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來群芳聚《紅樓》
——疑似秦淮河上影
張曼菱
《紅樓夢》傳世以來,人們一直在追尋它的根源。
追尋的方向大致有三個:
一個是從文字方面,如詞人納蘭性德一句“葬天天氣 ”便引得多少人去證明:寶玉即是納蘭公子身影,有諸多佳人都與納蘭一生戀情可以對照。
中學時代,父親給我看過一篇文章,上面說“葬花詩”與一首“白頭吟”相關(guān)。還記得:“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光祿臺前開錦繡,將軍樓里畫神仙?!笨梢娖湮淖值膩碓词嵌喾轿坏?。
一個是從史實上找,如曹雪芹幼時家中被雍正帝抄家,又曾在康熙年間接過駕,所以賈府即是曹家。
另外,就是猜謎式的索隱派,將《紅樓夢》中“金陵十二釵”比為當年與納蘭相交往的若干高人逸士,以為作者為避文字獄,故意將他們改變性別,將“先生”全都變成了“小姐”。此說太牽強,后來無人再拾起。
還有一說,《紅樓夢》是順治帝與董小宛的戀情悲劇。亦早被否決。
我還見過有說《紅樓夢》是借易象演義的,所以人名和事件都分屬陰陽,按照《易經(jīng)》上的卦變化承接??慈ヒ簿谷谎萘x得通。
前人們對《紅樓夢》之探討種種,擴大了它的影響,將此一本書與無數(shù)的背景相勾連,倒也引得我學了些清史,頗有趣。
我在中小學時代,所學教科書上的清史都是賣國條款,令人生氣。其實清史的另一面是非常有生機和豐富的??梢哉f清代是中國文化蘊含量最高,最富有活力的朝代了,五千年文明到了那時,中國是曾經(jīng)有很多可塑性的。
幼年初入“紅樓”世界,聽到什么都覺得新奇,也曾津津樂道,做些拾人牙慧之事。待到自己也以寫作為業(yè),閱歷增加,便另有些想法了。
前人對《紅樓夢》的探尋,今天看來仍然有“刻舟求劍”之嫌。
一本書,尤其是一部小說,是寫給廣大讀者看的,不是為了替一部什么歷史作索隱的。由于作者文化修養(yǎng)和涵量的精深,它會不由自主地展現(xiàn)各種中國式的美學,史學精華,但這只是“使用”,而非“目的”。目的仍是創(chuàng)意型的。不是謎語式的。作者在他畢生一著的作品里,調(diào)動了自己的文化積淀、歷史積淀及生活積淀。
從一個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來看,《紅樓夢》作為一部大書,有它的歷史背景,不管它如何變形和虛擬;也有它的人物模特兒,就是魯迅說的面目如何出現(xiàn),鼻子眼睛從哪兒拼湊的問題;那些個性的情節(jié)與細節(jié),恰是《紅樓夢》一部書成就的巔峰。
那么這些個性的情節(jié)與細節(jié)是從哪里來的呢?
人們都同意,曹家被抄的時候,曹雪芹尚在幼稚之齡。即使曹家真的有那么些出色的女性,演繹過那么多文化含量極其豐富的故事,曹雪芹也不可能記住和描繪得如此充沛。
曹家給留下的只可能是一個大的框架,諸如“接宮”,“謝恩”,諸如“發(fā)喪”,“收租”,另外就是“家法笞撻”,“祭宗祠”,“妻妾斗爭”等,可以形成《紅樓夢》小說的總載體。然而不是靈魂,也不是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動機。
《紅樓夢》一開章就說,是為了“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熬幨鲆患愿嫣煜氯?,雖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并使其泯滅也?!薄捌渲写笾颊勄椤!笨梢妼懘蠹彝ヅd衰,的確不是作者的目的。目的是寫出那些令他贊嘆的女性,“亦可使閨閣昭傳”。所以《紅樓夢》一書又名《金陵十二釵》。
但他亦沒有說這些“當日所有之女子”是他家庭中成員,還是親眷,還是耳聞?wù)?,還是相處過。
首先是作品中的“人選”問題。一個封建大家庭是不可能長時期地聚集有這么多這么才貌氣質(zhì)之水平如此整齊的青年女性的。盡管曹雪芹用了各種原因,編造了各種表親關(guān)系,使她們從各處而來,匯集于一個大觀園。
在現(xiàn)實的社會生活中,“大觀園”應(yīng)該是一個長期可以聚集青年出色女性之地。那是一個什么地方呢?
其次是“情節(jié)”和細節(jié)問題,《紅樓夢》中那些極其文化,極其個性,極其消遣的活動,不太可能是一個清代的官宦貴胄之家的女眷們可以組織的,而且層出不窮,花樣翻新,不落舊套。這些文化活動,只能是內(nèi)行家的精心營造。
其中有:行酒令,品戲文,畫庭院,結(jié)詩社,唱清曲,掣花名簽,冬賞雪,秋吃蟹,高山吹笛,凹處聯(lián)句,踐花節(jié),葬落花,玩古器,編花絡(luò),烤鹿肉,臥芍藥,嘗蓮羹,斗芳草,戲彩蝶,摘柳條,編花籃,解污裙,打醋架,盜香粉,遺玉佩,拾春囊,換羅帕,逢俠友,失蝦鐲,補雀裘……等等情事,有聲有色,情理相諧;如聞其聲,如見其人。
內(nèi)中生活氣息極其濃厚,戲劇脈絡(luò)極其別致,毫無“套路”之嫌,與以往的大家庭事和愛情戲完全無涉,至今仍為獨創(chuàng)之碩果。如果沒有個性與實在生活的基礎(chǔ),這種創(chuàng)作幾乎是不可能的。
文化消遣的生活內(nèi)容絕對地是占據(jù)了《紅樓夢》主流地位的內(nèi)容,所營造的氛圍之香艷迤邐,情調(diào)之委婉情膩,皆是一個封建世襲大家庭不太可能有的自由和放任。
試看離開了這些情事,這種氛圍,這個情調(diào),《紅樓夢》所寫其他內(nèi)容,俱是虛擬粗線,羅列鋪張,無甚神采,或一筆帶過了事。諸如上述列舉之種種大典俱如此。
并且這些活動頻繁,水平幾近專業(yè)訓練,更不是一般深閨中人所能。
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才是一般的深閨情景。
而在《紅樓夢》中,卻是日日斷不了這良辰美景,時時離不了那賞心樂事。不僅千金小姐及奶奶太太們,就是丫鬟使女,也是精通文藝技能。金鴛鴦三宣牙牌令,逗樂取笑兼作弊,其嫻熟風雅,竟是玩家高手。
書中寫寶玉晨起后,徑自跑到黛玉房中,去替湘云掖被子,而后湘云黛玉起床后,又在一個盆里洗臉,并讓湘云為其梳頭。等等事,皆不像發(fā)生在詩禮人家。更不用說“意綿綿靜日玉生香”一回,寫寶玉與黛玉同床午睡嬉戲,亦不似大家風光。
那寶玉心態(tài),以為園中女性所有人的眼淚都會為他一個人而灑,讓淚河飄起他來。這也不是貴公子對于家中女眷們女傭們的心態(tài)??傊笥^園中用語雖雅,但掩不住風月消息。仍然是一個男女情愛之園。
大觀園中各處所之華美舒適,又有別于老爺夫人老太太住的正宅府弟。內(nèi)中各人各院的園林構(gòu)建,室內(nèi)擺設(shè),器物衣箸,飲食方式,都別致有趣,吻合各人風度。極其個性化,文化化??嵝っ孙L流也。
其實作者是用了一個省親別墅,裝進了明清時代那秦淮河上的諸多景致內(nèi)涵。
全書中一共兩次住所總瀏覽。一次是大觀園初成,賈政帶寶玉及清客們察看空園,題額,定名。一次是賈母帶著劉姥姥及眾人依次游覽,院落都有了主人,各諧其風格,一一品味,各有風味。各人所住院名以及配給使用,完全暗合勾欄曲院規(guī)則。
且看:寶玉首選怡紅院,黛玉挑定瀟湘館,薛寶釵住了蘅蕪院,賈迎春住了綴錦樓(紫菱洲),探春往了秋爽齋,惜春往了蓼風軒(藕香榭),李氏住了稻香村。其他一應(yīng)在所的地名,如暖香塢,絳蕓軒,滴翠亭,蜂腰橋,梨香院等等,不僅一應(yīng)江南風光,而且頗有些紅塵世界的氣韻。
再說眾小姐的別號:瀟湘妃子,又名顰顰;蘅蕪君,怡紅公子,枕霞舊友,蕉下客,菱洲,藕榭,并同絳珠仙子,神瑛侍者等名號,都極其風流蘊藉,芳香撲人,俱似高等香艷場所之雅玩別號。
作者自稱是:“大旨談情,實錄其事,又非假擬妄稱,一味淫邀艷約,私訂偷盟之可比。”能夠談情而又不斷發(fā)生故事的地方,肯定不是在官僚府第之內(nèi),而是在男女都相對自由的交際場所。
開首石頭變成美玉時,僧人所許諾他的,將要攜帶他去那:“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這是實寫的,為《紅樓夢》之主體。而另外兩句“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卻倒是虛寫的,只是書之框架。
而與其他傳統(tǒng)言情小說大相迥異的是,男女比例的極大失調(diào),群芳環(huán)繞竟為一公子,亦是風月場景象。
另者人際關(guān)系,內(nèi)中老媽子一律為討厭之物,賈寶玉所說的,一旦嫁了人,珍珠就變成了魚眼珠。就根本地忘記了自己曾經(jīng)是女兒,而變本加厲地監(jiān)視和迫害,榨取于女孩兒們。這一點,也不太像貴族家。倒有些像鴇母所為,像是青春過去的老妓壓迫幼者之訴。
既有“金陵十二釵”之說,書中所寫的女性們活動之地應(yīng)當是在金陵。然而《紅樓夢》中又每每有要“回金陵”的說法。一處是賈母因?qū)氂癜ご?,大怒于賈政,喊著要帶寶玉回金陵去。另處是王熙鳳的判詞上說:“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可見榮寧二府并大觀園其實又不在金陵。
只有犯事的甄家是在金陵。
而書中的青年女性們除了賈氏三春外,從李紈起,盡從金陵而來。那黛玉與香菱,則獨為姑蘇人氏??梢娡愔兄悺?/SPAN>
若其素材取自京城北地滿族官宦家,卻十二釵并一干女子,盡為漢名字,漢相貌,漢神氣,漢淑女。所塑造之經(jīng)典系數(shù)千年漢文化之粹。若作者真借滿家貴戚事,恐不能如是豐神。
這里有一個解釋,就是《紅樓夢》的這些女性——十二釵們的“人格樣本”是來自金陵的,金陵秦淮河上。
那么,“秦淮河”這個特定歷史文化的精神風貌是什么?“秦淮河”所以久傳不衰的精神元素有哪些?為什么我會將它同《紅樓夢》這一部看似封建家族正史的大書聯(lián)想在一起呢?
它處于南京帝王之都,所謂有“王氣”,是文化昌盛之地,集富貴典雅之大全。真正的“溫柔富貴之鄉(xiāng)”。
史載,當年南京,秦淮河北岸為貢院,由于中國傳統(tǒng)的科考制度,文人學子年年必四方趕來,云集于此。
而秦淮南岸,即為名妓們所處的舊院。順應(yīng)著讀書雅士的品味取向,舊院名妓們裝束淡雅,舉止談吐頗類大家,能音樂,善詩詞,工繪畫,品貌不求艷麗,但求意態(tài)娟好。 “名姝”們各有擅長,個性張揚一如名士風范。略舉一二:
董小宛,“針神曲圣,食譜茶經(jīng),莫不經(jīng)曉”(《板橋雜記》卷中);
陳圓圓,“容辭閑雅,額秀頤豐,有林下風致”(《觚剩·燕?!分小秷A圓傳》);
柳如是,“慧倩,工詞翰,在章臺日,色藝冠絕一時”(《柳夫人小傳》);
李香君,“俠而慧,略知書,能辨別士大夫賢否”(《李姬傳》);
卞賽,即“玉京道人”,“知書,工小楷,善畫蘭、鼓琴” (《板橋雜記》卷中);
李大娘,“性豪侈,女子也而有須眉丈夫之氣”(《板橋雜記》卷中);
王微,另號“草衣道人”,她“長而才情殊眾,扁舟載書,往來吳會間,所與游,皆勝流名士”……
當時有“秦淮八艷”之稱。可見她們造成的風氣之盛。
名士與名妓,二者相互欣賞,彼此激發(fā),造成一幅婚姻之外的愛情、文化與政治的因緣,密如繁星。諸如李香君與候方域;柳如是與陳子龍、錢謙益;董小宛與冒辟疆;葛嫩與孫臨;卞賽與吳偉業(yè)等。真乃是佳期如夢,佳話千古。
這些風塵女子不乏有重視民族氣節(jié)之奇?zhèn)b義女,“桃花得氣美人中”,李香君、柳如是、葛嫩、王微等情所寄托的俱是當年的東林黨人、復(fù)社君子。她們身在紅塵,殊重風骨,可謂是“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為那種嫉惡如仇的斗爭風骨所吸引。這些風塵女子,在江山巨變之時的不屈表現(xiàn),早已超出那些平時為她們仰慕的文人學士,震爍古今。正是“大節(jié)從容問女流”。
大節(jié)之前,死與不死?名妓中也有另外的表現(xiàn),如顧媚,在明亡后就不主張其夫殉節(jié),她所主張的“求生”說,與柳如是的“勸死”就大相徑庭。顧媚夫君龔鼎孳降清后,以自身權(quán)力保護了一些明遺士。故評說不一。
此種彎曲的哲學與活法,倒有點象《紅樓夢》中那位傷心卻不能全節(jié)的襲人。而顧媚筑有眉樓于桃葉渡,亦令人聯(lián)系到襲人的宿命冊子上之桃花。此處不贅述。
明末清初,那最后的“秦淮河”,集明朝亡國的志士烈女之情結(jié), “舍生取義”之光輝映照著昔日的風華柔情,一股“秋氣”籠罩諸名流及佳麗的命運。于是使其靈氣、傲氣、清氣,超脫于浮云富貴及庸常脂粉。而秦淮河的文化價值也因此得到升華。
而此后的“吊明”者倒并非一定是明遺士。 秦淮河留下的時代回響,實為千古之嘆也。
魯迅曾說:“歷史上都寫著中國的靈魂,指示著將來的命運,只因為涂飾太厚,廢話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細來。”
人們緬懷歷史,并不一定要親身所歷。秦淮河上的人物文化史,具有深沉的底蘊,帶著悲涼的人生感悟,就在距離滿洲貴族定鼎中原十幾個春秋后,依然有《秋柳》詩,《桃花扇》傳奇等文學作品震撼世間。
到了二十世紀,陳寅恪還以失明之軀,向往和寫作著秦淮生活,寫出巨著《柳如是別傳》??梢?/SPAN>“秦淮河”已經(jīng)成為中國文化人永恒的話題。
這里引一段陳寅恪的話,因為他將“秦淮河”佳麗與蒲松林的《聊齋志異》聯(lián)在一起,倒非常吻合我現(xiàn)在將“秦淮河”與《紅樓夢》聯(lián)在一起的想象:
“寅恪嘗謂河東君及其同時名姝,多善于吟詠,工書畫,與吳越黨社勝流交游,以男女之情兼師生之誼,記載流傳,今古樂道。推原其故,雖由于諸人天資明慧,虛心向?qū)W所使然。但亦因其非閨房之閉處,無禮法之拘牽,遂得從容與一時名士往來,受其影響,有以致之也。清初淄川蒲留仙松林《聊齋志異》所紀諸狐女,大都妍質(zhì)清言,風流放誕,蓋留仙以齊魯之文士,不滿其社會環(huán)境之限制,遂發(fā)睱思,聊托靈怪以寫理想中之女性耳。實則自明季吳越勝流觀之,此輩狐女,乃真實之人,且為籬隔間物,不待寓意游戲之文,于夢寐中以求之也。”
這段話有三個意思,一是說,如果閨房閉處,則不可能有發(fā)展得如此多彩的女性。一說,出色女性,原是人間實有之,不過寫作者可以托以鬼狐仙罷了。第三個意思,則說,自古文人所理想的女性,其實盡在明代吳越之地的秦淮河上也。而那種溫文爾雅的生活,人性之享受,也實在是中國文化之精華所在。
可以推及《紅樓夢》中,諸女子各種完整豐滿獨立的文化個性,豈能是閨房閉處,禮法拘牽之下而生成造就的?
而曹公又如何不可如蒲留仙之筆,將心目中的女性移花接木于貴家?
有人將明代中葉之后,江南一帶名妓的生存狀態(tài),比喻為西方雅典的全盛時期。若論起在人類漫長的封建黑夜中,人性迸發(fā)的自由閃光和文化之花蕾,尤其是女性難得的自由形態(tài)和選擇機會,二者倒頗有些可比之處。
陳寅恪在三十年代有“一代文化托命人”之譽稱。王國維投水時所托付的人就是他。陳也的確為國學大師,一生以“經(jīng)史致世”為事業(yè)。一直在準備著寫一部可堪為當代人提供史鑒的《中國通史》。最后因種種逼迫,只能是以一部《柳如是別傳》收場。此為時代之恨事也??芍^是“大材小用”。
但因其“用牛刀殺雞”,故觀點見地之深透,非一般無根底的艷情文人可比。其取材于秦淮河上之歷史變遷和秦淮河上名妓之個性命運,可見這“秦淮河”所蘊含的中國近代文化之價值。
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有盛傳“女人禍水”論,而秦淮風氣恰恰相反。 一些妓女在國家存亡之秋所表現(xiàn)出來的愛國情操,大大超過了一些作官為宦者與所謂文人墨客,這是她們?nèi)烁裥摒B(yǎng)和靈魂追求的集中火花迸射。正對應(yīng)了《紅樓夢》第一回上開宗明義的作者自云:“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哉?”
后面,石頭又與空空道人講了一番話,意思相同。所謂“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事跡原委,可以消愁破悶;也有幾首歪詩熟話,可以噴飯供酒。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
這些女子,到底是石頭所歷,還是作者所歷?在此也是含混矛盾的,可能是在流傳中有失頁和插頁所致。
我傾向于此種說法,即:“石頭”是回憶者,經(jīng)歷者,而“作者”是悼紅軒中的整理披閱者。在《紅樓夢》書中是兩人。在實際寫作中也可能存在著兩人。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處處說“金陵”,說得亂了套,卻反而一字不提“秦淮”。在很多地方,書中林黛玉作“五美吟”處,又如為《牡丹亭》感動處,其實都可涉及秦淮文化。然而偏不。
其實“金陵”,金陵文化的代表,就是傷春悲秋之地,那“千紅一窟”,“萬艷同杯”的歷史和地域,非秦淮河莫屬??善都t樓夢》中沒有“秦淮”字樣。
曹雪芹生于南京,自抄家后,雍正六年,遷回北京?;乇本┖?/SPAN>“唯京中住房二所,外城鮮魚口空房一所;通州典地六百畝,張家灣當鋪一所,本銀七千兩”等。
曹家繁華舊夢屬于南京時期。《紅樓夢》中園林亦為江南樣式。在雪芹密友愛新覺羅·敦敏贈曹的詩中有“燕市狂歌悲遇合,秦淮風月憶繁華”之句,詩中提到“秦淮風月”,恐非虛寫。
“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難道就只是寫自己家庭覆滅的滋味嗎?自嘆自艾,恐怕并不算得上“癡”。也并不費解。一定另有真味,才一把辛酸淚。這是歷史與人生、人性之淚。既非只為一家,亦非只為一朝。
這首作者自題絕句,我看它是以那《登幽州臺歌》為底蘊的。在一座生活閱歷極豐厚,精神活動極充沛,文學創(chuàng)造力奔涌的高臺上,曹雪芹極目遠眺,“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他便唱出了地老天荒的歌謠,流下了悲今悼古的淚水。
這四句自題詩,正是一位具有偉大心靈的文學家對中國人“人性”命運處境的關(guān)懷與悲憫。
作者以一個世襲貴族家庭的極盛至衰亡為時間流程,以一個大家族的族系涵納了諸多有文學價值的各色人物。
不排除他也選擇了自己家中或貴胄王孫家中的出色女性,諸如王熙鳳的當家主婦弄權(quán),屬于典型,感受甚深,其人物資源也許來自不止一個當家媳婦;如庶出小姐賈探春的個性才華,與其生母的關(guān)系,以及賈環(huán)進言而寶玉遭笞,是對大家族內(nèi)正庶問題的成功表達。薛寶釵選妃不逞思嫁賈公子,激起姨表親與姑表親之斗爭,也是大家庭中常見之情。
更多更廣泛的人物關(guān)系,諸如:邢夫人之縱夫作惡;王夫人之外善內(nèi)狠;薛蟠之蠢態(tài)百出;尤氏姐妹一做偏房至死,一圖從良被棄;史湘云之時??痛?;戲子琪官妓女云兒等與客人玩耍;則俱可以移至勾欄曲院中,似更合理更為常見。
另外,如史太君,府內(nèi)人叫老太太,老祖宗,而書中卻稱她為“賈母”,這完全是作者的叫法,讀者的讀法。露出了這個人物粘貼上去的痕跡。
“賈母”的稱呼較奇怪。這是指著誰的口吻呢?《紅樓夢》中誰也未曾張口叫一聲“賈母”。其他人的稱謂,直呼其名,或指著平輩人來稱,如“鳳姐”,“環(huán)哥兒”,或是從仆人口中稱出,如“太太”,“王夫人”。按此規(guī)律,應(yīng)當是統(tǒng)稱為“老太太”,可這只是書中人之稱,而作者仍稱她“賈母”。所以,只有她的稱謂,是作者口吻。不過她的確是榮寧二府之母,具有一番母儀,雖然有些偏心。
賈母此人亦是應(yīng)景而生的人物,且看她沒有獨外的日子,沒有單本的故事,唯有應(yīng)“眾孫女兒的需要”才出現(xiàn)。她最大的作用是“溺愛寶玉”,而寶玉唯其溺愛才能存在。
林黛玉與賈寶玉青梅竹馬的故事,可能發(fā)生在長干里的平民區(qū),卻不太可能發(fā)生在這樣鐘鳴鼎食的世家大族。黛玉一進榮國府,便由老祖宗定奪,與寶玉分別居住于紗廚內(nèi)外。表面上是表現(xiàn)她對兩個孫輩的超級疼愛,其實造就了寶黛情緣的基礎(chǔ)和由頭。
沒有賈母這個人物就沒有大觀園的整個生活,寶玉也不會混跡于姐妹中。沒有她的賈府生活是冷漠無情而真實的。賈母所顯示出來的博大優(yōu)美的母愛,是封建社會之仁最后的余輝。
“老祖宗”委實是一部《紅樓夢》千奇百怪事情的由來與保護傘。
沒有她,這部小說的許多重要的獨特的故事就沒法展開。像賈母這樣的時常離譜的老祖宗,我以為在真實的曹氏家族中沒有,在中國所有的封建大家庭中也沒有。這是一位歷史人情的祖母,其實為曹雪芹所編撰出。
而真實的賈母,只可能是后面續(xù)書所言,呆著臉,為了正統(tǒng)利益拆散寶黛那樣的老祖宗。
如無寶玉混跡于眾姐妹其間,則無此一部《紅樓夢》故事,黛玉寶釵亦無從相思相逆。
其他妻妾下人之情,則一部《金瓶梅》可以述盡。而寶玉混跡的理由,非常不充分,非大家之禮也,完全是賈母老祖宗的養(yǎng)兒育女的溺愛。
但換一個角度,則是一個風流少年混跡于諸多才貌之女中,此種景觀與相處,故事與性情,除秦淮河上,則無他可比擬。
如果說《紅樓夢》是寫家族,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其實這個家譜是列出來擺樣子的。蒼白無力。那些棟梁之才,諸如打天下掙功名的榮寧二公,等于宗祠中的一紙畫像,賈政是他們的正統(tǒng)繼承者,只有一張“嚴父孝子”的臉譜,才干懦弱,而生動一點的是他專寵趙姨娘,露出個性。賈敬是作者故意放到寺里去煉丹并很快讓他死的。
總之,作者對于正經(jīng)八百的世襲封建大家庭的主流生活和主要人物,一無興趣,二無資源的積累。關(guān)于“收租”的篇章,也是寫得極貧乏,極無味的。而這是一個大家庭生存的主要經(jīng)濟方式。
只有那些不肖子孫,那些荒淫子弟是最有戲看,最活躍,最眉目生動和故事曲折的。他們簡直整日里就是活躍在淫娛之所,與無數(shù)的紅顏女子廝混。如薛蟠、馮紫英等與妓女云兒場景,生動躍躍。
賈珍、賈璉、賈蓉是無分兄弟父子,你來我往,甚至同席荒淫的。賈芹、賈薔、賈蕓亦是各私尼姑,私戲伶,私丫環(huán)的。除了異性,還玩弄同性。連賈寶玉亦未能幸免。
從賈珍起,與兒媳可卿的通奸關(guān)系就有許多交代不過去的地方。
他的兒子賈蓉,據(jù)說也是與可卿情愫甚洽,是“從來沒有紅過臉”的,而在愛妻夭折后,全府上下無不納罕,連他的母親尤氏都氣倒裝病,他卻似乎無察覺,并且后來對其父亦沒有半點反應(yīng),反而高高興興接受了父親為他買下的龍禁尉。這其實是最微妙最有文學性的關(guān)系,作者卻沒有在這里描摹出這畸形的父子世態(tài),表現(xiàn)出才華。而是仿佛麻木。
賈蓉與賈珍的這種和解,頗有點像是父子聚娼。一位名妓籠絡(luò)了父與子二人,氣壞了家中夫人。當名妓猝死于艷情,而父子皆盡情盛大裝殮之。這樣,故事才有內(nèi)在的合理性。
秦可卿為曹雪芹所鐘愛,是進入太虛幻境的“正冊”人物。給人亦正亦邪之感覺。在仙姑世界中,她是黛玉寶釵二美兼有的化身。在榮寧二府里,她是第一個得意的孫子媳婦,賈母眼中最妥貼的人,鳳姐引以為知己。上下無不稱頌者。死了之后還托夢給鳳姐,交代如何掌握好大家的財運。
然而,正是這個溫柔多情的可卿,卻為“淫之首”,令父子合姘,初逢則即令小叔寶玉失其童貞,可謂是大亂天倫。這樣的人,在賈府里是不可能不露端倪的。而秦氏卻有端莊之美謂。
解釋只能是,可卿作為一位名妓,她性格溫柔,外貌美艷,善解人意,處事細膩,因此在風塵天地中頗得欽慕愛惜,從鴇母到達官及至同行姐妹,無不稱頌,那么她的善淫,也就是屬于優(yōu)點和優(yōu)勢,而無損其人際關(guān)系了。
試看書中寫可卿將寶玉引入她自己的臥室,“剛至房門,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而來。寶玉覺得眼餳骨軟,連說'好香!’”壁上是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秦觀寫的對聯(lián)是“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然后是一系列與古代香艷,床第風流相關(guān)的器物擺設(shè)。
這種文化氛圍,這種生活知識,不是煙花巷里,秦淮河上,一個窮儒人家的女兒,從何而知,如何布置?在賈府中為媳,又焉能如此宣淫放蕩?
這其實是一個上等名妓的房間。確切些說,可卿屋是作者的集千古風流的想象,而這種想象來自名妓生活。甚至是文字、傳說中的名妓生活。
林黛玉的人物來源,有蘇小小之嫌,董小宛之疑。書香世家,父母雙亡,孤零墮入風塵中,而得遇知音,日日擔憂,果成懺語。
寶玉不得娶名妓,必得娶淑女寶釵,亦可能是一種真實故事的來源。
晴雯麝月等俱為秦淮河上二流的可人。正如太虛幻境中的“副冊”“又副冊”所標明。
其實,什么樣的女子才會造冊入冊?只能是青樓樂妓之類。以冊來登記和查證女性,所謂樂籍是也,這也透露出了秦淮河上的那些順應(yīng)男子眼光而造出的有形無形的冊子。
故且作如下推想:
一、 脂評所批的種種家事之說,回憶之情,可能有障眼法。他也可以把府第生活與秦淮河上的放縱經(jīng)歷,揉和在一起傷感。不能因為有傷感真情就肯定是“家事”。脂硯齋評點《紅樓夢》,是判別其書來源的一個最有價值的憑籍。一般認為他是曹雪芹的長輩,所以有資格來回憶,甚至可能是他講授給雪芹的。
二、 “金陵十二釵”本身就是曲院中的稱謂。書中群芳,資源來自秦淮河上,曹雪芹不忍抹滅,故留其痕跡。甚至太虛幻境亦是秦淮縮影圖。從來中國文化中的神仙世界和宗教天堂,都是男性主宰,沒有仙姑群居而主宰這一說,而且盡都是一些有孽債宿緣的青年美女。秦淮河上那種常與文人名流結(jié)交的環(huán)境,耳濡目染的熏陶與融會貫通的體悟,令她們在詩詞、繪畫、書法上達到相當高的水平,加之時至風云動蕩,更朝迭代,便造就了一批不同于大家閨秀,亦有別于小家碧玉的中國奇女子。令古今文人可歌可泣。
三、 《紅樓夢》用以作原型的這個大家庭就在金陵,并且因為亦官亦商的緣故,與秦淮河上的游樂妓館來往密切,府上風氣亦大受其薰染,奢靡淫逸,紛紛仿效。甚至女眷中可能有來自秦淮河青樓之人。故事性情亦別樣花致。曹家為世襲江寧織造,祖孫三代在江南先后共歷六十余年。這個推論倒套得上去。曹家被雍正帝抄沒,“唯余京中住房二所”。雪芹是在未成年之齡遭此變故而回到北京的。敦敏贈其芹圃詩中有“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風月憶繁華”之句。敦敏為曹之密友,“秦淮風月”四字必不是牽強而作。且敦敏居北方,此四字來路只能是曹雪芹。所以對于《紅樓夢》一書的作者,家事與秦淮風月是一體的。
“紅樓”今何在?
它令人聯(lián)想到“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聯(lián)想到江南秦淮,石頭城,中國錦繡江山文明精粹集中之地。
“紅樓”,其字樣,首出于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
而其實無論是大觀園,還是幻境里那些“司”以及寶玉所見殿閣處所,并沒有一處叫“紅樓”,或是竟帶紅色可能稱之的。就書中極其稱贊的房子,秦可卿的臥室,風流備至,卻不能稱為“紅樓”,倒是紅樓的風格。
其實《紅樓夢》中處所皆為館軒院閣,亦少有“樓”,鳳姐住的稱為抱廈,只有可卿所上者,為天香樓也。
可見“紅樓”并非實指一座樓房,而是一場繁華溫柔生活的化身,靈魂,氛圍。
翻盡全書看,倒是所謂“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這四句話,才是“紅樓”的總體背景。
“紅樓”,只是一種富貴溫柔的形容,并非實樓,真的有一座樓叫“紅樓”。
紅樓乃才子淑女、佳情樂事處,溫馨色也。
紅樓乃歷者心中一史本,乃作者魂中一夢,千情萬郁結(jié)之地,是太虛幻境的人間造影。
何來群芳聚《紅樓》?
疑是秦淮河上影。
今我提出此說,并非要以石破天驚之說,喧嘩于世。乃是側(cè)重于一種文學精魄的轉(zhuǎn)移,一種歷史投影的再現(xiàn),而非是又來一番實證索隱。
“意識流”這個東西,我看還不只是一種寫作手法,也不僅只是一種個人的精神活動,而是一股巨大的歷史文化的積淀,飄流,承接,轉(zhuǎn)移,混同,合一,分流,接納,深化與精辟的過程。
真正的文學史也是心靈史,亦是一個意識流的深海。
《紅樓夢》作者開頭就說“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這種“失落”,指的是在一個漫長的成熟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一切俱已經(jīng)融會貫通,素材俱都消化如飴,變成了作者的創(chuàng)意,是一件全新的藝術(shù)品,就不要去生搬硬套地扣死在什么史實,人物頭上了。
《紅樓》一書,無疑是中國人性文學的無數(shù)涓流匯成的巨川大海,在它后面有著極其寬闊的水域。政治危網(wǎng)逼使作者創(chuàng)造和發(fā)展了這一含蓄雙關(guān)寓意等藝術(shù),但決定性的仍然是作者酷愛深厚的中華文化底蘊,僅有“政治需要”,是決然不可能寫出這一部打動天下人數(shù)百年的鴻篇巨著的。
紅樓夢的底蘊首先是“人”的主題,人性與人道人情人權(quán)??傊?,人生是第一性的。“史”則是第二。寓史借史假史演繹史。“借典”為第三,它借助諸多中華文粹中的典故詩詞意象意境,來傳遞中華民族文化的基因型密碼,貫通和創(chuàng)造出了原本文化意象中新的關(guān)系與聯(lián)想。
一部大書,傳到今天,對于最廣大的受眾來說,它的構(gòu)思創(chuàng)作過程,如何成書等等,也許已經(jīng)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本身的具有的那驚天地泣鬼神的人性感召力量;是它那匯百川而成巨流的中國式的藝術(shù)瑰美;是它所塑造的穿透歲月彌新彌生的諸多人物形象,以及它留下給后人的燦若朝霞,渺若煙水的無限想象。
這無限的想象也是一種文化的再創(chuàng)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