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問花樓詞話》 清·陸鎣 撰 ◎自序 詞雖小道，范文正、歐陽文忠嘗樂為之。考亭大儒，亦間有作。蓋古人流連光景，物起興，有宜詩者，有宜詞者。鎣早承庭訓(xùn)，未嫻聲律，粗識徑途。頃者長夏無事，偶閱花間、草堂諸刻，追憶舊聞，久遂成帙，聊以備遺忘，耗歲時耳。道光戊申夏六月陸鎣。 ○原始 王阮亭云：唐無詞，所歌皆詩也。宋無曲，所歌皆詞也。余聞之先廣文曰：梁武帝江南弄云：“眾花雜色滿上林。舒芳耀采垂輕陰。連手蹀躞舞春心。舞春心。臨歲腴。中人望，獨踟躕?！贝苏娼^妙好辭。又曰：陶隱居寒夜怨，後世填詞梅花引格調(diào)似之。簡文帝春情曲，唐詞瑞鷓鴣格調(diào)似之。李太白應(yīng)制清平樂詞，呂鵬遏云集載四首，或以為贗作，非太白筆。愚見詞雖小道，濫觴樂府，具體齊梁，歷三唐五季，至宋乃集其大成。 ○命題 詞家命題，多本古人詩句，非臆讠巽也。如蝶戀花則取梁元帝“翻階蛺蝶戀花情”。點絳唇則取江文通“明珠點絳唇”。青玉案則取張平子四愁詩“何以報之青玉案”。西江月則取衛(wèi)萬詩“只今惟有西江月”。菩薩，西域婦髻。蘇幕遮，西域婦帽。踏莎行則韓詩句。粉蝶兒則毛澤民詞句。六州歌頭，則唐之西邊伊州、梁州、甘州、石州、渭州、氏州也。本歌吹曲，宋代衍之為詞，大祀大血阝，皆用此調(diào)。其他不及更仆數(shù)也。兒時聞之先廣文，今者老漸遺忘，因備書之。 ○寄調(diào) 調(diào)有定名，即有定格，如黃鐘仙呂諸宮，與越調(diào)過曲小桃紅正宮過曲小桃紅之類是也。其間字?jǐn)?shù)多少，音韻高下，亦皆有一定之規(guī)。古人曉暢聲律，因題成調(diào)，如李後主搗練子，即詠搗練。劉太保乾荷葉，即詠荷葉。後人依樣葫蘆，借調(diào)命題，如宋人賀新郎之詠石榴，卜算子之詠孤鴻，不一而足。且同一調(diào)，作者字?jǐn)?shù)多寡，句注參差，各有不同。詞學(xué)之蕪甚矣，安得知音者起而正之。 ○換頭 詞有換頭，換頭者，第二闋脫卸另起處也。唐人小令只一首，故無換頭。南唐人張泌江城子二首，其一：“碧闌干外小中庭。雨初晴。曉鶯聲。飛絮落花時節(jié)近清明。睡起卷簾無一事，勻面了、沒心情?！庇忠皇灼鹁湓疲骸颁交ㄏ弦娗淝洹Ｑ鄄??！苯Y(jié)云：“和笑道、莫多情?！秉S叔云：“唐詞多無換頭?！毕葟V文曰：“黃氏誤矣。此詞自是兩首。兩情字、兩明字，不嫌重押。”古詞人無重韻者。換頭陽吃緊，高手於此，殊費經(jīng)營。 ○小令 詩有絕句，詞有小令，二者視之若易，為之甚難。絕句之工，唐則供奉龍標(biāo)為冠。雖杜陵不能兼美也。小令之工，詞家推唐莊宗、李後主、周晴川為巨擘。余往見先廣文手抄五代諸詞，有唐莊宗如夢令云：“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鸞歌鳳。長記別伊?xí)r，和淚出門相送。如夢。如夢。殘月落花煙重。”此莊宗自度曲，歐史所謂莊宗知音，能度曲，汾晉往往能歌其聲，謂之御制者也。唐莊宗、李後主，皆亡 ○長調(diào) 詞有長調(diào)，猶詩有歌行。昔人狀歌行之妙云：昂昂若千里之駒，泛泛若水中之鳧，是真善言歌行之妙者矣。余謂歌行以馳騁變化為奇，若施之長調(diào)，終非正格。王元美云：歌行如駿馬驀坡，一往稱快。長調(diào)如嬌女弄花，百媚橫生。二語真詞家秘密藏。 ○南北曲 天有兩戒，以判南北，而音韻殊焉。白太傅詩云：“吳越聲邪無法曲，莫教聲入管弦中?！摈滋K亦云：“好把鸞黃記宮樣，莫教弦管作蠻聲。”南史，五音本在中土，東南土氣偏讠皮，不能感動木石。余竊怪近世北曲，皆鄭衛(wèi)之遺，唐代梨園教坊之所傳習(xí)，烏足以為正聲邪。善乎毛稚黃與沈去矜論填詞書曰：南曲將開，填詞先之。北曲將開，弦索調(diào)先之。聲律之原，關(guān)乎風(fēng)氣。今南北九宮音多鼙鐸。古人創(chuàng)制，初無定畫。善學(xué)者何抑彼南轅，同歸北轍哉。解此可以息南北之爭。 ○古今韻 韻書非古也，漢魏以來，韻無專書，韻以通而甚寬。宋元以下，韻有成例，韻以繁而易舛。楊升庵謂沈韻為舌之書，誠有激乎其言之也。沈韻未必盡合，以李杜嘗用之，故至今沿襲不改。詞家自可變通，如朋字與蒸同押，打字與等同押，卦畫與怪壞同押，豈可為法耶。東坡一斛珠、蔣捷女冠子、呂圣求惜分釵、高季迪石州慢諸詞，用韻酌古準(zhǔn)今，以正沈韻之失，學(xué)者所當(dāng)隅反。 ○蘇辛周柳 詞家言蘇、辛、周、柳，猶詩歌稱李、杜，駢體舉庾、徐，以為標(biāo)幟云爾。無論三唐五季，佳詞林立。即論兩宋，盧陵翠樹，元獻(xiàn)清商，秦少游山抹微云，張子野樓頭畫角，竹屋之幽，花影之生新，其見於草堂、花間，不下數(shù)百家。雖藻采孤騫，而源流攸別。安得有綜博之士，權(quán)輿三李，斷代南渡，為唐宋詞派圖。爰黜淫哇，以崇雅制，詞學(xué)其日昌矣乎。 ○唐宋元明 人有恒言，唐詩、宋詞、元曲三者，就其極盛言之。風(fēng)氣所開，遂成絕詣。明以時文取士，作者輩出，詩學(xué)殊遜唐、宋。即如填詞，雖劉誠意之雄略，夏少師之警悟，坊間所傳二公開元樂、浣溪沙諸闋，猶恒人耳。王元美藝苑卮言，辨晰詞旨，而所為小令，頗近琢。長調(diào)亦多蕪雜。尤可笑者，小諾皋二闋，信手涂抹，真是盲女彈詞，醉漢罵街。升庵論詞，時有妙會，摹寫處，亦傷尖薄。不獨花犯、個儂諸小令也。先廣文謂有明無詞人，信然信然。 ○疊字 疊子之法最古，義山尤喜用之。然如菊詩：“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黃?！鞭D(zhuǎn)成笑柄。宋人中 ○錄要 段安節(jié)琵琶錄，綠腰即綠要也。樂工進(jìn)曲，上令錄其要者以進(jìn)。一名六么，香山楊柳枝詞“六么水調(diào)家家唱”，元微之“管兒還為彈綠腰，綠腰依舊聲迢迢”，是唐人又以腰作私也。或云此曲拍不過六字，故曰六么。今六么行于世者四，曰黃鐘羽、曰夾鐘羽、曰林鐘羽、曰夷則羽。又此曲共二十二拍。中四花抑揚(yáng)頓挫，舞者亦隨之而舞，歐陽公所謂“負(fù)看六么花十八”是也。 ○詼嘲宜戒 文人輕薄，動以文字為戲。其流也，揭帖扌污，艷詞宣穢，詞曲一道，風(fēng)雅掃地矣。王彥齡元副樞之弟，官太原作望江南十馀首，狎侮同寮，并及府帥。帥怒，將劾治之，彥齡執(zhí)手版頓首謝曰：“居下位，只恐被人讒。昨日只吟青玉案，幾時曾作望江南。試問馬都監(jiān)?！睅洖槭Γ娨嘟^倒。後以醉罵婦翁，與婦離婚。彥齡名流貴介，早擅才譽(yù)，雖脫彈章，卒棄嘉耦。他如山谷綺語，被呵于老僧。元相夢游，含酸于末路。大雅君子，所當(dāng)切鑒者矣。 ○傳聞須慎 歐陽公，宋代大儒，詩文外，喜為長短調(diào)。凡小詞多同時人作，公手輯以存者，與公無涉。一時忌公者，藉口以興大獄。司馬溫公，兒童走卒，咸共尊仰。輕薄子捏造艷詞，以為公作，轉(zhuǎn)相傳誦，小人之無忌憚如此。至乃趙明誠妻 ○べ斐軒 べ斐軒詞韻，見於厲太鴻論詞絕句云：“欲呼南渡諸公起，韻本重雕べ斐軒?！笔|臺先生家藏是本，秦敦復(fù)為刊行之。跋曰：此書舊題宋本，然考其分韻，無入聲，疑為北曲而設(shè)，或元明時好事者偽作耳。坊刻詞韻如林，如沈謙之詞韻略，吳良之學(xué)宋齋詞韻，鄭春波之綠漪軒詞韻，皆其最著者。然訛謬百端，去取寡當(dāng)。漁洋謂毛氏曲韻，與宋詞暗合，可以據(jù)為詞韻。毛名先舒，字稚黃，著有填詞圖譜行世。 ○草堂本 詞之選本，以蜀人趙崇祚花間集為最古。唐末佳詞，賴以不沒者，此也。草堂本，不著編者姓氏，大抵宋慶元以前人輯耳。其間去取，雖遜花間，而詞家小令、中調(diào)、長調(diào)之分，要皆權(quán)輿此書。諸詞後各系當(dāng)時詞話，亦今本所無也。先廣文云：曾見杭州顧氏家藏原本，較今毛氏汲古閣本多七十馀調(diào)。後來坊刻，附以黃花庵詞選、周密絕妙好辭。草堂本已非舊制矣。前明陳耀文，合花間、草堂二刻，類為一書。國朝朱彝尊又附以金元諸家之詞，采掇尤富，今其書具在。古書多是寫本，借讀最難，今者載籍大備也。學(xué)者未讀花間、草堂，輒姍笑蘇、辛，指斥秦、柳，騁其胸臆，瞽說明興。噫，填詞特其一事耳。 問花樓詩鈔一卷，詩話三卷，詞話一卷，封大夫所著。題曰問花樓者，仍舊志也。先方伯故第，在蘇州吳江縣北門之下塘街。舊有樓十馀楹，其下雜植榆柳桃李之屬。春夏交，繁英絢發(fā)，先方伯婆娑其上。而封大夫甫勝衣，受經(jīng)於先大父處也。封大夫早承家學(xué)，讀書務(wù)淹博，不求聞譽(yù)，有名庠序間。嘗語回普曰：吾家貧，冀博祿養(yǎng)，久而無成。古人有言，早知窮達(dá)有命，恨不十年讀書，非虛譚也。汝其志之。詩鈔本二卷，詞鈔一卷，兵火佚去。今存詩鈔一卷，詩話詞話，則封大夫家居手定者。同治辛未冬孟回普敬跋。 余刊詞徵垂竟，友人陸仲英元鼎以其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fù)登臨。 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