訴他:“你不是說你不怕鬼嗎?我聽說城外三里崗那個破廟里餓死了一個乞丐,今晚你去把他的衣服扒下來,回來交給我?!?/p>

二壩頭說:“這有何難?又不是沒干過這事,以前冷得受不了時,我還扒過剛下葬的人的壽衣呢?!闭f完就要出發(fā)。

祖爺說:“等下。我聽人說,餓死的人,死后都變餓鬼,半夜子時還會張嘴,如果你喂他吃東西,他還能吃,不知是真是假,你去時帶上一碗米飯,喂一喂那個乞丐,看看會不會張嘴?!?/p>

二壩頭笑了:“凈瞎說。哪有這樣的事!”

晚上,模糊的月光籠罩著老城。二壩頭把一小碗米飯用布頭包了,揣在腰間,踩著月光出發(fā)了。

那是個早就沒人管的山神廟,木門破了幾個洞,二壩頭走了一個時辰才走到那里。四周一片寂靜,偶爾有幾聲蛐蛐叫。

二壩頭定了定神,推門,門軸壞了,再使勁,門咯吱一聲,開了,一股死人的葬氣味撲面而來。人死后,身上會發(fā)出一種特殊的味道,俗稱葬氣,這種味很特殊,甜甜的,又腥腥的,傳得也很遠,所以烏鴉總能找到。

二壩頭摸黑找到那具尸體,借著門縫的幾縷月光,開始扒衣服,忽然想起腰間那碗飯,趕忙解開布頭,拿了出來,用手摳了一把米飯,塞到尸體嘴邊,心想:“你要能吃才怪呢!”

沒想到那尸體果然張嘴了,慢慢張開,還發(fā)出呃的一聲,二壩頭懷疑自己看花眼了,使勁眨了眨眼,確實是張開了。二壩頭顫顫抖抖地將米飯塞入尸體口中,那尸體慢慢咀嚼起來。二壩頭傻了,頭皮一陣發(fā)麻,眼見那尸體已將米飯嚼完,咕嚕一聲咽了下去,呃的一聲,又張開嘴了,二壩頭瘋了?!叭ツ銒尩陌?!”直接將碗砸向那尸體的嘴臉!那尸體騰地一下坐了起來,嗷嗷大叫。二壩頭拔腿就往外跑,一溜煙跑回城里。

祖爺正在等他,見他滿頭大汗地回來了,問:“衣服呢?”

二壩頭上氣不接下氣,說:“壞了,壞了,碰到真的了,吃了,真吃了……”

祖爺哈哈大笑,說:“他吃你就喂他嘛,他是餓死的,你喂他也是積功德?!?/p>

二壩頭說:“太怪了!我見他張嘴吃了,我就把碗砸到他臉上,他竟坐了起來……”

祖爺一愣:“你砸他臉上了?”

二壩頭說:“嗯,砸完就跑了?!?/p>

祖爺說:“等著吧?!?/p>

二壩頭說:“等什么?”

祖爺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p>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大壩頭從屋外走來,滿臉是血,二壩頭一驚:“大師兄,你這是怎么了?”

大壩頭怒火中燒:“還問我!你他媽下手太狠了!”

祖爺笑了:“快去洗一下吧?!?/p>

這是一個局,那餓死的乞丐,是祖爺讓大壩頭假扮的,真正的死人已經(jīng)被大壩頭挪走了,但誰也沒想到二壩頭受刺激后會惱羞成怒,直接砸了大壩頭。從此,大壩頭臉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傷疤,祖爺卻越發(fā)滿意二壩頭了。

和大壩頭、二壩頭相比,三壩頭算是文質(zhì)彬彬的知識型阿寶了。天文地理、陰陽八卦沒有他不知道的,他還熟讀《論語》、《孟子》,出口成章,文采斐然。這種道貌岸然、披著人皮的狼,才是最可怕的。

三壩頭1930年跟的祖爺,在此之前他就是個鄉(xiāng)下的算命騙子,懂一些理論,擅長出千,有一天進城行騙,吃到祖爺?shù)牡乇P上來了,竟敢在街頭掛攤算命!大壩頭建議祖爺切了他,祖爺說:“看看再說?!?/p>

祖爺派了幾個人去探他的深淺,幾個小腳回來說,這小子出千出得漂亮,老百姓都被騙了。

祖爺決定親自去會會他。到了他的攤位,祖爺一看,此人也就二十出頭,一個小白臉,穿著長衫,風度翩翩,算起卦來,口若懸河。祖爺故意給他漏洞,讓他出千,這小子還以為遇到大狍子了呢,東扯蛤蟆西扯淡地一通白話,祖爺連連點頭,最后祖爺給他幾塊銀元,說:“我今日帶的銀子不多,你跟我回家拿吧,正巧看看我家的宅子,調(diào)調(diào)風水,我定當重謝!”

三壩頭趕忙收了攤,樂呵呵地跟著祖爺回家了。結(jié)果可想而知,一進門就被幾個小腳綁了起來,大壩頭上去就給了他一巴掌,“你他媽拉屎也不找地方!”

三壩頭被抽得眼冒金星,但心里清楚,絕對不能承認自己是騙子,他沮喪地說:“先生這是何故啊,我乃一小小的算命先生,來貴地就是求口飯吃,不知哪冒犯您老了!”

站在一旁的二壩頭終于忍不住了,上去踹了他一腳,然后用手啪啪扇他的后腦勺:“你再裝!你再給老子裝!”

三壩頭含著淚說:“老爺饒命啊,小的就是個算命先生,如果算得不準,小的退錢,老爺別打我啊,我上有七十老母,下有三歲孩子!”

二壩頭對大壩頭使了個眼色,大壩頭拔出腰間的宰豬刀,走到三壩頭面前:“我現(xiàn)在就割下你的舌頭,我再讓你裝!”

三壩頭哭著對祖爺大喊:“那位老爺,您倒是說句話??!小的給您算得不準嗎?剛才不是好好的嗎?老爺!”

祖爺一揮手,大壩頭拿著刀退到一邊。祖爺走到三壩頭身前,伸出大拇指,說:“兄弟,你真有尿兒性?。ǖ胤皆?,有種的意思。)”

三壩頭一驚,“什么尿,老爺?”

祖爺點點頭,說:“人才啊?!?/p>

三壩頭依舊裝糊涂:“老爺,是說我嗎?我就是個小小的算命……”

祖爺一抬手,一顆飛釘打出,正中三壩頭的左耳,耳朵瞬間穿了個洞,耳梢上的肉被打掉了一小塊,三壩頭疼得哇哇大叫:“老爺,我說!我說!”

祖爺大喝一聲:“鱉號兒?”

“薛家仁!”

“窩柄?”

“徐州沛縣!”

“大師爸?”

“頂水風子!”

“堪載?”

“汪!”

“劈黨否?”

“不敢!”

大壩頭和二壩頭一看,還是祖爺厲害,幾下就把這小子搞定了。這一番對答都是阿寶圈的黑話?!镑M號兒”是問他真名叫什么,“窩柄”是問他是哪里人,“大師爸”是問他的領頭人是誰,“頂水風子”就是沒有組織、流竄作案,“堪載”是問他干這行幾年了,“汪”是數(shù)字“三”的意思,“劈黨否”是問他是否殺過人。

祖爺看上了他的口才和膽子,尤其是他那副裝腔作勢、死不認賬的揍性,更讓祖爺感到這個人不可或缺。

祖爺笑了笑說:“跟我吧?!?/p>

先前聽祖爺問的那幾句黑話,三壩頭已經(jīng)明白了,這是同道中人,而且還是高手。這些年三壩頭一直單兵作戰(zhàn),雖能解決溫飽,但總是不得志,背后沒人,不敢做大事,現(xiàn)在終于找到組織了。三壩頭就這樣跟了祖爺,當然,那時他不是三壩頭,后來堂口的老三病逝后,他才晉升為三壩頭。

相比前三位壩頭,四壩頭給人的感覺總是悶悶的,不愛說話,但他卻是整個堂口的“技術軍師”,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理工科人才,做局前,尤其是做大的“扎飛”局,準備道具都是他來。他能把朱砂和黃磷按一定比例調(diào)和,用這種調(diào)和劑畫符,符就能在黑暗中閃光。他能用白礬調(diào)配出奇特的藥水,蘸這種藥水在紙上寫字,寫完后啥都看不見,然后用火一燒,紙變黑了,字跡就會出現(xiàn)。聽大家講,四壩頭是祖爺從日本人手中搶過來的,并且一度被當做接班人來培養(yǎng),而且祖爺還親自為他做媒,給他找了一個神通廣大、長相俊美的女阿寶做妻子,真羨煞旁人,怎奈人算不如天算,后來很多變故,導致四壩頭精神受到了巨大刺激,整個人變得消沉了。

五壩頭與三壩頭屬于一類人,也是知識型阿寶。據(jù)說精通風水、面相、天象,也不知道真懂假懂,反正我入行后,有好幾次都看見他站在山巔,仰望蒼穹,很入神的樣子。他最大的能耐就是能把全國的龍脈(山脈)分毫不差地畫出來,每次做風水局前,祖爺問到哪兒,他都能答到哪,為堂口每次的風水局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

六壩頭,人稱“風子手”。“風子”是黑話,馬的意思,據(jù)說這個綽號是祖爺送給六壩頭的,因為六壩頭輕功好,平日里負責聯(lián)絡線人、黑道公關和做局前的踩點工作,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馬,故得此雅號。

“風子手”武功高強,擅長輕功與“宗鶴拳”。說到輕功,其實并不像傳說中那樣神乎其神,什么“一去二三里,離地四五丈”,那是孫悟空,不是人。凡是人,都有重量,都要遵循地球引力。所謂的輕功其實就是比一般人腿腳利索、跑得快,上樹爬墻麻利。一般的練法就是把腿上綁上沙袋,然后每天堅持跑步或者從一個小坑中往上跳,隨著沙袋重量的增加,人的承受力也會越來越強,這樣苦練幾年,一旦把沙袋去除,整個腿如釋重負,跑起來足下生風,整個人都很輕飄的感覺!“少林七十二藝”中有對輕功練法的專門記載。

“風子手”輕功的確很好,兩丈多高的高墻,他足下運力,一個助跑,腳尖滑過墻面,手上掛力,兩腳連提,噌地一下就翻過去了。另外,他對自己那套祖?zhèn)鞯摹白邡Q拳”作了變通,加入了“洪拳”的剛猛。祖爺常說,“風子手”是個武學奇才。

“風子手”生于民國十年,其叔父是王亞樵“斧頭幫”的骨干。聽二壩頭說,“風子手”跟祖爺時才14歲,祖爺拉他入會,是看中了他背后的社會關系。

最后一個壩頭是七壩頭,他也有個外號——“仙人手”。他入行晚,在所有壩頭中資歷最淺,以前是二壩頭手下的小腳,由于心狠手辣、扎飛技術高超,1948年我入行前,他剛剛由二壩頭推薦,當上堂口的七壩頭?!跋扇耸帧遍L得賊眉鼠眼,看人時眼珠子滴溜溜直轉(zhuǎn)。

這些壩頭們都很厲害,堪稱人中龍鳳,但你不要忘了,他們都對祖爺俯首帖耳,祖爺有多厲害,你可想而知。

算命心理學

我是在風雨搖曳的季節(jié)加入堂口的。因為那段時間,國共對戰(zhàn),各大堂口的生意都不好做了,尤其是解放區(qū),很多堂口都“跳場”了,北方的阿寶開始“走風”,流竄到南方搶生意。祖爺為此事專門召開了幾次堂會,以應付阿寶圈日益混亂的局面。

新人入行后,是需要老人來帶的。阿寶的隊伍有著森嚴的等級制度,由高到低依次是大學士、榜眼、探花、翰林、進士、舉人等,大學士是一個地方的最高首領,對外稱呼為“大師爸”,祖爺就是“大師爸”,這個稱呼是身份和地位的標志,道上的人一聽到這個頭銜,都會給幾分面子。不同地方的阿寶在江湖上碰面,如果搞不清輩分,年齡小的往往對年長的以“大師爸”相稱,表示對長者的尊重。第二等級是榜眼,也叫“壩頭”。

以前,阿寶們要從初級的“秀才”做起,需要“舉人”來帶,但辛亥革命以后,阿寶群體四分五裂,很多規(guī)矩都變了,祖爺把自己堂口的兄弟等級取消了,除了大師爸,第二等級就是壩頭,剩下的所有人都是小腳了,不再細分等級。這是祖爺?shù)墓芾硎侄巍?/p>

小腳們?nèi)胄泻?,都要跟一個壩頭,至于跟誰,那得由壩頭們挑了,每個壩頭都有自己的絕活,他得看你是不是那塊料兒,是不是適合干他那份活,比如大壩頭是殺手,如果新人膽大好殺,他必然會收羅麾下;而二壩頭,擅長扎飛,有裝神弄鬼天賦的人,他必然選定了;三壩頭,是真才實學型的,如果你不讀書,不識字,不懂四書五經(jīng),他是不會要的;其他幾個壩頭也一樣,都是擇人而授。

當時七個壩頭反復觀察了幾天,所有新人都有著落了,就是我,沒人選,沒人愿意帶。

最后祖爺指著我,笑著問:“這個沒人要嗎?”

所有壩頭都不做聲。過了好一陣子,二壩頭打了個哈欠,撓了撓腦袋,大聲說:“跟我吧!”

我其實不愿跟他,他跟正常人不一樣,只有九根手指頭,每次看到他那光禿禿的小拇指斷茬,我心里就冷颼颼的。

心里雖這樣想,但還是趕忙給二壩頭跪下,說:“謝二爺?!?/p>

事后二壩頭對我說:“你長得這個德性,又丑又笨,難怪別的壩頭都不要你,但我覺得祖爺?shù)雇ο矚g你。你們這些新入行的小腳,祖爺罵得最少的就是你,也怪了,二爺我也稀罕你?!?/p>

經(jīng)過一段時期的磨礪和鍛煉,我們這些新人開始學習六字真言。這是行騙心理學的至高境界,是由祖爺親自來傳授的。

六字真言為:

審、敲、打、千、隆、賣。

所謂:

先審后敲,急打慢千

隆賣齊施,敲打并用

十千九響,十隆九成

先千后往,無往不利

有千無隆,帝壽之才

六字真言出自江湖秘本《英耀篇》。阿寶們行騙靠的就是這六個字,能將六字真言運用爐火純青的,是為鬼才,左右逢源,無往不勝。

簡單地講,審,就是審度,包括對方的衣著、氣質(zhì),貧賤富貴都是帶相的,一眼就可定這個人的檔次。審的第二層意思,是傾聽,讓對方說出來,多說話,話越多,信息就越多。

敲,就是試探,所謂:一敲即中隨棍打,再敲不吐草尋蛇。是在審的基礎上,突然“敲”一下,如果說準了,那就可以用“打”字訣了,如果兩次都沒敲準,那就危險了,如同草中尋蛇,弄不好被蛇咬口。到了“草尋蛇”的地步,一般阿寶就“拋刀”了。

打,就是堅定地批斷。“打”貴在一個急字,突然出口,落地有聲。打的更深一層意思是,摧毀對方的意志。因為你“敲”準了,所以他對你深信不疑,那么你就說他未來要倒霉,高官說他要丟官,巨賈說他要破財,怨婦說她要被甩,“打”得對方心理防線徹底崩潰。

千,就是騙??梢援攬龀銮В部梢酝ㄟ^布局的方式。“千”是融匯在其他五個字之中的,貴在一個“慢”字,出千不能著急,否則就露了馬腳,所以叫“急打慢千”。

隆,就是奉承,說對方愛聽的,許之以希望。因為你“打”了他,他很害怕,心情落到低谷,此時你“隆”他一下,告訴他也不是沒有希望了,如果按照你說的辦,還是能夠化險為夷,逢兇化吉。然后再“隆”一下,告訴他如果過去這個坎,那么就會大富大貴,長命百歲,他自然非常高興。

“打”和“隆”是對應的,先讓對方絕望,再給他希望,此時,對方已被牢牢拴住。“打”和“隆”其實都是“千”的手段,是不能分開的。如果只是出“打”千,千出得再好也沒用,因為對方絕望了,反正就是這命,認了,也就不會上鉤了。所以說:有千無隆,帝壽之才?!暗蹓邸笔呛谠?,蠢材的意思。

最后一個字是“賣”,是一種揮灑自如的境界。你怎么說,對方就怎么聽了。賣的第二層含義就是該收錢了。所有的一切,最后都是為了對方兜里白花花的銀子,所以賣也要賣得干凈利索。

祖爺傳大家口訣時,是理論和實踐相結(jié)合的。每講一個字,他就把他經(jīng)歷的事情詳細地講出來,加以印證。

這六字真言說起來容易,真正融會貫通卻很難。如果這六個字都用上了,對方還是不太相信,或者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那么還有最后一招:“出殺!”

“出殺”的前提是,對方必須是只肥狍子,有點相信,而又不全信,處在模棱兩可的境地。

什么是“出殺”?說到底還是“千”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比如你說他近期會有“血光之災”,他半信半疑,你要給他解災,他沒應,最后只掏了點算卦的錢,而沒上鉤掏大錢解災,此時就可以請示祖爺“出殺”了。

祖爺會派只腳跟著那人踩點,摸清對方的日?;顒臃秶?,然后不出三個月,找?guī)讉€混混把他攔在路上故意找茬,打他個鼻青臉腫。第二天,他肯定會乖乖地回來,說:“大師,應驗了,應驗了!真后悔當初沒聽您的!”

還有一種財主,你算他最近要破大財,他不信,那么祖爺就會找人在他后院放一把火,不出幾日,他就會乖乖來解災了。入行后第三年,我當上了壩頭。祖爺說:“有良心的人才能當壩頭。”他說我的心還沒完全死,將來可以做他的位置。

我很難用簡單的幾句話來概括祖爺?shù)男愿?,他狠起來,殺人不眨眼,他慈善起來,就像個菩薩。

平日里,祖爺會接濟窮人,不是蜻蜓點水式地做做樣子,而是實打?qū)嵉貛头?。我不知道他這是良心的懺悔,還是靈魂的救贖。

祖爺說做阿寶的最高境界是只圈惡人、壞人,像我第一次吊的老太婆,那不是阿寶干的事。那只是練手,也叫練心,善人敢騙,惡人就更敢騙了。

其實,我在心里一直為那老太婆祈禱。老天開眼了,第二年春天,她的兒子竟然真的回來了,很快全國也解放了。后來,祖爺讓我在老太婆家的院子里偷偷塞了很多錢。塞錢的時候,我感到又找回了自己。

做阿寶的睡眠質(zhì)量都不好,常常夢里驚醒。有時是笑醒了,有時是嚇醒了。沒活的時候,大家就拼命地喝酒,逛窯子,但有一個規(guī)矩,阿寶們要玩就去外地玩,可以盡情玩,就是不準在當?shù)爻霈F(xiàn)!

因為阿寶們平時都是以最莊重、最道德的姿態(tài)示人,尤其是壩頭們,開的都有門臉,平時天天坐門臉,都是道貌岸然,如果在煙花酒地被人看到了,那將是滅頂之災!

出去玩時,或多或少都要化化裝,這對阿寶們來說不是難事,每個人都有幾身行頭、幾塊假胡子,行騙本來就要化裝的。

出去玩可以,但不能“走風”,“走風”就是在外地直接打場子,或者直接加入外地圈子,這是大忌。祖爺執(zhí)掌這個堂口二十多年來,還沒有出現(xiàn)過一次“走風”。

有的小腳在外面玩完回來,染上了花柳病,最后活活爛死。死前他說想見見爹娘,祖爺不讓,祖爺說:“你這個死相見到他們,他們也會心痛而死。”

后來那只腳死后,祖爺把他澆上柴油,一把火燒得干干凈凈。他死后,祖爺每月都會派人給他家里送錢,說他在外過得很好,就是太忙,回不去。

我問祖爺為什么不定一個規(guī)矩,讓所有人都不要出去嫖。祖爺說:“吃喝嫖是人的本性,做阿寶的用命在賭,為的是什么?你壓住他的本性,他早晚都會反。吃飽了,喝足了,嫖夠了,他才有力氣干活。”

那一刻,我感到人性是那么的可怕。

祖爺唯一一次漏局

新人們學習了六字真言后,經(jīng)常聚在一起討論,大家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然而祖爺卻說:“學會了六字真言,就離死不遠了?!?/p>

這一句唬得大家目瞪口呆,祖爺解釋說:“淹死的,都是會水的。沒本領的人,從來不敢起賊心,只有學會的人,才敢鋌而走險,本領是福,也是禍。所以,學了這些東西,做事時更應該小心!”

大家這才恍然大悟。的確如此,沒學這些東西前,大家感覺無依無靠,學了這些東西,似乎抓到把柄,總想馬上試一試,罪惡的念頭一旦產(chǎn)生,危險也就隨之而來。

于是新人們開始猜想,除了這六字真言,還有沒有更高一級的秘訣,用來做最后的補救?

“有!但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學到,”祖爺說,“這最后的一招就是直覺!也就是第六感!直覺這種東西說不清楚,但確實存在,任何事情來臨前,冥冥中都有一種預兆,只不過是有些人能感覺到,有些人感覺不到?!?/p>

祖爺就是那種直覺最靈敏的人,也因此撿了一條命。那是祖爺唯一一次“漏局”。

民國二十八年,那年國民黨軍統(tǒng)局的一個高官來當?shù)囟睫k,魁爺說這可能是個大“一”。只要祖爺親自出馬,肯定能圈一大筆。

魁爺是當?shù)睾谏鐣^子,國民黨搜查共產(chǎn)黨,很多消息都是他來提供,很多活都是他手下來做。

祖爺很少親自上陣,只有高官,或者闊太太,或者財團主席,他才會自己做“相”。

祖爺?shù)摹芭琶妗笔呛芎玫?。排面是當?shù)卦挘褪情L相,祖爺?shù)恼勍乱埠芨哐牛挥兴@種氣質(zhì),這種談吐,才配上大桌,做大局。

祖爺對外的身份是“鐵版神數(shù)”嫡系傳人,報紙上將他和韋千里相提并論。

魁爺和軍統(tǒng)局的人素有來往,還和一個高官拜了把子。這次要圈的就是他的拜把兄弟。

魁爺早就嗅到他這把兄弟很宿命,于是便找機會對他說:“本地有個命理大師,很厲害,但很難請。”

這位高官就讓魁爺幫著約一下,一連約了三次都約不上。這叫欲擒故縱。

后來幾個月后,終于約上了,在一個茶樓見面,在此之前祖爺通過魁爺?shù)臄⑹?,已?jīng)對這個高官了如指掌。

祖爺先讓他報八字。祖爺說:“你28歲時,差點做槍下鬼。”

那高官說:“是。”

“你29歲時提的干。”

那高官說:“是。”

祖爺又說:“你命里有三個太太。”

那高官說:“是。”

祖爺說:“你明年就有一劫,會丟掉官位?!?/p>

那高官說:“哦?”

祖爺說:“按我說的去辦,我給你調(diào)一下風水?!?/p>

祖爺詳細為他說了如何調(diào)整風水格局。最后那高官握著祖爺?shù)氖终f:“先生高人?。 ?/p>

“來人。”那高官讓手下拿來一個箱子,打開后全是厚厚的鈔票,“先生辛苦,還請笑納。”

祖爺一笑:“能為局長效勞,已是鄙人大幸,怎敢再收您錢財?”說完,就走了。

祖爺?shù)牡诹惺呛莒`敏的,他覺得不對勁,所以臨時改變了計劃,分文未取。

回家的路上,祖爺就發(fā)現(xiàn)有人在盯梢。祖爺頭也不回,大踏步徑直回家。

剛到家,就發(fā)現(xiàn)家中站了四個特務,槍口立馬對了過來,“跟我們走一趟吧?!?/p>

祖爺問:“去哪?”

特務說:“去見見我們局長。”

祖爺被帶回了局里,那個局長陰陽怪氣地說:“這點把戲,就想騙老子?”

祖爺不解地問:“此話怎講?”

那局長說:“我稍稍賣了個關子給你們,你們就上鉤了。”

祖爺馬上明白了,這是個“棗”,他透露給魁爺?shù)男畔⒂性p。

祖爺說:“什么意思?”

那局長說:“魁二這個王八蛋是個認錢不認爹的人,從他給我介紹你那天起,我就起疑心了,我知道他了解我很多事,于是我就故意編了個28歲差點被斃的瞎話,結(jié)果你偏偏算出來了,你說你是不是該死!”

祖爺一笑:“局長果然高明,確有此事。”

那局長一愣。

祖爺說:“魁二對我說局長要來算命,讓我算準點。我們算命的不能保證每條都準,他就說他給我提供信息,撈的錢均分,他是道上的,我們算命的不敢惹,所以只能按他說的辦。但是,局長,我分文沒取。因為我們算命的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p>

那局長一笑,說:“那好啊,現(xiàn)在你就給我算,算準了,我就放了你,算錯了,老子立馬崩了你!”

祖爺永遠是祖爺,否則他都死十八回了。他微閉雙眼,念念有詞,過了一會兒鎮(zhèn)定地說:“局長是這家生,那家養(yǎng)。”

那局長一愣,“什么意思?”

祖爺說:“把你養(yǎng)大的不是親生父母?!?/p>

那局長說:“你……你接著算?!?/p>

祖爺說:“你家老宅南面應該有條河,或者有個水塘,否則局長不可能做官?!?/p>

那局長沉默了一下:“你接著說?!?/p>

祖爺說:“局長不說對與錯,我不敢說了。”

局長早已收斂了火氣,說:“對,是有一水塘,后來大旱,早就沒水了。”

祖爺說:“那個風水讓局長占盡了,局長高升了,水自然沒了。”

那局長呵呵笑起來。

這就是六字真言里的“隆”字訣,極盡奉承恭維,隆要隆得恰如其分,否則就是瞎隆,祖爺這招“隆”就使得很巧妙。

最后祖爺囫圇著回來了,回到家,腿肚子都是汗。馬上召集壩頭,宣布:“局漏了,魁二死定了!”一個壩頭說:“沒這么嚴重吧?”

祖爺說:“這次得罪的是個特務頭子,能活著回來是萬幸,魁二很快就會供出我們,趕快通知弟兄,全部跳場!”“跳場”就是解散,大家互不來往,沒有命令誰也不準打場子。大家分了錢,都隱了起來。祖爺連夜趕回了鄉(xiāng)下。

這個跳場一跳就是一年,直到日本打過來,國民黨正面戰(zhàn)場后移。

你肯定會疑惑:為什么在最后的緊急關頭他能算準?祖爺凡事都留后手,先前魁二給他提供信息時,他就派了幾個小腳根據(jù)魁二提供的線索,行程近千里,找到那局長的祖籍,將他老宅的地勢和地貌完整地記錄下來,那幾個腳還化裝成賣辣椒的,與左鄰右舍閑聊,打聽到那局長小時候的一些事情。

魁二做夢也不會想到祖爺會留后手,那局長更不會想到祖爺為了做局會花兩個月的時間找到他闊別二十多年的老家。

敏銳的第六感加永遠的后手,是祖爺行走江湖幾十年不敗的秘訣。

裝神弄鬼的“扎飛術”

剛?cè)胄心嵌螘r間,我時常思考一個問題,祖爺為什么會把我招入堂口?我又丑又笨,以祖爺?shù)闹巧毯脱哿Σ粫恢?。祖爺?shù)降资窃趺聪氲哪兀?/p>

新人剛?cè)胄校怯泻芏嘀R要學的,沒有太多的時間讓我思考那些跟行騙無關的事情。所以,每次我走神時,二壩頭都會從腦后狠狠地給我一巴掌。

“你把剛才我說的話重復一下!”二壩頭惡狠狠地對我說。

我摸摸腦袋,一臉茫然。其實那天二壩頭在講解有關“扎飛”的知識。二壩頭是堂口的扎飛高手,深得祖爺喜愛,他也一直以自己所做過的多個扎飛大局而自豪,作為他的小弟,在他授課時走神了,這真是對二爺莫大的侮辱。

其實那些東西,私下里我已經(jīng)聽他吹過多次了,我不像其他小腳那樣會裝,他們總是能瞪著天真無邪的眼睛,聽二壩頭講那些重復了多次的故事。

在我的印象中,最神的一個扎飛局還是在我入行后第二年,二壩頭遵照祖爺?shù)陌才抛龅囊粋€大財主的局。

民國三十八年,解放前夕,臨鎮(zhèn)張四爺家出事了。

張四爺?shù)膬鹤雍α讼嗨疾?,不吃不喝,整個人瘦得皮包骨頭。張四爺是旗人的后代,辛亥革命后,勢力逐漸衰弱,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還是塊肥肉。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張四爺?shù)膬鹤尤ツ狭镦捂剑Y(jié)果碰上一個叫春桃的姑娘,動了真情,那丫頭妖媚十足,狠狠地騙了這傻狍子幾次就消失了。結(jié)果張公子日夜思念,不吃不喝,沒出幾日就兩眼凹陷,只剩一把骨頭。

祖爺借機找到線人,告訴張四爺,這其實是狐貍精纏身,做做法事,驅(qū)驅(qū)妖,相思病自然就好了。

張四爺一開始不信,可沒過幾日,有天晚上,張四爺飯后在庭院轉(zhuǎn)悠,突然看到一個黑影從面前躥了過去,還未反應過來怎么回事,又一個黑影從眼前躥過,兩個黑影一前一后直接爬到墻頭上,順著墻頭往后院跑,墻頭上的雜草被帶得唰唰作響,這下張四爺看清了,是山狐貍。接下來一連數(shù)日,張四爺和家人每晚都會看到山狐貍在庭院中出沒,他心里越來越打鼓,再經(jīng)線人一攛掇,終于向祖爺求助了。于是,祖爺安排二壩頭去做道場。

那個道場做得很大,弄了一個大大的香案,十幾個阿寶扮作道士口念咒語,來回走動。二壩頭自己頭上蒙著白布,拿把桃木劍在空中比畫著。夜半子時,紙錢伴著煙霧漫天飛揚,二壩頭像瘋了一樣,圍著院子繞來繞去,手中寶劍橫劈豎劈,突然他額頭上開始冒血,殷紅的鮮血染紅了額頭的白布,并順著鼻梁滴落下來。全場的人都嚇壞了。

二壩頭收功后,顯得很疲憊,張四爺驚恐地問:“師父,你怎么流血了?”

二壩頭說:“這只狐貍太厲害,剛才我與它爭斗時,它躥上我頭頂,咬了我一口?,F(xiàn)在好了,我已將它殺死,你們找找它的肉身吧。”

大家圍著院子找了許久,也沒找到。二壩頭說:“不急,跑不遠。”后來大家就都回去了。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張公子的屋里傳出一聲慘叫,張四爺及家人慌忙趕過去,只見張公子的被窩里躺著一只血淋淋的狐貍。張四爺問怎么回事?張公子哆哆嗦嗦地說:“早晨起來小解,覺得被窩里有東西,掀開一看……”

張四爺沉思了一會兒,點點頭,會心地笑了。那張公子也因為這一嚇,清醒了許多,也感覺餓了,開始吃東西,又幾日,面色回春,健康起來。

后來,張四爺專門備了幾十塊方錠,還有幾匹上好的綢緞,來答謝祖爺及二壩頭,說:“師父們真是道法高深,解救蒼生。”

其實,這從頭到尾都是一個騙局。一開始,張四爺不信,祖爺就指使二壩頭叫人去后山捉了幾只山狐貍,隔三岔五地就往張四爺?shù)年枩侠锓乓恢唬葘Ψ酱_信有“狐貍精”了,就派二壩頭去現(xiàn)場作法。那額頭上的血其實是狗血,那圍在額頭上的布是多層的,中間縫了厚厚的血泡,血泡就是將豬殺掉后,把豬尿泡(膀胱)掏出來晾干,然后分成幾段,將狗血灌入,用細線扎好,最后將這些血泡縫在白布的夾層中。二壩頭作法時將白布蒙在頭上,趁人不注意,猛磕一下自己的前額,血泡就崩了,血就會流出來。混亂之中,趁人不備,提前安排好的小腳潛入張公子的房間,吹點迷魂散,將殺死的狐貍?cè)M他的被窩。

這種手法,行話叫“扎飛”,也就是裝神弄鬼。

祖爺經(jīng)常說:凡“一”皆可扎飛,君子敬鬼神而遠之,小人畏鬼神而招之,非有所懼,即有所求,阿寶扎之,順天承命。

意思就是說凡是真正的君子,心里沒有鬼,坦坦蕩蕩,是不懼怕鬼神的,那些怕鬼或者祈求鬼神的人,不是因為做了虧心事,就是有求于鬼神,阿寶們可以趁機圈他。“扎飛”的手段很多,朱砂畫鬼,神仙托供,等等,其實都是道具起的作用。

《華嚴經(jīng)》上說:“往昔所造諸惡業(yè),皆由無始貪嗔癡。”人性的弱點:貪,嗔,癡。仔細觀察,幾乎所有的災禍都源自這三個弱點。

貪,是貪婪。貪財,貪色,貪名聲,貪地位,為了達到貪的目的喪心病狂,什么事都敢做。貪官,強盜,竊賊,賭棍,色鬼,奸商,文賊,包括阿寶,都一樣,這些人最后的結(jié)局往往都很慘。

嗔,是生氣憤怒的意思,嗔戒一犯,怒火中燒,根本把控不了自己,那些因為一時氣惱而殺人的死刑犯,沒一個不后悔的。嗔的另一層含義是嫉妒,嫉妒之心一生,多好的朋友都會相互下絆子。

癡,是癡情。陷入情網(wǎng)的人,猶如被灌了迷魂湯,失魂落魄,整個人被感情掏空了,最后有的郁郁而死,有的由愛生恨,或殺死對方,或雙雙殉情。

人一旦暴露了這三個弱點,阿寶們就有下手的機會了。

第二章 我的師父是民國時期大名鼎鼎的算命先生

仙童逆水行尸

我本名叫劉天亮,母親說我是快天亮的時候生的,所以父親給取名叫天亮。剛?cè)胩每谀顷噧海蠹叶冀形摇吧盗痢?,后來祖爺說:“入了堂口,就是自家兄弟,以后別再叫傻亮了?!倍晤^問:“那叫什么?”祖爺看看我笑著說:“腦袋這么大,就叫大頭吧?!睆拇耍蠹叶脊芪医写箢^。二壩頭常說我:“頭挺大,就是一腦袋糨糊。”

祖爺有時會問我:“大頭,后悔跟我了?”其實,多年來,我一直反反復復思考這個問題,后悔還是不后悔?祖爺明知我不是做阿寶的料,卻讓我加入堂口……

我本是個茶館里跑堂的,要不是祖爺經(jīng)常去那里喝茶,我也不會認識祖爺。祖爺?shù)淖牢晃颐看味紩樗A留好,他來前我都會把桌椅擦得干干凈凈。他掉了扇子,我會幫他撿起。他丟了銅板,我會拾起來追上他,還給他。時間久了,祖爺也不拿我當外人了,每次來了,都會高叫:“傻亮,給爺泡壺龍井!”

我就高興地應和:“來了!”

我人長得胖,傻里傻氣的,茶館的人都叫我“傻亮”。其實傻不傻,我自己心里明白,咱一個平頭老百姓,在那個兵荒馬亂的時代,傻點不吃虧。

有一次祖爺喝著茶,問我:“傻亮家里都有什么人啊?”

我說:“回爺?shù)脑挘〉闹挥幸粋€老娘,年前患病剛?cè)ナ懒耍粋€妹子遠嫁了,家里就剩我一光棍?!?/p>

祖爺又問:“那你一年在這能拿幾個子兒啊?”

我笑著說:“爺,小的沒什么本事,就會跑跑腿,我們掌柜的厚道,給口飯吃就行了,哪敢要錢啊?!?/p>

祖爺沉默了一會兒,說:“打烊后,你到這個地方來找我,爺有話跟你說。”隨后給我留了一張條子,上面是他的住址。我慶幸念過幾天私塾,否則連字都不認識。

茶館關門后,我拿著這個條子,去了祖爺那里。路上我心里怦怦直跳,也不知這位爺找我什么事,但直覺告訴我,應該不是壞事。

轉(zhuǎn)了幾個彎,終于到了祖爺?shù)淖√帲莻€很大的宅子。大門朝南,進門后有一棵大棗樹,過道中間是個大水缸,東西各有一個偏房,再往里走是正廳,一進正廳就是個堂口,中間掛一幅畫,是一幅仿宋潑墨仙人圖,兩邊是對聯(lián),上聯(lián):仁者仁心仁義事;下聯(lián):保和保善保太平。后來才知道,這副對聯(lián)是祖爺自己寫的。

我到祖爺那里時,祖爺正在給一群人開會,大概有六七個,我剛到,會正好開完,管家把我領進去后,祖爺一揮手,那些人都走了。

祖爺把我讓進書房,說:“傻亮,坐,爺跟你聊聊?!庇址愿老氯松喜?。

我只是個跑堂的,平日里都是別人坐著我站著,別人喝著我看著,他讓我坐,我都不知道屁股往哪兒放。

祖爺看出我很緊張,笑著說:“別拘束,別拘束,坐下,坐下?!?/p>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坐下了,沒一會兒,一個五十多歲的女傭人拿來一壺茶,滿了兩杯,給祖爺端了一杯,說了一聲:“老爺請?!庇纸o我端了一杯,我趕緊站起來,緊張地接過那茶杯,祖爺笑了:“坐下,坐下,今天你是我的客人?!?/p>

我感到臉上的肌肉都發(fā)緊了,笑著說:“謝謝爺,謝謝爺?!焙攘艘豢?,好懸,沒燙死。引得祖爺和那個老太婆呵呵笑起來。

祖爺對那女傭說:“下去吧?!蹦抢咸懦蛄宋乙谎圩吡?。

屋子里就剩我和祖爺了,我手里轉(zhuǎn)著茶杯,不知該說什么。

祖爺喝了口茶,說:“傻亮,你打算一輩子就當跑堂的???”

我說:“爺,小的沒別的本事,就是能跑個腿兒,混一口飯吃就不錯了?!?/p>

祖爺說:“你總叫我爺、爺?shù)?,你就自己沒想過當爺???”

我一聽這話,差點沒把茶杯扔地上,慌忙說:“爺,您說的這是哪番話??!小的生來就是伺候爺您這樣的人物的,小的命賤,哪有爺這般福分??!”

祖爺臉一沉:“沒骨氣的東西!”

我一愣,這哪是骨氣不骨氣的事啊,誰不想當爺讓人伺候啊,可得有那本事啊。我低頭不做聲了。

祖爺嘆了口氣,說:“傻亮,你知道嗎?我以前還不如你?!?/p>

“嗯?”我抬起頭,不明白他的意思。

祖爺說:“你跟我來?!?/p>

祖爺起身,我跟隨在他后面,隨著他出了正堂,進了西廂房。一進門把我嚇了一跳,里面供的都是死人的牌位,我仔細看,有“先考慈父大人”、“先妣慈母大人”,還有長兄、小妹、愛弟,我看糊涂了,愣愣地望著祖爺。

祖爺點上一炷香,插在香爐里,向我講述了那些陳年舊事。

祖爺?shù)淖嫔显翘斓貢某蓡T,清末參加過太平軍,到祖爺?shù)母赣H這一輩,日子過得還不錯。辛亥革命后,他的父親還在國民政府任過要職,再后來參加“護法運動”,結(jié)果因堅決擁護孫中山倡導的武力護法,被桂系軍閥刺殺于軍中,為斬草除根,幾個劊子手夜里又躥入祖爺家里,對一家老小下了死手。

祖爺?shù)臓敔敽湍棠虥]來得及哼一聲就被捅死了,母親和哥哥拼了命和那幾個殺手搏斗,母親的肚子被捅了數(shù)刀,腸子流了出來,趴在地上,死死地抱著殺手的雙腿,對祖爺大喊:“快帶著弟弟和妹妹跑!”祖爺驚慌失措地帶著弟弟和妹妹逃了出來,連夜跑了幾十里路才停下,隨后祖爺將弟弟和妹妹摟在懷里,三人失聲痛哭。

那年,祖爺15歲,弟弟10歲,妹妹8歲,死了的哥哥18歲。從此,幸免于難的兄妹弟三人流落街頭,乞討為生。

有一天三個人正在街上行討,對面來了幾個人,其中一個戴黑眼鏡的人遞給他們幾個燒餅,然后說:“娃子,我那里有點零活,你們幫我干,干完我給你們錢?!?/p>

祖爺看了看他們,又看了看饑餓的弟弟妹妹,說:“什么活?”

那人說:“就是刷刷碗,擦擦桌子,不累?!?/p>

祖爺想了想,說:“好吧。在哪里?”

那人說:“很近,跟我來吧?!?/p>

講到這,祖爺眼睛紅了,長長嘆了口氣,對我說:“如果……讓我重新過一回,我寧愿阿弟和小妹餓死,也不會帶他們?nèi)ツ莻€地方。”

那幾個人左轉(zhuǎn)右轉(zhuǎn),把祖爺兄妹三人帶到一個沒人的破舊房子里,一進門祖爺三人就被人用手絹捂在鼻子上了,后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原來那幾個人都是當?shù)氐陌?,他們?yōu)榱俗鲆粋€局,不惜制造一起滅絕人性的命案。那年,當?shù)卮蠛担f稼都快干死了。阿寶們造謠說,這是當?shù)厝瞬蛔錾剖滤玫膼汗?,最近會出現(xiàn)“仙童托夢”,大家睡覺時應該注意,并且“和合二仙童”會擇日在河中顯示肉身,“逆水行尸”,以告世人。

阿寶們把這些謠言散布出去以后,就開始尋找替死鬼了。正常人家的孩子他們輕易不敢動,結(jié)果正巧碰上三個行乞的小叫花子,這種野孩子弄死也沒人找,于是就用迷魂藥將兄妹三人迷倒。因祖爺?shù)牡艿芎兔妹媚挲g差距不大,身高也差不多,于是將他倆勒死后,穿上紅綠相配的衣服,裝扮成“和合二仙童”,將尸體背面捆上竹筏,泡在水里,竹筏下面弄根長長的草繩,一直引到上游,第二天中午,由兩個阿寶慢慢地在上游拉繩子,其他阿寶在河邊造勢,引來很多人圍觀。

因為河面比較寬,離得比較遠,沒人能看清這里面的門道,于是兩具童男童女的尸體便逆流而上,阿寶們大呼:“逆水行尸!逆水行尸!”見岸邊的人聚多了,就派幾個人下河,用剪刀偷偷將繩子剪斷,將兩具小尸體抱上岸來。

阿寶們說這兩個“仙童”就是“和合二仙”的化身,已經(jīng)反復托夢給很多人了,現(xiàn)在是現(xiàn)身說法,大家一定要多做善事!

此時,人們對阿寶們的話已深信不疑了,阿寶們將兩具尸體澆上柴油,點火焚燒,燒完后,把骨灰和泥巴和在一起,塑成兩個泥娃娃,供在一座廟里。從此當?shù)厝思娂娊o“和合二仙童”焚香捐錢,這個阿寶團伙也狠狠撈了一筆。

祖爺因為長得太大了,沒什么用處,被迷了以后,用繩子勒了一會兒,阿寶們以為勒死了,就把他扔在后山喂狼了,結(jié)果當晚大雨傾盆,狼群沒有出現(xiàn),祖爺竟然活了過來,他沒死。

祖爺醒來后見弟弟妹妹沒有了,也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大雨中瘋狂地喊著:“阿弟,小妹!”

嗓子都喊破了,雨聲和轟轟的雷聲遮蓋了一切,站在大雨中,祖爺絕望地哭了。

天亮后,祖爺找回城里,他怕再遇到那幾個人,就偷了城邊人家曬的幾件衣服,把自己打扮成正經(jīng)人家的孩子,一進城就聽到城里人紛紛議論仙童逆水行尸的事,當時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隨人群來到河邊,此時幾個阿寶已經(jīng)將尸體撈上來,祖爺一看,正是自己的弟弟和妹妹,心中像被刀子捅了一下,疼得差點暈過去。

他恨不得跑過去咬死那幾個阿寶,他更想撲在弟弟妹妹的尸體上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但他忍住了,他的心碎了,但意識還沒碎,他要報仇,就要忍住,否則,也是死路一條。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15歲的祖爺做到了,所以,他是祖爺。

祖爺看著弟弟妹妹的尸體燃燒起來,他把嘴唇都咬破了,他聞到了弟弟妹妹燒焦的肉味,他默默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眼睛一片血紅。

忽然,有一個阿寶在人群中看出了祖爺,便對其他幾個阿寶使了個眼色,兩個阿寶朝祖爺奔來,祖爺一看事兒不對,掉頭就跑,兩個阿寶追了一陣,沒影了,祖爺找了個拐角,躲了起來。

日落后,祖爺再次回到河邊時,人群已經(jīng)散了,祖爺痛痛快快地哭了一泡,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家破人亡,這是他做夢都沒想到的。他第一次想到了自殺,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但一想到母親那撕心裂肺的吶喊,弟弟妹妹無助的眼神,他就不停地告誡自己:不能死,死了就徹底完了,要報仇,必須報仇!

隨后的一段時間,祖爺一邊偷偷地行乞,一邊搜尋那幾個阿寶的蹤跡,他還打扮成正經(jīng)人家的孩子,悄悄跟在一些老太太的后面,就像孫子陪奶奶上香一樣,溜進那座廟里上香??粗惆干嫌米约旱艿苊妹玫墓腔易龀傻哪嗤尥蓿鏍攺娙讨?,一邊上香,一邊在心里默默地說:“阿弟,小妹,你們放心,哥一定替你們報仇!”

祖爺知道這個廟里的住持和那幫阿寶是串通一氣的,不敢久留,上完香就跑了。他必須先找到那幾個阿寶,再想辦法干掉他們。他在廟外盯了幾天,一點線索也沒有,思來想去,忽然想起那棟破房子,他和弟弟妹妹就是從那里被迷倒的,但迷前是清醒的,祖爺記憶力超強,記得路,他準備返回那個房子蹲點,看能否找到線索。于是,一天半夜,吃飽后,他又摸回了那棟房子。

那是郊外一片舊宅中的一個四合院,墻頭都有些塌了,祖爺趴在墻外聽了一陣,沒動靜,又學了兩聲狗叫,還是沒有動靜,便翻身進入那房子。

里面一片漆黑,祖爺摸來摸去,發(fā)現(xiàn)除了一些破家具,什么也沒有。他打算晚上就在這里瞇會兒,天一亮就去房外不遠處的干草堆里盯梢,正想著,突然房后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祖爺?shù)男睦锟┼庖幌拢_步聲越來越近,祖爺慌忙往外跑,結(jié)果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借著月光,祖爺一看,是一根長長的通條。通條,是當時人們用來通爐子的鐵棍,大約有手指頭那么粗,一頭安了木柄,抓在手里,另一頭磨得尖尖的,一下可以捅到爐底。祖爺抓起這根通條,翻墻跳到外邊,此時,宅子大門已經(jīng)被幾個人撞開,祖爺躲在墻頭后偷看,只見幾個人抬著兩個箱子進來了,箱子里好像有人哼哼地叫。

那幾個人將箱子抬到屋里,其中一個人拿出火石,打著火將油燈點燃。這下清楚了,祖爺看到了那幾個人的臉,其中有兩個人正是那天將自己兄妹三人騙到這個宅子的阿寶。這時,一個領頭的對那兩個阿寶說:“你們兩個今夜在這看守,別他媽光顧著喝酒,小心跑了這兩個老東西,四爺要你們的命!”

那兩個阿寶忙說:“二哥放心!二哥放心!”而后,那個領頭的帶著其他幾個阿寶揚長而去。留守的那兩個家伙,掏出一大壺酒,席地而坐,又從懷里拿出一包肉,邊吃邊聊。

祖爺?shù)难劬λ浪蓝⒅@兩個阿寶,心想:“我一定要弄死你們!”

但祖爺心里清楚,此時要是貿(mào)然躥出去,肯定打不過這兩個身強力壯的阿寶,他必須等機會,等到這兩個家伙喝得差不多,迷迷糊糊時,他才好動手。

祖爺一動不動地盯了一個多時辰,看他們酒也快喝干了,舌頭也不打彎了,才握著那根長長的通條,從墻外慢慢翻過來,悄悄走向屋子。剛走到院子中間,一個阿寶突然站了起來,祖爺嚇了一跳,趕緊蹲到院子邊的石榴樹后。那阿寶晃晃蕩蕩地走了過來,嘴里嘟囔著:“撒……撒泡尿……”

那阿寶走到石榴樹旁,掏出陽具,小腹一挺,嘩嘩尿了起來,一邊尿一邊唱:“小孤孀上墳去啊,小雨淅瀝瀝啊……”

祖爺就蹲在樹后,尿水透過枝葉撒了他一臉。祖爺本想等他尿完后往回走時,從身后動手,但這小子這泡尿尿得時間很長,尿水不停地濺到祖爺臉上,祖爺怒了,忍不住了,抄起通條,猛地朝那小子的小腹刺去。這一刺,祖爺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正巧刺在那小子的膀胱上,陽具里馬上沒尿了,肚子上破了個大洞,尿水和血水都從這洞里噴了出來。

那小子“啊”的一聲慘叫,雙手捂著小腹倒在地上打滾。祖爺站起來,緊跟著將通條刺入他的咽喉,喉嚨刺穿了,血汩汩往外冒,那小子想喊,卻喊不出聲來,不一會兒就不動了。

另一個阿寶聽到外邊有動靜,慌忙在屋里喊:“怎……怎么回事?你他媽別……別嚇我?。 ?/p>

祖爺飛快地沖了進去,一膝蓋將對方頂?shù)?,對方還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祖爺高舉通條,一下刺入他的咽喉,這一次用力更猛,通條從脖子后面刺了出來,那小子蹬了蹬腿兒,很快也不動了。

祖爺將這兩人殺死后,箱子中的哼哼聲更大了。

舍命救下殺親仇人

祖爺走近看,箱子是用厚木板釘成的。祖爺把通條串進木板縫兒里,費了好大力才把箱子撬開,里面是兩個五花大綁的人,捆得很有技術,兩只手綁在一起,兩只腳也綁在了一起,然后從中間引一條繩,把手和腳用力收,這樣四只“爪”就捆在一起了,整個人就像個蝦米球兒,躬著身子臥在里面,一動都動不了。

祖爺把他們口中塞的布團掏出來,那兩個人一陣咳嗽后,千恩萬謝,“謝謝小兄弟救命之恩!”借著燈光,祖爺看這兩個人,一個約摸五十來歲,留著山羊胡,另一個估計有六七十歲了,臉上都是褶,但沒有胡子。

祖爺開始幫他們解繩子,都是死扣,用牙咬都咬不開,最后還是那個年紀較大的人說:“小兄弟,你把這油燈的燈罩摘下來,把燈端過來,直接燒。”祖爺一拍腦袋,“對啊,我怎么沒想起來!”趕忙取過油燈,那兩個人支著空隙配合著,很快就燒斷了。驀地,祖爺頭皮一陣發(fā)麻:剛才這老頭這一嗓子怎么跟正常人不一樣啊,陰陽怪氣的?

那個五十來歲的人此時也說話了:“小兄弟,敢問何方人士?怎么會來到這兒解救我們?”

他這一問,把祖爺問愣了,祖爺心想:我本是來尋找線索找仇人報仇的,沒想到捎帶著還救了兩個人,這怎么說呢?要不要跟他們說實話?不能說!沒準兒他們是一伙的,搞不好還會弄出麻煩!

家庭的劇變對祖爺打擊太大了,他已不能再相信任何人!祖爺笑著說:“我……其實是一個亡命江湖的人,去年家里因為交地租,與地保起了沖突,我一怒之下打了那個黑心的地保,從此告別家鄉(xiāng),浪跡天涯。方才路過這里,正巧看到幾個人抬著你們進了這宅子,我這個人就愛打抱不平,況且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所以,忍不住,就冒險來救你們了!其實也沒什么啦,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江湖好漢都是這么做的。”

那兩人聽完后,面面相覷,愣了好大一會兒,才說:“小兄弟,年紀輕輕,就有這般膽量和俠義心腸,佩服?。 ?/p>

那個五十來歲的人一抱拳,說:“在下周震龍?!比缓笾钢莻€六七十歲的老頭說:“這位是我?guī)煾福瑥埖こ?。敢問小兄弟尊姓大名??/p>

祖爺也一抱拳,回道:“不敢當,小的姓王,名一行,取一心修行之意。”

張丹成點點頭:“嗯,好名字啊,好名字!”

祖爺又是一陣頭皮發(fā)麻,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這老頭的嗓音太特別了,細細的,像綿羊叫,弄得人渾身發(fā)冷。

其實祖爺在撒謊,自從父親得罪了軍閥被滅門后,他再也不敢透露自己的真名,這個名字是他隨機想的,意思只有他自己明白:一行,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在世上行走。

周震龍說:“此地不是久留之地,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祖爺本不想跟他們走,但一想到這兩個人能跟那幾個壞蛋攪在一起,要么他們是仇人,要么是一伙的,總之有關系,何不趁機打探一下?那天在大街上設套騙走祖爺和弟弟妹妹的一共三個壞蛋,現(xiàn)在死了兩個了,還有一個戴眼鏡的沒找到。

于是,三人頂著月色匆匆離開了。趟過一條小河,轉(zhuǎn)了幾個巷子,來到一個宅子跟前,周震龍?zhí)统鲨€匙把門打開,此時天剛蒙蒙亮,三人進屋后,周震龍并不著急讓大家就坐,而是把炕上的席子掀開,下面竟露出一塊木板,再把板子掀開,是一個洞,洞里豎著一個梯子,周震龍對張丹成說:“師父,我們下去說吧。”

張丹成點點頭,周震龍攙扶著他,讓他先下去。然后轉(zhuǎn)身對祖爺說:“王老弟,請。”

祖爺驚愕地看著炕上的這個大洞,都呆了,心想這什么機關啊,大炕中間挖個大洞,隨即也俯身下去了。周震龍最后一個下去的,下去后又用手撐著,將木板和炕席復位。

周震龍將油燈點燃后,祖爺才看清,這是個地窖,用四根柱子撐著,中間有個茶幾,右側(cè)有一個黑洞,一直往里延伸,不知道通到什么地方。三個人落座后,張丹成又開嗓了:“王老弟救命之恩老朽無以回報,大壩頭啊,一會兒你多拿一些金貨,請王老弟笑納?!?/p>

周震龍點頭說:“是?!?/p>

這是祖爺?shù)谝淮温牭健皦晤^”這個字眼。祖爺一心惦記著線索和報仇,總想從這兩人身上套出點信息,對金子的事并不太在意,于是說:“大丈夫生在天地間,本應肝膽相照,張先生這樣打發(fā)在下,實在是折殺小的了!”

張丹成和周震龍又是一陣對視,他們被眼前這個小子搞暈了,“那……你……我們怎么報答你?”

祖爺一笑:“我能遇見二位先生,也是緣分,換句話說,也是二位命不該絕,吉人自有天相,我只是充當了救命人的角色,二位先生要謝,就謝老天爺吧?!?/p>

那兩人一愣,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們覺得眼前這個小子太可愛了。

聽著張丹成游絲一樣的尖笑聲,祖爺又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祖爺?shù)炔患傲耍f:“二位先生緣何被那些賊人所綁?難道是得罪了他們?”

那兩人收斂了笑容,周震龍說:“爬香了!”

祖爺不明白什么意思,“什么香了?”

周震龍看了張丹成一眼,請示是否可以接著說,張丹成點點頭,“王老弟是救命恩人,我們的命是他給的,但——說——無——妨。”

張丹成說最后四個字時,聲音拉得長長的,祖爺一皺眉頭,真想把耳朵堵上,這幽靈般的嗓音實在是太刺耳了。

張丹成察覺了這個細節(jié),微微一笑:“小老弟,你是不是嫌我說話聲音難聽?。咳瞬蝗?、鬼不鬼的?”

祖爺一看被識破了,笑著說:“沒,沒,就是不太習慣?!?/p>

張丹成嘴一撇,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這要是換做旁人,我早就讓他掌嘴了!哼哼,別人也不敢啊。”沉默了一會兒,又說:“小老弟啊,你知道我為什么陰陽怪氣,不男不女嗎?”

祖爺?shù)吐曊f:“不知道?!?/p>

張丹成說:“因為我一顆蛋?!?/p>

祖爺一聽,耳朵差點炸了,“一顆蛋”在當?shù)厥橇R人的臟話,這老先生怎么這么說自己。

隨著張丹成的講述,祖爺才逐漸明白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原來他們是一個騙子團伙,號稱“江相派”,這個張丹成是當?shù)氐念^兒,也就是“大師爸”。早年因為行騙,騙到宮里的一個貝勒,那是個大局,張丹成布了三年,那個貝勒一直拿張丹成當至交,毫無防范,不料最后收網(wǎng)時,中間有人貪贓,“跳反”了,騙局被揭穿了。張丹成被那個貝勒抓到后,當時抱著必死的念頭了,不料那個貝勒還挺念舊情,說:“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膽子這么大,我就殺殺你的銳氣吧。”

結(jié)果張丹成被幾個清兵摁住,一個小太監(jiān)用刀把他的睪丸割了一顆,當時血流了一地,差點死過去。從此張丹成變成了名副其實的“一顆蛋”,說話也逐漸變得陰陽怪氣。當時還是大清的天下,沒辦法,只好回到鄉(xiāng)下隱姓埋名度日。辛亥革命后,滿清政府被推翻,張丹成又跳出來了,噼里啪啦地放了三天炮仗慶祝,而后重組隊伍,繼續(xù)行騙。張丹成的隊伍不大,手下四個壩頭,周震龍是大壩頭,和張丹成一同出道,另外三個都是后來慢慢發(fā)現(xiàn)培養(yǎng)的。這次那三個壩頭聯(lián)手“爬香”,張丹成不是沒嗅到氣息,只不過動手晚了。

據(jù)張丹成和周震龍描述,那三個壩頭中,牽頭造反的是四壩頭,這小子早就不服了,嫌張丹成不夠狠,嫌堂口的銀子越來越少,去年開始就慫恿張丹成“殺富”!

“殺富”是阿寶圈中的大忌,犯了這條行規(guī)是要受到阿寶群體集體追殺的。所謂“殺富”就是把肥得流油的狍子給“切”了,直接就把錢搶空。

行騙不同于搶劫和偷盜,講究細水長流,否則就斷了堂口的財路,即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如果不請示就把人給“切”了,也是要受到最嚴厲的懲罰的。所以,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能“殺富”。

張丹成明白,四壩頭所謂的為堂口利益著想而“殺富”,都是借口,說到底還是色迷心竅。他那點花花腸子,張丹成早看明白了,去年因為給一個大財主上門調(diào)風水,看上了人家的美妻,思來想去也沒什么好法子把這美人弄來,就以堂口財源緊張為借口,多次要求“殺富”。殺了那個財主,他就有機會了。

這段時間張丹成感覺到四壩頭越來越不對勁,正要與周震龍商量對策,不料人家聯(lián)合其他兩個壩頭先下手了。就把你綁起來,先不殺你,讓你眼睜睜地看著他擁著美人“登基正大位”后,再殺你,讓你帶著羞辱去死,才痛快!

講到這兒,張丹成恨得咬牙切齒,不停地罵娘!祖爺徹底明白了,原來是窩里斗,祖爺問:“那前幾天仙童托夢,逆水行尸的事……”

周震龍呵呵一笑:“什么仙童托夢啊,都是假的,都是我們做的局。這個局就是四壩頭實施的。這也是他的障眼法,造反之前好好表現(xiàn)了一下,我和師父都被麻痹了。”

祖爺身子一震,心中隱隱作痛,隨即又恢復了平靜。線索有了,張丹成是主謀,他手下造反的幾個壩頭中肯定有殺害自己弟弟妹妹的兇手。張丹成和周震龍雖沒有親自下手,但他們也有份,祖爺大腦急速運轉(zhuǎn):難道把剛剛救的這兩個人再殺了不成?現(xiàn)在手里沒家伙了,打他們兩個恐怕不是對手啊……不能殺!殺了他們就找不到那個謀害弟妹的壩頭了,要先借他們的手,把那個壩頭干掉,再收拾他們不遲!

各種主意像流星一樣在祖爺腦海中碰撞,祖爺一陣沉思。

張丹成看到祖爺發(fā)愣,問:“王老弟怎么了?”

祖爺忙回答:“這個……這個四壩頭真的太不是東西了!我也替兩位氣憤!”

張丹成和周震龍相互看了看,張丹成說:“小老弟啊,你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現(xiàn)在我們兩個沒法露面了,堂口的兄弟大部分都被策反了,靠我們自己是殺不回去了,我馬上修書一封,你坐輪渡去趟上海,把它交給一個叫九爺?shù)娜?,具體地址我會告訴你,他會幫我的。有勞老弟了!”

祖爺當時還不知道九爺是誰,后來歷史回答了他,九爺就是震驚中外的江淮大俠王亞樵。三天后,祖爺?shù)谝淮我姷搅送鮼嗛?,祖爺當時才15歲,王亞樵31歲,王亞樵摸了摸祖爺?shù)哪X袋,說:“娃子,好膽識,好氣魄!”

王亞樵是張丹成的舊交,最重江湖義氣,很快差遣了十幾個帶槍的手下隨祖爺趕回來。那些殺手與張丹成、周震龍秘密商議后,決定在四壩頭“登基”那晚對堂口發(fā)起總攻。

阿寶們畢竟不是殺手,堂口有幾條槍也都是清政府造的仿德國毛瑟1898型步槍,槍托都糟了,還總卡殼,結(jié)果十幾個殺手手持左輪手槍,翻墻而入,槍火大開,沒過半個時辰,阿寶們死的死、傷的傷,剩下的全都抱著腦袋蹲墻根兒了。

張丹成有口諭:“一定要活捉這幾個壩頭!”他要親自切了這幾個雜種!

結(jié)果除了二壩頭一看事兒不好自己抹了脖子外,三壩頭和四壩頭都被活捉了,用繩子綁了,捆在柱子上。

祖爺躲在人群后偷看,一眼就認出了四壩頭,正是當初在街上騙自己和弟弟妹妹的那個人,當晚雖然沒戴眼鏡,但那輪廓,那下巴,還有嘴角那顆大黑痣,化成灰祖爺也認識。

祖爺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但不敢輕舉妄動,他擔心四壩頭認出他,人家雖然窩里斗,但畢竟是一家人,自己還是個外人,萬一他喊一嗓子,“這就是跑掉的那個小雜種!”誰也不知道會出現(xiàn)什么變數(shù)。

張丹成坐在堂口的大院里,問四壩頭:“服不服?”

四壩頭仰天大笑,“你個閹人!要殺便殺!”

張丹成一聽就火了,一顆蛋的人準確地講還不算閹人,但最忌諱聽到“閹人”這倆字,其實四壩頭之所以能造反成功,也是一直私下宣揚:“老頭子自己是個閹人,卻限制堂口的兄弟找女人?!”阿寶們多是利欲熏心、淫欲旺盛之人,聽四壩頭這一煽乎,全都性起了,一個個支著褲襠,鐵了心地跟著四壩頭干。

張丹成一揮手,“大壩頭,給我把他的舌頭割了!”

周震龍說了聲“是”,操刀上前。其實,割人舌是最難的,這和割豬口條不一樣,豬的口條大而長,豬被宰殺前都嚎叫,放完血后,豬嘴還半張著,卸下豬頭,掰開豬顎,一手抻著豬舌,另一只手揚刀一剁,口條就有了。而活人的咬合力是很大的,兩個小腳使出吃奶的勁兒都掰不開四壩頭的嘴,最后周震龍掄起一根鐵棍子,把四壩頭的嘴巴打豁了,門牙打掉了,然后兩個小腳,一個掰上顎,一個掰下顎,周震龍才把他半個舌頭割下來。四壩頭滿嘴是血,但能聽得出,他還是在罵,但聲音已經(jīng)模糊不清。

張丹成冷冷地發(fā)笑,“服不服?”

四壩頭歪著腦袋,血流不止,表情中透露的還是不服。

張丹成怒了,抄起一把槍,站起來,對準他的腦袋就要崩。祖爺一直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心想報仇的時候總算到了,他走向張丹成,說:“您一槍崩了他反而便宜他了!他現(xiàn)在是求死,巴不得你開槍呢!”

張丹成一愣,“老弟,你什么意思?”

祖爺滿腦子都是弟弟妹妹的樣子,沉寂了片刻,惡狠狠擠出幾個字:“點——天——燈!”

他這一嗓子,把張丹成嚇了一跳,這小子怎么這么狠?他哪知道,祖爺這是恨!

此時四壩頭已經(jīng)認出祖爺了,張張嘴想說什么,但滿嘴血肉模糊,啥也說不清了,最后,搖搖頭,竟然笑了,他認栽了。

“點天燈”和“凌遲”是古代兩種最殘酷的刑罰,凌遲是一片片割肉,點天燈是把人泡在油缸里,然后撈上來,頭朝下,腳朝上,綁在一根柱子上,從腳上點燃,受刑人可以看著火苗從自己腳底燒起,能聽到自己肉皮滋滋的燒焦聲,能感受到燒化的肉油滴落在臉上,最后在無比的痛苦和驚恐中死去。

祖爺要點他的天燈,是因為他親手弄死了自己的弟弟和妹妹,又把他們燒成灰,還把灰和進泥里,塑成泥人。此時此刻,報應來了,分毫不差。

很快,四壩頭被扒光衣服,渾身澆滿油,倒綁在柱子上,由于失血過多,他的意識已經(jīng)模糊了,祖爺將火把搭在他腳丫子上,火苗騰地一下就起來了,伴隨著滋滋的燃燒聲,肉皮開始鼓起大泡,四壩頭竟然呵呵笑起來,然后發(fā)出“呃——呃——”的聲音,很爽很銷魂的樣子,好像燒的不是他。

所有人都驚呆了,祖爺默默地看著騰騰的煙火。突然,他拿起一把槍,嘭的一聲,將四壩頭打死了。他實在看不下去了。

放下槍,祖爺仰天長嘆,心中說:“阿弟,小妹,你們安息吧。哥哥不可能殺死所有的人!”

突然,張丹成指著祖爺,大喊一聲:“把這小子給我綁起來。

劫富濟貧的天地會分支:江相派

祖爺一驚。

周震龍也是莫名其妙,“師父,這是為什么呢?他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啊。”

張丹成依舊大喊:“綁起來!”

周震龍不敢抗命,與兩個小腳一擁而上,把祖爺綁了起來。

張丹成冷冷一笑,對祖爺說:“我們非親非故,你冒死相救,你和四壩頭無冤無仇,卻要點他天燈,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祖爺心里一陣打鼓,什么也沒說。

張丹成繞著五花大綁的祖爺走了一圈,突然指著祖爺?shù)哪X袋說:“你就是那個跑掉的叫花子!”

周震龍嚇得后退兩步,愣愣地說:“是……四壩頭說的漏網(wǎng)的那個小子?”

祖爺雙眼一閉,心想:罷了,罷了。隨即,他從容地說:“既然你們識破了,痛快點,我也可以和家人團聚了?!?/p>

張丹成長吁一聲:“知恩不報非君子,留作千古罵罪名。我張丹成行走江湖幾十年,就靠一個義字活著,你救過我的命,我殺你就是不仁不義,我不會殺你,但……也不會放你!”

張丹成知道,眼前這個孩子太狠了,放了他就等于放虎歸山。

祖爺就這樣被囚禁了,堂口后院有個地下牢房,專門關押犯錯誤的阿寶。

關押后的第二周,就來了一個專門看守祖爺?shù)娜?,約摸五十來歲,是個瘸子。祖爺實在搞不明白,堂口那么多有胳膊有腿兒的阿寶,張丹成為什么非派個瘸老頭子來。

后來才知道,這個瘸子不是一般人,跟了張丹成幾十年了,四壩頭造反時,他并不在張丹成身邊,聽到小腳跑來報信后,立馬趕到堂口,但已經(jīng)晚了,寡不敵眾,干掉幾個阿寶后,趁亂翻墻拖著瘸腿跑了。張丹成殺回堂口后,他又回來了。

人瘸,但技術不瘸。他也算堂口的一流殺手了,他的技術不在腿上,腿是當年與黑幫發(fā)生沖突時為了保護張丹成被打瘸的,他最厲害的技術是“飛釘”,手上運力,十幾米外,能把一根鐵釘打入木頭,深入幾寸。這套技術據(jù)說源于中原地區(qū)的“燕子門”,后來好多傳言版本都把“飛釘”的技術演化為“飛刀”了,因為“飛刀”更精彩,更動人。其實那個年代就是“飛斧子”都不會“飛刀”的,首先“飛刀”不是隨便就能得到的,工業(yè)革命前沒有大規(guī)模的刀片切割技術,所有的飛刀都是手工打磨的,要制作薄如蟬翼的飛刀既費時又費力,即便好不容易制作了幾把得心應手的飛刀,真正實戰(zhàn)起來,也不太頂用,因為扔出去的飛刀不可能馬上拿回來,至多殺死幾個人,然后就只有等著被殺了,而且一般飛刀多是暗中發(fā)力,發(fā)完就跑了,這樣下來耗費幾十天制作的飛刀打一仗就沒了,下次再行動還得重新磨制,根本不現(xiàn)實。

而釘子很好弄到,但當時的釘子也不是現(xiàn)在的釘子?,F(xiàn)在的釘子叫“洋釘”,和“洋火”“洋油”一樣,都是漂洋過海的舶來品,古時候的釘子比較大,都是鐵匠自制的,直徑是現(xiàn)在釘子的三到四倍。釘子的供應量也比較大,一次能帶幾十顆,功力好的高手,彈無虛發(fā),一次火并,至少能夠斃掉十幾人。下次再行動,依然裝一兜子,不需要為工具擔心。

祖爺對我說,如果沒有親眼見,你不相信世上有這樣的高人,那瘸子手一揚,鐵釘“嗖”地飛出,“崩”的一聲就扎進牢門的木柱子上,祖爺被震住了,也明白了張丹成為什么會派這么個人來看守他了。

“師父說了,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讓我不要怠慢你,更不要相信你?!钡谝惶煲娒?,那瘸子就這樣對祖爺說。

一開始兩人是互有戒備的,一個坐在牢門里,一個坐在牢門外,也不怎么說話,后來熟了,逐漸開始交談。

那瘸子名叫涂一鳴,是張丹成出道后的第一批弟子。腿瘸后,張丹成基本不再安排他外場的事了。他這條腿是為張丹成斷的,張丹成當著堂口的弟兄發(fā)誓要養(yǎng)他一輩子。其實根本不用養(yǎng),涂一鳴在堂口干了這么多年,銀子一大把,不缺錢。

祖爺問他為什么不趁機脫離堂口,去個別的地方隱姓埋名地生活。涂一鳴呵呵一笑:“你不懂。一個人在堂口混了幾十年,堂口就是家了,這份感情是拿錢換不走的,生是堂口的弟兄,死是堂口的鬼,習慣和兄弟們在一起的日子了。我殘了以后,雖不出外場了,但幕后出謀劃策還是少不了的。我這個人閑不住,更不愿意吃閑飯,正巧你來了,師父要我看守你,說你這個娃子是個危險人物?!?/p>

祖爺心里一陣苦笑。隨后一段時間,祖爺過得也算舒服,每日三餐都有肉,逢初一、十五還能喝兩口米酒。張丹成這招太絕了,時間可以抹平一切,祖爺心中的怒火和壓抑開始慢慢消減。夜里,祖爺常常自言自語,他提醒自己記住仇恨:弟弟妹妹雖不是張丹成親手殺的,但他是堂口的主事人……我當初要是不救他們……可他現(xiàn)在并沒有殺我……每天夜里,祖爺都會帶著這些想不開的結(jié)兒入睡,夢里時?;氐揭郧?,回到父親母親身邊,一家人有說有笑,醒來后屋子空空,又是一陣發(fā)呆。

祖爺也曾想過撞墻角,死了算了,但又想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要死?已經(jīng)家破人亡了,自己不該讓香火繼續(xù)下去嗎?他也想過絕食,但為什么要絕食呢?仇人的飯不能吃嗎?吃飽才能活著,活著才能出去,出去才能報仇,不但要吃,而且還要吃好!

每隔十天半個月,祖爺就會戴著腳鐐從地牢里出來放風,涂一鳴就坐在院子里看著他,袖子里藏著鐵釘,有時祖爺會說:“你不必緊張,我不會跑的。”

每當這時,涂一鳴就會笑著說:“別人不會,你會,15歲就敢殺兩個人,點一個人的天燈,如果不小心,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p>

其實,涂一鳴是打心眼里喜歡祖爺?shù)?,他常對祖爺說:“娃子,如果你不是我們的仇人,那我們肯定會成為好兄弟。你也別整日想著報仇,說句公道話,師父當時做局時并不知道那是你的弟弟和妹妹,四壩頭在街上轉(zhuǎn)悠時,就偏偏碰到你們了……”

“不要再提這事了!”祖爺打斷他。

“不讓提我也提,我告訴你,師父早就派人去廟里把你弟弟妹妹的尸骨泥人拿回來了,買了兩口大棺材,下葬了,還立了碑,月月都派人燒紙?,F(xiàn)在堂口的兄弟都主張殺了你,師父就是不應……”

“別說了!你這個瘸子!”祖爺罵道。

涂一鳴呵呵一笑,“你這個小子,要是在大街上有人這么說我,老子一鏢封了他的喉?!?/p>

祖爺跟這個人生不起氣來,“張丹成準備把我關多久?”

涂一鳴搖搖頭,“說不定,也許幾年,也許十幾年,也許幾十年,只要師父活著,除非他老人家死了,死了也不會放,你是我們整個堂口的敵人,你出來,我們就別想活。所以,我估計你會老死在這里了,這不挺好嘛,有吃有喝的,等你再長大點,師父沒準兒還會給你找個妮子……哈哈……”

祖爺一陣迷茫,這輩子就這樣了嗎?

日子一天天過,祖爺已下定了活下去的決心,每天吃飽后就在牢房里伸胳膊蹬腿,有時還會倒立,鍛煉體力和耐力。涂一鳴無聊的時候就會走上去,坐在院中,把鐵釘一顆顆打入大樹里,然后一瘸一拐地走過去,拔下來,再一瘸一拐地走回來,再打,再過去,再拔。

有一次,祖爺對涂一鳴說:“喂,不如你教我打鐵釘吧?”

涂一鳴眼睛一瞇,笑著說:“你當我老糊涂了?我教會了你,哪天你一鏢打在我腦袋上,我找死啊?”

祖爺也笑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人是感性動物,時間久了會產(chǎn)生感情,相互的提防力也會減輕。有一次涂一鳴來了后,唉聲嘆氣,祖爺趁機問:“怎么了?”

涂一鳴說:“師父發(fā)脾氣了!差點漏局!這群雜種,太貪了!”

祖爺一笑:“說說。”

涂一鳴看了祖爺一眼,祖爺又是一笑:“我也算是堂口的人了,我又跑不了,聽了也會爛在肚子里,不用這么緊張吧?!?/p>

涂一鳴一聲長嘆:“也罷?,F(xiàn)在的阿寶隊伍和以前不一樣嘍……”

祖爺問:“怎么不一樣,不都是騙子嗎?”

涂一鳴搖搖頭:“失道了,失道了?!?/p>

祖爺說:“騙子有什么道?”

涂一鳴臉一沉:“你懂什么!我們‘江相派’,一拜天為父,二拜地為母,有情有義橋下過,無情無義刀下亡,劫富濟貧天為證,貪財貪色天報應!你說騙子有什么道?師父明知你會殺他,他卻不殺你,反而養(yǎng)著你,這就是道!”

祖爺一愣,立即說:“那殺人也是道?”

涂一鳴說:“殺壞人是道,殺好人就是失道?!?/p>

祖爺沉思了一下,“殺無辜的人呢?”

涂一鳴知道祖爺又想起了弟弟妹妹,低頭片刻,說:“這是失道。人有時很難把控自己,為了堂口的利益,有時顧不了那么多……”

祖爺一聽怒了:“顧不了?顧不了就濫殺無辜?都是孩子啊,什么都不懂,跟你們無冤無仇??!”

涂一鳴也怒了:“誰知道那是你弟弟妹妹?你看看大街上有多少叫花子!不是餓死,就是凍死,早晚都得死!就現(xiàn)在,就今晚,有多少乞丐凍死,你知道嗎!你管得過來嗎?這就是個吃人的世界!他們不被阿寶吃,也被這個世界吃!”

祖爺冷冷地說:“這就是你們的道?”

涂一鳴嘆口氣說:“你以為師父不懺悔嗎?你知道堂口每年會拿出多少銀子救濟窮人嗎?你知道師父每年光湯藥就送出多少副嗎?你知道這十里八村的人都拿師父當活菩薩嗎?幾個叫花子的命換來一大群人的溫飽,不值嗎?”

祖爺說:“如果死的人是你女兒或你兒子呢?”

涂一鳴不做聲了。

祖爺說:“都是爹生娘養(yǎng)的,都是父母的心頭肉?!?/p>

涂一鳴說:“你不知道,師父這是好的,你看看外省的幾個堂口,都成什么了?騙財騙色,燒殺淫掠,無惡不作啦,畜生啊!”

祖爺說:“你們和畜生也差不多?!?/p>

涂一鳴大怒:“你……”右手一抬。

祖爺說:“要打我?畜生!就是畜生!畜生!”

涂一鳴看著祖爺,把手里的鐵釘悄無聲息地縮回袖子里,“我不和你一般見識!”

兩人都默不作聲了,良久,涂一鳴說:“你要恨就恨,但我告訴你,真正的阿寶不是畜生!當年洪門五祖之一方照輿祖師爺創(chuàng)立‘江相派’時,與各路綠林好漢遙相呼應,劫富濟貧,反清復明,黎民百姓無不暗中叫好!祖師爺仙逝后,其下乾、坤、坎、離四大房的弟子個個都謹遵師訓,心懷善念,不貪財,不貪色,懲惡揚善,劫富濟貧?!?/p>

祖爺沉默了,他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因為祖爺?shù)淖嫔弦彩翘斓貢?,天地會就是洪門,祖爺小的時候,爺爺經(jīng)常給他講天地會反清復明的故事,只不過“江相派”這一支與天地會漸行漸遠,爺爺很少提及。

涂一鳴見祖爺不說話,不知他在想什么,“怎么不說話了?”

祖爺沉思了好久,心情沉重地說:“其實……我祖上也是天地會的……”

這一句如同驚雷,把涂一鳴震得身子一抖,在他眼里,祖爺只是個來歷不明的叫花子,先前張丹成也曾讓他問過祖爺?shù)恼鎸嵭彰蜕硎?,祖爺不說,他們也沒辦法,后來干脆不問了。沒想到還同出一門!

封建社會最講究認祖歸宗,涂一鳴趕緊追問詳細情況,祖爺有條不紊地講解起來,講到當年祖上如何反清復明,后來又如何加入太平軍等等,唯獨沒說他父親的事兒。

這就足以讓涂一鳴目瞪口呆了,他怯怯地問:“娃子,你知道到你這一輩,占什么字嗎?或者,你知道你父親占什么字嗎?”

所謂占什么字,就是封建族譜中每個人所起的名字中的那個固定的字是什么,一般指中間那個字,這個字直接反映一個人的輩分。這些字由最初的老祖宗訂立,并設定好順序,一輩輩地往下傳,比如某人姓張,到他這一輩正好占“云”字,那么他和他的兄弟就都叫張云什么,如張云山、張云騰、張云烈等等,下一輩如果是“慶”字,那么這些人的下一代中間那個字就是“慶”,如張慶文、張慶財?shù)鹊?。同族的人,一看名字就知道誰的輩分大,誰的輩分小。

輩分是綱常倫理的基礎,三綱五常又是整個封建社會的思維基石,所以亂了輩分就是大逆不道,打罵長輩、殺死長輩、與長輩通奸,更是十惡不赦的大罪。

祖爺記得自己這一輩的字,他占“觀”字,他父親占“臨”字,祖爺如實相告了。這一告不要緊,涂一鳴的腿都軟了,連滾帶爬地跑到張丹成那里報信了。

祖爺入道

張丹成聽后大驚,趕緊拿來天地會族譜查詢,一直上推到雍正年間,果然都如祖爺所言,所有的名字都能對上號,張丹成傻了,這么推下來,他占的這個“丹”字正好在“觀”字后面,他比祖爺矮一輩,祖爺是他的師爸才對!

普通家庭重輩分,堂口更重輩分,張丹成現(xiàn)在等于關押了自己的長輩,而且還殺死了兩個叔父輩的人,這要傳出去,他也別在江湖混了。想到這兒,張丹成的冷汗都出來了。

“怎么辦,師父?”涂一鳴問。

張丹成思索了良久,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作孽啊,作孽啊。”

祖爺?shù)箾]太在意這個事兒,只是聽涂一鳴提起天地會,有一種親切感,所以就將祖上的事說了。涂一鳴走后,他愣愣地發(fā)呆,不知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

突然,地牢的門開了,緊跟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張丹成率領周震龍、涂一鳴還有幾個阿寶進來了。祖爺一看,嚇一跳,都光著上身,后背別一把明晃晃的大刀,還沒等祖爺說話,撲通都跪下了。

“‘江相派’木子蓮堂口第十三代掌門人張丹成拜見師爸!晚輩有眼無珠,犯下滔天大罪,今日特攜眾弟子前來領罪,請師爸執(zhí)行家法!丹成引頸謝罪!”張丹成低著頭伸著脖子,將大刀舉到祖爺面前。

祖爺懵了,腦子急速運轉(zhuǎn),突然明白了:都是天地會的后代,自己的輩分肯定比他們高!

一時間,祖爺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也不知道該怎么做,地牢里一片寂靜。

過了好一會兒,祖爺趕緊上前攙扶張丹成,畢竟七十來歲的人了,光著膀子就在那跪著,祖爺于心不忍。

張丹成死活不起來,說:“這是大罪,罪不可赦,砍下我的腦袋,以祭奠兩位長輩在天之靈!”

祖爺百感交集,想起弟弟妹妹不覺流淚了,默默地淌了好久,這種情況,怎么下得去手,“老先生請起吧,冤冤相報何時了啊?!?/p>

張丹成抬起頭,對祖爺說:“師爸宅心仁厚,算上這次,已是兩次救命之恩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闭f罷,將左手擔在木凳上,右手舉刀,咔的一聲,將自己的小拇指剁下,殷紅的鮮血隨即噴了出來。

“師父!”周震龍、涂一鳴等人跪著擁在張丹成周圍。

張丹成拾起自己的斷指,舉起來,對周圍的人說:“你們照做?!?/p>

周震龍與涂一鳴相互看了看,也將手指擔在木凳上,刀光閃過,地上又多了兩個斷指。剩下的幾個阿寶,相互看來看去,最后一咬牙,全都剁了。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祖爺被這套綱常倫理深深震撼了,他流著淚攙扶起張丹成,說:“大家都起來吧,還是那句話,冤冤相報何時了,所有的事一筆勾銷吧?!?/p>

周震龍哭著說:“是啊,畢竟是一家人啊?!?/p>

張丹成說:“趕快傳話設宴,我要和師爸開懷暢飲?!?/p>

已是夜半子時了,管家又把廚子喊起來,大起爐灶,烹雞煮鵝,很快一桌酒席就弄好了。

張丹成讓祖爺坐上座,自己居右,周震龍居左,涂一鳴居下。

祖爺這才敢把真實身世透露出來,講到軍閥刺殺全家的事情,張丹成眼珠子直冒火星,“王八蛋!這些軍閥跟滿清一個操行!”

酒過三巡,張丹成一聲嘆息,說:“師爸接下來作何打算?”

這一問,把祖爺問住了,前段時間,滿腦子都是替弟妹報仇,如今,這段仇消了,接下來就是父母的大仇了,可現(xiàn)在去殺軍閥,那根本不可能,他也不知作何回答了。

張丹成見祖爺不說話,問:“師爸何不留在堂口?”

祖爺一驚,留在堂口?做阿寶?行騙?

張丹成說:“不瞞師爸,我見你第一面,就覺得你是個梟雄,有膽有謀。我老了,再過幾年就七十三了。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到。我經(jīng)營這個堂口幾十年,卻經(jīng)營得這番慘淡,有何臉面去見祖師爺啊。唉……想當年,我張丹成何等威風,那時候東有張丹成,西有段金山,南有喬五妹,北有康少華,四大堂口遙相呼應,大清權貴俯首帖耳,江湖好漢爭相追隨,誰能料到我會漏局?結(jié)果不僅把自己弄成不男不女的陰陽人,還連累其他幾個堂口的兄弟一同跳場,唉……”

周震龍和涂一鳴聽到這,備感惆悵,“師父?!?/p>

張丹成說:“震龍,一鳴,你們跟了我這么長時間,忠心耿耿,我沒有幾年活頭了,堂口總要有個人來打理,祖宗的基業(yè)不能斷在我的手里,四壩頭造反后,我心里更加難過,眼下無人了……震龍寬厚老實,為人中肯,但太過仁慈,婦人心腸終歸統(tǒng)領不了大局,還會給自己帶來災禍;一鳴武藝超群,但謀略不足,行事太過沖動,也難以坐鎮(zhèn)堂口,為師整日都為后事著想,難啊?!?/p>

周震龍和涂一鳴面現(xiàn)慚愧,“師父?!?/p>

張丹成繼續(xù)說:“師爸,今日晚輩當著我倆徒弟的面,請求你留下來,無論如何,我們是一家人,我死之后,由你主掌堂口,有震龍和一鳴輔佐你,你意下如何???”

還未等祖爺開口,周震龍和涂一鳴一同說:“謹遵師父教誨,我們定效犬馬之勞!”

祖爺迷茫了,思緒一片混亂,莫說別的,就張丹成一口一個“師爸”,就叫得自己冷颼颼的,封建社會,侄子把叔叔看大的有的是,但這種年齡小輩分高的事真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了,還有點不適應,“我考慮考慮吧。另外……老先生比我年紀大多了,就叫我名字即可,否則……”

“不行,不行,以前不知道,怎么叫都行,如今知道了,再亂叫,豈不是大逆不道!”

祖爺無語了。

祖爺花了整整三天時間,反復思考,他想到了父母,想到了弟弟妹妹,他們死于這個堂口,現(xiàn)在自己卻要加入這個組織,他們的在天之靈,怎么看?

如果不加入,自己去哪兒?家沒了,如果認祖歸宗,這兒就是家,張丹成滿腔真誠,又如何拒絕?

但這終歸不是正道,是騙,自己從小就讀四書五經(jīng),常講禮義廉恥,“江相派”雖出自天地會,但如今已經(jīng)失道……

就在他思考的時候,涂一鳴來了,涂一鳴是個粗人,但說話總能說到點子上,他的幾句話讓祖爺作出了最后的決定:“你不是問什么是道嗎?你繼承了師父的大位,這就是道?,F(xiàn)在整個阿寶群體都失道了,需要一個人扭過來,你自己的弟弟妹妹死了,你想過沒有,如果堂口被沒有良心的人執(zhí)掌了,還會有多少無辜的人被殺?多少無辜的人被騙?這些阿寶還會作多少孽?大道中興,就看你了!”

這句點到祖爺?shù)男目采狭?,大道中興,斷其惡氣,揚其善氣,恢復當初洪門五祖劫富濟貧的道義,讓阿寶們從畜生變回人,這或許就是自己追尋的道。

祖爺終于加入阿寶的隊伍了。穿過刀林陣,喝過雞血酒,一拜天為父,二拜地為母,祖爺入道了。

《佛偈》上說:“為人莫作虧心事,舉頭三尺有神明;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蔽迥旰?,張丹成去世了,去世前飽受病苦折磨,但終究有人守護,祖爺在他身邊。他走的那天是臘月初七,人已經(jīng)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樣子了,枯瘦如柴,肚子塌陷,兩排肋骨凸起,腦袋像斷了一樣抬不起來,只能靠祖爺用小勺喂水。

當晚亥時,進入昏迷狀態(tài),三呼一吸,出的氣多,進的氣少了,有時偶爾會支起胳膊,好像要推開什么,又像是掙脫什么,死時,眼角流出一行淚。祖爺知道,他無后,人死無后,最為凄涼,他一直想要個孩子,年輕時風華正茂,忙于行騙,后來想要孩子時,又被人切了睪丸,連男人的自尊一同被切走了。彌留之際,他曾有一陣回光返照,緊緊抓著祖爺?shù)氖?,勉強擠出兩個字,弱弱的,但祖爺聽清了,是“報應”。

張丹成走了,祖爺“登基”了。五年間,他學會了一個阿寶所應具備的一切本領。此外,他還有一般阿寶所沒有的品質(zhì),超人的智慧、非凡的膽略,尤其是那根深蒂固的善念,讓他從里到外都成了無與倫比的大師爸。

張丹成走后,周震龍也看破了紅塵,他跟了張丹成三十多年,摸爬滾打,風風雨雨,此刻,他感覺自己也該離開了。周震龍向祖爺請示離開堂口,祖爺問他打算去哪里,祖爺并不是想阻止他,而是怕他老了,沒人照顧。他說他已經(jīng)想好了去處,將來會告訴祖爺。祖爺也沒再問,臨行前,祖爺給他準備了大量金銀,他沒要,他要求祖爺把所有他的東西都散發(fā)給周圍的窮人,就這樣,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走了。

涂一鳴沒走,他始終把堂口當做家,他的“飛釘”功夫早已傳給了祖爺,現(xiàn)在沒事就陪祖爺喝茶,有時兩人會切磋一下鏢法,祖爺會讓著他,讓他開心。

祖爺坐鎮(zhèn)堂口后,進行了一次人事上的大洗牌,廢除了延續(xù)幾百年的堂口等級制度,設立了新的獎懲制度。由于祖爺開了“江相派”的一代新風,作風與為人都與當年洪門五祖相似,有的小腳提議對新掌門人改稱“祖爺”,這樣既尊敬,又親切,于是祖爺?shù)姆Q謂就這樣誕生了。與此同時,王亞樵那邊也傳來消息,當年下令刺殺祖爺全家的那個軍閥已經(jīng)死于內(nèi)部爭斗,據(jù)說中了七槍,頭上一槍,胸口六槍。

那年年底,祖爺帶著幾個小腳回了老家,打聽后才知道,當年那些殺手走后,還是鄉(xiāng)親們幫著埋的家人尸體。祖爺在鄰居的帶領下,來到那塊墓地,一家人就埋在那個大坑里,墳地多年無人打理,已經(jīng)長出很多蒿子。祖爺撲通跪下,仰面朝天,淚流滿面。

祭奠完后,鄉(xiāng)親們都邀請祖爺去自己家里吃年夜飯,祖爺沒去。他給了鄉(xiāng)親們一些錢,還是回到自己的家中,白天已經(jīng)讓小腳們打掃了灰塵,房子干凈了許多。

坐在空空的屋子里,祖爺?shù)乃季w如潮水般涌動,親人們的音容笑貌在腦海中翻騰。夜空寒寂,交子除夕,遠處傳來陣陣爆竹聲,家家戶戶都歡天喜地、辭舊迎新,祖爺走出屋子,站在院中仰望蒼穹,天邊綻開的煙花點綴著他孤獨的世界,他陷入了無盡的惆悵。

裝神弄鬼的“扎飛術”

剛?cè)胄心嵌螘r間,我時常思考一個問題,祖爺為什么會把我招入堂口?我又丑又笨,以祖爺?shù)闹巧毯脱哿Σ粫恢?。祖爺?shù)降资窃趺聪氲哪兀?/p>

新人剛?cè)胄?,是有很多知識要學的,沒有太多的時間讓我思考那些跟行騙無關的事情。所以,每次我走神時,二壩頭都會從腦后狠狠地給我一巴掌。

“你把剛才我說的話重復一下!”二壩頭惡狠狠地對我說。

我摸摸腦袋,一臉茫然。其實那天二壩頭在講解有關“扎飛”的知識。二壩頭是堂口的扎飛高手,深得祖爺喜愛,他也一直以自己所做過的多個扎飛大局而自豪,作為他的小弟,在他授課時走神了,這真是對二爺莫大的侮辱。

其實那些東西,私下里我已經(jīng)聽他吹過多次了,我不像其他小腳那樣會裝,他們總是能瞪著天真無邪的眼睛,聽二壩頭講那些重復了多次的故事。

在我的印象中,最神的一個扎飛局還是在我入行后第二年,二壩頭遵照祖爺?shù)陌才抛龅囊粋€大財主的局。

民國三十八年,解放前夕,臨鎮(zhèn)張四爺家出事了。

張四爺?shù)膬鹤雍α讼嗨疾?,不吃不喝,整個人瘦得皮包骨頭。張四爺是旗人的后代,辛亥革命后,勢力逐漸衰弱,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還是塊肥肉。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張四爺?shù)膬鹤尤ツ狭镦捂剑Y(jié)果碰上一個叫春桃的姑娘,動了真情,那丫頭妖媚十足,狠狠地騙了這傻狍子幾次就消失了。結(jié)果張公子日夜思念,不吃不喝,沒出幾日就兩眼凹陷,只剩一把骨頭。

祖爺借機找到線人,告訴張四爺,這其實是狐貍精纏身,做做法事,驅(qū)驅(qū)妖,相思病自然就好了。

張四爺一開始不信,可沒過幾日,有天晚上,張四爺飯后在庭院轉(zhuǎn)悠,突然看到一個黑影從面前躥了過去,還未反應過來怎么回事,又一個黑影從眼前躥過,兩個黑影一前一后直接爬到墻頭上,順著墻頭往后院跑,墻頭上的雜草被帶得唰唰作響,這下張四爺看清了,是山狐貍。接下來一連數(shù)日,張四爺和家人每晚都會看到山狐貍在庭院中出沒,他心里越來越打鼓,再經(jīng)線人一攛掇,終于向祖爺求助了。于是,祖爺安排二壩頭去做道場。

那個道場做得很大,弄了一個大大的香案,十幾個阿寶扮作道士口念咒語,來回走動。二壩頭自己頭上蒙著白布,拿把桃木劍在空中比畫著。夜半子時,紙錢伴著煙霧漫天飛揚,二壩頭像瘋了一樣,圍著院子繞來繞去,手中寶劍橫劈豎劈,突然他額頭上開始冒血,殷紅的鮮血染紅了額頭的白布,并順著鼻梁滴落下來。全場的人都嚇壞了。

二壩頭收功后,顯得很疲憊,張四爺驚恐地問:“師父,你怎么流血了?”

二壩頭說:“這只狐貍太厲害,剛才我與它爭斗時,它躥上我頭頂,咬了我一口?,F(xiàn)在好了,我已將它殺死,你們找找它的肉身吧?!?/p>

大家圍著院子找了許久,也沒找到。二壩頭說:“不急,跑不遠?!焙髞泶蠹揖投蓟厝チ?。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張公子的屋里傳出一聲慘叫,張四爺及家人慌忙趕過去,只見張公子的被窩里躺著一只血淋淋的狐貍。張四爺問怎么回事?張公子哆哆嗦嗦地說:“早晨起來小解,覺得被窩里有東西,掀開一看……”

張四爺沉思了一會兒,點點頭,會心地笑了。那張公子也因為這一嚇,清醒了許多,也感覺餓了,開始吃東西,又幾日,面色回春,健康起來。

后來,張四爺專門備了幾十塊方錠,還有幾匹上好的綢緞,來答謝祖爺及二壩頭,說:“師父們真是道法高深,解救蒼生?!?/p>

其實,這從頭到尾都是一個騙局。一開始,張四爺不信,祖爺就指使二壩頭叫人去后山捉了幾只山狐貍,隔三岔五地就往張四爺?shù)年枩侠锓乓恢唬葘Ψ酱_信有“狐貍精”了,就派二壩頭去現(xiàn)場作法。那額頭上的血其實是狗血,那圍在額頭上的布是多層的,中間縫了厚厚的血泡,血泡就是將豬殺掉后,把豬尿泡(膀胱)掏出來晾干,然后分成幾段,將狗血灌入,用細線扎好,最后將這些血泡縫在白布的夾層中。二壩頭作法時將白布蒙在頭上,趁人不注意,猛磕一下自己的前額,血泡就崩了,血就會流出來?;靵y之中,趁人不備,提前安排好的小腳潛入張公子的房間,吹點迷魂散,將殺死的狐貍?cè)M他的被窩。

這種手法,行話叫“扎飛”,也就是裝神弄鬼。

祖爺經(jīng)常說:凡“一”皆可扎飛,君子敬鬼神而遠之,小人畏鬼神而招之,非有所懼,即有所求,阿寶扎之,順天承命。

意思就是說凡是真正的君子,心里沒有鬼,坦坦蕩蕩,是不懼怕鬼神的,那些怕鬼或者祈求鬼神的人,不是因為做了虧心事,就是有求于鬼神,阿寶們可以趁機圈他?!霸w”的手段很多,朱砂畫鬼,神仙托供,等等,其實都是道具起的作用。

《華嚴經(jīng)》上說:“往昔所造諸惡業(yè),皆由無始貪嗔癡。”人性的弱點:貪,嗔,癡。仔細觀察,幾乎所有的災禍都源自這三個弱點。

貪,是貪婪。貪財,貪色,貪名聲,貪地位,為了達到貪的目的喪心病狂,什么事都敢做。貪官,強盜,竊賊,賭棍,色鬼,奸商,文賊,包括阿寶,都一樣,這些人最后的結(jié)局往往都很慘。

嗔,是生氣憤怒的意思,嗔戒一犯,怒火中燒,根本把控不了自己,那些因為一時氣惱而殺人的死刑犯,沒一個不后悔的。嗔的另一層含義是嫉妒,嫉妒之心一生,多好的朋友都會相互下絆子。

癡,是癡情。陷入情網(wǎng)的人,猶如被灌了迷魂湯,失魂落魄,整個人被感情掏空了,最后有的郁郁而死,有的由愛生恨,或殺死對方,或雙雙殉情。

人一旦暴露了這三個弱點,阿寶們就有下手的機會了。

第二章 我的師父是民國時期大名鼎鼎的算命先生

仙童逆水行尸

我本名叫劉天亮,母親說我是快天亮的時候生的,所以父親給取名叫天亮。剛?cè)胩每谀顷噧?,大家都叫我“傻亮”,后來祖爺說:“入了堂口,就是自家兄弟,以后別再叫傻亮了?!倍晤^問:“那叫什么?”祖爺看看我笑著說:“腦袋這么大,就叫大頭吧?!睆拇?,大家都管我叫大頭。二壩頭常說我:“頭挺大,就是一腦袋糨糊?!?/p>

祖爺有時會問我:“大頭,后悔跟我了?”其實,多年來,我一直反反復復思考這個問題,后悔還是不后悔?祖爺明知我不是做阿寶的料,卻讓我加入堂口……

我本是個茶館里跑堂的,要不是祖爺經(jīng)常去那里喝茶,我也不會認識祖爺。祖爺?shù)淖牢晃颐看味紩樗A留好,他來前我都會把桌椅擦得干干凈凈。他掉了扇子,我會幫他撿起。他丟了銅板,我會拾起來追上他,還給他。時間久了,祖爺也不拿我當外人了,每次來了,都會高叫:“傻亮,給爺泡壺龍井!”

我就高興地應和:“來了!”

我人長得胖,傻里傻氣的,茶館的人都叫我“傻亮”。其實傻不傻,我自己心里明白,咱一個平頭老百姓,在那個兵荒馬亂的時代,傻點不吃虧。

有一次祖爺喝著茶,問我:“傻亮家里都有什么人???”

我說:“回爺?shù)脑?,小的只有一個老娘,年前患病剛?cè)ナ懒?,一個妹子遠嫁了,家里就剩我一光棍?!?/p>

祖爺又問:“那你一年在這能拿幾個子兒啊?”

我笑著說:“爺,小的沒什么本事,就會跑跑腿,我們掌柜的厚道,給口飯吃就行了,哪敢要錢啊?!?/p>

祖爺沉默了一會兒,說:“打烊后,你到這個地方來找我,爺有話跟你說?!彪S后給我留了一張條子,上面是他的住址。我慶幸念過幾天私塾,否則連字都不認識。

茶館關門后,我拿著這個條子,去了祖爺那里。路上我心里怦怦直跳,也不知這位爺找我什么事,但直覺告訴我,應該不是壞事。

轉(zhuǎn)了幾個彎,終于到了祖爺?shù)淖√?,是個很大的宅子。大門朝南,進門后有一棵大棗樹,過道中間是個大水缸,東西各有一個偏房,再往里走是正廳,一進正廳就是個堂口,中間掛一幅畫,是一幅仿宋潑墨仙人圖,兩邊是對聯(lián),上聯(lián):仁者仁心仁義事;下聯(lián):保和保善保太平。后來才知道,這副對聯(lián)是祖爺自己寫的。

我到祖爺那里時,祖爺正在給一群人開會,大概有六七個,我剛到,會正好開完,管家把我領進去后,祖爺一揮手,那些人都走了。

祖爺把我讓進書房,說:“傻亮,坐,爺跟你聊聊?!庇址愿老氯松喜?。

我只是個跑堂的,平日里都是別人坐著我站著,別人喝著我看著,他讓我坐,我都不知道屁股往哪兒放。

祖爺看出我很緊張,笑著說:“別拘束,別拘束,坐下,坐下?!?/p>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坐下了,沒一會兒,一個五十多歲的女傭人拿來一壺茶,滿了兩杯,給祖爺端了一杯,說了一聲:“老爺請?!庇纸o我端了一杯,我趕緊站起來,緊張地接過那茶杯,祖爺笑了:“坐下,坐下,今天你是我的客人?!?/p>

我感到臉上的肌肉都發(fā)緊了,笑著說:“謝謝爺,謝謝爺?!焙攘艘豢?,好懸,沒燙死。引得祖爺和那個老太婆呵呵笑起來。

祖爺對那女傭說:“下去吧?!蹦抢咸懦蛄宋乙谎圩吡?。

屋子里就剩我和祖爺了,我手里轉(zhuǎn)著茶杯,不知該說什么。

祖爺喝了口茶,說:“傻亮,你打算一輩子就當跑堂的???”

我說:“爺,小的沒別的本事,就是能跑個腿兒,混一口飯吃就不錯了?!?/p>

祖爺說:“你總叫我爺、爺?shù)?,你就自己沒想過當爺啊?”

我一聽這話,差點沒把茶杯扔地上,慌忙說:“爺,您說的這是哪番話??!小的生來就是伺候爺您這樣的人物的,小的命賤,哪有爺這般福分??!”

祖爺臉一沉:“沒骨氣的東西!”

我一愣,這哪是骨氣不骨氣的事啊,誰不想當爺讓人伺候啊,可得有那本事啊。我低頭不做聲了。

祖爺嘆了口氣,說:“傻亮,你知道嗎?我以前還不如你?!?/p>

“嗯?”我抬起頭,不明白他的意思。

祖爺說:“你跟我來?!?/p>

祖爺起身,我跟隨在他后面,隨著他出了正堂,進了西廂房。一進門把我嚇了一跳,里面供的都是死人的牌位,我仔細看,有“先考慈父大人”、“先妣慈母大人”,還有長兄、小妹、愛弟,我看糊涂了,愣愣地望著祖爺。

祖爺點上一炷香,插在香爐里,向我講述了那些陳年舊事。

祖爺?shù)淖嫔显翘斓貢某蓡T,清末參加過太平軍,到祖爺?shù)母赣H這一輩,日子過得還不錯。辛亥革命后,他的父親還在國民政府任過要職,再后來參加“護法運動”,結(jié)果因堅決擁護孫中山倡導的武力護法,被桂系軍閥刺殺于軍中,為斬草除根,幾個劊子手夜里又躥入祖爺家里,對一家老小下了死手。

祖爺?shù)臓敔敽湍棠虥]來得及哼一聲就被捅死了,母親和哥哥拼了命和那幾個殺手搏斗,母親的肚子被捅了數(shù)刀,腸子流了出來,趴在地上,死死地抱著殺手的雙腿,對祖爺大喊:“快帶著弟弟和妹妹跑!”祖爺驚慌失措地帶著弟弟和妹妹逃了出來,連夜跑了幾十里路才停下,隨后祖爺將弟弟和妹妹摟在懷里,三人失聲痛哭。

那年,祖爺15歲,弟弟10歲,妹妹8歲,死了的哥哥18歲。從此,幸免于難的兄妹弟三人流落街頭,乞討為生。

有一天三個人正在街上行討,對面來了幾個人,其中一個戴黑眼鏡的人遞給他們幾個燒餅,然后說:“娃子,我那里有點零活,你們幫我干,干完我給你們錢?!?/p>

祖爺看了看他們,又看了看饑餓的弟弟妹妹,說:“什么活?”

那人說:“就是刷刷碗,擦擦桌子,不累?!?/p>

祖爺想了想,說:“好吧。在哪里?”

那人說:“很近,跟我來吧?!?/p>

講到這,祖爺眼睛紅了,長長嘆了口氣,對我說:“如果……讓我重新過一回,我寧愿阿弟和小妹餓死,也不會帶他們?nèi)ツ莻€地方?!?/p>

那幾個人左轉(zhuǎn)右轉(zhuǎn),把祖爺兄妹三人帶到一個沒人的破舊房子里,一進門祖爺三人就被人用手絹捂在鼻子上了,后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原來那幾個人都是當?shù)氐陌?,他們?yōu)榱俗鲆粋€局,不惜制造一起滅絕人性的命案。那年,當?shù)卮蠛?,莊稼都快干死了。阿寶們造謠說,這是當?shù)厝瞬蛔錾剖滤玫膼汗?,最近會出現(xiàn)“仙童托夢”,大家睡覺時應該注意,并且“和合二仙童”會擇日在河中顯示肉身,“逆水行尸”,以告世人。

阿寶們把這些謠言散布出去以后,就開始尋找替死鬼了。正常人家的孩子他們輕易不敢動,結(jié)果正巧碰上三個行乞的小叫花子,這種野孩子弄死也沒人找,于是就用迷魂藥將兄妹三人迷倒。因祖爺?shù)牡艿芎兔妹媚挲g差距不大,身高也差不多,于是將他倆勒死后,穿上紅綠相配的衣服,裝扮成“和合二仙童”,將尸體背面捆上竹筏,泡在水里,竹筏下面弄根長長的草繩,一直引到上游,第二天中午,由兩個阿寶慢慢地在上游拉繩子,其他阿寶在河邊造勢,引來很多人圍觀。

因為河面比較寬,離得比較遠,沒人能看清這里面的門道,于是兩具童男童女的尸體便逆流而上,阿寶們大呼:“逆水行尸!逆水行尸!”見岸邊的人聚多了,就派幾個人下河,用剪刀偷偷將繩子剪斷,將兩具小尸體抱上岸來。

阿寶們說這兩個“仙童”就是“和合二仙”的化身,已經(jīng)反復托夢給很多人了,現(xiàn)在是現(xiàn)身說法,大家一定要多做善事!

此時,人們對阿寶們的話已深信不疑了,阿寶們將兩具尸體澆上柴油,點火焚燒,燒完后,把骨灰和泥巴和在一起,塑成兩個泥娃娃,供在一座廟里。從此當?shù)厝思娂娊o“和合二仙童”焚香捐錢,這個阿寶團伙也狠狠撈了一筆。

祖爺因為長得太大了,沒什么用處,被迷了以后,用繩子勒了一會兒,阿寶們以為勒死了,就把他扔在后山喂狼了,結(jié)果當晚大雨傾盆,狼群沒有出現(xiàn),祖爺竟然活了過來,他沒死。

祖爺醒來后見弟弟妹妹沒有了,也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大雨中瘋狂地喊著:“阿弟,小妹!”

嗓子都喊破了,雨聲和轟轟的雷聲遮蓋了一切,站在大雨中,祖爺絕望地哭了。

天亮后,祖爺找回城里,他怕再遇到那幾個人,就偷了城邊人家曬的幾件衣服,把自己打扮成正經(jīng)人家的孩子,一進城就聽到城里人紛紛議論仙童逆水行尸的事,當時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隨人群來到河邊,此時幾個阿寶已經(jīng)將尸體撈上來,祖爺一看,正是自己的弟弟和妹妹,心中像被刀子捅了一下,疼得差點暈過去。

他恨不得跑過去咬死那幾個阿寶,他更想撲在弟弟妹妹的尸體上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但他忍住了,他的心碎了,但意識還沒碎,他要報仇,就要忍住,否則,也是死路一條。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15歲的祖爺做到了,所以,他是祖爺。

祖爺看著弟弟妹妹的尸體燃燒起來,他把嘴唇都咬破了,他聞到了弟弟妹妹燒焦的肉味,他默默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眼睛一片血紅。

忽然,有一個阿寶在人群中看出了祖爺,便對其他幾個阿寶使了個眼色,兩個阿寶朝祖爺奔來,祖爺一看事兒不對,掉頭就跑,兩個阿寶追了一陣,沒影了,祖爺找了個拐角,躲了起來。

日落后,祖爺再次回到河邊時,人群已經(jīng)散了,祖爺痛痛快快地哭了一泡,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家破人亡,這是他做夢都沒想到的。他第一次想到了自殺,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但一想到母親那撕心裂肺的吶喊,弟弟妹妹無助的眼神,他就不停地告誡自己:不能死,死了就徹底完了,要報仇,必須報仇!

隨后的一段時間,祖爺一邊偷偷地行乞,一邊搜尋那幾個阿寶的蹤跡,他還打扮成正經(jīng)人家的孩子,悄悄跟在一些老太太的后面,就像孫子陪奶奶上香一樣,溜進那座廟里上香??粗惆干嫌米约旱艿苊妹玫墓腔易龀傻哪嗤尥?,祖爺強忍著悲痛,一邊上香,一邊在心里默默地說:“阿弟,小妹,你們放心,哥一定替你們報仇!”

祖爺知道這個廟里的住持和那幫阿寶是串通一氣的,不敢久留,上完香就跑了。他必須先找到那幾個阿寶,再想辦法干掉他們。他在廟外盯了幾天,一點線索也沒有,思來想去,忽然想起那棟破房子,他和弟弟妹妹就是從那里被迷倒的,但迷前是清醒的,祖爺記憶力超強,記得路,他準備返回那個房子蹲點,看能否找到線索。于是,一天半夜,吃飽后,他又摸回了那棟房子。

那是郊外一片舊宅中的一個四合院,墻頭都有些塌了,祖爺趴在墻外聽了一陣,沒動靜,又學了兩聲狗叫,還是沒有動靜,便翻身進入那房子。

里面一片漆黑,祖爺摸來摸去,發(fā)現(xiàn)除了一些破家具,什么也沒有。他打算晚上就在這里瞇會兒,天一亮就去房外不遠處的干草堆里盯梢,正想著,突然房后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祖爺?shù)男睦锟┼庖幌?,腳步聲越來越近,祖爺慌忙往外跑,結(jié)果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借著月光,祖爺一看,是一根長長的通條。通條,是當時人們用來通爐子的鐵棍,大約有手指頭那么粗,一頭安了木柄,抓在手里,另一頭磨得尖尖的,一下可以捅到爐底。祖爺抓起這根通條,翻墻跳到外邊,此時,宅子大門已經(jīng)被幾個人撞開,祖爺躲在墻頭后偷看,只見幾個人抬著兩個箱子進來了,箱子里好像有人哼哼地叫。

那幾個人將箱子抬到屋里,其中一個人拿出火石,打著火將油燈點燃。這下清楚了,祖爺看到了那幾個人的臉,其中有兩個人正是那天將自己兄妹三人騙到這個宅子的阿寶。這時,一個領頭的對那兩個阿寶說:“你們兩個今夜在這看守,別他媽光顧著喝酒,小心跑了這兩個老東西,四爺要你們的命!”

那兩個阿寶忙說:“二哥放心!二哥放心!”而后,那個領頭的帶著其他幾個阿寶揚長而去。留守的那兩個家伙,掏出一大壺酒,席地而坐,又從懷里拿出一包肉,邊吃邊聊。

祖爺?shù)难劬λ浪蓝⒅@兩個阿寶,心想:“我一定要弄死你們!”

但祖爺心里清楚,此時要是貿(mào)然躥出去,肯定打不過這兩個身強力壯的阿寶,他必須等機會,等到這兩個家伙喝得差不多,迷迷糊糊時,他才好動手。

祖爺一動不動地盯了一個多時辰,看他們酒也快喝干了,舌頭也不打彎了,才握著那根長長的通條,從墻外慢慢翻過來,悄悄走向屋子。剛走到院子中間,一個阿寶突然站了起來,祖爺嚇了一跳,趕緊蹲到院子邊的石榴樹后。那阿寶晃晃蕩蕩地走了過來,嘴里嘟囔著:“撒……撒泡尿……”

那阿寶走到石榴樹旁,掏出陽具,小腹一挺,嘩嘩尿了起來,一邊尿一邊唱:“小孤孀上墳去啊,小雨淅瀝瀝啊……”

祖爺就蹲在樹后,尿水透過枝葉撒了他一臉。祖爺本想等他尿完后往回走時,從身后動手,但這小子這泡尿尿得時間很長,尿水不停地濺到祖爺臉上,祖爺怒了,忍不住了,抄起通條,猛地朝那小子的小腹刺去。這一刺,祖爺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正巧刺在那小子的膀胱上,陽具里馬上沒尿了,肚子上破了個大洞,尿水和血水都從這洞里噴了出來。

那小子“啊”的一聲慘叫,雙手捂著小腹倒在地上打滾。祖爺站起來,緊跟著將通條刺入他的咽喉,喉嚨刺穿了,血汩汩往外冒,那小子想喊,卻喊不出聲來,不一會兒就不動了。

另一個阿寶聽到外邊有動靜,慌忙在屋里喊:“怎……怎么回事?你他媽別……別嚇我??!”

祖爺飛快地沖了進去,一膝蓋將對方頂?shù)?,對方還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祖爺高舉通條,一下刺入他的咽喉,這一次用力更猛,通條從脖子后面刺了出來,那小子蹬了蹬腿兒,很快也不動了。

祖爺將這兩人殺死后,箱子中的哼哼聲更大了。

舍命救下殺親仇人

祖爺走近看,箱子是用厚木板釘成的。祖爺把通條串進木板縫兒里,費了好大力才把箱子撬開,里面是兩個五花大綁的人,捆得很有技術,兩只手綁在一起,兩只腳也綁在了一起,然后從中間引一條繩,把手和腳用力收,這樣四只“爪”就捆在一起了,整個人就像個蝦米球兒,躬著身子臥在里面,一動都動不了。

祖爺把他們口中塞的布團掏出來,那兩個人一陣咳嗽后,千恩萬謝,“謝謝小兄弟救命之恩!”借著燈光,祖爺看這兩個人,一個約摸五十來歲,留著山羊胡,另一個估計有六七十歲了,臉上都是褶,但沒有胡子。

祖爺開始幫他們解繩子,都是死扣,用牙咬都咬不開,最后還是那個年紀較大的人說:“小兄弟,你把這油燈的燈罩摘下來,把燈端過來,直接燒。”祖爺一拍腦袋,“對啊,我怎么沒想起來!”趕忙取過油燈,那兩個人支著空隙配合著,很快就燒斷了。驀地,祖爺頭皮一陣發(fā)麻:剛才這老頭這一嗓子怎么跟正常人不一樣啊,陰陽怪氣的?

那個五十來歲的人此時也說話了:“小兄弟,敢問何方人士?怎么會來到這兒解救我們?”

他這一問,把祖爺問愣了,祖爺心想:我本是來尋找線索找仇人報仇的,沒想到捎帶著還救了兩個人,這怎么說呢?要不要跟他們說實話?不能說!沒準兒他們是一伙的,搞不好還會弄出麻煩!

家庭的劇變對祖爺打擊太大了,他已不能再相信任何人!祖爺笑著說:“我……其實是一個亡命江湖的人,去年家里因為交地租,與地保起了沖突,我一怒之下打了那個黑心的地保,從此告別家鄉(xiāng),浪跡天涯。方才路過這里,正巧看到幾個人抬著你們進了這宅子,我這個人就愛打抱不平,況且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所以,忍不住,就冒險來救你們了!其實也沒什么啦,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江湖好漢都是這么做的?!?/p>

那兩人聽完后,面面相覷,愣了好大一會兒,才說:“小兄弟,年紀輕輕,就有這般膽量和俠義心腸,佩服??!”

那個五十來歲的人一抱拳,說:“在下周震龍?!比缓笾钢莻€六七十歲的老頭說:“這位是我?guī)煾?,張丹成。敢問小兄弟尊姓大名??/p>

祖爺也一抱拳,回道:“不敢當,小的姓王,名一行,取一心修行之意?!?/p>

張丹成點點頭:“嗯,好名字啊,好名字!”

祖爺又是一陣頭皮發(fā)麻,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這老頭的嗓音太特別了,細細的,像綿羊叫,弄得人渾身發(fā)冷。

其實祖爺在撒謊,自從父親得罪了軍閥被滅門后,他再也不敢透露自己的真名,這個名字是他隨機想的,意思只有他自己明白:一行,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在世上行走。

周震龍說:“此地不是久留之地,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祖爺本不想跟他們走,但一想到這兩個人能跟那幾個壞蛋攪在一起,要么他們是仇人,要么是一伙的,總之有關系,何不趁機打探一下?那天在大街上設套騙走祖爺和弟弟妹妹的一共三個壞蛋,現(xiàn)在死了兩個了,還有一個戴眼鏡的沒找到。

于是,三人頂著月色匆匆離開了。趟過一條小河,轉(zhuǎn)了幾個巷子,來到一個宅子跟前,周震龍?zhí)统鲨€匙把門打開,此時天剛蒙蒙亮,三人進屋后,周震龍并不著急讓大家就坐,而是把炕上的席子掀開,下面竟露出一塊木板,再把板子掀開,是一個洞,洞里豎著一個梯子,周震龍對張丹成說:“師父,我們下去說吧?!?/p>

張丹成點點頭,周震龍攙扶著他,讓他先下去。然后轉(zhuǎn)身對祖爺說:“王老弟,請?!?/p>

祖爺驚愕地看著炕上的這個大洞,都呆了,心想這什么機關啊,大炕中間挖個大洞,隨即也俯身下去了。周震龍最后一個下去的,下去后又用手撐著,將木板和炕席復位。

周震龍將油燈點燃后,祖爺才看清,這是個地窖,用四根柱子撐著,中間有個茶幾,右側(cè)有一個黑洞,一直往里延伸,不知道通到什么地方。三個人落座后,張丹成又開嗓了:“王老弟救命之恩老朽無以回報,大壩頭啊,一會兒你多拿一些金貨,請王老弟笑納?!?/p>

周震龍點頭說:“是?!?/p>

這是祖爺?shù)谝淮温牭健皦晤^”這個字眼。祖爺一心惦記著線索和報仇,總想從這兩人身上套出點信息,對金子的事并不太在意,于是說:“大丈夫生在天地間,本應肝膽相照,張先生這樣打發(fā)在下,實在是折殺小的了!”

張丹成和周震龍又是一陣對視,他們被眼前這個小子搞暈了,“那……你……我們怎么報答你?”

祖爺一笑:“我能遇見二位先生,也是緣分,換句話說,也是二位命不該絕,吉人自有天相,我只是充當了救命人的角色,二位先生要謝,就謝老天爺吧?!?/p>

那兩人一愣,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們覺得眼前這個小子太可愛了。

聽著張丹成游絲一樣的尖笑聲,祖爺又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祖爺?shù)炔患傲?,說:“二位先生緣何被那些賊人所綁?難道是得罪了他們?”

那兩人收斂了笑容,周震龍說:“爬香了!”

祖爺不明白什么意思,“什么香了?”

周震龍看了張丹成一眼,請示是否可以接著說,張丹成點點頭,“王老弟是救命恩人,我們的命是他給的,但——說——無——妨?!?/p>

張丹成說最后四個字時,聲音拉得長長的,祖爺一皺眉頭,真想把耳朵堵上,這幽靈般的嗓音實在是太刺耳了。

張丹成察覺了這個細節(jié),微微一笑:“小老弟,你是不是嫌我說話聲音難聽?。咳瞬蝗?、鬼不鬼的?”

祖爺一看被識破了,笑著說:“沒,沒,就是不太習慣?!?/p>

張丹成嘴一撇,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這要是換做旁人,我早就讓他掌嘴了!哼哼,別人也不敢啊。”沉默了一會兒,又說:“小老弟啊,你知道我為什么陰陽怪氣,不男不女嗎?”

祖爺?shù)吐曊f:“不知道?!?/p>

張丹成說:“因為我一顆蛋?!?/p>

祖爺一聽,耳朵差點炸了,“一顆蛋”在當?shù)厥橇R人的臟話,這老先生怎么這么說自己。

隨著張丹成的講述,祖爺才逐漸明白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原來他們是一個騙子團伙,號稱“江相派”,這個張丹成是當?shù)氐念^兒,也就是“大師爸”。早年因為行騙,騙到宮里的一個貝勒,那是個大局,張丹成布了三年,那個貝勒一直拿張丹成當至交,毫無防范,不料最后收網(wǎng)時,中間有人貪贓,“跳反”了,騙局被揭穿了。張丹成被那個貝勒抓到后,當時抱著必死的念頭了,不料那個貝勒還挺念舊情,說:“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膽子這么大,我就殺殺你的銳氣吧?!?/p>

結(jié)果張丹成被幾個清兵摁住,一個小太監(jiān)用刀把他的睪丸割了一顆,當時血流了一地,差點死過去。從此張丹成變成了名副其實的“一顆蛋”,說話也逐漸變得陰陽怪氣。當時還是大清的天下,沒辦法,只好回到鄉(xiāng)下隱姓埋名度日。辛亥革命后,滿清政府被推翻,張丹成又跳出來了,噼里啪啦地放了三天炮仗慶祝,而后重組隊伍,繼續(xù)行騙。張丹成的隊伍不大,手下四個壩頭,周震龍是大壩頭,和張丹成一同出道,另外三個都是后來慢慢發(fā)現(xiàn)培養(yǎng)的。這次那三個壩頭聯(lián)手“爬香”,張丹成不是沒嗅到氣息,只不過動手晚了。

據(jù)張丹成和周震龍描述,那三個壩頭中,牽頭造反的是四壩頭,這小子早就不服了,嫌張丹成不夠狠,嫌堂口的銀子越來越少,去年開始就慫恿張丹成“殺富”!

“殺富”是阿寶圈中的大忌,犯了這條行規(guī)是要受到阿寶群體集體追殺的。所謂“殺富”就是把肥得流油的狍子給“切”了,直接就把錢搶空。

行騙不同于搶劫和偷盜,講究細水長流,否則就斷了堂口的財路,即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如果不請示就把人給“切”了,也是要受到最嚴厲的懲罰的。所以,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能“殺富”。

張丹成明白,四壩頭所謂的為堂口利益著想而“殺富”,都是借口,說到底還是色迷心竅。他那點花花腸子,張丹成早看明白了,去年因為給一個大財主上門調(diào)風水,看上了人家的美妻,思來想去也沒什么好法子把這美人弄來,就以堂口財源緊張為借口,多次要求“殺富”。殺了那個財主,他就有機會了。

這段時間張丹成感覺到四壩頭越來越不對勁,正要與周震龍商量對策,不料人家聯(lián)合其他兩個壩頭先下手了。就把你綁起來,先不殺你,讓你眼睜睜地看著他擁著美人“登基正大位”后,再殺你,讓你帶著羞辱去死,才痛快!

講到這兒,張丹成恨得咬牙切齒,不停地罵娘!祖爺徹底明白了,原來是窩里斗,祖爺問:“那前幾天仙童托夢,逆水行尸的事……”

周震龍呵呵一笑:“什么仙童托夢啊,都是假的,都是我們做的局。這個局就是四壩頭實施的。這也是他的障眼法,造反之前好好表現(xiàn)了一下,我和師父都被麻痹了?!?/p>

祖爺身子一震,心中隱隱作痛,隨即又恢復了平靜。線索有了,張丹成是主謀,他手下造反的幾個壩頭中肯定有殺害自己弟弟妹妹的兇手。張丹成和周震龍雖沒有親自下手,但他們也有份,祖爺大腦急速運轉(zhuǎn):難道把剛剛救的這兩個人再殺了不成?現(xiàn)在手里沒家伙了,打他們兩個恐怕不是對手啊……不能殺!殺了他們就找不到那個謀害弟妹的壩頭了,要先借他們的手,把那個壩頭干掉,再收拾他們不遲!

各種主意像流星一樣在祖爺腦海中碰撞,祖爺一陣沉思。

張丹成看到祖爺發(fā)愣,問:“王老弟怎么了?”

祖爺忙回答:“這個……這個四壩頭真的太不是東西了!我也替兩位氣憤!”

張丹成和周震龍相互看了看,張丹成說:“小老弟啊,你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現(xiàn)在我們兩個沒法露面了,堂口的兄弟大部分都被策反了,靠我們自己是殺不回去了,我馬上修書一封,你坐輪渡去趟上海,把它交給一個叫九爺?shù)娜?,具體地址我會告訴你,他會幫我的。有勞老弟了!”

祖爺當時還不知道九爺是誰,后來歷史回答了他,九爺就是震驚中外的江淮大俠王亞樵。三天后,祖爺?shù)谝淮我姷搅送鮼嗛裕鏍敭敃r才15歲,王亞樵31歲,王亞樵摸了摸祖爺?shù)哪X袋,說:“娃子,好膽識,好氣魄!”

王亞樵是張丹成的舊交,最重江湖義氣,很快差遣了十幾個帶槍的手下隨祖爺趕回來。那些殺手與張丹成、周震龍秘密商議后,決定在四壩頭“登基”那晚對堂口發(fā)起總攻。

阿寶們畢竟不是殺手,堂口有幾條槍也都是清政府造的仿德國毛瑟1898型步槍,槍托都糟了,還總卡殼,結(jié)果十幾個殺手手持左輪手槍,翻墻而入,槍火大開,沒過半個時辰,阿寶們死的死、傷的傷,剩下的全都抱著腦袋蹲墻根兒了。

張丹成有口諭:“一定要活捉這幾個壩頭!”他要親自切了這幾個雜種!

結(jié)果除了二壩頭一看事兒不好自己抹了脖子外,三壩頭和四壩頭都被活捉了,用繩子綁了,捆在柱子上。

祖爺躲在人群后偷看,一眼就認出了四壩頭,正是當初在街上騙自己和弟弟妹妹的那個人,當晚雖然沒戴眼鏡,但那輪廓,那下巴,還有嘴角那顆大黑痣,化成灰祖爺也認識。

祖爺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但不敢輕舉妄動,他擔心四壩頭認出他,人家雖然窩里斗,但畢竟是一家人,自己還是個外人,萬一他喊一嗓子,“這就是跑掉的那個小雜種!”誰也不知道會出現(xiàn)什么變數(shù)。

張丹成坐在堂口的大院里,問四壩頭:“服不服?”

四壩頭仰天大笑,“你個閹人!要殺便殺!”

張丹成一聽就火了,一顆蛋的人準確地講還不算閹人,但最忌諱聽到“閹人”這倆字,其實四壩頭之所以能造反成功,也是一直私下宣揚:“老頭子自己是個閹人,卻限制堂口的兄弟找女人?!”阿寶們多是利欲熏心、淫欲旺盛之人,聽四壩頭這一煽乎,全都性起了,一個個支著褲襠,鐵了心地跟著四壩頭干。

張丹成一揮手,“大壩頭,給我把他的舌頭割了!”

周震龍說了聲“是”,操刀上前。其實,割人舌是最難的,這和割豬口條不一樣,豬的口條大而長,豬被宰殺前都嚎叫,放完血后,豬嘴還半張著,卸下豬頭,掰開豬顎,一手抻著豬舌,另一只手揚刀一剁,口條就有了。而活人的咬合力是很大的,兩個小腳使出吃奶的勁兒都掰不開四壩頭的嘴,最后周震龍掄起一根鐵棍子,把四壩頭的嘴巴打豁了,門牙打掉了,然后兩個小腳,一個掰上顎,一個掰下顎,周震龍才把他半個舌頭割下來。四壩頭滿嘴是血,但能聽得出,他還是在罵,但聲音已經(jīng)模糊不清。

張丹成冷冷地發(fā)笑,“服不服?”

四壩頭歪著腦袋,血流不止,表情中透露的還是不服。

張丹成怒了,抄起一把槍,站起來,對準他的腦袋就要崩。祖爺一直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心想報仇的時候總算到了,他走向張丹成,說:“您一槍崩了他反而便宜他了!他現(xiàn)在是求死,巴不得你開槍呢!”

張丹成一愣,“老弟,你什么意思?”

祖爺滿腦子都是弟弟妹妹的樣子,沉寂了片刻,惡狠狠擠出幾個字:“點——天——燈!”

他這一嗓子,把張丹成嚇了一跳,這小子怎么這么狠?他哪知道,祖爺這是恨!

此時四壩頭已經(jīng)認出祖爺了,張張嘴想說什么,但滿嘴血肉模糊,啥也說不清了,最后,搖搖頭,竟然笑了,他認栽了。

“點天燈”和“凌遲”是古代兩種最殘酷的刑罰,凌遲是一片片割肉,點天燈是把人泡在油缸里,然后撈上來,頭朝下,腳朝上,綁在一根柱子上,從腳上點燃,受刑人可以看著火苗從自己腳底燒起,能聽到自己肉皮滋滋的燒焦聲,能感受到燒化的肉油滴落在臉上,最后在無比的痛苦和驚恐中死去。

祖爺要點他的天燈,是因為他親手弄死了自己的弟弟和妹妹,又把他們燒成灰,還把灰和進泥里,塑成泥人。此時此刻,報應來了,分毫不差。

很快,四壩頭被扒光衣服,渾身澆滿油,倒綁在柱子上,由于失血過多,他的意識已經(jīng)模糊了,祖爺將火把搭在他腳丫子上,火苗騰地一下就起來了,伴隨著滋滋的燃燒聲,肉皮開始鼓起大泡,四壩頭竟然呵呵笑起來,然后發(fā)出“呃——呃——”的聲音,很爽很銷魂的樣子,好像燒的不是他。

所有人都驚呆了,祖爺默默地看著騰騰的煙火。突然,他拿起一把槍,嘭的一聲,將四壩頭打死了。他實在看不下去了。

放下槍,祖爺仰天長嘆,心中說:“阿弟,小妹,你們安息吧。哥哥不可能殺死所有的人!”

突然,張丹成指著祖爺,大喊一聲:“把這小子給我綁起來?!?/p>

劫富濟貧的天地會分支:江相派

祖爺一驚。

周震龍也是莫名其妙,“師父,這是為什么呢?他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啊?!?/p>

張丹成依舊大喊:“綁起來!”

周震龍不敢抗命,與兩個小腳一擁而上,把祖爺綁了起來。

張丹成冷冷一笑,對祖爺說:“我們非親非故,你冒死相救,你和四壩頭無冤無仇,卻要點他天燈,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祖爺心里一陣打鼓,什么也沒說。

張丹成繞著五花大綁的祖爺走了一圈,突然指著祖爺?shù)哪X袋說:“你就是那個跑掉的叫花子!”

周震龍嚇得后退兩步,愣愣地說:“是……四壩頭說的漏網(wǎng)的那個小子?”

祖爺雙眼一閉,心想:罷了,罷了。隨即,他從容地說:“既然你們識破了,痛快點,我也可以和家人團聚了?!?/p>

張丹成長吁一聲:“知恩不報非君子,留作千古罵罪名。我張丹成行走江湖幾十年,就靠一個義字活著,你救過我的命,我殺你就是不仁不義,我不會殺你,但……也不會放你!”

張丹成知道,眼前這個孩子太狠了,放了他就等于放虎歸山。

祖爺就這樣被囚禁了,堂口后院有個地下牢房,專門關押犯錯誤的阿寶。

關押后的第二周,就來了一個專門看守祖爺?shù)娜?,約摸五十來歲,是個瘸子。祖爺實在搞不明白,堂口那么多有胳膊有腿兒的阿寶,張丹成為什么非派個瘸老頭子來。

后來才知道,這個瘸子不是一般人,跟了張丹成幾十年了,四壩頭造反時,他并不在張丹成身邊,聽到小腳跑來報信后,立馬趕到堂口,但已經(jīng)晚了,寡不敵眾,干掉幾個阿寶后,趁亂翻墻拖著瘸腿跑了。張丹成殺回堂口后,他又回來了。

人瘸,但技術不瘸。他也算堂口的一流殺手了,他的技術不在腿上,腿是當年與黑幫發(fā)生沖突時為了保護張丹成被打瘸的,他最厲害的技術是“飛釘”,手上運力,十幾米外,能把一根鐵釘打入木頭,深入幾寸。這套技術據(jù)說源于中原地區(qū)的“燕子門”,后來好多傳言版本都把“飛釘”的技術演化為“飛刀”了,因為“飛刀”更精彩,更動人。其實那個年代就是“飛斧子”都不會“飛刀”的,首先“飛刀”不是隨便就能得到的,工業(yè)革命前沒有大規(guī)模的刀片切割技術,所有的飛刀都是手工打磨的,要制作薄如蟬翼的飛刀既費時又費力,即便好不容易制作了幾把得心應手的飛刀,真正實戰(zhàn)起來,也不太頂用,因為扔出去的飛刀不可能馬上拿回來,至多殺死幾個人,然后就只有等著被殺了,而且一般飛刀多是暗中發(fā)力,發(fā)完就跑了,這樣下來耗費幾十天制作的飛刀打一仗就沒了,下次再行動還得重新磨制,根本不現(xiàn)實。

而釘子很好弄到,但當時的釘子也不是現(xiàn)在的釘子?,F(xiàn)在的釘子叫“洋釘”,和“洋火”“洋油”一樣,都是漂洋過海的舶來品,古時候的釘子比較大,都是鐵匠自制的,直徑是現(xiàn)在釘子的三到四倍。釘子的供應量也比較大,一次能帶幾十顆,功力好的高手,彈無虛發(fā),一次火并,至少能夠斃掉十幾人。下次再行動,依然裝一兜子,不需要為工具擔心。

祖爺對我說,如果沒有親眼見,你不相信世上有這樣的高人,那瘸子手一揚,鐵釘“嗖”地飛出,“崩”的一聲就扎進牢門的木柱子上,祖爺被震住了,也明白了張丹成為什么會派這么個人來看守他了。

“師父說了,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讓我不要怠慢你,更不要相信你?!钡谝惶煲娒?,那瘸子就這樣對祖爺說。

一開始兩人是互有戒備的,一個坐在牢門里,一個坐在牢門外,也不怎么說話,后來熟了,逐漸開始交談。

那瘸子名叫涂一鳴,是張丹成出道后的第一批弟子。腿瘸后,張丹成基本不再安排他外場的事了。他這條腿是為張丹成斷的,張丹成當著堂口的弟兄發(fā)誓要養(yǎng)他一輩子。其實根本不用養(yǎng),涂一鳴在堂口干了這么多年,銀子一大把,不缺錢。

祖爺問他為什么不趁機脫離堂口,去個別的地方隱姓埋名地生活。涂一鳴呵呵一笑:“你不懂。一個人在堂口混了幾十年,堂口就是家了,這份感情是拿錢換不走的,生是堂口的弟兄,死是堂口的鬼,習慣和兄弟們在一起的日子了。我殘了以后,雖不出外場了,但幕后出謀劃策還是少不了的。我這個人閑不住,更不愿意吃閑飯,正巧你來了,師父要我看守你,說你這個娃子是個危險人物?!?/p>

祖爺心里一陣苦笑。隨后一段時間,祖爺過得也算舒服,每日三餐都有肉,逢初一、十五還能喝兩口米酒。張丹成這招太絕了,時間可以抹平一切,祖爺心中的怒火和壓抑開始慢慢消減。夜里,祖爺常常自言自語,他提醒自己記住仇恨:弟弟妹妹雖不是張丹成親手殺的,但他是堂口的主事人……我當初要是不救他們……可他現(xiàn)在并沒有殺我……每天夜里,祖爺都會帶著這些想不開的結(jié)兒入睡,夢里時?;氐揭郧?,回到父親母親身邊,一家人有說有笑,醒來后屋子空空,又是一陣發(fā)呆。

祖爺也曾想過撞墻角,死了算了,但又想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要死?已經(jīng)家破人亡了,自己不該讓香火繼續(xù)下去嗎?他也想過絕食,但為什么要絕食呢?仇人的飯不能吃嗎?吃飽才能活著,活著才能出去,出去才能報仇,不但要吃,而且還要吃好!

每隔十天半個月,祖爺就會戴著腳鐐從地牢里出來放風,涂一鳴就坐在院子里看著他,袖子里藏著鐵釘,有時祖爺會說:“你不必緊張,我不會跑的?!?/p>

每當這時,涂一鳴就會笑著說:“別人不會,你會,15歲就敢殺兩個人,點一個人的天燈,如果不小心,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p>

其實,涂一鳴是打心眼里喜歡祖爺?shù)?,他常對祖爺說:“娃子,如果你不是我們的仇人,那我們肯定會成為好兄弟。你也別整日想著報仇,說句公道話,師父當時做局時并不知道那是你的弟弟和妹妹,四壩頭在街上轉(zhuǎn)悠時,就偏偏碰到你們了……”

“不要再提這事了!”祖爺打斷他。

“不讓提我也提,我告訴你,師父早就派人去廟里把你弟弟妹妹的尸骨泥人拿回來了,買了兩口大棺材,下葬了,還立了碑,月月都派人燒紙?,F(xiàn)在堂口的兄弟都主張殺了你,師父就是不應……”

“別說了!你這個瘸子!”祖爺罵道。

涂一鳴呵呵一笑,“你這個小子,要是在大街上有人這么說我,老子一鏢封了他的喉?!?/p>

祖爺跟這個人生不起氣來,“張丹成準備把我關多久?”

涂一鳴搖搖頭,“說不定,也許幾年,也許十幾年,也許幾十年,只要師父活著,除非他老人家死了,死了也不會放,你是我們整個堂口的敵人,你出來,我們就別想活。所以,我估計你會老死在這里了,這不挺好嘛,有吃有喝的,等你再長大點,師父沒準兒還會給你找個妮子……哈哈……”

祖爺一陣迷茫,這輩子就這樣了嗎?

日子一天天過,祖爺已下定了活下去的決心,每天吃飽后就在牢房里伸胳膊蹬腿,有時還會倒立,鍛煉體力和耐力。涂一鳴無聊的時候就會走上去,坐在院中,把鐵釘一顆顆打入大樹里,然后一瘸一拐地走過去,拔下來,再一瘸一拐地走回來,再打,再過去,再拔。

有一次,祖爺對涂一鳴說:“喂,不如你教我打鐵釘吧?”

涂一鳴眼睛一瞇,笑著說:“你當我老糊涂了?我教會了你,哪天你一鏢打在我腦袋上,我找死???”

祖爺也笑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人是感性動物,時間久了會產(chǎn)生感情,相互的提防力也會減輕。有一次涂一鳴來了后,唉聲嘆氣,祖爺趁機問:“怎么了?”

涂一鳴說:“師父發(fā)脾氣了!差點漏局!這群雜種,太貪了!”

祖爺一笑:“說說?!?/p>

涂一鳴看了祖爺一眼,祖爺又是一笑:“我也算是堂口的人了,我又跑不了,聽了也會爛在肚子里,不用這么緊張吧?!?/p>

涂一鳴一聲長嘆:“也罷?,F(xiàn)在的阿寶隊伍和以前不一樣嘍……”

祖爺問:“怎么不一樣,不都是騙子嗎?”

涂一鳴搖搖頭:“失道了,失道了?!?/p>

祖爺說:“騙子有什么道?”

涂一鳴臉一沉:“你懂什么!我們‘江相派’,一拜天為父,二拜地為母,有情有義橋下過,無情無義刀下亡,劫富濟貧天為證,貪財貪色天報應!你說騙子有什么道?師父明知你會殺他,他卻不殺你,反而養(yǎng)著你,這就是道!”

祖爺一愣,立即說:“那殺人也是道?”

涂一鳴說:“殺壞人是道,殺好人就是失道。”

祖爺沉思了一下,“殺無辜的人呢?”

涂一鳴知道祖爺又想起了弟弟妹妹,低頭片刻,說:“這是失道。人有時很難把控自己,為了堂口的利益,有時顧不了那么多……”

祖爺一聽怒了:“顧不了?顧不了就濫殺無辜?都是孩子啊,什么都不懂,跟你們無冤無仇??!”

涂一鳴也怒了:“誰知道那是你弟弟妹妹?你看看大街上有多少叫花子!不是餓死,就是凍死,早晚都得死!就現(xiàn)在,就今晚,有多少乞丐凍死,你知道嗎!你管得過來嗎?這就是個吃人的世界!他們不被阿寶吃,也被這個世界吃!”

祖爺冷冷地說:“這就是你們的道?”

涂一鳴嘆口氣說:“你以為師父不懺悔嗎?你知道堂口每年會拿出多少銀子救濟窮人嗎?你知道師父每年光湯藥就送出多少副嗎?你知道這十里八村的人都拿師父當活菩薩嗎?幾個叫花子的命換來一大群人的溫飽,不值嗎?”

祖爺說:“如果死的人是你女兒或你兒子呢?”

涂一鳴不做聲了。

祖爺說:“都是爹生娘養(yǎng)的,都是父母的心頭肉?!?/p>

涂一鳴說:“你不知道,師父這是好的,你看看外省的幾個堂口,都成什么了?騙財騙色,燒殺淫掠,無惡不作啦,畜生??!”

祖爺說:“你們和畜生也差不多。”

涂一鳴大怒:“你……”右手一抬。

祖爺說:“要打我?畜生!就是畜生!畜生!”

涂一鳴看著祖爺,把手里的鐵釘悄無聲息地縮回袖子里,“我不和你一般見識!”

兩人都默不作聲了,良久,涂一鳴說:“你要恨就恨,但我告訴你,真正的阿寶不是畜生!當年洪門五祖之一方照輿祖師爺創(chuàng)立‘江相派’時,與各路綠林好漢遙相呼應,劫富濟貧,反清復明,黎民百姓無不暗中叫好!祖師爺仙逝后,其下乾、坤、坎、離四大房的弟子個個都謹遵師訓,心懷善念,不貪財,不貪色,懲惡揚善,劫富濟貧?!?/p>

祖爺沉默了,他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因為祖爺?shù)淖嫔弦彩翘斓貢?,天地會就是洪門,祖爺小的時候,爺爺經(jīng)常給他講天地會反清復明的故事,只不過“江相派”這一支與天地會漸行漸遠,爺爺很少提及。

涂一鳴見祖爺不說話,不知他在想什么,“怎么不說話了?”

祖爺沉思了好久,心情沉重地說:“其實……我祖上也是天地會的……”

這一句如同驚雷,把涂一鳴震得身子一抖,在他眼里,祖爺只是個來歷不明的叫花子,先前張丹成也曾讓他問過祖爺?shù)恼鎸嵭彰蜕硎?,祖爺不說,他們也沒辦法,后來干脆不問了。沒想到還同出一門!

封建社會最講究認祖歸宗,涂一鳴趕緊追問詳細情況,祖爺有條不紊地講解起來,講到當年祖上如何反清復明,后來又如何加入太平軍等等,唯獨沒說他父親的事兒。

這就足以讓涂一鳴目瞪口呆了,他怯怯地問:“娃子,你知道到你這一輩,占什么字嗎?或者,你知道你父親占什么字嗎?”

所謂占什么字,就是封建族譜中每個人所起的名字中的那個固定的字是什么,一般指中間那個字,這個字直接反映一個人的輩分。這些字由最初的老祖宗訂立,并設定好順序,一輩輩地往下傳,比如某人姓張,到他這一輩正好占“云”字,那么他和他的兄弟就都叫張云什么,如張云山、張云騰、張云烈等等,下一輩如果是“慶”字,那么這些人的下一代中間那個字就是“慶”,如張慶文、張慶財?shù)鹊?。同族的人,一看名字就知道誰的輩分大,誰的輩分小。

輩分是綱常倫理的基礎,三綱五常又是整個封建社會的思維基石,所以亂了輩分就是大逆不道,打罵長輩、殺死長輩、與長輩通奸,更是十惡不赦的大罪。

祖爺記得自己這一輩的字,他占“觀”字,他父親占“臨”字,祖爺如實相告了。這一告不要緊,涂一鳴的腿都軟了,連滾帶爬地跑到張丹成那里報信了。

祖爺入道

張丹成聽后大驚,趕緊拿來天地會族譜查詢,一直上推到雍正年間,果然都如祖爺所言,所有的名字都能對上號,張丹成傻了,這么推下來,他占的這個“丹”字正好在“觀”字后面,他比祖爺矮一輩,祖爺是他的師爸才對!

普通家庭重輩分,堂口更重輩分,張丹成現(xiàn)在等于關押了自己的長輩,而且還殺死了兩個叔父輩的人,這要傳出去,他也別在江湖混了。想到這兒,張丹成的冷汗都出來了。

“怎么辦,師父?”涂一鳴問。

張丹成思索了良久,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作孽啊,作孽啊?!?/p>

祖爺?shù)箾]太在意這個事兒,只是聽涂一鳴提起天地會,有一種親切感,所以就將祖上的事說了。涂一鳴走后,他愣愣地發(fā)呆,不知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

突然,地牢的門開了,緊跟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張丹成率領周震龍、涂一鳴還有幾個阿寶進來了。祖爺一看,嚇一跳,都光著上身,后背別一把明晃晃的大刀,還沒等祖爺說話,撲通都跪下了。

“‘江相派’木子蓮堂口第十三代掌門人張丹成拜見師爸!晚輩有眼無珠,犯下滔天大罪,今日特攜眾弟子前來領罪,請師爸執(zhí)行家法!丹成引頸謝罪!”張丹成低著頭伸著脖子,將大刀舉到祖爺面前。

祖爺懵了,腦子急速運轉(zhuǎn),突然明白了:都是天地會的后代,自己的輩分肯定比他們高!

一時間,祖爺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也不知道該怎么做,地牢里一片寂靜。

過了好一會兒,祖爺趕緊上前攙扶張丹成,畢竟七十來歲的人了,光著膀子就在那跪著,祖爺于心不忍。

張丹成死活不起來,說:“這是大罪,罪不可赦,砍下我的腦袋,以祭奠兩位長輩在天之靈!”

祖爺百感交集,想起弟弟妹妹不覺流淚了,默默地淌了好久,這種情況,怎么下得去手,“老先生請起吧,冤冤相報何時了啊?!?/p>

張丹成抬起頭,對祖爺說:“師爸宅心仁厚,算上這次,已是兩次救命之恩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闭f罷,將左手擔在木凳上,右手舉刀,咔的一聲,將自己的小拇指剁下,殷紅的鮮血隨即噴了出來。

“師父!”周震龍、涂一鳴等人跪著擁在張丹成周圍。

張丹成拾起自己的斷指,舉起來,對周圍的人說:“你們照做?!?/p>

周震龍與涂一鳴相互看了看,也將手指擔在木凳上,刀光閃過,地上又多了兩個斷指。剩下的幾個阿寶,相互看來看去,最后一咬牙,全都剁了。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祖爺被這套綱常倫理深深震撼了,他流著淚攙扶起張丹成,說:“大家都起來吧,還是那句話,冤冤相報何時了,所有的事一筆勾銷吧。”

周震龍哭著說:“是啊,畢竟是一家人啊。”

張丹成說:“趕快傳話設宴,我要和師爸開懷暢飲?!?/p>

已是夜半子時了,管家又把廚子喊起來,大起爐灶,烹雞煮鵝,很快一桌酒席就弄好了。

張丹成讓祖爺坐上座,自己居右,周震龍居左,涂一鳴居下。

祖爺這才敢把真實身世透露出來,講到軍閥刺殺全家的事情,張丹成眼珠子直冒火星,“王八蛋!這些軍閥跟滿清一個操行!”

酒過三巡,張丹成一聲嘆息,說:“師爸接下來作何打算?”

這一問,把祖爺問住了,前段時間,滿腦子都是替弟妹報仇,如今,這段仇消了,接下來就是父母的大仇了,可現(xiàn)在去殺軍閥,那根本不可能,他也不知作何回答了。

張丹成見祖爺不說話,問:“師爸何不留在堂口?”

祖爺一驚,留在堂口?做阿寶?行騙?

張丹成說:“不瞞師爸,我見你第一面,就覺得你是個梟雄,有膽有謀。我老了,再過幾年就七十三了。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到。我經(jīng)營這個堂口幾十年,卻經(jīng)營得這番慘淡,有何臉面去見祖師爺啊。唉……想當年,我張丹成何等威風,那時候東有張丹成,西有段金山,南有喬五妹,北有康少華,四大堂口遙相呼應,大清權貴俯首帖耳,江湖好漢爭相追隨,誰能料到我會漏局?結(jié)果不僅把自己弄成不男不女的陰陽人,還連累其他幾個堂口的兄弟一同跳場,唉……”

周震龍和涂一鳴聽到這,備感惆悵,“師父?!?/p>

張丹成說:“震龍,一鳴,你們跟了我這么長時間,忠心耿耿,我沒有幾年活頭了,堂口總要有個人來打理,祖宗的基業(yè)不能斷在我的手里,四壩頭造反后,我心里更加難過,眼下無人了……震龍寬厚老實,為人中肯,但太過仁慈,婦人心腸終歸統(tǒng)領不了大局,還會給自己帶來災禍;一鳴武藝超群,但謀略不足,行事太過沖動,也難以坐鎮(zhèn)堂口,為師整日都為后事著想,難啊。”

周震龍和涂一鳴面現(xiàn)慚愧,“師父?!?/p>

張丹成繼續(xù)說:“師爸,今日晚輩當著我倆徒弟的面,請求你留下來,無論如何,我們是一家人,我死之后,由你主掌堂口,有震龍和一鳴輔佐你,你意下如何???”

還未等祖爺開口,周震龍和涂一鳴一同說:“謹遵師父教誨,我們定效犬馬之勞!”

祖爺迷茫了,思緒一片混亂,莫說別的,就張丹成一口一個“師爸”,就叫得自己冷颼颼的,封建社會,侄子把叔叔看大的有的是,但這種年齡小輩分高的事真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了,還有點不適應,“我考慮考慮吧。另外……老先生比我年紀大多了,就叫我名字即可,否則……”

“不行,不行,以前不知道,怎么叫都行,如今知道了,再亂叫,豈不是大逆不道!”

祖爺無語了。

祖爺花了整整三天時間,反復思考,他想到了父母,想到了弟弟妹妹,他們死于這個堂口,現(xiàn)在自己卻要加入這個組織,他們的在天之靈,怎么看?

如果不加入,自己去哪兒?家沒了,如果認祖歸宗,這兒就是家,張丹成滿腔真誠,又如何拒絕?

但這終歸不是正道,是騙,自己從小就讀四書五經(jīng),常講禮義廉恥,“江相派”雖出自天地會,但如今已經(jīng)失道……

就在他思考的時候,涂一鳴來了,涂一鳴是個粗人,但說話總能說到點子上,他的幾句話讓祖爺作出了最后的決定:“你不是問什么是道嗎?你繼承了師父的大位,這就是道?,F(xiàn)在整個阿寶群體都失道了,需要一個人扭過來,你自己的弟弟妹妹死了,你想過沒有,如果堂口被沒有良心的人執(zhí)掌了,還會有多少無辜的人被殺?多少無辜的人被騙?這些阿寶還會作多少孽?大道中興,就看你了!”

這句點到祖爺?shù)男目采狭?,大道中興,斷其惡氣,揚其善氣,恢復當初洪門五祖劫富濟貧的道義,讓阿寶們從畜生變回人,這或許就是自己追尋的道。

祖爺終于加入阿寶的隊伍了。穿過刀林陣,喝過雞血酒,一拜天為父,二拜地為母,祖爺入道了。

《佛偈》上說:“為人莫作虧心事,舉頭三尺有神明;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五年后,張丹成去世了,去世前飽受病苦折磨,但終究有人守護,祖爺在他身邊。他走的那天是臘月初七,人已經(jīng)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樣子了,枯瘦如柴,肚子塌陷,兩排肋骨凸起,腦袋像斷了一樣抬不起來,只能靠祖爺用小勺喂水。

當晚亥時,進入昏迷狀態(tài),三呼一吸,出的氣多,進的氣少了,有時偶爾會支起胳膊,好像要推開什么,又像是掙脫什么,死時,眼角流出一行淚。祖爺知道,他無后,人死無后,最為凄涼,他一直想要個孩子,年輕時風華正茂,忙于行騙,后來想要孩子時,又被人切了睪丸,連男人的自尊一同被切走了。彌留之際,他曾有一陣回光返照,緊緊抓著祖爺?shù)氖?,勉強擠出兩個字,弱弱的,但祖爺聽清了,是“報應”。

張丹成走了,祖爺“登基”了。五年間,他學會了一個阿寶所應具備的一切本領。此外,他還有一般阿寶所沒有的品質(zhì),超人的智慧、非凡的膽略,尤其是那根深蒂固的善念,讓他從里到外都成了無與倫比的大師爸。

張丹成走后,周震龍也看破了紅塵,他跟了張丹成三十多年,摸爬滾打,風風雨雨,此刻,他感覺自己也該離開了。周震龍向祖爺請示離開堂口,祖爺問他打算去哪里,祖爺并不是想阻止他,而是怕他老了,沒人照顧。他說他已經(jīng)想好了去處,將來會告訴祖爺。祖爺也沒再問,臨行前,祖爺給他準備了大量金銀,他沒要,他要求祖爺把所有他的東西都散發(fā)給周圍的窮人,就這樣,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走了。

涂一鳴沒走,他始終把堂口當做家,他的“飛釘”功夫早已傳給了祖爺,現(xiàn)在沒事就陪祖爺喝茶,有時兩人會切磋一下鏢法,祖爺會讓著他,讓他開心。

祖爺坐鎮(zhèn)堂口后,進行了一次人事上的大洗牌,廢除了延續(xù)幾百年的堂口等級制度,設立了新的獎懲制度。由于祖爺開了“江相派”的一代新風,作風與為人都與當年洪門五祖相似,有的小腳提議對新掌門人改稱“祖爺”,這樣既尊敬,又親切,于是祖爺?shù)姆Q謂就這樣誕生了。與此同時,王亞樵那邊也傳來消息,當年下令刺殺祖爺全家的那個軍閥已經(jīng)死于內(nèi)部爭斗,據(jù)說中了七槍,頭上一槍,胸口六槍。

那年年底,祖爺帶著幾個小腳回了老家,打聽后才知道,當年那些殺手走后,還是鄉(xiāng)親們幫著埋的家人尸體。祖爺在鄰居的帶領下,來到那塊墓地,一家人就埋在那個大坑里,墳地多年無人打理,已經(jīng)長出很多蒿子。祖爺撲通跪下,仰面朝天,淚流滿面。

祭奠完后,鄉(xiāng)親們都邀請祖爺去自己家里吃年夜飯,祖爺沒去。他給了鄉(xiāng)親們一些錢,還是回到自己的家中,白天已經(jīng)讓小腳們打掃了灰塵,房子干凈了許多。

坐在空空的屋子里,祖爺?shù)乃季w如潮水般涌動,親人們的音容笑貌在腦海中翻騰。夜空寒寂,交子除夕,遠處傳來陣陣爆竹聲,家家戶戶都歡天喜地、辭舊迎新,祖爺走出屋子,站在院中仰望蒼穹,天邊綻開的煙花點綴著他孤獨的世界,他陷入了無盡的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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