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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性德,為何活得不快活

 解連環(huán) 2013-03-21
本文來自《環(huán)球人物》雜志  第174期     作者:李文琪

納蘭性德,字容若,一個聽起來都讓人心動的名字。國學(xué)大師王國維曾在他的《人間詞話》中稱納蘭性德的詞“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這位寫出“人生若只如初見”的清代第一詞人,仿佛帶著上天所有的恩賜出生——出身天潢貴胄之家,是權(quán)傾朝野的宰相納蘭明珠的長子;玉樹臨風(fēng),置身朱門廣廈間,卻有超凡脫俗的氣質(zhì);寫一手翩然驚鴻的詩詞,卻不是文弱書生,從小習(xí)騎射,被康熙皇帝欽點(diǎn)為御前侍衛(wèi)……有時候,你真會懷疑馬背上立天下的清朝,怎么會在300多年前出了這么一位非凡的人物。

不過,最打動人心的故事,往往是一出悲劇。納蘭性德的人生也是這樣,在人人羨慕的才華和富貴背后,他有說不出的寂寞和憂愁。

不是人間富貴花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在一首詩中這樣寫納蘭性德:“憶昔宿衛(wèi)明光宮,楞伽山人貌姣好?!辈芤图{蘭性德一樣,都是康熙皇帝的侍衛(wèi),兩人年紀(jì)相仿,又都少年得志,格外親近。他的記述也自然有些可信度,一下子把一個面貌英俊、冷靜威武的納蘭性德展現(xiàn)于世人眼前。

納蘭性德的武功和世家背景極有關(guān)系。他出身于正黃旗葉赫那拉氏,那是清初最顯赫的八大部族之一。在尚武的滿洲部族里,女子尚且學(xué)騎馬,貴族家的男孩子就更不必說了。

納蘭性德從小在父輩的教導(dǎo)下學(xué)習(xí)騎射,練就了一身功夫,并善于搏擊。但是,有著地地道道滿族血統(tǒng)的納蘭性德卻對漢字、詩詞感興趣。說起來,這還是源于家庭的影響。納蘭性德的父親納蘭明珠人如其名,才能如同一顆明珠般熠熠發(fā)光。他頗有辯才,在平定三藩時因贊襄軍務(wù)之功被康熙皇帝賞識,又精通滿漢文,曾擔(dān)任過弦文院學(xué)士,英武殿大學(xué)士,累加太子太師。在父親的影響下,漢家典籍成為納蘭性德兒時學(xué)習(xí)的重要方面。

天生一雙慧眼的納蘭明珠還幫兒子找了一位啟蒙老師,叫丁腹松。他是北京通州人,博學(xué)能文但性格乖僻,不善變通,屢試不中,只能賦閑在家。愛才的納蘭明珠就請他為納蘭性德講課。丁腹松知道自己教的是貴族公子,但仍對學(xué)生嚴(yán)格要求,時時督促訓(xùn)責(zé)。納蘭性德的文化底子就這么扎扎實(shí)實(shí)地被訓(xùn)出來了。

20多歲時,納蘭性德的詞已經(jīng)名滿天下,其文風(fēng)清新雋秀,越到后來,越哀婉動人。譬如那首著名的《夢江南》:

“昏鴉盡,小立恨因誰?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fēng)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

類似的詩句,讓人震顫心間,幾乎不忍誦讀。

納蘭性德的詞集《飲水詞》問世后,當(dāng)時的文壇名儒都給予了很高的評價。顧貞觀長嘆說:“容若詞一種凄婉處,令人不能卒讀。”聶先的評價是:“少工填詞,香艷中更覺清新,婉麗處又極俊逸。真所謂筆花四照,一字動移不得者也?!标惥S崧更是將其與李煜相提并論:“飲水詞哀感頑艷,得南唐二主之遺?!奔{蘭性德的好友曹寅則用“家家爭唱飲水詞”來形容納蘭詞在當(dāng)時的火爆場面。

身為才華橫溢的貴公子,又是皇宮禁苑中威風(fēng)凜凜的御前侍衛(wèi),納蘭性德卻自詡“不是人間富貴花”。有人做過一項(xiàng)統(tǒng)計,在納蘭性德創(chuàng)作的340多首詞作中,用“愁”字多達(dá)90次,“淚”字多達(dá)65次,“恨”字多達(dá)39次,至于“斷腸”、“惆悵”、“憔悴”之類的詞觸目即是。一種說不出的落寞和淡淡的憂傷始終繞在納蘭性德的筆尖,連納蘭性德的父親納蘭明珠看了之后,也不禁老淚縱橫,嘆息道:“這孩子什么都有了,為什么還會這樣不快活?”

心事幾人知

要說令納蘭性德不快活的心事,頭一件就是他的御前侍衛(wèi)身份。

18歲時,納蘭性德去參加科舉考試,輕輕松松地考中了舉人(清代科舉考試分3級:秀才、舉人、進(jìn)士);22歲時,納蘭性德又參加進(jìn)士考試,是二甲第一名(進(jìn)士分三甲,頭甲只取3名,分別是狀元、榜眼、探花)。骨子里把自己當(dāng)文人的納蘭性德夢想著去翰林院之類的地方,沒想到卻被康熙欽點(diǎn)為武將。

“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彪m然納蘭性德短短時間內(nèi)就從三等侍衛(wèi)升成一等,數(shù)次隨駕出征、巡游,史書上還說他“嘗奉使塞外有所宣撫”,即康熙皇帝常派他到塞外巡視,安撫邊關(guān)將士。但納蘭性德率真的詩性在混濁的政治中,只是徒增“胸中塊壘”罷了。他的宰相父親雖有能力,但并無操守,貪污腐敗和愛財?shù)某潭缺绕鸷髞淼暮瞳|有過之而無不及。納蘭性德無力改變局面,他開始厭惡金階玉堂的生活,看不慣官場的黑暗,更痛恨侍奉御前的工作。在那些外出巡游的日子,他無比悵惘地寫道:“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guān)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fēng)一更,雪一更,聒碎鄉(xiāng)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p>

怨天不得,尤人不成,納蘭性德只能一次又一次踏上旅程。1681年9月,他奉旨出使索倫(今內(nèi)蒙古烏蘭浩特市西北約120公里處),一去就是4個月。行至松花江畔一處古戰(zhàn)場時,他寫下了《南鄉(xiāng)子?何處焠吳鉤》:

何處焠吳鉤,一片城蕪枕碧流。曾是當(dāng)年龍戰(zhàn)地,颼颼。塞草霜風(fēng)滿地秋。霸業(yè)等閑休,躍馬橫戈總白頭。莫把韶華輕換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廢丘。

詞的大意是:眼前是一片昔日的古戰(zhàn)場,哪里是焠礪寶劍的地方?古城已是滿目荒蕪,只有靜靜淌去的碧流、永不停歇的霜風(fēng)和滿地的塞草。那些躍馬橫戈建立霸業(yè)的英雄們,到頭來也是垂垂老矣!千萬別把寶貴的年華換了功名利祿?;臎龅膲炃鹄锩?,不知道埋葬了千古多少豪杰!

這份相府公子的忠告,能有多少人解得個中滋味!

淡泊功名的納蘭性德,所結(jié)交的朋友都是文人雅士,“皆一時俊異,于世所稱落落難合者”。這些不肯落俗之人,多為布衣漢族。這在當(dāng)時滿族、漢族涇渭分明的京城里,也算是一個奇觀。關(guān)于納蘭性德與朋友之間的交往,還有一個“生館死殯”的佳話。

1658年,大學(xué)者吳兆騫因事牽連,被當(dāng)時在位的順治皇帝流放到黑龍江寧古塔。好友顧貞觀為他鳴不平,多年來一直四處求人相助。

1676年,顧貞觀寫下了回憶吳兆騫的《金縷曲》二首,以書信形式填詞,給了納蘭性德。納蘭性德看后大為感動,應(yīng)允以5年為期,營救吳兆騫入關(guān)。

吳兆騫已蒙冤多年,營救之難可想而知。納蘭性德求助于他的父親納蘭明珠。1678年,清廷派遣使臣視察寧古塔,納蘭性德借機(jī)讓吳兆騫寫下詞藻極為華麗的《長白山賦》,帶回歸獻(xiàn)康熙皇帝,想請求對吳的赦免。此《長白山賦》雖到了康熙皇帝手中,他讀后也被打動并主動詢問作者吳兆騫的情況,然而因?yàn)橛腥藦闹凶鞴?,營救最終未成。

3年后,納蘭性德又想方設(shè)法與諸多友人湊金2000兩,以吳兆騫認(rèn)修內(nèi)務(wù)府工程的名義,請求贖罪放還,終于成功,至此正好5年。

吳兆騫回京后,為報恩設(shè)館于納蘭家中,為納蘭性德的弟弟納蘭揆敘教授學(xué)業(yè)。1684年10月,吳兆騫病故,此時納蘭性德人在江南,他得信后立即回京,為吳兆騫操辦喪事,并出資護(hù)送靈柩回到吳的家鄉(xiāng)吳江。這就是所謂的“生館死殯”。

多情自古是無情

納蘭性德的愛情雖然也稱得上幸福,但都很短暫。

清代無名氏寫的《賃廡筆記》中記載說,納蘭性德有一位初戀情人,是個絕色女子。但此女被選入宮中,頓成陌路。納蘭性德愁思郁結(jié),發(fā)誓一定要與她見最后一面。正好碰上國喪,納蘭性德就賄賂喇嘛,身披僧袍,居然入宮,見到了那位姑娘。然而宮禁森嚴(yán),竟然不能說上一句話,悵然而出。

據(jù)說,納蘭性德為此專門作了一首詞《畫堂春》,里面寫道:“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不過,此女子是不是真的存在,如果存在的話究竟是誰,一直都沒有定論。

20歲時,納蘭性德娶了兩廣總督盧興祖之女盧氏。時年18歲的盧氏美麗動人,溫婉賢良,一下子就俘獲了納蘭性德的心。夫妻之間情深款款,十分恩愛。家世相當(dāng)、郎才女貌的他們成了世人眼中的一對神仙眷侶。

只可惜,成婚3年,盧氏卻因難產(chǎn)亡故。她的死給納蘭性德沉痛的打擊,使他深感生命之無常。在為亡妻守靈的日子里,他在寺廟佛堂里拈香誦經(jīng),聽梵音鐘聲,看僧敲木魚,虔誠得如同一位出家人。他寫下悼念亡妻的詞章,“但是有情皆滿愿,更從何處著思量,篆煙殘燭并回腸”,希望妻子能重生。他的詞風(fēng)也開始大變,所謂“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字字驚心,句句血淚。

盧氏死后,納蘭性德繼取官氏,為光祿大夫、少保、一等公官爾佳頗爾噴之女。后來,他還娶了一位江南歌妓為妾。此女名叫沈宛,是江南才女,著有《選夢詞》。漢族,又是歌妓出身的沈宛,不為納蘭家族所容。而納蘭性德在宮中當(dāng)值,不能時時陪伴沈宛。這段不幸的姻緣,在沈宛自動離去后畫上句號。納蘭性德所擁有的,只剩下深深的苦痛。翻檢納蘭詞,常見有“而今才道當(dāng)時錯”、“何如薄幸錦衣郎”、“薄情轉(zhuǎn)是多情累”、“多情自古是無情”之類的詞句,或許就是他對這段不幸姻緣的痛悔吧。

1685年,30歲的納蘭性德與友人舉行了一次文酒詩會,以合歡花為題寫詞唱和。第二天,納蘭性德就染上寒癥,一病不起,7日而卒。他去世的那一天,恰巧是陰歷五月三十,正是盧氏的忌日。

有些人,越是憑吊,就越傷感,納蘭性德就是這樣。有時候真希望只誦讀他那些優(yōu)美的詩詞,而不知道他英年早逝、落寞孤寂的人生,讓腦海中的詩人一直停留在那個天之驕子的形象?!叭松糁蝗绯跻姟保撚卸嗪?!

 

 

閑話說“納蘭”

一語成讖

納蘭家族入關(guān)前可上溯至滿洲海西女真葉赫部,與愛新覺羅氏素有通婚。葉赫族的首領(lǐng)叫金臺吉貝勒,因不屈妹夫努爾哈赤的征服而自焚。

據(jù)說金臺吉死時發(fā)下誓言:但凡葉赫還剩一個女子,也要叫愛新覺羅亡國。但他死后30多年,他的孫子納蘭明珠就娶了努爾哈赤的孫女、英親王阿濟(jì)格之女為妻,生下來的長子就是納蘭性德。

不過,清末最后兩位執(zhí)政的皇太后慈禧和隆裕都恰恰是葉赫氏,“葉赫老祖宗”的話,也算是一語成讖。

明珠家事

有人說,納蘭性德是《紅樓夢》中賈寶玉的原型。曹寅與納蘭性德同為御前侍衛(wèi),8年共事,交情很深。后來,康熙皇帝派曹寅管理江南織務(wù),使曹家富甲一方。納蘭性德多次去南京,都是曹寅接待。

曹寅之孫曹雪芹在家族破敗之后寫《紅樓夢》,稿未寫成,人便亡去。大臣和珅將文稿呈給了乾隆皇帝。乾隆皇帝讀完之后說了一句:“此蓋為明珠家事也。”

權(quán)傾一時的納蘭明珠,因?yàn)榻Y(jié)黨營私的罪名,被康熙罷黜職位,雖然又被復(fù)官,但從此不再受重用,抑郁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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