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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骨相思；醉倒在古情詩里
如果用時間來計(jì)算，一個人可以愛另一個人多少時間？我從不用時間來計(jì)算愛你的日子，因?yàn)槟侨兆颖貙⑹志眠h(yuǎn)，久到記憶落滿了灰塵，久到心上的鎖爬滿了銅銹，但你的輪廓依然清晰如常。
云林深處，結(jié)一段塵緣——白居易《贈內(nèi)》
生為同室親，死為同穴塵。
他人尚相勉，而況我與君。
黔婁固窮士，妻賢忘其貧。
冀缺一農(nóng)夫，妻敬儼如賓。
陶潛不營生，翟氏自爨薪。
梁鴻不肯仕，孟光甘布裙。
君雖不讀書，此事耳亦聞。
至此千載后，傳是何如人。
人生未死間，不能忘其身。
所須者衣食，不過飽與溫。
蔬食足充饑，何必膏粱珍。
繒絮足御寒，何必錦繡文。
君家有貽訓(xùn)，清白遺子孫。
我亦貞苦士，與君新結(jié)婚。
庶保貧與素，偕老同欣欣。
從前的愛情是常常見面，同飲食，共眠，一起迎接晨昏四季，而現(xiàn)代人似乎更愿意選擇一種自由、不受束縛的相愛方式：想見的時候兩個人才見上一面，見過后就利落地轉(zhuǎn)身，各過各的生活，很少有人希求那種“風(fēng)大雨大逃不出一個家，看你幾時歸來”的安全感，現(xiàn)代人的信仰是：安全感只能靠自己得來，別人給的，再多也不夠?，F(xiàn)代人也不會再做那個“生為同室親，死為同穴塵”的夢了。而從白居易這首《贈內(nèi)》詩中，我們才可以一窺從前愛情的模樣。
白居易三十七歲時，娶了詩人楊穎士的妹妹為妻。新婚之際，他寫下這首長長的《贈內(nèi)》詩，向自己的新妻子婉轉(zhuǎn)地表達(dá)了自己對婚姻、對人生的希望，這首詩可以算是白居易的“結(jié)婚宣言”。
“生為同室親，死為同穴塵?！蹦阄以谟猩嗄杲Y(jié)為夫婦同室而居，相親相愛，死后依然是同處一個棺槨，一起化為塵土。
魯國時人黔婁，是一位有大學(xué)問的人，他曾著書四篇，闡明道家的主旨，盡管家徒四壁，然而卻勵志苦節(jié)，安貧樂道，視榮華富貴如過眼煙云，不參與爭名逐利，從而獲得極高的評價。黔婁出身于貧寒，但他的夫人施良娣卻是貴族出身，她的父親官居“太祝”，而施良娣本人知書達(dá)禮，明媚靈巧，稱得上秀外慧中。
為了黔婁，施良娣豪氣如云地脫下綺羅換上布衣，洗盡鉛華插上荊釵，從太祝大人的千金，甘心變?yōu)槠矫駨]中的黔婁夫人施氏。她躬操井臼，下田與丈夫一同耕作，穿的是自己紡織并縫紉的衣服，吃的是自己種植的五谷及菜蔬。但是，她與黔婁夫唱婦隨，情好無間，同看花開花落，聽鳥語聲喧，風(fēng)過林梢，月上蕉窗，過著與世無爭的幸福生活。
冀缺就是晉國的上大夫郤缺。郤缺因父親郤芮之罪而被貶為庶民，在家務(wù)農(nóng)。他每天都在田間除草。一到午飯時間，他的妻子就會將飯送到田地里，十分恭敬地跪在郤缺的面前，雙手端起飯菜，而郤缺連忙用雙手接住妻子手中的飯菜，口中不住地向妻子道謝，而妻子也在一旁不住地回謝。飯雖粗陋，夫妻二人倒也吃得有滋有味。而他們夫妻縱使貧賤，也相互尊重，不改深情。后人常用“相敬如賓”來形容他們相敬相愛的表現(xiàn)。
那不肯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潛，只做了八十多天的彭澤縣令，就不堪官場之黑暗虛偽，辭官歸家。而他的夫人翟氏與他志同道合，他說要?dú)w家種田，她只說“夫耕于前，妻耘其后”，始終跟隨丈夫，一起歸隱田園。在潯陽柴桑的藍(lán)天白云下，行進(jìn)著這樣一對夫妻，陶淵明在前面耕地，翟氏就在后面鋤草。那時，大地顯得格外肅穆，空氣顯得格外清新，而他們一前一后的身影也顯得無比周正而挺拔。
人們在形容夫妻情深時除了用“相敬如賓”，還常用“舉案齊眉”。這“舉案齊眉”說的正是東漢梁鴻和其妻孟光的故事。梁鴻家境貧寒，但是博學(xué)多才，品德高尚，是個風(fēng)云一時的人物，當(dāng)時很多世家女子都想要嫁給他，但是梁鴻從未動心。梁鴻所在的縣中，有一個戶姓孟的人家，家中有一個女兒，長得“肥而黑”，年過三十仍未出嫁，家中人都替她著急。而她自己卻頗為倔強(qiáng)，接連拒絕了幾個前來求親的人，并宣稱要嫁人只會嫁給和梁鴻一樣賢能的人。
梁鴻聽說后，竟然下聘要迎娶這位孟姑娘。成親當(dāng)日，這位孟姑娘濃妝艷抹、鳳冠霞帔地嫁進(jìn)梁家。梁鴻見到后，大為失望，連續(xù)七天沉默不語，對她不加理睬。孟姑娘前去問他為何一連七日不理她、梁鴻說道：我聽說你的事跡，本以為你和我一樣，有著隱居山林，甘于貧賤的志向。但是你這身打扮讓我感覺我看錯人了，你離我的愿望太遠(yuǎn)了。
這時，孟姑娘欣慰地笑了。別看她姿色不佳，眼界和心胸卻不遜梁鴻絲毫。她聽了梁鴻的話，立即卸下釵環(huán)，挽起長發(fā)，抹去脂粉，換上布裙，利落地操持起家務(wù)來。這位孟姑娘本就持家有道，身強(qiáng)體壯，甚至能舉得起舂米的石臼。不一會兒，就將家里內(nèi)外收拾得停停當(dāng)當(dāng)。
梁鴻看到妻子這般，心中不由得大喜過望：這才是我要的妻子！于是，他為妻子取名為孟光，字德曜，意思是她的仁德如光芒般不住閃耀。而后，他們夫妻二人進(jìn)入霸陵山中，過著晴耕雨讀，撫琴飲酒的自在生活。
后來，梁鴻因事上洛陽，見到都城的滿目繁華，又想起底層百姓的愁云慘淡，不由悲從中來，當(dāng)即寫下那首有名的《五噫歌》：
陟彼北芒兮，噫！
顧瞻帝京兮，噫！
宮室崔嵬兮，噫！
民之劬勞兮，噫！
遼遼未央兮，噫！
正是這首詩觸了龍顏、動了圣怒，于是梁鴻遭到通緝和搜捕。沒辦法，他只好攜著妻子，改名換姓到處逃亡。他們先到齊魯，又過吳郡，在吳郡住下時，他們夫妻二人在富戶皋伯通家里當(dāng)傭工。二人雖淪為仆役，住在下方，衣食簡陋，但夫妻間的禮節(jié)依然一絲不亂。
每次吃飯時，孟光都會用木托盤將粗陋的飯食裝好，恭恭敬敬地走到梁鴻面前，低下頭，高舉雙手，將托盤舉到眉毛的高度，請丈夫進(jìn)食。而梁鴻也會雙手端端正正地將托盤接過。他們恭敬有加的舉止被皋伯通無意中看到，大吃一驚，他想奴仆之中能有如此守禮之人，此人必定不凡。于是，皋伯通就將梁鴻夫妻二人請進(jìn)家中居住，像賓客一般對待。
此時，梁鴻已經(jīng)上了年紀(jì)，不適合再做體力活，正好在皋伯通家里安心住下，他也充分利用這段衣食不愁的時光，潛心著述，寫成書稿十余篇。
白居易用黔婁、冀缺、陶潛、梁鴻的故事是想讓他新婚的妻子也能效仿這四位高人的妻子，“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飯衣蔬食又如何，荊釵布裙又如何，只要兩個人的內(nèi)心有著深深的情、深深的懂得，這俗世依然璀璨。正如白居易所言“庶保貧與素，偕老同欣欣”。
要知道，好的愛情如同一場好的睡眠，從頭到腳將你覆蓋，給你溫暖，讓你忘懷塵世的一切不堪。所以，我們還會想跟這個世界要求更多嗎？
何處清如許，我身獨(dú)如月。若你再問此生為何，惟愿一壺清酒一竿風(fēng)，與君日日情意濃。
相思始覺海非深——《鄭風(fēng)·山有扶蘇》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
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山有橋松，隰有游龍。
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論語》中說：“鄭聲淫”，從《詩經(jīng)·鄭風(fēng)》中就可見端倪?！多嶏L(fēng)》中共有詩二十一篇，其中描寫愛情的詩篇就有十八篇之多。在當(dāng)時，鄭國確實(shí)是情歌的沃土，而鄭國的男女也都頗解風(fēng)情。
《毛詩正義》中說，鄭國“右洛左濟(jì)，前華后河，食溱洧焉”，其境內(nèi)四季分明、有山有水，這樣的地方即便不產(chǎn)美女，也易生多情人。而且鄭國的都城新鄭是當(dāng)時有名的大都會，民間一直流行著男女在溱洧等地游春的習(xí)俗。
這首《山有扶蘇》就是出自《鄭風(fēng)》的一首情詩，寫了一個女子對情人的俏罵。
你看那山頂?shù)拇髽渲ρ痉泵粲羰[蔥，而那池子里的荷花裊裊亭亭，在這么的好景致里，為何我遇不到像子都那樣的美男子，偏偏遇見你這個拙鈍的小狂徒！
你看那山頂上的青松長得又高又壯，那池子里也開滿了紅紅白白的水葒，在這么好的景色里，為什么我遇不到像子充那樣好的男兒，偏偏遇見你這個滑頭小冤家！
《孟子》中記載：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者也。而《毛詩傳》中注“子充，良人也”。后世就將子都視為美男子的代表，而子充則為好男人的象征。
看似詩中的女子在惋惜喟嘆沒能遇到像子都子充那樣的好男人，但是她最末句無疑是句嗔怪之言，好男人誰都向往，但是正如那山頂上長大樹，池塘里開荷花，它們都是各得其所，各陳其美，而其他男人再美再好也與她不相干，只有那個滑頭小冤家才是她心心念著的。
“狡童”，現(xiàn)代人喚作“小冤家”已成為年輕情侶間的昵稱，趙薇唱過一首歌就叫做《小冤家》，歌詞寫得很有趣：
小冤家，你干嘛像個傻瓜？我問話為什么你不回答？你說過愛著我是真是假？說清楚，講明白，不許裝傻！小冤家聽了話，哎呀哎呀，大大的眼看著我眨巴眨巴，氣得我掉轉(zhuǎn)頭不如回家！
戀愛中女子對情人的無可奈何、氣急敗壞在這首歌中表現(xiàn)得如此分明，真可說是《山有扶蘇》的現(xiàn)代版。
關(guān)漢卿也曾做過一首小令《一半兒·題情》，寫的正是一對歡喜冤家的情事：
云鬢霧鬢勝堆鴉，淺露金蓮簌絳紗，不比等閑墻外花。罵你個俏冤家，一半兒難當(dāng)一半兒耍。
碧紗窗外靜無人，跪在床前忙要親。罵了個負(fù)心回轉(zhuǎn)身。雖是我話兒嗔，一半兒推辭一半兒肯。
銀臺燈滅篆煙殘，獨(dú)入羅幃掩淚眼，乍孤眠好教人情興懶。薄設(shè)設(shè)被兒單，一半兒溫和一半兒寒。
多情多緒小冤家，迤逗得人來憔悴煞，說來的話先瞞過咱。怎知他，一半兒真實(shí)一半兒假。
元曲的語言本色當(dāng)行，情感也較濃烈、顯露，也正是這份直白顯露了有情人的真性情，不帶半點(diǎn)兒虛假。這兩支曲中寫了這兩對冤家小兒女的小糾紛、小甜蜜，也寫出了他們之間的深情。然而縱使情深，也難抵生活漩流中的微波。
后兩支曲寫了女子深夜獨(dú)眠的情境。人遠(yuǎn)了，漸漸夜也深了，女子懷著“才歡悅，早間別”的孤寂感，陷于一種新的痛苦之中。只見那銀臺燈滅，寶鼎煙銷，奈何那一幕幕往事卻不肯就此沉寂，一一在心頭閃現(xiàn)。
無可奈何，她只得含著兩行清淚慢慢走向那冷清清的羅帳之內(nèi)，少了情人的陪伴只感到“情興懶”、“被兒單”。于是在回憶和苦悶中，她想起了那個“多情多緒”的“小冤家”，和他那些半真半假的私房話。他總是逗得人魂?duì)繅艨M，如今又惹得人腰瘦帶寬，教人煩惱哀怨。
世間花木我獨(dú)鐘情花。世上遍尋不著，卻無人能拋開它，風(fēng)雨里生長，塵世中凋零。待到我把所有的淚都流成忘川，取一瓢弱水，幾捧淚，若干情花，熬一碗孟婆湯，等你在黃泉路上。有你的故事，怎樣的結(jié)局，都好。
其實(shí)，愛情沒有早或晚，沒有對與錯，只有有，或者沒有。當(dāng)你為了一棵樹而放棄了整個森林的時候，會質(zhì)疑會納悶的只是那些不解風(fēng)情的旁人。沒有人是上帝派來看管森林的木匠，我們都是再普通不過的人類，一棵樹的蔥郁足以清涼我，一棵樹的枝干足以溫暖我。
而當(dāng)我們愛上一個人，就是要愛一個真實(shí)的人，愛一個整個兒的人，會說謊、會犯錯；時而逃避，時而軟弱；一點(diǎn)點(diǎn)虛榮、一點(diǎn)點(diǎn)倔強(qiáng)，有痛苦，會生病，最后還會死去。
所以，如果我愛你，我不取你精通經(jīng)綸，不取你王侯將相，不取你辯若懸河，不取你聰明智慧，唯要你真正本如，要眠則眠，要坐即坐；熱即取涼，寒即向火。
只那一瞥，如飲風(fēng)月——《鄭風(fēng)·溱洧》
溱與洧，方渙渙兮。
士與女，方秉蕑兮。
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
洧之外，洵訏且樂。
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
溱與洧，瀏其清矣。
士與女，殷其盈兮。
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
洧之外，洵訏且樂。
維士與女，伊其將謔，贈之以勺藥。
三月春來，芍藥花開，這盛世，仿佛無際涯，春之無際涯，情之無際涯。在這無際涯中，我只想做個有情有義的看花人，春天看桃花，夏天看荷花，秋天看桂花，冬天看梅花?；ㄓ兴募?，人自然也該如四季般分明：該愛一個人的時候，絕不拖拉；該離開一個人的時候，也總是及時。生命本是如此簡單分明。電影《新橋戀人》中，有一段這樣的對話：如果你愛一個人，就告訴他：'天空是白的’，如果那人是我，我就會回答：'但云是黑的’。那么，我們便知道是愛上了?！薄班嶏L(fēng)”中的《溱洧》也是講了這樣一個分明的愛情。
溱河和洧水是兩條歷史之河，在商代甲骨文和多部先秦典籍中，我們得知溱河和洧水共同孕育出羲皇之鄉(xiāng)、黃帝故都、夏啟之都、古鄭之城。
溱河和洧水是兩條文明之河，這里留存著一百多處舊石器時代的遺址，同時也是裴李崗文化和新砦文化的誕生地，現(xiàn)在，溱河和洧水流域是“夏商周斷代工程”和“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的研究之所。
溱河和洧水是兩條詩歌之河，《詩經(jīng)》的源起，《檜風(fēng)》的悲憫之思、《鄭風(fēng)》的浪漫之情都與這兩條河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溱洧”二字還曾多次出現(xiàn)在陶淵明、秦觀、元好問等文人騷客的詩詞曲賦里。
溱河和洧水是兩條藝術(shù)之河，在它們之中浸潤流淌著古樸蒼勁的漢代畫像、繁復(fù)瑰麗的魏齊碑帖、細(xì)膩華潤唐朝佛雕、絢爛多姿的宋三彩、質(zhì)樸高雅的超化吹歌。
溱河和洧水更是兩條浪漫的愛情之河，這里是伏羲女媧滾磨成親之谷、是鄭國男女相遇游會、談情說愛之地，也是梁山伯祝英臺化蝶之所，一曲曲凄美動人的愛情頌歌在這里日夜奔流跳蕩。
溱河和洧水承載了中華文明的多少動人傳說，而這首《溱洧》描寫的正是三月三日民間上巳節(jié)青年男女在溱洧水畔游春相會，互結(jié)同心的妙景。
春日初來到，長河化冰，溱水洧水帶著春的氣息汩汩流淌，一會兒就漲滿了沙洲。而沙洲之上，處處可見著春裝的青年小伙和姑娘，各個手拿清香的蘭花。姑娘對著小伙道：“我們一起去洧水邊游春吧！”小伙子樂呵呵：“雖然我曾去游玩過，也不妨再去走一走！”
他們一起走到那洧水邊，眼見那里大地寬廣，擠滿了年輕的男男女女，只聽見又是笑聲又是說，還看見他們互相贈送芳香的芍藥花。
溱水河來洧水河，河水深清起微波。青年小伙和姑娘，一伙一伙真是多。姑娘說道：“我們一起去看看吧！ ”
小伙子說：“雖然已經(jīng)看過了，不妨再去那邊看一看！”他們一走就走到那洧水河。只見那里地方寬敞笑聲多，到處擠滿了年輕的男和女，又是笑來又是說，有情人還會互相贈送那開得正好的芍藥花。
今人多把七夕當(dāng)成中國情人節(jié)，多少詞人墨客為牛郎織女吟詠悲傷，最動人心魄的就是那首《迢迢牽牛星》：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jī)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fù)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而秦觀《鵲橋仙》中那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卻一洗牛郎織女一河相隔的哀怨，讓后世之人得以有所寬慰。只是，這種相愛卻難相守的愛情未嘗不是短暫人生中漫長的遺憾。
其實(shí)，中國的情人節(jié)古已有之，正是農(nóng)歷的三月三。它在古時被稱為上巳節(jié)、女兒節(jié)。上巳節(jié)的風(fēng)俗，是在仲春時節(jié)，人們在野外集會，在集會時人人于水濱祭祀高媒和祓契以求子，而年輕男女也得以在此時相遇、相會?！对娊?jīng)》中有許多戀歌是在這個節(jié)日里唱出的。而《論語》中“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七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闭菍Ξ?dāng)時情境的完美記錄。
到了王羲之的年代仍有這樣習(xí)俗，他在《蘭亭序》中寫道：“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敝皇撬谶@里著重描寫文人墨客的曲水流觴等風(fēng)雅事，與戀情無關(guān)；而最接近于上巳節(jié)本色的應(yīng)是杜甫的《麗人行》：“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br> 而今天的三月三，我們只知道用薺菜煮雞蛋，最多記得個“春在溪頭薺菜花”，或是劉三姐對歌。我們讓從前這個美好的節(jié)日連著它純真的內(nèi)涵一并湮沒于時間長流?，F(xiàn)在讓我們回溯長河歷史之源吧，去聽聽先民的涵詠吟唱。
“溱與洧，方渙渙兮?！焙喓唵螁纹邆€字卻傳遞給我們無數(shù)的欣喜，仿佛我們已然聽到點(diǎn)醒春光的一聲聲蟲唱；也確實(shí)看到點(diǎn)亮春日的一顆芽胞、點(diǎn)破春水的一剪燕尾，點(diǎn)染春風(fēng)的一滴清露。而愛情已從漫漫冬眠中緩緩蘇醒，正在懵懂的青春里抽芽生長。
曾經(jīng)看過一道趣味題，問去羅馬哪段路程最近。答案眾說不一，而最后勝出的是：一個朋友。如果在這里問：到溱洧水畔哪條路最近？那么最貼切的答案應(yīng)該就是：伊人。正如詩中所說：“士曰既且，且往觀乎？”已經(jīng)去過又何妨？和你在一起，再遠(yuǎn)的道路都覺得淺近，再長的時光都覺得短暫。
林語堂曾經(jīng)說過：“賞花須結(jié)豪友，觀枝須結(jié)淡友，登山須結(jié)逸友，泛舟須結(jié)曠友，對月須結(jié)冷友，提酒須結(jié)韻友?！倍鴶y手在愛的春色中繾綣一生則需要一位至情至性的良人。
誤入寂寞深處——李清照《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fēng)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dú)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diǎn)點(diǎn)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說到李清照，多少人會想起這句“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更不會忘記那句“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這是她的魔力，用最淺白的家常語，道出最深沉細(xì)膩的情感真實(shí)，仿若一幅不著色的工筆白描，一支僅著墨的筆卻能畫出內(nèi)心無數(shù)的山水風(fēng)光。
讓李清照留名于世的不只是她的《漱玉詞》、《易安集》，還有她和趙明誠那段才子佳人，琴瑟和鳴的千古佳話。
元代伊士珍所著《瑯?gòu)钟洝防镉涊d了一個故事，此篇故事獨(dú)占美名曰“芝芙夢”。趙明誠幼時，其父將為他擇一門良緣。一天，趙明誠白天小睡，得一夢，夢中他讀到一本書，但醒來時，他只記得其中三句，云：“言與司合，安上已脫，芝芙草拔?！彼欢么藟舻暮x，就將夢中所遇告訴父親。其父為他解夢說道：“看來你日后將要得到一位才女為妻。這是一次拆字謎。所謂言與司合是詞字，安上已脫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正是說你為詞女之夫。”
后來，趙明誠果真得與當(dāng)時已擅詞名的才女李清照結(jié)為伉儷?？梢姰?dāng)年趙明誠所做之夢確是命運(yùn)在冥冥中的昭示。而他們本該是一對，無論家世、才學(xué)、相貌、人品，沒有比他們更足以匹配彼此的了，他們一起?？苯鹗?，鑒賞書畫，唱和詩詞，自有屬于他們的和悅寧靜。
然而開到荼蘼花事了，芙蕖瀲滟終不免萎謝。靖康之變，宋室倉皇南渡，李清照一家也隨之避亂江南。不久趙明誠因病去世，而他們苦心搜集的金石書畫也在流亡途中喪失殆盡。此時，獨(dú)留李清照只身漂泊于塵世，所愛之人、所愛之物皆離亂。而從前那個游玩溪亭后盡興而歸，卻誤將小船劃入藕花深處，“驚起一灘鷗鷺”的活潑少女，如今已歡容難再，沉哀凄苦地唱著：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fēng)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dú)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diǎn)點(diǎn)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有過“賭書消得潑茶香”的歡樂愉悅，也有過“被翻紅浪”的恩愛纏綿，更襯得今日的天人兩隔孤苦凄惻。此情此景，她唯有對天吁：如若不能給我一世的溫暖，就不如讓我自始至終冰冷如常，你可知道，溫暖過后的冰冷更難忍受。
我在這陋室之中尋尋覓覓，想尋得一絲從前的溫暖，奈何，回應(yīng)我的只有滿室的清冷，我也終于認(rèn)命：失去的，永遠(yuǎn)也無法再找回。只是我仍難以忍受這驟冷又忽暖的秋天，讓我看不清生命中的光，觸目的唯有這凄涼、慘痛、悲戚之景。
我知道，不能隨便去恨命運(yùn)和機(jī)數(shù)，也不能太過愛戀那遙遠(yuǎn)的光，只有過好眼前的日子才是要緊。于是，我努力地溫暖自己，奈何這飲入愁腸的薄酒，再多也不能抵御命運(yùn)吹來的陣陣寒意。
我將我余下的生命寫成書信，想要寄予你，卻想到你已不在，而那曾經(jīng)為我們傳遞書信的大雁如今又飛回，見到這位舊日相識，我怎能忍住不悲傷？
黃花憔悴枯損，零落一地，只因如今已沒有人與我同摘那黃花，共存那秋色。我只有整日守在窗邊，盼著日頭快落，天快快黑，卻又談何容易？
好不容易黃昏來到，卻下起了綿綿細(xì)雨，一點(diǎn)一點(diǎn)，一滴一滴地落在梧桐葉上，敲打出出令人心碎的聲音。這時節(jié)，這景況，怎能用給一個愁字就說分明呢？
承認(rèn)吧，很多事情上，人類都是無力的，既看不全一場煙花的美，也體會不全一個女人所有的寂寞。一個人能給你帶來多少歡樂，也會給你帶來多少痛苦，他們曾經(jīng)的和諧甜蜜都只能化作此時此刻加倍的酸楚與無力。
我也曾想過，有一個人能如趙明誠對李清照那般，給我波瀾不驚的愛情，陪我看世間的風(fēng)景，許我一世的歡顏，只是此心念最終還是落入虛妄。畢竟，像他和她這般舉世無雙的璧人最后只落得生死兩隔，不得善終，我一淹沒人潮中的平凡女子又如何能得上蒼如此眷顧，來圓我的夢，遂我的愿呢？
花月不曾閑，莫放相思醒——姜夔《踏莎行》
?。ㄗ糟鏂|來，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夢而作）
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別后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yuǎn)?；茨橡┰吕淝?，冥冥歸去無人管。
南宋詞人中，我獨(dú)鐘愛姜白石，他的詞不事雕刻，又不太過露骨敷衍，既擅醇雅又不乏清剛，人人皆稱其為清空含蓄，然則其清空中又饒有蘊(yùn)藉。編《詞源》的張炎曾盛贊他詞中的清空之韻：“詞要清空，不要質(zhì)實(shí)，清空則古雅峭拔，質(zhì)實(shí)則凝澀晦昧，姜白石詞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
姜白石為人也一樣值得傾心。他一生布衣，轉(zhuǎn)徙江湖唯靠賣字和朋友接濟(jì)為生。然而煮字元來不療饑，他的生活無疑是清貧的?？v使生計(jì)日絀，他也不肯屈節(jié)求官求祿，正是他的清高和犖犖不羈，讓友人呼他為“白石道人”，而他也頗喜此號，還曾作詩自解道：“南山仙人何所食，夜夜山中煮白石，世人喚作白石仙，一生費(fèi)齒不費(fèi)錢?！彼?，我獨(dú)愛喚他為姜白石。
姜白石的外貌氣度也是不俗，體態(tài)清瑩秀拔，時人稱他“氣貌若不勝衣，望之若神仙中人”。在南宋那個亂世中，他始終沖和清淡，世間繁華于他不過是照耀滿身的陽光，走過了，依然是一如的青衫淡泊。
論才華，古今才子怕是多有雷同，無非是工詩詞，精音律，善書法，著作等身?？墒菍Π资瘉碚f，不僅僅于此。我們都知道，詞最初是依曲而填，只是現(xiàn)今曲譜已失傳，我們只能從紙頁上看到詞，而很難從琵琶聲、鐵綽板中聽到詞。而詞的音律是從民間發(fā)起的，多數(shù)有底層的妓女、民眾加以歌唱，得以流傳。
起初，正統(tǒng)文人是不屑于為詞的，以“詞為小道”。然而，詞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到了宋代，詞終于得以大放光彩，眾多文人所接受，成為主要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形式。但是當(dāng)時的文人也只懂得依律填詞，很難有人能為自度曲。在這寥寥能為自度曲的文人中，姜白石又獨(dú)占鰲頭。他共有十七首自度曲，且留有曲譜，供后世文人觀瞻，現(xiàn)在看來當(dāng)真是不易。而他所作之詞又都極合音律，也難怪連余光中在贊嘆心愛女子裊裊婷婷極具韻律美的步伐時，會寫道：“從姜白石的詞中/有韻地/你走來?！?br> 姜白石的詞中常有橋邊、冷月、蒼山、梅、雪等清冷之語，讓人讀來，如入真境。所以王國維曾贊他“古今詞人格調(diào)之高，無如白石”。然而，王國維又批評他“有格而無情”。其實(shí)，這樣的評價是對白石莫大的誤會。他才是真正用情之專，用情之深的人?！耙淮~宗”夏承燾先生曾通過多方考證，為白石洗了百年的冤屈。
姜白石早年曾客居合肥，一次偶然的機(jī)會，他遇到一對善彈琵琶的姐妹，并與其中一位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然而，彼時的他多次科舉不中，不入仕途生活就難以為繼，而他為了生計(jì)不得不于四方游食，所以，二人最終沒能廝守。但是這份情，卻在姜白石的心上烙印了二十年。
姜白石的許多詞都是寫給合肥這位戀人的，而這首《踏莎行》就是其中的名篇。從詞前的題記得知，姜白石此時正從沔東去往湖州，途徑金陵時，夢到了遠(yuǎn)別的戀人。在夢中，他與心愛的人如此親昵歡洽，誰知，忽而一轉(zhuǎn)，自己原來只是在夢中。詞中的“華胥”是傳說中的古國名，他用來代表同樣虛無的夢境。
有人說，你之所以夢到某人，是因?yàn)槟橙嗽谒寄钅?。他展開戀人寄給他的書信，撫摩著她離別時送給他的針線繡品，心想，也許是她也在日夜思念，而為了讓他這個“薄情”人了解相思之苦，就讓自己的靈魂出竅，不遠(yuǎn)千里地追隨他，最終在他的夢中與他相伴。
只是，這出竅的魂魄托完了夢，終究還是要回去的，而這千里路她將一人獨(dú)行，唯有這這蒼冷千山，溶溶月色伴她一路，正是“淮南好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她匆匆地來，又匆匆地離去，在這斜陽巷陌中，獨(dú)留下他瘦馬枯韁的長長身影，和那首《踏莎行》。
從詞中，我們可以感受都愛姜白石內(nèi)心無比痛惜，而對情人的深情也洋溢于字里行間，感人至深。難怪王國維稱：“白石之詞，余所最愛者亦僅二語，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br> 姜白石為合肥那位戀人所作之詞多達(dá)二十首，這首《長亭怨慢》也是其中之一，而且是姜白石自度曲之一：
漸吹盡、枝頭香絮，是處人家，綠深門戶。遠(yuǎn)浦縈回，暮帆零亂向何許？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見，只見亂山無數(shù)。韋郎去也，怎忘得、玉環(huán)分付？第一是早早歸來，怕紅萼、無人為主。算空有并刀，難剪離愁千縷。
他在題記中曾寫道：“予頗喜自制曲，初率意為長短句，然后協(xié)以律，故前后闋多不同?；复笏抉R云：'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此語予深愛之。”
當(dāng)年，桓溫見自己年輕時所種之柳，經(jīng)年后已有十圍，就撫柳而泫然，道：“樹猶如此，人何以堪”，而后，庾信做《枯樹賦》也引此典故而成句：“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空嘆歲月之無情。
而姜白石在此慨嘆歲月空流，卻是在顧左右而言他，實(shí)則是哀有情人難再相聚、難成眷屬。我想，也許是這份情太過深沉，讓人很難想外人一語道破個中曲折，正像那識盡愁滋味的少年，欲說還休，只吞不吐，最后輕描淡寫地道出句“天涼好個秋”，卻又讓人感覺無限悵惘。
他想去往她所在的地方，但是水程迢遙，中間又有亂山阻隔，而時間又如此無情，他們的人生轉(zhuǎn)眼就一派夕照，木老人衰，只是這離別的愁緒多年不曾消減，就算手握并刀也難以剪斷。我想，姜白石內(nèi)心定是無奈的，因?yàn)樗靼?，縱有深深的愛也敵不過時空的距離，殘酷的現(xiàn)實(shí)。
我們總是被告知：愛的力量無限大。然而很少有人能像張愛玲將愛情看得這般真，這般透徹：“我以為愛情可以克服一切，誰知道她有時毫無力量，我以為愛情可以填滿人生的遺憾，然而，制造更多遺憾的，卻偏偏是愛情。陰晴圓缺，在一段愛情中不斷重演的。換一個人，都不會天色常藍(lán)?！?br> 寄卿一曲，不問曲終人聚散——朱彝尊《桂殿秋》
思往事，渡江干。
青娥低映越山看。
共眠一舸聽秋雨，
小簟輕衾各自寒。
因?yàn)橥鯂S這一句：“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fēng)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爆F(xiàn)如今，普通讀者眼里，有清一代詞人，只存得納蘭一人。這可真讓我不得不惋惜，納蘭在當(dāng)時可沒能這般獨(dú)尊，雖在詞壇地位高崇，也有與其平起平坐之人。那時，納蘭容若、朱彝尊、陳維崧并稱“清詞三大家”，成康熙詞壇鼎足之勢。
在這三人中，我心最傾許朱彝尊，非論詞作之高下，不過是同為愛書之人的一點(diǎn)惺惺相惜之情。他好書成癖，尤嗜藏書。當(dāng)時文壇流傳著兩則“雅賺”和“美貶”的逸事皆是關(guān)于他愛書之趣事。
朱彝尊退出名利場后，于家中專事著述。其家無恒產(chǎn)，唯有四處搜集而來的藏書三十櫝，共八萬卷。這時，他已經(jīng)年老，自知不能遍讀藏書，便自作書櫝銘曰：“奪儂七品官，寫我萬卷書?；蚰蛘Z，孰智孰愚？”他還親手篆一枚印，一面刻他頭戴斗笠的小像，一面刻十二字，曰“購此書，頗不易，愿子孫，勿輕棄?！辈⒃诿勘緯氖醉撋隙加∩洗苏?。足見他愛書惜書之情。
他推崇姜夔，開創(chuàng)浙西詞派；與王士禎同為詩壇領(lǐng)袖，合成“南朱北王”，他修撰《明史》，著述頗豐，然而世人還是對他有著很大的非議，只因他愛上了妻子的妹妹。
一個愛不得的人，往往是一個人所能消費(fèi)的最大奢侈，正如簡陋小屋里掛著一盞水晶吊燈，有種不合宜、不相襯的華美。
朱彝尊十七歲時娶馮家大女馮福貞為妻，并入贅馮家。他在馮家的日子是愜意的，讀書寫字、作詩填詞；妻子的溫柔如深潭徐徐地流過他，又無時不刻地浸淹著他；岳家對他又多倚重，常贊他為“吾家千里駒”。
這樣的婚姻、這樣的生活無疑是幸福的，然而人的心總是不肯乖乖的，正如飛蛾不肯棲息于冰冷而安全的樹干，定要撲向活一樣。在朱彝尊心中，他與馮福貞的婚姻夾雜了各種復(fù)雜的因素，他知她的好，卻無法全然地愛她，她的似水柔情撩不起他內(nèi)心半點(diǎn)漣漪。
愛情，無緣由，無征兆；愛情，不問距離，不問年齡，不問出身；愛情，眾水不能息滅，大水也不能淹沒；我們可以選擇一段婚姻的開始和結(jié)束，卻不能選擇愛情何時到來或離開。所以，在愛情里，誰也無法責(zé)怪誰的叛離，因?yàn)樗麄冎皇窍鄲哿恕?br> 他二十歲，她十三歲，她是他妻子的妹妹，但他們真實(shí)地相愛了。然而，這樣的事情總是不會被允許的。這個世間給了人可以無所顧忌去愛的權(quán)利。同時，也給了人更多不能愛下去的道德邊框。
不久，朱彝尊與馮壽常的事情被馮家的大家長馮福鼎知道了。他為息事寧人，就讓朱彝尊夫婦搬出了馮氏大宅。
朱彝尊心中也是明了的，他應(yīng)該就此將馮壽常忘卻，將那段本不該有的感情忘卻?？墒?，他的心并不允許，越是抗拒，越是往心里鉆，刺得他的心陣陣疼痛。
他們畢竟是一家人，不可能永世不相見，任由時間將這份感情埋葬。逢年過節(jié)，朱彝尊夫婦就會回到馮家，自然會與馮壽常相見，然而，“相見爭如不見”，他們兩相對，卻連話也不能多說一句。
相思令人老，朱彝尊默默地看著已然憔悴不少的馮壽常，胸中翻滾著苦澀的滋味，讓他心疼不已、疲憊不堪。但又能如何？只有一日一日地熬過有生，無知無覺便又一世。
他們彼此心里都知道，這段感情注定是種因，隨之而來的就是萬劫不復(fù)。世俗不能容，若曝于光天化日之下，必然會傷害到自己最親近的人。彼時，馮壽常已經(jīng)嫁人，朱彝尊也新添一雙兒女?，F(xiàn)實(shí)的無奈和絕望，消磨盡了馮壽常的心力，在她韶華極盛之年故去。
人死了，曾經(jīng)的一切都會就此謝幕、遁形，除在他人的記憶中可以尋找。朱彝尊曾寫下《風(fēng)懷》詩二百韻來記取他與馮壽常這段刻骨之情。朱彝尊留世的著作中有兩本名為《靜志居詩話》、《靜志居琴趣》，其中的“靜志”二字便是馮壽常的表字。
朱彝尊用盡自己所有的熱情去描摹一剪夢影；傾注自己所有的愛戀，去書成一部詞集。只是，那消散于塵世的如畫女子再也不得見，任他耗盡心力，也只換得月弦初直，霜花乍緊時的一絲悵惘。
朱彝尊作為一代經(jīng)學(xué)大師，本已具有配祀文廟的資格，但前提是，朱彝尊必須自行刪去詩集中《風(fēng)懷》二百韻，以入文廟，他卻只淡淡地道：“寧拼兩廡冷豬肉，不刪風(fēng)懷二百韻?！?br> 正是因此，朱彝尊沒有被錄入儒林史。一代大儒，一生治學(xué)著述不斷，死后竟落魄至此，外人念及每每遺憾，而他卻是沒有一絲怨言的。他知曉這是個怎樣的社會，所以他更想成全自己，用他的所有，包括死后的清名，來懷念一個他愛了一生的人。
不知曉這個故事之前，總覺朱彝尊的詞，較之容若而過淡，還曾妄言在晦澀的經(jīng)學(xué)、理學(xué)里浸得日久，人性就磨損了也是正?！，F(xiàn)在看來卻是我淺陋，不懂得“情到濃時情轉(zhuǎn)薄”之理。他至死都是一個至情至性之人。
在朱彝尊的愛情詞中，我最喜歡這闋被推為“國朝之冠”的《桂殿秋》：
思往事，渡江干，
青娥低映越山看。
共眠一舸聽秋雨，
小簟輕衾各自寒。
這首詞作于他們舉家遷居，渡江之時。在船上，看著自己心愛的女子就在眼前，胸中千言萬語卻道不得一字一句，共有的往事又不肯輕易逝去，如絲般纏繞住彼此。無奈何，他只得低頭望著水中青山的倒影，以期找到藏掩于其中的她的身影。
夜深了，他們各自躺在一邊，聽著艙外的秋雨紛紛，這雨絲夾著冷，一點(diǎn)一點(diǎn)印入肌膚，沁入骨髓，讓兩人都難成眠。
他將內(nèi)心翻涌成潮的情感，化作這一闋短小的詞，讀來雖淡，卻讓人仿佛看得見他內(nèi)心深沉到底的悲哀和無奈。
古人詞話中，我最喜陳廷焯之《白雨齋詞話》，他曾對朱彝尊下過此等評語，為我深深贊同：艷詞至竹垞，仙骨姍姍，正如姑射神人，無一點(diǎn)人間煙火氣。是啊，讀朱彝尊的詞，口唇之間就能不自然而然地生出些清淡味兒，因其不沾煙火氣，讓人于世間百態(tài)也可以看得再淡些。
素手執(zhí)一杯，與君醉千日。你說，酒是越喝越暖，水是越喝越寒。將此杯飲盡，在這千日的溫暖中，你與我攜手，緩緩地，經(jīng)歷這感情的萬水千山。
愛的天長日久——《鄭風(fēng)·女曰雞鳴》
女曰：“雞鳴”，
士曰：“昧旦?！?br> “子興視夜，明星有爛?！?br> “將翱將翔，弋鳧與雁?！?br> “弋言加之，與子宜之。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靜好?！?br> “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
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
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bào)之?！?br> 我一直以為，選擇和一個人在一起，就是與他一起建造一方小小天地，簡單、安靜，又自有其寬廣遼闊。我們在這里安放自己的怪脾氣，對人事的種種笨拙，難與人言說的小怪癖，還有平日里層層包裹的柔軟的心，也安放著只屬于我們兩人干干凈凈的緘默和存在。而在這方小天地里，我們將愛情落實(shí)到穿衣、吃飯、睡覺、行走等實(shí)實(shí)在在的生活中，慢慢過著屬于我們自己的天長日久。
記得《禮記·祭義》中說：“有深愛者，必生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币?yàn)閻壑粋€人，我們會試著讓自己無怨尤，試著讓自己無所求，試著去贊美這個殘缺的世界。而看過《女曰雞鳴》中這對夫妻早起時的對話，你就會明白因有深愛而人所不同的個中意味了。
曦色明窗，一日之晨。公雞初鳴，勤勉的妻子便起床準(zhǔn)備開始一天的勞作，并告訴丈夫“雞已打鳴”，言下之意是你該起床，準(zhǔn)備勞作了。妻子的催促很委婉，而在這委婉的言辭之下也蘊(yùn)含著不少對丈夫的愛憐之意。
“士曰昧旦”，丈夫回得非常直白，這樣直決的回答顯露出他因?yàn)槠拮拥拇叽俣辛瞬豢熘?。他似乎確實(shí)很想繼續(xù)睡，但又怕妻子連聲再次催促，只好辯解似的補(bǔ)充說道：“不信，你推開窗看看天上，那滿天的星星還都閃著亮光呢?！?br> 妻子是執(zhí)拗的，她想到丈夫是家庭生活的支柱，便再次出聲提醒丈夫身上所擔(dān)負(fù)的生活職責(zé)：“將翱將翔，弋鳧與雁?！?br> 你看在樹上宿巢的鳥雀都要滿天飛翔去覓食了，你也該整理好你的弓箭去蘆葦蕩打獵了。她雖語氣堅(jiān)決，一催再催，但音調(diào)依然柔順和悅。
與《女曰雞鳴》相比，同為催丈夫晨起的《齊風(fēng)·雞鳴》從人物的語氣和行動都有很大的不同。
雞既鳴矣，朝既盈矣。
匪雞則鳴，蒼蠅之聲。
東方明矣，朝既昌矣。
匪東方則明，月出之光。
蟲飛薨薨，甘與子同夢。
會且歸矣，無庶予子憎。
女子對著懶床的丈夫催道：“你聽窗外的公雞已經(jīng)喔喔叫個不停啦，朝中應(yīng)該早就圍滿了上朝的官員啦?！?br> 丈夫翻了個身想繼續(xù)睡，嘴里咕噥著：“你仔細(xì)聽聽，這才不是公雞在叫，而是那些惱人的蒼蠅在嗡嗡亂鬧?！?br> 女子仍然不死心，提高嗓門說道：“你看東方的天空已經(jīng)曚曚亮起來了，朝堂中已經(jīng)站滿了等待早朝的官員了?！?br> 丈夫似乎打算賴到底了，閉著眼睛說道：“你仔細(xì)看清楚，根本不是太陽升起，將東方照亮，而是那明月未落，才會有這等光芒?！?br> 最后，女子也莫可奈何了，只得氣急敗壞地說著：“蒼蠅蟲子在耳邊飛來飛去，嗡嗡地惹人渴睡，我也很想與你繼續(xù)共溫好夢。只是上朝的官員都要散了，你我這般懶散豈不落人口實(shí)，招人憎恨？”
《雞鳴》中女子的口氣疾急決然，連聲催促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急躁，但他的丈夫卻一再推脫搪塞，因貪戀枕衾而紋絲不動。而《女曰雞鳴》中女子的催聲中卻飽含溫柔繾綣之情，而她的丈夫比較爭氣，聽到她第二遍催促后就積極地起身，整裝，外出打獵。
見丈夫很快就起身，整好裝束，迎著微露的晨光出門打獵，女子內(nèi)心起了愧疚，認(rèn)為自己不該如此性急。于是，像是要挽回似的，女子在送丈夫出門時，半是致歉半是慰解地對丈夫發(fā)出了一連串的祈愿：
“弋言加之，與子宜之。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靜好?！?br> 她的第一個愿望是：他打獵時，箭箭不虛發(fā)，都能射中野鴨和大雁；第二個愿望是：他們的飯桌上天天都能擺上美酒佳肴；第三個愿望是：妻主內(nèi)來夫主外，我彈琴來你鼓瑟，夫妻白首永相愛。
可見，一個男人能有一位如此勤勉賢惠又不乏體貼的妻子，真是百世修來的福分。好在女子的丈夫也是如此懂得感恩的知心人，他聽到妻子柔情一片地對著他唱道：“琴瑟在御，莫不靜好?！眱?nèi)心不由得深深感動。他的心中也與妻子一樣對自己的伴侶，對自己的家庭有著深沉的愛和責(zé)任。他們是注定一生攜手同行的伴侶，所以他也沒有吝惜于表白自己，對著妻子回唱道：
“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
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
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bào)之。”
我心中知曉你對我的真切關(guān)懷，我解下雜佩送給你，來報(bào)答你對我的深愛。我也深深知曉你對我溫柔體貼，也以這雜佩來表達(dá)我同樣深的謝意。我堅(jiān)信你愛我的一片真情，而我這般與你同心同情的心思都藏在這枚送你的雜佩之中，不知你可否知曉？
愛情讓兩個人彼此了解、彼此深入，而婚姻則是愛情圓滿的終點(diǎn)，至少童話故事都是這樣告訴我們的。而童話永遠(yuǎn)不會教給我們的是生活，那事事落到實(shí)處的生活?？v使有愛情進(jìn)駐也不會改變生活原有的軌跡，不過是多了一個人面對那些日常的瑣碎。然而能否在這些瑣碎中依然保有溫柔、尊重和愛情，就需要許多的智慧，顯然，《女曰雞鳴》中的夫妻深諳此等智慧。
愛情本不該是一座拘束的牢，我們不能以愛之名而對別人霸道行事，而是應(yīng)該在愛中留出更多自由的相契，讓人在其中既能夠呼吸又能夠愛。如果說狂風(fēng)巨浪代表一份愛情的驚天動地，那么我衷心企盼，不過是一棵茁壯于日?，嵥橹械那槊?。
請和我在紅塵中相愛一場——楊方《合歡詩》
虎嘯谷風(fēng)起，龍躍景云浮。
同聲好相應(yīng)，同氣自相求。
我情與子親，譬如影追軀。
食共并根穗，飲共連理杯。
衣用雙絲絹，寢共無縫綢。
居愿接膝坐，行愿攜手趨。
子靜我不動，子游我無留。
齊彼同心鳥，譬此比目魚。
情至斷金石，膠漆未為牢。
但愿長無別，合形作一軀。
生為并身物，死為同棺灰。
秦氏自言至，我情不可儔。
很多年前，電視上流行兩個手表的廣告詞，一個是飛亞達(dá)的“一旦擁有，別無所求”，另一個是鐵時達(dá)的“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jīng)擁有”。前一個是“在天愿做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的圓滿，后一個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浪漫。
若不以浪子為職業(yè)，很多人都會選擇前者尤其是新婚之婦。三毛初嫁荷西時，就曾許下十二個“但愿人長久”的愿望。每個人都希望與自己愛的人于攜手處，只見花明月滿，如鴛鴦、蝴蝶那般雙宿雙飛，最好能同化灰、化塵，博得個地久天長、生生世世。晉代詩人楊方所作的《合歡詩》，正是借新婦口吻，抒寫了對“合歡”生活的美好憧憬。
詩之開筆就將人們帶進(jìn)一個夫唱婦隨、同聲相應(yīng)的美好境界中。我們仿佛看到一個初為人婦的女子步履款款地從詩中向我們走來，面容煥彩足見其新婚生活之和諧幸福。
見她這般急切地表明生活之“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就可知她對生活懷有無限熱望。她口中絮絮地說著思情的纏綿熱烈，似乎是獨(dú)自倚欄的癡癡自語；而面帶羞澀、眉目凝情，又恰似與夫君脈脈相對。
開初，女子尚有靦腆之態(tài)，很多話欲言還止，欲語還休，半蘊(yùn)半露地說著：“我情與子親，譬如影追軀”。我的情意與夫君永遠(yuǎn)相隨，恰如影之隨身，永難分離。
隨著話越說越多，她的情感也逐漸激蕩，思緒開始連翩而飛：其實(shí)我遠(yuǎn)不止于僅和夫君如影隨行地相伴不離——我還要和他同飲、同食、共餐那同根而生的谷穗，共斟那連理木制成的雙杯。所有的衣服，我都要用雙絲織成的絹料去做；所有的被面，我都要用綢緞制得一無縫隙！只有這樣，我們的心才會像并根穗一樣緊緊相聚，才會像連理木一樣枝干相依。
這種種難成行的誓愿，足見女子用情之深沉、執(zhí)著。然而這些都還不夠，她的心中裝著不可窮盡的熱切心愿：“居愿接膝坐，行愿攜手趨。子靜我不動，子游我無留”?？梢娺@名女子是希望無論坐、行、居、游，全都與夫君在一起的。
我們現(xiàn)在看這名女子許下的心愿可能會覺得可笑，如果兩個人真要這樣像連體嬰一樣生活的話，那么就什么事都別想做成了。不過再往下看，她繼續(xù)說著：“齊彼同心鳥，譬此比目魚。情至斷金石，膠漆未為牢”，其實(shí)這才是真正的“無理”之愿。然而這些愿望中所含蘊(yùn)著的真實(shí)情意卻也是無比撼人的。
同心鳥、比目魚，都是自然界中最具深情的動物；若論物之堅(jiān)牢，則沒有什么能夠勝過金石、膠漆的。但在女子心中，她與夫君堅(jiān)貞的感情可以輕易斬?cái)嘟鹗?，又比膠漆還堅(jiān)固。
最后，她滿腔的情意仍未淡去，呼喊道：“但愿長無別，合形作一軀。生為并身物，死為同棺灰！”她指日為誓，不但要在生前與夫君合軀“并身”，死后也要一起化作“同棺”之灰。
在丈夫遠(yuǎn)游之后，這女子的內(nèi)心生出無邊無際的焦灼和永不停息的煎熬愛意，正如一位詩人曾經(jīng)說的那樣：“那仿佛填滿人生的愛，它帶來多少愛慕和深情。它使小別那么劇烈地痛苦，短晤那么深切地甜蜜。它似乎是無邊無際的，永恒的，生生世世永遠(yuǎn)不會停息的?！?br> 我想，世間不可能再有什么愛會比詩中女子這樣魂?duì)繅艨M、生死相依的愛更熾烈、更狂熱的了。待讀到最末句“秦氏自言至，我情不可儔”，突然明了這一切，原來，這名女子此時正處在離別的痛苦中。詩中的“秦氏”，就是曾寫作三首《贈婦詩》的東漢詩人秦嘉。
秦嘉當(dāng)年要去京城洛陽赴任，但是他的妻子徐淑卻因?yàn)樯』啬锛倚∽?，秦嘉走得匆忙，夫妻二人沒能會面，引得秦嘉內(nèi)心憂郁糾結(jié)，就寫下他三首《贈婦詩》的第一首。
而《合歡詩》中的女子此時引秦嘉自比，可見她整日里都懷著癡情的渴望，在內(nèi)心深處細(xì)細(xì)地描摹著、憧憬著種種與夫君“合歡”的景象。這些景象正像一朵朵彩云，在她夢幻般的天空中飄搖浮泛。
只是，是夢總是要醒的。一旦她從幻想中清醒過來，無情的現(xiàn)實(shí)就會如凄風(fēng)苦雨般重重浸裹她。你看，桌上的連理杯還殘留著夫君的氣息，他人卻早已相隔天涯，而萬般無奈的是，自己不能如影常隨夫君而去。
在這夜深難眠的凄冷中，她獨(dú)自一人擁著床上“無縫”的綢被，想著，夫君此刻會在哪里呢？可是，沒有人給她答案，只有窗外的冷雨不時地敲擊著窗戶，帶給她難盡的孤寂。
其實(shí)，女人一生都在奢求什么呢？大富大貴？流芳百世？都不是。她們不過是想和一個人過著再平常不過的生活，與他一起坐臥行停，看云之光、竹之搖曳、群雀之噪鳴、行人之容顏——從這一切日常的瑣事里，體味出無上的美好，有微妙的享樂，也有微妙的受苦。
佛說：留人間多少愛，迎浮世千重變；和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于是，我眼望住你，伸手向你：請你，和我在這紅塵相愛一場。
泅了千年，相思仍不絕——王維《相思》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
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自古至今，唯有林語堂對于愛情的詮釋，于我心有戚戚焉：吾所謂鐘情者，是靈魂深處一種愛慕不可得已之情。由愛而慕，慕而達(dá)則為美好姻緣，慕而不達(dá)，則衷心藏焉，若遠(yuǎn)若近，若存若亡，而仍不失其為真情。此所謂愛情。
很小時候，初學(xué)唐詩，沒有遵循蘅塘退士編的《唐詩三百首》童蒙教材，誦讀的是母親挑選的一本圖文版大開本唐詩選，書中所選詩歌并不都是最為人熟知的，卻都是饒擅興味、別具一格的清新小詩，能輕易引發(fā)孩童對詩歌的興趣卻又不會覺得枯燥艱澀。
那不過是三四歲時看的書，卻有兩首詩從詩文到插畫都讓我難忘至今，一首是王建的《新嫁娘》，一首就是王維的《相思》。而母親常盛贊《相思》由幼女之口讀來尤為動聽。
正是：相思樹結(jié)相思豆，也不由得慨嘆：世間竟能有此種浪漫之木。西晉著名文學(xué)家左思在他的《吳都賦》中曾記載：“楠榴之木，相思之樹?！边@相思之樹，木質(zhì)堅(jiān)硬，盤根錯節(jié)，將它剖開，就可見到內(nèi)部的紋理十分巧妙秀美，可以用來做器具，它的果實(shí)像珊瑚一樣，通體渾圓，色澤紅艷，放置數(shù)年，仍不改其色。正是古人詩云：玲瓏骰子安紅豆，刻骨相思知不知。千年以降，紅豆與相思總也分不開了。
而關(guān)于相思樹則有一個十分凄美的傳說。
相傳，相思樹是戰(zhàn)國時代宋康王的舍人韓憑和他的妻子何氏所化生的。據(jù)干寶的《搜神記》卷十一所記載，宋康王的舍人韓憑有一個十分美麗的妻子何氏，夫妻二人情深意切，生活也算幸福。誰想有一天，宋康王無意間看到貌美的何氏，就動了心，想將她占為己有。但何氏忠于丈夫，堅(jiān)定地拒絕了宋康王。于是，心有不甘的宋康王將何氏綁架至皇宮，并把韓憑囚禁了起來。
韓憑在獄中日夜思念妻子，而何氏在皇宮中，雖有錦衣玉食卻郁郁寡歡。最后，韓憑熬不過羞憤與思念的煎熬在獄中自殺了。而何氏聽說韓憑已死，悲痛欲絕，也從高臺之上跳下，追隨韓憑而去。
何氏死前，曾留下遺書一封，希望宋康王能夠成全他們夫妻最后的心愿，將他們的尸骨合葬于一處。宋康王對何氏的死既憤怒又傷心，他沒有聽從何氏的請求，反而讓下人將他們兩人的墳?zāi)狗珠_，相對而望。
誰知不久之后，兩座墳?zāi)狗謩e從兩旁生出一棵高大的梓樹，這兩棵梓樹屈體相就，根交錯于地下，枝葉纏繞于云上，仿若相依。這兩棵樹上還時常有一對鴛鴦棲息，它們分坐于兩樹之上，交頸悲鳴，縈繞不去。宋國的人看到此等景象，都很為韓憑夫妻倆的命運(yùn)感到悲哀，于是就將之這兩株大梓木稱為“相思樹”。自此，人們常用“相思樹”來象征那些忠貞不渝的愛情。
在我的內(nèi)心一直有著不變的愿望：與一人緩慢地經(jīng)歷感情的萬水千山，最后和身在那青草綿綿處，一同死去。死后墓塋青青，植相思樹兩棵，枝葉在云里相交觸，根須在地下相纏繞，似我二人的精魂仍相守相依。最后，也不忘將王維那首《相思》刻于石碑之上，待你我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在忘川之上相忘于江湖時，也依然清晰地記得：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
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古詩中，王維這首《相思》最得我心意，而在現(xiàn)代詩中，關(guān)于相思的詩歌，我則最喜歡木心這首《芹香子》：
你是夜不下來的黃昏
你是明不起來的清晨
你的語調(diào)像深山流泉
你的撫摩如暮春微云
溫柔的暴徒，只對我言聽計(jì)從
若設(shè)目成之日預(yù)見有今夕的洪福
那是會驚駭卻步莫知所從
當(dāng)年的愛，大風(fēng)蕭蕭的草莽之愛
杳無人跡的荒垅破冢間
每度的合都是倉促的野合
你是從詩三百篇中褰裳涉水而來的
髧彼兩髦，一身古遠(yuǎn)的芹香
越陌度阡到我身邊躺下
到我身邊躺下已是楚辭蒼茫了
和時間角力，與宿命徒手肉搏，算來注定是傷痕累累的，但誰也不會放棄生命這場光榮的出征，只要心仍在，縱使泅渡千年，相思仍難絕。
與你淡似水，便千杯不醉——韓氏宮女《紅葉題詩》
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閑。
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
冥冥中的緣分總是如此奇妙，讓人說不清、道不明，但它卻無比真實(shí)地發(fā)生在我們的生活中。
《流紅記》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唐僖宗時期，有一名叫于佑的書生，在傍晚時分，漫步于皇城中的街道上。
時值“西風(fēng)吹渭水，落葉滿長安”的深秋，夕陽殘照，秋風(fēng)蕭瑟，落葉紛飛，樹木光禿的枝椏刺在寒冷的空中好似冰上的裂紋?？粗矍暗木吧?，于佑心中不禁起了客居他鄉(xiāng)的悲傷之情。
他呆呆地在一處立了片刻，繼而生出一種莫名的傷感和無力。眼見天色越來越黯，他來到流經(jīng)皇城的御溝旁，在流水中洗了洗手。他看著御溝中浮著的落葉在清冽的水中緩緩流出，忽然，一片較大的紅葉吸引了于佑的目光，他隱約見上面有些許墨跡，就隨手將葉子從水中撈起。
讓他意外的是這紅葉上題著一首詩，葉上墨痕未干，字跡姍姍清秀，寫道：
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閑。
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
流水何必如此匆匆，我深坐宮中每天都如此悠閑，此刻唯有殷切地希望這紅葉能隨著這自由的流水，到人間好好地走一遭。
于佑細(xì)細(xì)地將詩讀了幾遍，又小心翼翼地把紅葉帶回住處后妥善地收在書箱中。自此，他每天都要將這枚紅葉拿出來吟誦欣賞，而且越來越覺得這紅葉美艷可愛，其上的題詩清新意深。
他想：“這紅葉是從宮城禁庭中飄流出來的，那上面的詩一定是宮中的一位美人所寫。我一定要把紅葉珍藏起來，這也是我將來美好回憶中的一件紀(jì)念物?！庇捎谶@一段時間以來于佑日夜對著紅葉百般思慮，形容消瘦了很多。他的朋友知道這件事后，紛紛勸他忘掉紅葉題詩一事，好好過自己的生活，不要再胡思亂想。
一天夜里，于佑又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未眠，腦中全是宮里那個落寞女子空幻的身影。待到天色微亮，他急忙跑到外面找來一片又大又紅的秋葉，也在上面題了二句詩：“曾聞葉上題紅怨，葉上題詩寄阿誰？”之后，他拿著題好詩的紅葉，一徑來到御河上游的宮城之前，將紅葉丟入河中，讓這枚自己題詩的紅葉順著這御河飄流而進(jìn)宮城。
這件事又過了很久，于佑也等了很久，卻再也沒見有什么紅葉從御溝中流出。日子一久，于佑也就慢慢淡忘了此事。
后來，于佑多次參加京城科舉考試都沒能考中，就投奔到河中府權(quán)貴韓泳門館擔(dān)任文書職務(wù)。這時的于佑，手頭漸漸寬裕，就已無心再去科舉應(yīng)試。
過了幾年后，韓泳突然召見于佑說：“今年，宮城中有三十多個宮女被逐出宮，讓她們各自嫁人，其中有一名韓夫人和我是同族。她進(jìn)宮很多年了，如今從禁庭中出來后就投靠到我這里。我考慮到你已年過三十，還沒有娶妻；獨(dú)身一人，也沒有官職和家產(chǎn)，生活上很清苦孤單。而這位韓夫人自己的私房銀子不下千兩，她也本就是清白人家的女子，年齡剛剛?cè)畾q，長得姿色出眾。我為你二人做媒，把她嫁給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于佑聽后，趕忙從座位上起身，向韓泳伏地跪拜、無限感激地說：“我不過是一介窮困書生，寄食于您門下多年。我深知自己并無所長，一直以來都難以報(bào)答您的恩德。現(xiàn)如今，您又對我如此厚愛，真讓小生受之有愧?！表n泳見狀，忙將于佑扶起，要他不必多禮。二人落座后再次說起成婚一事，韓泳見于佑對此婚事頗為滿意，就連忙吩咐手下人安排嫁娶禮儀，為于佑和韓夫人舉行了一場隆重的婚禮。
婚后，于佑和韓氏過著相敬如賓的平靜生活。一日，韓氏收拾灑掃時，無意中在于佑的書箱中發(fā)現(xiàn)了一枚紅葉，她看到上面的字跡和詩句都很熟悉，倍覺驚異地問于佑：“這紅葉上的詩是我以前作的，怎么會在夫君的手里？”于佑就把當(dāng)年得紅葉一事詳細(xì)地說與妻子。
韓氏聽罷，不覺感嘆世事之奇。她像想起了什么，接著說：“我當(dāng)年在宮城御河里也撿到了一枚題有詩句的紅葉，卻不知是宮外何人所寫?！闭f著，她打開自己的衣箱取出了一枚題有詩句的紅葉，于佑接過來一看，上面的題句正是自己當(dāng)年所題，就連聲說：“這是我題的，這是我題的！”
此時，夫妻二人各持一枚紅葉，一時間相對無言，感慨萬端，禁不住熱淚奪眶而出。因?yàn)樽约t葉題詩到他們結(jié)為夫婦，這中間已隔了十年的光陰。
韓氏想起這十年間兩人的種種遭遇際合，一時悲歡交集，于是提筆寫下：
一聯(lián)佳句題流水，十載幽思滿素懷。
今日卻成鸞鳳友，方知紅葉是良媒。
無獨(dú)有偶，唐代還流傳著一個梧葉題詩的故事。說的是玄宗天寶年間，一位東都洛陽的宮女在梧桐葉上寫了一首詩，并讓葉子隨御溝之水流出。詩中寫道：
一入深宮里，年年不見春。
聊題一片葉，寄與有情人。
這枚梧桐葉被宮外的人無意中拾起后，而宮女題的這首詩也就在民間流傳了開來。后來，詩人顧況無意間得知，還就此事和詩一首：
愁見鶯啼柳絮飛，上陽宮女?dāng)嗄c時。
君恩不閉東流水，葉上題詩寄與誰？
誰知，顧況題詩后過了十幾天，又從御溝中流出一枚紅葉，葉上見詩一首：
一葉題詩出禁城，誰人酬和獨(dú)含情。
自嗟不及波中葉，蕩漾乘春取此行。
眾人猜測，這兩首當(dāng)是一人所為。其實(shí)，這位宮女所表達(dá)的情感和愿望與“紅葉題詩”中的韓氏是一致的，但她們故事的結(jié)局卻不一樣。她沒有韓氏宮女那么幸運(yùn)，未能與“獨(dú)含情”的“有情人”結(jié)為眷屬，甚至連見一面的機(jī)會都沒有。
正因?yàn)檫@些美麗的故事，后人常將紅葉視為愛心，以紅葉來寄托內(nèi)心的情感，片片紅葉，款款情深。而千百年來，多少有情人沉醉在滿山的紅葉中，也帶給我們無數(shù)美麗的傳說、動人的詩篇。
“紅葉題詩”，一言以蔽之，就是緣，妙不可言。世間的緣份正如紅線，將兩個人纏了又繞，兜了又轉(zhuǎn)，連掙扎的機(jī)會也沒有。
不似楊枝別樂天，恰如通德伴伶玄。
阿奴絡(luò)秀不同老，天女維摩總解禪。
經(jīng)卷藥爐新活計(jì)，舞衫歌扇舊因緣。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陽云雨仙。
在古今中外所有的文人里，我最愛的就是蘇軾。他詩重理趣，與黃庭堅(jiān)并稱“蘇黃”；詞拓豪放一派，與辛棄疾并稱“蘇辛”；文與歐陽修并稱“歐蘇”，同入“唐宋八大家”；書法心手相暢，與黃庭堅(jiān)、米芾、蔡襄并稱“宋四家”；畫學(xué)文與可，率湖州畫派為要。
我愛他曠古爍今的才，但最愛的還是他那顆豁達(dá)通透的心。蘇軾一生仕途乖舛，多次貶謫偏遠(yuǎn)之地，但他一無所畏，在杭州修堤種柳，在黃州釀酒，在嶺南“日啖荔枝三百顆”。他的世界夠大，那些塵世的興衰榮辱從不過他心，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后種種譬如今日生，去得哪里就要賞得哪里的景色，從不浪費(fèi)命運(yùn)為他安排的一切機(jī)緣運(yùn)數(shù)。
而古今中外所有文人里最讓我心疼的也是他，我總在想，像他這樣的男子為何不能得一人常相伴，王弗走了，王閏之走了，最后連朝云也走了，她們一個個都先走了，獨(dú)留他面對人世的滿目瘡痍，任他老病床前無所依。所以縱使相隔千年，每每想起他的名字，我內(nèi)心都會涌出一種溫柔，夾雜著隱隱的痛，止也止不住。
在蘇軾的所有妻妾中，唯有朝云與他相知最深。一舉手、一投足之間，他們便可清楚地知曉對方的心意。而蘇軾所寫的詩詞只有朝云最懂個中蘊(yùn)藉，哪怕他只是輕描淡寫，朝云也能讀出其中的感傷。蘇軾被貶惠州時，朝云常常唱那首《蝶戀花》詞，為他聊愁解悶。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消，多情卻被無情惱。
可是，朝云每次唱到“枝上柳綿吹又少”這句時，都難于掩抑內(nèi)心的惆悵，止聲而泣。因?yàn)樗獣?，那句“天涯何處無芳草句”正是暗喻了蘇軾“身行萬里半天下，僧臥一庵初白頭”的命運(yùn)。她不由得想起蘇軾在宦海浮沉多年，卻不斷被貶，不斷被打擊，這次更是遠(yuǎn)至生存環(huán)境極其惡劣的惠州，禁不住內(nèi)心的酸楚而淚如雨下。而在朝云去世后，蘇軾“終生不復(fù)聽此詞”。
朝云對蘇軾的了解還不僅于此，毛晉所輯的《東坡筆記》中記載：東坡一日退朝，食罷，捫腹徐行，顧謂侍兒曰：“汝輩且道是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東坡不以為然。又一人曰：“滿腹都是機(jī)械?！逼乱辔匆詾楫?dāng)。至朝云曰：“學(xué)士一肚皮不合入時宜?！逼屡醺勾笮?。贊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王弗和王閏之在仕途給予了蘇軾很多幫助，也讓他感到很多家庭的溫暖，而朝云則是從性情上、藝術(shù)上、佛學(xué)上與蘇軾兩相投契，足堪知己之名。
蘇軾晚年曾自嘲：“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黃州、惠州、儋州正是蘇軾的三個地方，黃州還好，惠州、儋州都在極遠(yuǎn)的南蠻之地，而被貶至惠州時，蘇軾已經(jīng)年過花甲，此番被貶，看運(yùn)勢就難再有起復(fù)之望。這時，王閏之已去世，其他的侍兒姬妾見此景況都陸續(xù)地散去了，只有朝云一人始終跟隨。到惠州后，蘇軾心中百味陳雜，作了一首《朝云詩》：
不似楊枝別樂天，恰如通德伴伶元；
阿奴絡(luò)秀不同老，天女維摩總解禪。
經(jīng)卷藥爐新活計(jì)，舞衫歌板舊姻緣；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山云雨仙。
白居易曾有美妾樊素，擅唱楊柳詞，人皆稱其為楊柳。后來，白居易年老體衰，樊素就自己溜走了，于是白居易在詩中說：“春隨樊子一時歸”。晉人劉伶元在年老時曾得一名叫做樊通德的小妾，二人情篤意深，并經(jīng)常談詩論賦，議古說今，時人就稱二人為“劉樊雙修”。
蘇軾用此兩例典故，正是要說明他與朝云生死相隨、心意相通，正如劉樊二人，而同為舞妓出身，朝云的堅(jiān)貞完全不同于樊素的薄情，這令蘇軾尤為感動。
只是，朝云卻是命苦的，她沒有李絡(luò)秀的好福氣，有兒子阿奴一直陪在身邊，朝云生了兒子卻夭折了。于是，她的生活就像天女維摩一般，每天不是念經(jīng)就是煎藥。她拋卻了從前長袖的舞衫，遠(yuǎn)離了悅耳的歌板，一心禮佛，唯望有朝一日，仙丹煉就，與蘇軾一同登仙山，再也不為塵世所羈絆。
夢做得再真也只是夢，終難圓作現(xiàn)實(shí)。朝云到底是先蘇軾而去了。臨死前，她誦著蘇軾手書的《金剛經(jīng)》四句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夢亦如露，當(dāng)作如是觀”，看著她最愛的男人，我想她是微笑著離去的。只是我心里一直對朝云有著深深的怨：你都已經(jīng)陪他走到了那么遠(yuǎn)那么遠(yuǎn)的惠州，為何不能陪他走得再遠(yuǎn)一點(diǎn)？難道你不是這樣想嗎，因?yàn)橐粋€人而想成為更好的人，因?yàn)橐粋€人而想更健康，更長久地活在這個并不那么美好的世界，愛一個人怎么舍得讓他為你而受哪怕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傷？
在朝云逝去的日子里，蘇軾的內(nèi)心不勝哀傷，陸續(xù)地寫出《朝云墓志銘》、《惠州薦朝云疏》、《西江月·梅花》、《雨中花慢》和《題棲禪院》等許多詩詞文賦來悼念他世間的知心人。我最喜歡這首《西江月·梅花》：
玉骨那愁瘴霧？冰肌自有仙風(fēng)，海遷時過探芳叢，倒掛綠毛么鳳。
素面反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
蘇軾還在朝云的墓上筑了一座六如亭來紀(jì)念她，因她死前所念四句偈中有佛家所謂“六如”，因此他取亭名為“六如”并親手寫下亭子的楹聯(lián)：
不合時宜，惟有朝云能識我；
獨(dú)彈古調(diào)，每逢暮雨倍思卿。
別人說，白璧微瑕，是故意留個破綻，以敬本就不完美的人世，這才是真成熟。蘇軾也說過，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此事古難全?？晌覅s偏不！我就要那煞風(fēng)景的圓圓滿滿、完完美美、干干凈凈，更要我愛的人們都得長久，都得所愛，都得愿以償無悔憾，我也要愛一個人就知他、懂他、惜他、敬他，陪他到老，再一同往那幽深的寂靜處，不必誰先死，誰擔(dān)悲。
我不是任性，只是不想也有朝云的遺憾，想必她的內(nèi)心也在為不能陪他走到最后而深深悔著。在《詩經(jīng)》中我最喜歡那句“惠而好我，攜手同行”。愛我是嗎？那就攜我的手，與我并肩同行，始終。
竹葉青，最毒的蛇，最烈的酒。自別后，思念同竹瘦，卻又剛烈得從不向什么而低頭。唯有那年青絲，用盡余生來量度。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衛(wèi)風(fēng)·伯兮》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執(zhí)殳，為王前驅(qū)。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諼草？言樹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我知道鉤是一種武器，在十八般兵器中名列第七，離別鉤呢？”
“離別鉤也是種武器，也是鉤?！?br> “既然是鉤，為什么要叫做離別？”
“因?yàn)檫@柄鉤，無論鉤住什么都會造成離別。如果它鉤住你的手，人的手就要和腕離別；如果它鉤住你的腳，你的腳就要和腿離別。”
“如果它鉤住我的咽喉，我就和這個世界離別了？”
“是的?！?br> “你為什么要用如此殘酷的武器？”
“因?yàn)槲也辉副蝗藦?qiáng)迫與我所愛的人離別?！?br>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真的明白？”
“你用離別鉤，只不過為了要相聚。”
“是的?！?br> 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曾說過：這是一個流行離別的世界，但是我們都不擅長告別。古龍的小說《離別鉤》中的楊崢用一種極為殘酷的武器，鉤名離別，恰恰是為了可以不離別。而《伯兮》中的女子自從與愛人離別，則首如飛蓬，不膏沐，不適容。
我的阿哥，你真是我們邦國最魁梧英勇的壯士，手持長殳，作了大王的前鋒。自從你隨著東征的隊(duì)伍離家，我的頭發(fā)散亂如蓬草，更沒有心思去涂脂抹粉——你不在身邊，我打扮好了給誰看??？
天要下雨就下雨，可偏偏又出了太陽，事與愿違不去管。我只情愿想你想得頭疼。哪兒去找忘憂草，能夠消除掉記憶的痛苦，它就種在樹蔭之下。一心想著我的大哥，使我心傷使我痛。
戰(zhàn)爭殘酷，會破壞掉很多東西，傷亡慘重，生民流離，但它首先破壞的就是軍人的家庭生活。軍人出征，還沒有走到戰(zhàn)場，他們的妻子就被拋置，成為棄婦，處于孤獨(dú)與恐懼之中。不過，《詩經(jīng)》中眾多的棄婦詩，也只有《衛(wèi)風(fēng)·伯兮》種的這句“自伯之東，首如飛蓬”最簡練、最形象。意思是說，自從丈夫出征了之后，我的頭發(fā)，就如飛蓬一樣亂糟糟，并不是我沒有物品沒有時間去打理，而是我懶得去收拾，即使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又給誰看呢？一語道破“女為悅己者容”的意念。你不在身邊，誰適為容！
《戰(zhàn)國策·趙策一》中有“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的句子，說當(dāng)時俠士之風(fēng)盛行，士可以為欣賞自己的人賣命，而女性也只為喜愛自己的人而修飾妝容。如杜甫《新婚別》中，面對即將遠(yuǎn)征的丈夫，新娘表示“自嗟貧家女，久致羅襦裳。羅襦不復(fù)施，對君洗紅妝”，我只對你化妝描眉，展現(xiàn)美容。古時候女子對男子的依戀過重，造成了這種現(xiàn)象?！对娊?jīng)》中《鄭風(fēng)·狡童》也說明了這個問題。
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
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
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女孩邂逅了小伙之后就容易得相思病，就有了《狡童》這個故事。你怎么不愿和我再說話啊，因?yàn)槟愕木壒?，我吃不下飯！你怎么不愿與我同吃飯啊，因?yàn)槟愕木壒?，我睡不著覺！熱戀中的人兒，特別是古代。男子一不跟女子說話，她馬上就吃不了飯，只不過沒有跟她一起吃飯，她馬上睡不著覺，真正是寢食不安。如此一來，戀愛中的女人永遠(yuǎn)沒有精神的安寧，男子一個異常的表情，會激起她心中的波瀾，而他的離開，更讓她寢食難安，還談什么梳妝打扮！
自古以來女人愛美，先前都是打扮來打扮去的，而《伯兮》中這名女子如今卻懶得梳妝，蓬頭垢臉坐著等待，等待她心目中那個威武健壯的“為王前驅(qū)”的夫君歸來。然而思念的日子實(shí)在不好過，想他想得頭也痛心也病，真想得到一棵忘憂草把他忘卻。但是盡管痛苦難忍，還是有點(diǎn)想念的好，想著他，也許生活還有些盼頭與希望，心甘情愿地想念著，承受著煎熬，“愿言思伯，甘心首疾”，必要的時候甚至連性命都可以交付。
也許他們是新婚夫婦，上戰(zhàn)場前他還執(zhí)畫筆為她描眉，然后在云鬢旁別上幾朵小花，嬌羞臉龐，頓時生輝。這是她所盼望的現(xiàn)世安穩(wěn)。哪知道，殘酷的戰(zhàn)事就把心愛的丈夫拉到生死未卜的戰(zhàn)場。戰(zhàn)場上，短兵相接，朝不保夕，自己在日日夜夜不安之中，肝腸寸斷。天下女子所希望的也就是那現(xiàn)世安穩(wěn)與歲月靜好，有愛人，還可以被愛，長相廝守，到生命的盡頭，這就是人生的完滿。往往，天意弄人，連這僅有的一點(diǎn)美好都不成全，道不盡的離合，唱不完的悲歡。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確實(shí)，離別有時候就如一把鉤，那一瞬間，整個人的心好像被鉤子鉤碎，更痛心的是斯人已去，你就只能抱著那已經(jīng)隨他遠(yuǎn)去的不再完整的心，默默承受著這苦痛。翹首企盼，不知道能否等到那個人的回來，怕是要等到飛蓬凋謝、生命尾聲了。
說到詩中的植物飛蓬，還有另一層的意味?！捌淙A如柳絮，聚而飛如亂發(fā)也。”《集傳》中這樣說，飛蓬也由此得名。作為鄉(xiāng)野間俯首皆是的一種荒草，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它們的根甚淺，葉落枝枯后，極易從近根處折斷，飄搖不定，遇風(fēng)則四處飄落，這也是它得名的一個原因。這樣一種微不足道的植物，出現(xiàn)在《伯兮》里，就有別的意味了。“首如飛蓬”，不過是一種表象，棄婦的思念，才真正的如風(fēng)中飛蓬，早隨夫君上前線走天涯。而她夫君，又何嘗不是一棵飛蓬，他的生命飄搖在戰(zhàn)爭這場“大風(fēng)”中，怎么可能回得來。如此，她們哪還會有心情打扮自己。
“飛蓬各自遠(yuǎn)，且盡手中杯！”詩仙李白曾這樣對詩圣杜甫說，明知道世事難料，二人都似飛蓬在空中旋轉(zhuǎn)飄落，不知道是否還會相見，且干盡了這杯中酒吧！盡管《伯兮》中的女子沒有誦詩飲酒，但她自此不妝容的行為比起二位大詩人更多了幾絲悲傷。
如何能相忘于江湖——李白《秋風(fēng)詞》
秋風(fēng)清，秋月明，
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fù)驚。
相親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dāng)初莫相識。
從宋玉那句“悲哉，秋之為氣也”無端為秋染了一層悲傷起，秋就不從快樂起來，縱使秋天獨(dú)擅清氣，天空高藍(lán)。劉禹錫曾寫過一首《秋詞》嘗試為秋辯駁，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一句“我言秋日勝春朝”總顯得沒那么多說服力，想想還是聶魯達(dá)說得最好：“當(dāng)華美的葉片落盡，生命的脈絡(luò)才歷歷可見。”引秋意卻不含悲，不帶怨。
再眾多關(guān)于秋的詩詞中，我一直最心儀王夫之那句“梧桐暗認(rèn)一痕秋”，有段時間，一直念叨著這句詩當(dāng)做安眠曲。若論全詩，則最喜歡李白這首《秋風(fēng)詞》：
秋風(fēng)清，秋月明，
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fù)驚。
相親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dāng)初莫相識。
秋天的風(fēng)總是如此的蕭索凄清，秋天的月卻又總是如此的清明高遠(yuǎn)。葉子飄然落下，縱使相聚也要被風(fēng)兒吹離散，而寒鴉在樹上棲息卻又不是要被人驚嚇飛走。
想當(dāng)初我們彼此相愛相守，便以為會是天長地久，可是分開后卻再難得知何日能夠再此相聚。如今，我站在這秋風(fēng)秋月的夜里，往事歷歷在目，讓孤單的我情何以堪？
一旦走進(jìn)相思之門，識得相思之味，就必然要嘗到那相思之苦，我本以為，只有永遠(yuǎn)的相思不得、永遠(yuǎn)的回憶才是痛苦的，磨人的，誰知這短暫的相思也是無止境，難窮極的。
早知今日，相思會在心中如此難纏地牽絆，還不如你我當(dāng)初不要相識，不要相愛，更不要相許。
喜歡它卻不是因?yàn)槔畎讓懬锏墓P力如何，僅僅是因?yàn)槟蔷洹昂稳绠?dāng)初莫相識”。每個人到了一定的年齡，心中多少都會存著些足夠下酒的往事，平時不與示人，卻會在某個時刻，人事浮現(xiàn)，弄得自己的內(nèi)心狼狽不堪，卻只能自怨自苦。
為愛受苦，是任何人都不能免俗的。正如杜魯門·卡波特所說：“頭腦可以接受勸告，但是心卻不能；而愛，因?yàn)闆]學(xué)地理，所以不識邊界。”相思和愛注定是無指望停歇的，唯有內(nèi)心帶著無限的悔意：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
那個一生為情、為佛兩相撕扯的倉央嘉措，以有情人，以修道者之身這樣勸告世人：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
第五最好不相愛，如此便可不相棄。
第六最好不相對，如此便可不相會。
第七最好不相誤，如此便可不相負(fù)。
第八最好不相許，如此便可不相續(xù)。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想到蕭亞軒那首《最熟悉的陌生人》，她剛出道時的歌，那時她還沒成為所謂天后，眉目尚清淡，聲音中花哨也不多，才能將一曲悲傷的歌唱得這么好。
“我們變成了世上最熟悉的陌生人/今后各自曲折，各自悲哀/只怪我們愛得那么洶涌，愛得那么深/于是夢醒了、擱淺了、沉默了、揮手了/卻回不了神/如果當(dāng)初在交會時能忍住了/激動的靈魂/也許今夜我不會讓自己在思念里/沉淪?！?br> 也許還是收出初見時怒放的心花最好，那樣才能耐得住終老的寂寞，不會任自己一味在愛里沉淪；也許還是壓根就沒遇見過最好，省得自己被情思縈繞；也許還是做個不熟的陌生人最好，便不會向如今這般心思顛倒。這些想來也不過是些賭氣的話，但凡在愛里走過一遭的人又怎會輕易舍了愛？
高中時，癡迷于簡楨的文字，如今對她雖早已淡然，卻仍對《四月裂帛》中的一句記憶尤深：認(rèn)識你愈久，愈覺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中一處清喜的水澤。幾次想忘于世，總在山窮水盡處又悄然相見，算來即是一種不舍。
若一人曾投石，打破那一池春水，如何還能回到最初的無緒無波？要與深愛的人相忘于江湖，注定是說得出，做不出的憾事。
當(dāng)我猜到關(guān)于愛情的謎底時，才發(fā)現(xiàn)一切都已過去，而歲月早已換了謎題。既然如此，你就趁著秋天過去，冬日將至，把我冰封在冬天里吧。只有這樣，我才可以自在地寬慰自己：不去愛、不去感覺、不去了解；讓一切可能從不發(fā)生；拒絕生命中的危險(xiǎn)、想像、開闖、創(chuàng)傷、希望與失望，并時時對自己說：自此，你要為自己事事周全，只有這樣，才可以得到你要的安心穩(wěn)妥。
我們受的教育是：生活總是讓我們遍體鱗傷，但到后來，那些受傷的地方一定會變成我們最強(qiáng)壯的地方。縱使人生也是一雨成秋，轉(zhuǎn)眼即物換星移，綴滿凄涼，我們也不會容許自己如一個灰頭土臉的棄婦。人世迢迢無盡，縱使枯枝上僅剩落葉幾枚，我們依然要眉目飛揚(yáng)。
“如果某一天，當(dāng)我們聽到她的名字時不再感到肉體的疼痛，看到她的筆跡也不會微微地發(fā)抖，更不會為了在街上遇見她而改變自己的行程，那么，我們的情感現(xiàn)實(shí)正在漸漸地變成心理現(xiàn)實(shí)，成為我們的精神現(xiàn)狀，也就是冷漠和遺忘。到那時，我們周身不會有任何的傷口和血跡，而愛情就這樣消逝了。”這是那位鼎鼎大名的普魯斯特寫下的，看著這段話，我想他一定也目送愛情離開過。
只怕水遠(yuǎn)山遙，夢來都阻——李商隱《無題》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
夢為遠(yuǎn)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
蠟照半籠金翡翠，麝薰微度繡芙蓉。
劉郎已恨蓬山遠(yuǎn)，更隔蓬山一萬重。
不得不承認(rèn)，有些人是血里帶風(fēng)的，總要不時地離開，到處地漂泊，難安于一座城的風(fēng)景。這些年來，不斷地在和他人告別，曾經(jīng)的玩伴，知心的老友、拳拳的親人。然而浸淫在古書中日久，心中總有遺憾：離別應(yīng)當(dāng)有柳，有酒，有人為我高歌擊筑，有蕭瑟的風(fēng)或纏綿的雨，在凄寒的水旁，或驛路的斷橋邊上，如今，卻在這聒噪蟬聲都不響，只有大太陽的鋼鐵叢林中，離別就這么輕易地上演了。
愛因斯坦曾慨嘆現(xiàn)代科技唯一值得稱頌的就是現(xiàn)代的交通技術(shù)，它讓思念的距離變得更短了。但是我依然懷念古時那跨越云山幾重的綿長思念。在古代，我們不發(fā)短信，用黑色的墨、蠅頭小楷、薛濤箋慢慢寫一封手書；在古代，我們不視頻網(wǎng)聊，想你時用記在腦中的模樣畫一幅你的像，日日相對便是相見。在古代我們不坐飛機(jī)漂洋過海，不會在見你時被堵在路上，如果我想你，就行盡江南，翻過兩座山、走幾十里路，牽著馬走過你的館樓，去牽你的手。我最喜歡翟永明那首《在古代》：
在古代，我只能這樣
給你寫信 并不知道
我們下一次
會在哪里見面
現(xiàn)在 我往你的郵箱
灌滿了群星 它們都是五筆字形
它們站起來 為你奔跑
它們停泊在天上的某處
我并不關(guān)心
在古代 青山嚴(yán)格地存在
當(dāng)綠水醉倒在他的腳下
我們只不過抱一抱拳 彼此
就知道后會有期
現(xiàn)在，你在天上飛來飛去
群星滿天跑 碰到你就像碰到疼處
它們象無數(shù)的補(bǔ)丁 去堵截
一個藍(lán)色屏幕 它們并不歇斯底里
在古代 人們要寫多少首詩？
才能變成嶗山道士 穿過墻
穿過空氣 再穿過一杯竹葉青
抓住你 更多的時候
他們頭破血流 倒地不起
現(xiàn)在 你正撥一個手機(jī)號碼
它發(fā)送上萬種味道
它灌入了某個人的體香
當(dāng)某個部位顫抖 全世界都顫抖
在古代 我們并不這樣
我們只是并肩策馬 走過十里地
當(dāng)耳環(huán)叮當(dāng)作響 你微微一笑
低頭間 我們又走了幾十里地
在現(xiàn)代，我們有著各種各樣的交通工具，交流方式，能讓我們將自己思念最快地傳遞給那個人，只是，這么輕易的愛就真的好嗎？我們心中不再結(jié)滿無處可送的積念，不再那么沉甸甸地去愛一個人，不再那么緩緩地和愛人度過一生，這真的好嗎？
小時候看過貫云石寫的一首小令叫《清江引·惜別》：若還與他相見時，道個真?zhèn)魇荆皇遣恍迺?，不是無才思，繞清江，買不得天樣紙。當(dāng)時看底下注釋說，這是為一個不愛寫信的男子而作，當(dāng)時覺得非常有趣，文人也是有這樣的滑頭的?，F(xiàn)在我們再沒有機(jī)會把這樣狀似無賴的辯白寫成一段深情的詩歌。
其實(shí)貫云石為那男子辯白，倒也不算耍賴，因?yàn)閻鄣缴钐帟r，是無以言說的。正像李商隱作了那么多首唯美凄切的愛情詩，卻都名為“無題”，想必就是這樣吧，真的愛了，就會如沉默的白衣，縱使心中積念深沉，走過他的身邊依然發(fā)不出半點(diǎn)聲音。
我本人并不喜歡李商隱的詩作，美則美矣，總是難有動我之情處。他的詩中，我只喜歡那句“書被催成墨未濃”，內(nèi)心情多，繾綣成墨，只肯為君寫淡濃。因著偏愛這句，就此錄下整首與諸君：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
夢為遠(yuǎn)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
蠟照半籠金翡翠，麝薰微度繡芙蓉。
劉郎已恨蓬山遠(yuǎn)，更隔蓬山一萬重。
我答應(yīng)了要去見你，卻怎奈又成了空。我就這樣走了，無聲無息的，你還在早已五更天的樓上，空寂的等待。
夢里你流著淚呼喚我，我的身影卻漸行漸遠(yuǎn)。那墨汁還沒有研好啊，你已匆匆的寫成了思念的信。
翡翠屏上半籠著燭光，芙蓉帳下微微的熏香，閨房里的你的思念和無眠，牽著我的心腸。
劉郎想要去蓬山遠(yuǎn)五路，而我你與你的距離，比那蓬山還要遠(yuǎn)上一萬重。
詩中的劉郎并不是李商隱本人，而是源自一個遙遠(yuǎn)的傳說：相傳在東漢時期，漢明帝永平五年，劉晨、阮肇入山采藥，歸家途中迷路無法出山。忽然，他們遇到兩位女子，就被邀請至女子家留居，過了半年以后才得以還家，后人常用這個典故來比喻有艷遇。而蓬山，即蓬萊山，泛指仙境。
其實(shí)，生活的無奈，比我們看到的更多，不是每份愛都會有結(jié)果，不是每個人只要我們等了就能回來。
俄羅斯女詩人安娜·阿赫瑪托娃與普希金并稱，被譽(yù)為“俄羅斯詩歌的月亮”我覺得她這首《夢中》，正好應(yīng)和了李商隱這首《無題》，同樣的無奈，只是阿赫瑪托娃更勇敢，不甘愿因分離而就此謝幕、遁形，就算在夢中也是要再相見的。
我和你一樣承負(fù)著
黑色而永恒的分離。
哭有何用？把手給我，
答應(yīng)我，重來到夢里。
我和你猶如悲哀中邂逅……
再不復(fù)在人間一起。
一個生命與另一個生命的相遇不過千載一瞬，而分別卻仿佛萬劫不復(fù)。杜牧那首《贈別》就是在說著那讓人萬劫不復(fù)的離別。
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相聚時如膠似漆，而作別時卻像陌生人一樣無情；只覺得酒筵上應(yīng)當(dāng)要有笑聲，誰知就算是強(qiáng)顏歡笑也笑不出聲。案頭擺著的蠟燭也是有心植物，懂得依依惜別，你看它替我們流淚流到天明。
江淹曾用“黯然銷魂”四字概括了離別的感情。感情的表現(xiàn)常因人因事的不同而千差萬別，并不是“悲”、“愁”二字所能清楚道得。杜牧此詩不用“悲”、“愁”等字，卻寫得坦率、真摯，道出了離別時的真情實(shí)感。
安德魯·懷斯是我很喜歡的一位美國畫家，他創(chuàng)造了一種屬于個人的主觀藝術(shù)，想要以一種連續(xù)而持久的個人主義，來應(yīng)付這個毫不穩(wěn)定和全無把握的現(xiàn)實(shí)生活。他常常畫滿地的衰草，凄清冬日里女人孤單的背影，整個作品中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蕭瑟，悲冷，卻能真實(shí)地喚起人們內(nèi)心的柔軟和思念。而他的詩寫得也很好，像這首《遠(yuǎn)方》：
那天是如此遼遠(yuǎn) 遼遠(yuǎn)的展著翅膀
即使愛是靜止的 靜止著讓記憶流淌
你背起自己小小的行囊
你走進(jìn)別人無法企及的遠(yuǎn)方
你在風(fēng)口遙望彼岸的紫丁香
你在田野撿拾古老的憂傷
我知道那是你心的方向
擁有這份懷念
這雪地上的爐火 就會有一次歡暢的流浪
于是整整一個雨季
我守著陽光 守著越冬的麥田
將那段閃亮的日子 輕輕彈唱
我知道你在遠(yuǎn)方流浪，你也知道我在遠(yuǎn)方守著你見過的陽光，而你不知道的是，我并不害怕離別，只怕那水遠(yuǎn)山遙，夢來都阻。
聚如短尺，離若長河——李清照《行香子·七夕》
草際鳴蛩，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
云階月地，關(guān)鎖千重。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
星橋鵲駕，經(jīng)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
牽?？椗请x中。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fēng)。
高中時，十分喜歡余杰的《香草山》。這是一部以書信體寫就的小說，自此對文人的書信集突來興致，王小波、李銀河的《愛你就像愛生命》、魯迅、許廣平的《兩地書》、里爾克、帕斯捷爾納克、茨維塔耶娃的《三詩人書簡》變成那段時間的枕邊書，在這些書信中，他們都褪去文學(xué)家的光芒，變成了再普通不過的愛著的人。在離別中，他們也和普通人一樣患得患失，一樣胡思亂想，一樣在心內(nèi)藏著宛轉(zhuǎn)情深。
只是，電子郵件、手機(jī)短信讓現(xiàn)代人失去了寫信的必要，我們可以輕易地將思念一秒鐘傳達(dá)給遠(yuǎn)在天涯的人，也可以在幾個小時內(nèi)漂洋過海來相見。但，我為何總不覺這是一件幸事，正如我從不覺牛郎織女隔河遙望是一件憾事。
今天，牛郎織女每年的相見之日被大肆宣揚(yáng)為“中國情人節(jié)”，想來不過是商家之手段，令人思之厭厭。今人之所為再不若古時那般敬重?zé)o偽。古時，七夕又被稱作乞巧節(jié)，女兒節(jié)。眾女子對月祭天，穿針乞巧，夜深時，坐于瓜果架下靜聽牛郎織女的脈脈情話。而無數(shù)文人作詩填詞吟詠七夕，妙言嘉句不絕于世。而在這些所詠之詞中，我最喜歡的并不是秦觀那首《鵲橋仙》，而是李清照這首《行香子·七夕》：
草際鳴蛩，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
云階月地，關(guān)鎖千重。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
星橋鵲駕，經(jīng)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
牽?？椗?，莫是離中。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fēng)。
更深露重，本是七夕良夜，卻聽得一只無偶的蟋蟀在草叢中幽凄地叫著叫著，這叫聲恁地哀怨，驚得枝頭的梧桐葉子都飄搖落下。人人道牛郎織女得見一日，當(dāng)是“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殊不知，此時此際，正是人間天上離愁別怨最濃最重的時候。
在以云為階，以月為地的天上，牛郎和織女被千重關(guān)鎖所阻隔，日日遙望而無從相會。謂天上。傳說，天上的銀河和地上的大海相通連，每年八月有“浮槎”，一種來往于海上和天河之間的木筏，在期間來去，從不會失期。
牛郎、織女一年之中，唯有七夕一日可短暫相會，其余時光里，則如那在浩渺星河中的游來蕩去的浮槎，不得聚首。
此時，鵲橋已經(jīng)在銀河之上搭起，經(jīng)年才得相見，他們心中定是有著千般離情、萬般別恨要訴說。只是這一更一更的，也過得太快，他們到底有沒有順利相會？再看這七月的天氣陰晴不定，忽風(fēng)忽雨，他們的相會不會受到阻礙吧？
此時，趙明誠獨(dú)自往建康應(yīng)召。這對苦命夫妻總是相離之日多，相守之日短。趙明誠往建康，李清照一人暫住池陽。偌大的池陽城內(nèi)，雖有安身之所，卻無倚靠之親，眼下到了七月七日，家家女子成群結(jié)隊(duì)，祭天乞巧；處處可見男男女女，相攜而過。李清照想，連天上日夜相隔的牛郎織女，在今夜尚能得短暫聚首，而人間的恩愛夫妻如他倆，此刻卻要兩地分離。但她也并無他法，只得將這濃重的離情別緒形諸筆端。
我們認(rèn)得的李清照是一個具曠世之才的詞人，但我們理解的李清照不過是一個內(nèi)心繾綣無限離愁的女子。縱使她才情曠古，也不能將她神化，記取她詞中的唯美，也要惜取她的悲哀與渴望。
看她的滿紙清詞，字字浸透離別之淚，兩地之情。感黃昏細(xì)雨，念武陵人遠(yuǎn)；見海棠依舊，思秋雁南回。在分開的日子里，她只有日日以曾經(jīng)令人陶醉的回憶為養(yǎng)分，他們曾經(jīng)同宴飲，共郊游，兩相歡悅，對桌賞金石，牽手觀書畫。如今，她卻只能對著漫漫故園，淚濕衫袖。
其實(shí)，在愛情里，最深的欲望就是最簡單的相伴，我們窮其一生去愛，圖的并不是一次回顧，一句噓寒問暖，一個擁抱，而是同飲食、同睡眠、同老去、同睡一個墓穴。
所以，在我心中，最浪漫的三個字不是“我愛你”，而是“在一起”。一個人也許只是在偶然回眸的燦然里，撩動頭發(fā)的嫵媚中，伏案埋首的專注里就可以愛上一個人。有時，一句話，一杯熱茶也能讓人輕易就將自己的感情繳械。
可見，愛上一個人就是這樣一件輕易的事，而與一個人在一起，卻多了許多微妙的意義。我們在一起，就必須用盡一生的力氣，去接受、去忍讓、去寬容。我們在一起，做彼此的風(fēng)箏，彼此的線，不要“過盡千帆皆不是”，也不要“千言萬語無處訴”，更不要“孤身對青燈，想見離人影”，而是要“朝朝暮暮生死同”。
良辰美景依舊，而斯人不復(fù)——陸游《釵頭鳳》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
東風(fēng)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相傳，從前有一人心中郁結(jié)對情人過深的思念，終至成疾。一日，這人立于屋外臺階之前，頓覺胸中氣血涌動，嘔出一口鮮血于階下。誰知數(shù)日后，竟有一株不起眼的草自嘔血處無聲地長出，接著便結(jié)枝散葉，開出血色的花來。人們就稱這株草為“相思草”，就是今人所謂秋海棠。
說到秋海棠，就不得不提起一個遙遠(yuǎn)的故事，在宋朝，在沈園，一位叫陸游的詩人，一位叫唐琬的女子。
初識陸游之名，正是幼時所讀那首絕筆詩《示兒》：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心中就此認(rèn)定陸游是一滿腔愛國熱血，心懷憂國憂民之悲的好男兒，連彌留之際所作的詩也都滿是家國之思。當(dāng)時所不知的是，縱是鐵漢也柔情。而這位鐵骨錚錚的男子，內(nèi)心不但有情的柔，還有一番難以言說的情的苦。
陸游年少時，與同宗族的表妹唐琬情投意合，二人也終得成婚，算是一大幸事。陸游年少才高，胸懷磊落，又有家國之思，是個不可多得的良人。唐琬本人知書達(dá)理，文靜素雅，才情也是不弱。二人婚后，“伉儷相得、琴瑟甚和”，日子過得再甜蜜不過。
唐琬家境貧寒，雖對公婆敬重孝順，仍不能為陸游母親所容。陸游母親多番刁難唐琬，甚至要求陸游休妻，幾次三番下來，不惜以死相逼。陸游也是極孝之人，不能違背母親的意愿，只好狠心將唐琬送回娘家。這一對有情人終究沒能成為眷屬。
送走唐琬后，陸游終日郁郁，時常借酒澆愁，于仕途也無心。他母親見他這般，仍不愿成全他與唐琬的愛情，而是托人在遠(yuǎn)方為其陸游謀得一個職位，想讓陸游得以離開傷心地，從而完全擺脫對唐琬的思念，陸游無奈，也只得聽從母命，獨(dú)去遠(yuǎn)方赴任。
臨別之際，陸游去見唐琬。唐琬拿出一盆秋海棠送給陸游，告訴他這就是傳說中的“斷腸花”，并給陸游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從前有一個女子，偶然間識得一個男子，兩人情相投，意甚篤，奈何不能常常見面。于是，多數(shù)的日子里，女子都是一人與思念相對。思念得深了，她就會來到情人離開時所站的墻下默然獨(dú)立。想著想著，就不禁靠在墻邊淚下不止。而她的眼淚顆顆滴入土中，漸漸地，在她每日灑淚之處長出一株綠色的植物。
這植物在眼淚的澆灌下，長得很快，不久還開出花來。只見那花姿十分嫵媚動人，花色嬌艷如女子的面色，葉子更是奇特，正面翠綠、背面殷紅，而且只在秋天才會開花，人稱其曰：“斷腸草”。
陸游看著那盆開得真好的花，聽著唐琬語帶哽咽的緩緩述說，心中更覺不舍和悲傷。他說此花另有別名“相思花”，正如你我相隔兩地時的心情。
由于陸游此番出游，路途遙遠(yuǎn)，又要長期旅居外地，不便養(yǎng)護(hù)此種嬌貴的植物。他就留下這盆秋海棠，讓唐琬代他培植養(yǎng)護(hù)。他希望，唐琬每天見到此花就猶如見到他對她的思念一樣。
而后，兩人纏綿凄惻話出離別之苦、離別之恨，直到最后陸游不得不離去，二人才揮淚而別。但誰也沒想到，這一別之后，二人的緣分就此斷了。
陸游走后，唐琬的日子更加難過。不得不經(jīng)受多方的阻撓和刁難，還有閑言碎語。她痛感世態(tài)炎涼，一時萬念俱灰。不得已之下，她嫁給了同宗族的趙士程。但她對趙士程并無絲毫愛意，夫妻二人相敬如冰，各自苦悶。
時光如水，一晃十年過去。陸游也終于得幸重返故里。一日，他興致忽來，就到紹興去游玩。在沈園漫步時，陸游無意中看到一盆似曾相識的秋海棠在園中盛開，花枝已然長大不少，但從花盆看來，極像當(dāng)初臨行時唐琬所贈予他的那一盆。
陸游定了定神，輕輕地問園丁：“這是何花？”園丁答道：“這是'相思花’”。陸游一聽甚為訝異，心下不由得如潮涌動，接著問道：“這是誰人所養(yǎng)之花？”誰知，園丁告訴他：“這盆花是趙家的少奶奶托他在此代為護(hù)理。”
此時的陸游久久難以平靜，他面對此花，只感覺一時間前塵往事向自己洶涌而來，心中自是百感陳雜，難以言說。于是他守著這盆花遲遲不忍離去，當(dāng)下寫了一首《秋海棠》，詩曰“橫陳錦彤欄桿外，盡收紅云灑盞中。貪看不辭持夜?fàn)T，倚狂直欲擅春風(fēng)”。
說來也巧，這日唐琬與丈夫趙士程也在沈園中同游。他二人在過一座小橋時，正好與看過花，準(zhǔn)備離去的陸游相遇。三人在橋上相見，不免尷尬，寒暄幾句便無話。
而陸游和唐琬內(nèi)心尤為煎熬，日夜思念了十年的人突然近在眼前，那積攢了十年的話語只想與彼此共訴。無奈，此時他們都已為她人夫、為他人婦，而唐琬的夫君就在近旁，縱有千般思緒、萬種柔情，也只能默默以目相送。
這一偶遇之后，陸游心知自己對唐琬的情意依然深沉，但對命運(yùn)的捉弄也依然無力。他尋得一處小亭，頹然而坐，自言自語道：“秋海棠是相思之花，更是斷腸之花?。 ?br> 片刻后，一名小童過來尋他，并給他送上一壺酒，對他說：“這是趙家少奶奶送給相公的?！标懹误@喜之余，又有無限惆悵，于是將酒一飲而盡，當(dāng)即提筆在沈園的墻壁上題了一首《釵頭鳳》詞：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
東風(fēng)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莫、莫、莫
依稀記得你那纖纖玉手曾我為頻頻斟酒，如今你卻已像宮墻外的綠柳般遙不可及，只為他人添得幾分春色。不留情的東風(fēng)狠狠地吹散我們曾經(jīng)的歡樂時光，讓我們各懷一抔愁緒，兩地相隔，正是莫大的錯處。眼見這良辰美景依舊，斯人卻為相思而空瘦，桃花紛紛落下，自有這滿池春水將它們的凋零安穩(wěn)地接住，而我們曾經(jīng)的山盟海誓卻再也沒有可以安放之處。
陸游題完這首詞后，就黯然離去。誰知，這首詞被唐琬看見，她再也忍不住這么多年的苦楚，一時淚下不住，也寫下一首《釵頭鳳》作為應(yīng)和。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fēng)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dú)語斜欄。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在寫下這首詞后不久，唐琬就郁郁而終了?！扒椤边@個字當(dāng)真是人永遠(yuǎn)解不開的毒，一種情毒，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生命一日一日地被削減。
在金庸的小說中，我最喜歡的女子是《飛狐外傳》中的程靈素，她的人正如其名，一雙眼獨(dú)具靈氣，對世事通透周詳，其素心又一片清明和悅。在金庸筆下的諸多女子中她的容貌不是最出色，她的在書中所占比重也不是最多，但她卻是最聰明靈透的，真正擔(dān)得起“冰雪聰明”四字。
她的師傅毒手藥王自《靈柩》、《素問》中為她摘字取名，本希望她靈凈素潔，一生不為塵世所羈絆，奈何她卻情鐘胡斐，一生情絲為他耗盡，還為救他舍棄了性命。
她為胡斐吸取了鶴頂紅、孔雀膽和碧蠶毒蠱三大劇毒，這世間只有她這位醫(yī)生肯舍了自己的性命去救活病人。要說，程靈素研制成功的“七心海棠”是天下最神秘的毒物，讓毒手藥王的弟子聞之變色，而害死她的是天下至毒鶴頂紅、孔雀膽和碧蠶毒蠱，卻不知，這世間還有比這些毒物更毒的，那就是“情”?？梢姡橛卸嗌?，就有多傷人，一旦中了情的毒，自是無醫(yī)可治，無藥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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