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精彩美文 | 時間:11月1日 0:22
如果有來世,我不愿意再教你如何做一個好爸爸,請你來教我吧,爸爸,我應(yīng)該如何做一個好男人?
一 父親在我童年里的印象大多模糊不清,只有他臨走時的一幕格外清楚。破門而入的警察,大聲呵斥著把他按在地上。我和母親坐在床上,連哭都忘了。我不記得警察和母親說了什么,只記得敞開的大門外站滿了鄰居,媽媽茫然地看著警察附和地點著頭。 那年我還是7歲的孩子,母親是一個軟弱的女人,我們兩個除了哭沒有任何辦法。 父親因為偷竊傷人被抓。母親給父親送行李、跑法庭從沒帶我去過一次。從那時起我休學(xué)了,太多的指指點點讓母親決心把我反鎖在家里。大桶 的餅干就是我一天的糧食。每天我會準(zhǔn)備一杯水放在茶幾上,然后趴在窗前等她。直到有一天,母親疲憊不堪地回來,拉著我說:“小遠(yuǎn)啊,沒錢不怕。可千萬別犯 法啊?!? 我特別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然后小聲地說:媽,我餓了。 母親看著空了的餅干桶,拉著我去吃面。那時蘭州的拉面還只有一塊五毛,我要了一碗“柳葉”。粗粗的面條端上來的時候,一個鄰居坐過來,關(guān)懷的表情里摻著好奇:“聽說你那位今天判了?多少年啊?” 母親剛拿起的筷子停下來:“9年。” “太重了吧,人又沒死,攤上這么個男人,你真夠倒霉的……” 母親臉色像一張白紙,放在桌子下面的手,微微抖著。我不知道自己哪來的主意,把剛吃了幾口的拉面,整整扣在那個女人的身上。母親只說了聲對不起。就拉著我走了。背后是連綿不絕的尖叫。 蘭州初冬的夜晚,四處飄散著爐火煤煙的味道。我為自己的“壯舉”自鳴得意,擦著鼻涕說:沒事兒,媽,有我你什么都不用怕。 母親摸著我的頭,卻什么也沒說。我知道她哭了,她哭的時候總是一聲不響。 不論是父親被帶走,還是我在學(xué)校被老師同學(xué)恥笑,我一直都沒恨過他??墒菑哪翘炱?,我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知道,我恨他。 二 母親在父親入獄后不久就和他離婚了,我在家瘋跑了一年,重新復(fù)讀。母親把家里所有關(guān)于父親的東西收得干干凈凈。孩子很多事情都會忘得很快。母親帶著我,生活自然艱辛,但很平靜。原本她把希望都寄托在我好好學(xué)習(xí)上,可是后來,看著我始終提不起的成績也就不強求了。 12歲那年,放學(xué)回家。家里來了兩個警察。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那么怕警察。我一直躲在母親身后,抓住她的手。一個警察看著膽怯的我,把我拉出來特別和藹地說:“小朋友,你想不想看看你爸爸啊,他在獄里表現(xiàn)很好,很想見到你和媽媽?!? 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好…… 警察抬起頭對母親說:“你看,孩子都同意了?!? 去看父親的那天,我沒有什么興奮,只帶了一篇我唯一獲得89分的作文,叫《我的爸爸》。監(jiān)獄的會客室里,有很多見親人的犯人。我沒認(rèn)出父親,他卻遠(yuǎn)遠(yuǎn)地?fù)]著手。喊著我的名字??磥硭畹牟诲e。比從前有精神多了。母親一直坐在旁邊一言不發(fā),我大聲朗讀我的作文引來好多人的關(guān)注。 作文單說,我的父親不帥但很正義,不富有但很善良……我在作文里虛構(gòu)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父親,不是十全十美,但很真實。父親微笑地聽著,眼角有隱隱的淚光。讀完之后,很多人都為我鼓掌,我卻走到父親面前說:這是我心目中的爸爸,不是你。你根本不配! 父親的臉一瞬間僵硬了,他拉住我說:“兒子,爸爸知道錯了,你原諒……” 你不該叫我們來,不該再來打擾我們,我和媽生活的已經(jīng)很苦了。不想再見到你。我狠狠地把手中的作文本摔在他臉上:這個送給你了,讓你看看什么叫差距。 我拉著母親跑出門外,分不清臉上是汗水還是淚水。 三 從1995年那個秋天開始,我真正意識到自己是個沒有父親的人。受過一些冷眼跟嘲笑,是一幫校外的哥們兒解救了我,他們拍著我的肩膀與我并肩走路時。我才有片刻的依靠感。 我漸漸收去一個好學(xué)生的高傲。與他們在一起感覺舒服,自由。我對自己說,沒什么好高傲的。你不過是個沒有父親的人。他們在一起惡作劇似的偷別人東西,我起先不敢,后來也跟著做了。 父親在獄中表現(xiàn)良好,減刑一年,離開監(jiān)獄的時候,已經(jīng)是1999年了。他來找過我們。卻我被擋在門外。被我一身的痞氣嚇住了。他說:“你怎么染了紅頭發(fā)?!? 我說:大叔,你找誰啊?我染什么顏色的頭發(fā),你管得著嗎? 那年的冬天,異常寒冷,晚上很快就沒人了。我和幾個朋友悄悄地潛進(jìn)一個地下車庫去偷東西。我們正準(zhǔn)備砸開車窗偷車座上的皮包,卻剛好被保安發(fā)現(xiàn)了。我們拼命向外跑去,但沒想到有另一個保安擋在前面。他剛揮起警棍,卻突然驚訝地說:“小遠(yuǎn)!” 我一下愣住了,那竟是我的父親。朋友一把拉起不知所措的我匆匆跑走了。 第二天回家,我看見了他,和我母親一臉嚴(yán)肅地說話。我一進(jìn)門,他就站起來了。 我說:你出去,少來挑撥我和我媽的關(guān)系。 父親卻低聲下氣地說:“小遠(yuǎn),爸爸不是想管你,只是你和那些人混在一起,太危險了。” 你出去。我什么樣輪不著你來說。我拽著他的胳膊把他推出門外。母親想攔。可是看著我蠻橫的樣子也不說話了。 我對母親說:媽,你找誰來說我都行,就別找他! 一個月后。我和朋友決定去做一單大的。砸搶商店。我們計劃了很久,最終決定在周末動手。那天深夜,我們在天橋下聚頭??删驮谝霭l(fā)的時候,一個人影突然躥出來。緊緊地抱住我,嘴里大聲地喊著:“小遠(yuǎn),你可千萬不能去啊,你一去這輩子就算完了?!? 我這才看清竟是我的父親,我一邊跟他撕扯,一邊大叫著滾開。我的朋友看著我們糾纏不清,不耐煩地走了。我氣極地用拳砸父親的后背,可他仍一聲不吭,死死抱著。我憤怒地說:你自己也偷東西,你有什么臉來管我。 父親的手臂忽然一松,我脫了出來。他又急急地?fù)踉谖疑砬埃骸拔沂菫榱嗽蹅兗夷苡悬c錢才去偷。你為了自己痛快,就不顧一切?!? 我冷哼一聲:你可真大公無私,我媽不用你偷的錢,也照樣把我養(yǎng)大了。 父親尷尬地低下了頭:“那……就算為你媽,別去了?!? 那天晚上,我的朋友全都被抓住了,只有我沒去。原來臨出發(fā)的時候,母親偷聽到了我的電話。她是個沒什么辦法的女人,只好找到父親??粗诙斓侵鴵尳偕痰甑膱蠹垺N倚睦镉姓f不出的滋味。母親說:“千萬不要犯法啊,小遠(yuǎn),你爸就是個教訓(xùn)?!? 我倔強地抬起頭:誰是我爸? 但我再也沒有出去偷過。 四 母親和父親在第二年復(fù)婚。我們雖然住在一起,但我始終不肯叫他爸。父親也不強求,他只是和母親說我既然學(xué)習(xí)不好,就不要學(xué)了,不如學(xué)一門手藝。我說那就學(xué)拉面吧。他說:“學(xué)拉面好啊,走到哪兒都能吃到家鄉(xiāng)的東西。”
我本是無心學(xué)拉面,只是隨口說說。無奈于父親為我找了最好的拉面師傅。每天督促我上工,師傅也是像朋友似的與我相處。 原來的朋友中有一些被關(guān)進(jìn)了監(jiān)獄,有一些早就收手不干,找了份正經(jīng)工作。那個團(tuán)體就剩我一個人,可我一點也感覺不到寂寞。很奇怪,我正經(jīng)地學(xué)習(xí)起拉面來。 永遠(yuǎn)不會忘記,我第一次拉了兩碗面給他們吃。兩個人坐在桌子邊上筷子沒動。眼淚先掉進(jìn)了碗里。父親說:“如果當(dāng)初我也學(xué)了這門手藝,你們也不至于吃這么多年的苦了?!? 我說你吃不吃啊。話那么多,眼淚再掉把面也澆咸了。 我想,我是從那天起開始原諒他了吧,也許我早就原諒了他。但始終不愿叫他一聲“爸爸”。 2003年的春天,我和朋友決定去上海打工。朋友說那邊拉面很好賺,最便宜也要5塊錢一碗,我心動了。離開蘭州的那天,母親把我送上了火車,把不多的存款全給了我。我不要,她卻用力地塞進(jìn)我的口袋說:“你爸說了,窮家富路,這一走還不知道啥時候回來。” 我側(cè)頭看車窗外,父親一直站在窗下看著我,一言不發(fā)。52歲,已經(jīng)一頭白發(fā)。列車員不停地催促母親下車,她站起身,卻又回頭說:“你一會兒叫他一聲爸。他等了很多年了。” 可是列車啟動的那一刻,我的嘴里像堵著塊棉花一樣,始終說不出口,只是看著父親悲傷又無奈的揮著手,退得很快,很遠(yuǎn)。 到上海的第二年,母親打來電話說父親病危。在我還存猶豫回去還是不回去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打來電話的母親一直在哭,她說:“你不孝啊?!? 我不屑地說:你說什么呢,媽?我為什么要孝敬他? 文弱的母親從來都沒有和我發(fā)過脾氣,可是那天,她卻在電話里對我大聲地哭喊著:“你不孝啊,小遠(yuǎn),你不孝……” 后來,我接到母親寄來的一封信,里面是一本破舊的作文本,那是我的,有得了89分的《我的爸爸》。在那篇的最后,我看見了父親的留言。他說:小遠(yuǎn),對不起,原諒爸爸吧。我一直都在按著你寫的爸爸去做,只是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夠不夠你的標(biāo)準(zhǔn),但我已經(jīng)盡力了。孩子啊,你看你寫的多好,不帥但要正義,不富有但要善良,不十全十美但要真實。我現(xiàn)在最希望的,不是聽你叫我一聲爸爸。而是希望你這一輩子能做一個這樣正直的人。 我忽然把作文本用力扔在地上,大聲叫著:你這算什么,為什么要讓我來教你,應(yīng)該是你來教我怎么做人,不是我自己。 那一晚我喝了很多酒,一個人躺在狹小的床上,昏昏地睡了。 五 2005年,出名的電影除了一個饅頭的《無極》,還有一部《千里走單騎》。朋友當(dāng)是張藝謀的最新功夫片,興沖沖地買碟片回來,可是只看了一個開頭就睡著了。而我,一個人坐在昏暗的房間里,靜靜地看完整部片子。很奇怪。最讓我感觸的,不是高倉健的執(zhí)著,而是那個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的,會唱戲的父親,他始終沒有看到他的兒子,只能看著拍回來的錄影痛哭流涕。我似乎看見了我父親的影子,也是這樣,每天穿著監(jiān)號服,翻看著那本破舊的作文本。認(rèn)認(rèn)真真地學(xué)做一個兒子心中的好父親??墒牵膬鹤邮冀K固執(zhí),始終堅持,卻最終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堅持些什么。 那天我一人跑上屋頂?shù)奶炫_,對著北方的天空,大聲地喊:爸爸……爸爸……對不起。 摘自《中外文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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