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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林向有詩會。李松圃比部、馬嶸山中翰、浦柳愚山長、朱心池明府、朱蘭雪布衣，時時分題吟詠。余到后，得與文酒之會，同訪名山古剎。臨行時，五人買舟相送，依依不舍，見贈篇什，不能盡錄。僅記心池云：“五十年前跨鶴行，重來無復(fù)舊同群。一囊新句千絲雪，萬疊青山兩屐云。好古不求唐后碣，論文誰撼岳家軍？靈皋健筆漁洋句，才力輸公尚十分?！薄柏d心驚絕代才，何緣杖履得追陪？文章真處性情見，談笑深時風(fēng)雨來。一棹方回仙掌外，片帆又掛楚江隈。湘靈也解延名士，九面奇峰次第開。”柳愚云：“筋力登臨老尚優(yōu)，每逢佳處輒勾留。誰能鶴發(fā)六千里，來證鴻泥五十秋？舊事略知余白足，僧明遠，能談金中丞遺事。殘碑盡拓付蒼頭。聞公欲掛湘帆去，又向衡山作勝游。”蘭雪云：“六朝偶戀煙花跡，一代先收翰墨勛?！?/P> 松圃父丹臣先生少貧，以筆一枝，傘一柄，至廣西；不二十年，致富百萬。松圃詩才清絕，不慕顯榮。父子皆奇士也?！稌孕小吩疲骸半鼥V曙色噪歸鴉，風(fēng)撼疏林一徑斜。滿地白云吹不起，野田蕎麥亂開花?！薄疤J荻飛花白滿汀，停車小憩水邊亭。前林一線炊煙起，畫斷遙山半角青。”《秋思》云：“涼笛聲兼風(fēng)葉下，歸鴉影帶夕陽來?！?/P> 六八 余試鴻詞報罷，蒙歸安吳小眉少司馬最為青盼。五十年來，其家式微。今年游粵東，過飛來寺，見先生題詩半山亭云：“西徑崎嶇上，東峰宛轉(zhuǎn)行。半山山過半，飛鳥一身輕?！弊x之，如重見老成眉宇。先生諱應(yīng)菜，弟諱應(yīng)枚。其封君夢蘇眉山兄弟而生，故一字小眉，一字小穎。小眉巡撫湖北，平反麻城冤獄，為海內(nèi)所稱。小穎亦官至禮部侍郎。 六九 李懷民與弟憲橋選《唐人主客圖》，以張水部、賈長江兩派為主，余人為客；遂號所詠為《二客吟》。懷民《贈人盆桂》云：“送花如嫁女，相看出門時。手為拂朝露，心愁搖遠枝?！薄端蛷埫鞲吩疲骸霸诳h常無事，還家只有身。隨行一舟月，出送滿城人?！睉棙蛟仭耳Q》云：“縱教就平立，總有欲高心。”“不辭臨水久，只覺近人難?！薄稓v下廳》云：“馬餐侵皂雪，吏掃過階風(fēng)?！薄端土魅恕吩疲骸霸俜隁w夢是，數(shù)語此生分?！倍斯匈Z、張風(fēng)味。 七〇 余過大庾，邑宰袁鏡伊欣然相接，自言傾想者三十年。同游了山，又親送過梅嶺。自誦《雪》詩云：“遠近枝橫千樹玉，往來人負一身花?！辟浫嗽疲骸把┱{(diào)靜聽孤唱遠，云程遙望一痕青?！北炯?，故有句云：“山排云朔從天下，水合桑溈入地?zé)o?！苯约丫湟病ｇR伊名錫衡，乙酉孝廉。有勛貴過境，慊從毆傷平民，鏡伊縛置獄中，取保辜限狀。嗣后過者肅然。 七一 山左朱?？拖壬?，名承煦，素?zé)o一面。忽遣人投書，署云“上天下大才子某”。余感其意，過京口時，訪于海岳書院。先生已七十矣，留飲再四。余因風(fēng)揚帆，不克小住。未半年，先生竟歸道山。又六年，遇其子鑾坡于廣州，急索乃翁詩稿，得《示內(nèi)》二句云·：“剪刀聲歇栽花后，井臼功余問字初?！?/P> 七二 余病廣州。樂昌令吳公世賢，每公事稍暇，必至床前問訊。余愛其詩筆清麗，可作陳琳之檄。詠《釣竿》云：“淇園笤筐折新枝，人到忘機鷗鷺知。風(fēng)雪寒江應(yīng)憶我，英雄末路悔拋伊?！薄队鹕取吩?；“常使指揮天下事，不羞憔悴月明中?！薄镀さ啊吩疲骸皞€中偏蘊云霞彩，味外還余松竹煙。”吳號古心，松江人。 七三 海陽令邱公學(xué)敏，聞余到端州，即馳書與香亭，必欲一見。果不遠千里，假公事到省，暢談竟日，饋遺殊厚。記其佳句云：“山連齊、魯青難了，樹入淮、徐綠漸多?！?/P> 七四 魚門太史于學(xué)無所不窺，而一生以詩為最。余寄懷云：“平生絕學(xué)都參遍，第一詩功海樣深?！奔奈匆辉?，而魚門自京師信來，亦云“所學(xué)，惟詩自信”，不謀而合，可謂知己自知，心心相印矣。屢托余買屋金陵，為結(jié)鄰計。不料在廣州，孫補山中丞招飲，告以魚門歿于陜西畢撫軍署中。彼此泣下，銜杯無歡。因思畢公一代宗工，必能收其遺稿；然魚門所刻《蕺園集》，僅十分之三耳。記其未梓者：《書懷》云：“才難問生產(chǎn)，氣不識金銀?！薄额}阮吾山行卷》云：“無勞嘆行役，行役是閑時?！薄秾ρ吩疲骸棒[市收聲歸闃寂，虛堂斂抱對寒清?！薄镀蚣佟吩疲骸肮贂倬韽膿?dān)去，病牒三行有印鈐?！眴韬簦〈饲∪迥?，假歸寓隨園，以近作見示，而余所抄存者也。不意竟成永訣！ 七五 余戊午秋闈，與錫山李君時乘，同寓馬姓家，同登秋榜，垂五十年。今歲在粵東，其子邕來見訪，出詩見示。錄《山居》二首云：“一從疏世事，終日把犁鋤。村色牛羊外，秋砧水石余。山深遲刈麥，潭冷不生魚。倘有詩人至，猶堪剪韭蔬。”“閑云上小樓，落日林塘幽。溪雨蛙聲聚，山風(fēng)槲葉秋。一囊方朔米，卅載晏嬰裘。便欲煙霞外，將身作隱侯。” 七六 余宰江寧時，侯君學(xué)詩葦原，年十四，應(yīng)童子試。后夏醴谷先生屢稱其能詩，終未見也。今宰新會。余往相訪，同游圭峰望海。讀其詩，長于古風(fēng)，蓋深于杜、韓、蘇三家者。佳句云：“綠遮人外柳，紅落渡前花?！薄翱袼幙慈祟l動色，樗蒲到老不知名。” 七七 風(fēng)情之事，不宜于老；然借老解嘲，頗可強詞奪理?？倒?jié)先生《妓席》云：“花見白頭花莫笑，白頭人見好花多。”余仿其意云：“若道風(fēng)情老無分，夕陽不合照桃花?！狈侥咸亮畾q娶妾，云：“我已輕舟將出世，得君來作掛帆人?！?/P> 七八 余幼居杭州葵巷，十七歲而遷居。五十六歲從白下歸，重經(jīng)舊廬、記幼時游躍之場，極為寬展；而此時觀之，則湫隘已甚：不知曩者何以居之恬然也。偶讀陳處士古漁詩曰：“老經(jīng)舊地都嫌小，晝憶兒時似覺長?！蹦藢崼@我心矣。 七九 掌科丁田澍先生乞假歸，《留別都人》云：“亦知葑菲才無棄，其奈桑榆影漸低？”“論事偶然分洛、蜀，交情原自比雷、陳?！薄皶早姶呷コ炜停^巷車聲枕畔聽?！苯悦睢?/P> 八〇 蘇州繆孝廉之惠妻王氏詠《馬》云：“死有干金骨，生無一顧人?！薄堵d》云：“天有風(fēng)云常欲暮，山無草木不知秋。” 八一 桐城馬相如、山陰沈可山，少年狂放，路逢親迎者，不問主人，直造其家，索紙筆。《替新婦催妝》云：“江南詞客太翩躚，打鼓吹簫薄暮天。應(yīng)是天孫今夕嫁，碧空飛下兩云仙?！薄半S郎共枕心猶怯，別母牽衣淚未干。玉箸休教褪紅粉，金蓮燭下有人看。”娶婦家頗解事，讀之大喜；飲以玉爵，各贈金花一枝。 八二 余最愛言情之作，讀之如桓子野聞歌，輒喚奈何。錄汪可舟《在外哭女》云：“遙聞臨逝語堪哀，望我殷殷日百回。死別幾時曾想到？歲朝無路復(fù)歸來。絕憐艱苦為新婦，轉(zhuǎn)幸逍遙入夜臺。便即還家能見否？一棺已蓋萬難開?！薄哆^朱草衣故居》云：“路繞叢祠鳥雀飛，依然門巷故人非。憶尋君自初交始，每渡江無不見歸。問疾榻前才轉(zhuǎn)盼，談詩窗外剩斜暉。絕憐童仆相隨慣，未解存亡欲扣扉?！鄙扯烦酢督?jīng)亡友別墅》云：“千古魚陂占水鄉(xiāng)，四時煙景助清光。弟兄不隔東西屋，賓主無分上下床。斗酒幾番當’皓月，題詩多半在修篁。今朝獨棹扁舟過，回首前歡墮渺茫?！眳柼櫋端腿x山赴揚州》云：“生來僧祜偏多病，同往林宗又失期。兩點紅燈看漸遠，暮江惆悵獨歸時。”王孟亭《歸興》云：“漫理輕裝喚小艦，何緣歸興轉(zhuǎn)蕭騷。老來最怕臨歧語，燈半昏時酒半消?！弊诮榉秳e母》云：“垂白高堂八十余，龍鐘負杖倚門閭。泣惟張口全無淚，話到關(guān)心只望書?！蹦硧D《送夫》云：“君且前行莫回顧，高堂有妾勸加餐?！?/P> 八三 壬辰年，王光祿禮堂來白下，訪江寧令陸蘭村。予問：“有新詩否？”光祿書《贈內(nèi)》云：“幾載東華不自聊，綠窗并坐感蕭騷。寒閨刀尺陪宵讀，瓦鼎茶湯候早朝。馬磨勞生還憶共，犬臺殘魄可能招？卻嗤割肉容臣朔，但把清齋學(xué)細腰?！薄耙皇伊鲏m玉漏窮，更闌深掩小房櫳。何妨放誕時卿婿，聽唱風(fēng)波欲惱公。天畔登樓長客里，燈前擁髻只愁中。一龕低處雙棲穩(wěn)，雪北香南結(jié)托同?！庇帧稄膰肪湓疲骸叭照嘉旌密娙輭眩捣畛蕉嗟涠Y偕?！薄八獫馀ｑR通身白，林凍烏鴉閉口喑?！币挥谩睹姟?，一用《北史》，俱典雅。 八四 安慶詩人，以“二村”為最。一李嘯村莼，一魯星村殯。魯五言如：“久客神常倦，還家似在舟?！薄傍B散雪辭竹，煙消山到門?！薄帮L(fēng)竹不留雪，冰池時集鴉?！逼哐匀纾骸爸坌泻鲋贡鹾?，窗暗還明月未沉。”“避雪野禽低就屋，忘機小鼠漸親人?！苯钥烧b也。又：“雀浴乘冰缺?！蔽遄忠嗉?。 嘯村工七絕，其七律亦多佳句。如：“馬齒坐叨人第一，蛾眉窗對月初三?！薄百u花市散香沿路，踏月人歸影過橋?！薄按悍闯煞瓙劾洌視占牟环吝t?！苯元殞懶造`，自然清絕。腐儒以雕巧輕之，豈知鈍根人，正當飲此圣藥耶？乾隆丙寅，觀補亭閣學(xué)，科試上江，點名至嘯村，笑曰：“久聞秀才詩名，此番考不必作《四書》文，作詩二首，可也?！鳖}是《賣花吟》。李有句云：“自從賣落行人手，瓦缶金尊插任君?！庇衷唬骸白孕Σ蝗珉p粉蝶，相隨猶得入朱門?！遍w學(xué)喜，拔置一等。 八五 朱竹君學(xué)士督學(xué)皖江，任滿，余問所得人才。公手書姓名，分為兩種：樸學(xué)數(shù)人，才華數(shù)人。次日，即率黃秀才名戊、字左君者來見，美少年也。其《京邸夜歸》云：“入城燈市散，有客正還家。新仆欲通姓，嬌兒不識爺。春光滿茅屋，喜氣上燈花。乍見翻無語，徘徊月正華?！逼哐匀纾骸靶⊥ё粤鞒踝∮?，夾衣難受嫩晴風(fēng)?！笔庥酗L(fēng)流自賞之意。 八六 乾隆丙辰，予于李敏達公處，見厲子大先生，時為少司寇。以冢宰文恭公之子，未弱冠即入翰林。詩才清妙?！稓q除和韻》云：“一年清課為花忙，無事花間倒百觴。日落歸鴉喧古木，家貧饑鶴唳空倉。楸枰靜設(shè)遲棋客，彩筆吟成和省郎。官柳未黃桃已爛，春風(fēng)早晚亦何嘗?！薄丢氉谩吩疲骸捌挤衷粕⒐嗜穗x，尊酒應(yīng)憐獨酌時。夜漏漸沉燒燭短，殘書未了引眠遲。羅江春信盆梅報，紙帳宵寒鶴夢知。皎皎庭除余落月，屋梁相照此心期?！?/P> 八七 金陵曹淡泉秀才，以“一夕春風(fēng)暖，吹紅上海棠”一聯(lián)，為予所賞；遂刻意為詩?！顿浢谩吩疲骸拔崦煤钨t淑，能箴女史詞。倩人教織素，隨嫂學(xué)蒸梨。母病翻經(jīng)早，家貧得婿遲。天然心愛好，常誦阿兄詩?！薄秱闵降乐小吩疲骸澳夏安葺螺?，新秋插未齊。投村先問路，隔隴但聞雞。壩斷溪聲急，山高日影低。夜來經(jīng)雨過，牛跡滿荒堤?！彼纾骸袄吓ｓ聽傺匦薰?，雛燕分巢過別家。歲逢閏月春來早，山背朝陽雪化遲?！本忝睢?/P> 八八 桐城劉大槐耕南，以古文名家。程魚門讀其全集，告予曰：“耕南詩勝于文也?！薄堵犌佟吩疲骸跋闩_初上日，檐鐸受風(fēng)微。好友不期至，僧廬同叩扉。彈琴向佛坐，余響入云飛。余亦忘言說，烏棲猶未歸。飛獨宿》云：“江村黃葉飛，猶掩蕭齋臥。時有捕魚人，櫓聲窗外過。”真清絕也?！犊薜堋吩疲骸八绖e漸欺初日諾，長貧難作托孤人?！?/P> 八九 蘇州孝廉薛起鳳，字皆三，性孤冷；亡后，彭尺木進士為梓其遺詩，《過范文正公祠》云：“憂樂平生事，齏咸志在斯。由來天下任，只在秀才時?！薄秾ρ吩疲骸疤祜L(fēng)剪水水爭飛，飛上寒山浣石衣。一夜雪深迷澗道，不知何處叩巖扉。” 九〇 金陵龔秀才元超，字旭開，余詩弟子也。《月夜》云：“江水洗江月，荻花寒不飛。林園足煙景，屋宇湛霜輝。戍角宵將半，溪船漁未歸。沿堤采芳芷，似勝北山薇?！薄端蛷男肿萌箽w》云：“前番不識路，聞?wù)Z碧蘿叢。此次逢招飲，銜杯紅葉中。山深花木好，客妙性情同。歸路誰先醉？應(yīng)扶白發(fā)翁。”《漁家》云：“輕彀紋生玉溆斜，晚風(fēng)吹雨濕桃花。紅裙雙腕急搖櫓，前面垂楊是妾家?！?/P> 九一 杭州吳飛池，學(xué)詩于樊榭先生。先生愛其“紅蓼花深冷葛衣”一句，謂可鐫入印章。其《澶州雜詩》云：“晨光黯黯樹稀微，云帶炊煙濕不飛。多少人家秋色里，滿天白露漫柴扉。”《過洛陽問牡丹》云：“花濃洛下種應(yīng)真，我卻來時不是春。到耳盡夸顏色好，未開先賞斷無人?！彼纾骸傲珠g一鳥過，池面數(shù)花欹?！薄鞍敦埔蔁o路，燈明似有村?！薄皶栽鹿馕㈦y辨樹，西風(fēng)吹冷不知衣?！苯郧宕嗫上?。 九二 余祖居杭州艮山門內(nèi)大樹巷。鄰有隱者桑文侯，鬻粽為業(yè)，性至孝：父病膈，文侯合羊脂和粥以進；父死，乃抱鐺而哭。人為繪《抱鐺圖》，征詩。萬君光泰詩最佳。其詞曰：“羊脂數(shù)合米一掬，病父在床惟啖粥。父能啖粥子亦甘，粒米勝于五鼎肉。升屋皋某無歸魂，束薪斷火鐺寡恩。床前呼父鐺畔哭，抱鐺三日鐺猶溫。嗚呼！恨身不作鐺中米，臨歿猶能進一匕，謂鐺不聞鐺有耳?！蔽暮钪盂鸥ο壬怨埋?，能步行百里，棄主事官，裹糧游五岳?！读魟e袁石峰》云：“莫定畸人物外蹤，夢魂飛入碧霞重。浮云形似世情幻，秋樹色添游興濃。白練橫過天際馬，烏藤直上嶺頭龍。憑將一斗喻糜汁，灑遍天門日觀峰?！薄哆^華山》云；“華山門下雨盈盈，玉女秋期會玉京。十萬云鬟梳洗罷，漫空盆水一齊傾?！薄夺月咫s詩》云：“鐵梁大小石縱橫，似步空廊原有聲。世外多情一明月，直陪孤影到三更?！狈巧钣谟紊秸卟荒苎浴Ｏ壬{(diào)元。 九三 姬傳姚太史云：“詩文之道，凡志奇行者易為工，傳庸德者難為巧。”理固然也；然亦視其人之用筆何如耳。吾族柳村有側(cè)室韓氏，年逾二十，即守節(jié)教子，居竹柏樓十五年而卒。子又愷請旌于朝，又畫《樓居圖》志痛。一時士大夫詠其事者如云，號《霜哺遺音集》。此庸行也。余獨愛少詹錢辛楣七古云：“郊居岑蔚竹柏交，秋霜轢物群英凋。小樓一燈青不搖，課兒夜誦聲咿咬。柳村岳岳古英豪，山丘華屋如驚泡。淑姬寤言矢絡(luò)宵，手持刀尺敢憚勞？《離鸞別鵠》哀弦操，可憐荻影風(fēng)蕭蕭。熊丸茹苦勝珍肴，湛侃復(fù)見良足褒。佇看紫誥慶所遭，烏頭綽楔榮光高。何圖蕙草謝一朝，樓存人去魂難招！郎君玉立森蘭苕，春暉未報心忉忉。音徽追溯倩畫描，披圖展拜恒號眺。我為歌詠輝風(fēng)騷?！庇?，無錫進士顧鈺五律第二首云：“非擬懷清筑，蕭然坐一林。竹森環(huán)戶翠，柏古落庭陰。畫荻慈親志，登樓孝子心。當年紡績處，傾聽有遺音?！绷迕篮?，蘇州人。 卷一一 一 古陶太尉、歐陽少師之母，俱以教子貴顯，名傳千古。然兩母之著述不傳。即宣文夫人講解經(jīng)義，幾與孔子并稱，而吟詠亦無聞焉。近惟畢太夫人，兼而有之。夫人名藻，字于湘，印江令笠亭先生之女，余同征友少儀觀察之妹也。偶詠《梅》云：“出身首荷東皇賜，點額親添帝女裝?！笔拙浔境鰺o心，未幾秋帆尚書果殿試第一，繼王沂公而起。吉人之詞，便成詩讖，事亦奇矣。太夫人雖在閨閣，而通達政體。尚書出撫陜西，太夫人作詩箴之云：“讀書裕經(jīng)綸，學(xué)古法政治。功業(yè)與文章，斯道非有二。汝宦久秦中，游膺封圻寄。仰沐圣主慈，寵命九重賁。日夕為汝祈，冰淵慎惕厲。譬諸樽櫨材，斫小則恐敝。又如任載車，失誡則懼躓。捫心五夜慚，報答奚所自？我聞經(jīng)緯才，持重戒輕易。教敕無煩苛，廉察無猥細。勿膠柱糾纏，勿模棱附麗。端己勵清操，儉德風(fēng)下位。大法則小廉，積誠以去偽。西土民氣淳，質(zhì)樸鮮糜費。豐鎬有遺音，人文郁炳蔚。況逢郅治隆，陶鈞綜萬類。民力久普存，愛養(yǎng)在大吏。潤澤因時宜，樽節(jié)善調(diào)理。古人樹聲名，根柢性情地。一一踐履真，實心見實事。千秋照汗青，今古合符契。不負平生學(xué)，不存溫飽志。上酬高厚恩，下為家門庇。我家祖德詒，箕裘罔或墜。痛汝早失怙，遺教幸勿棄。嘆我就衰年，垂老筋力瘁。曳杖看飛云，目斷秦山翠?！弊x其詩，可謂訓(xùn)詞深厚，不減顏家庭誥。未幾太夫人就養(yǎng)官署，一路關(guān)心，訪察政聲。聞長安父老俱稱尚書之賢，太夫人喜，抵署又賦詩曰：“驂啡乍解路三千，風(fēng)物琴川慰眼前。到處聽來人語好，頻年豐樂使君賢。”“連朝話舊到更深，不盡婁江望遠心。莫怪老人添白發(fā)，兒童幾輩換鄉(xiāng)音?！薄爸茉庵駧Z與花潭，檻外云光映翠嵐。盡有瑣窗詩料在，不須回首憶江南?！碧蛉耸芊鈽O品，考終官署。庚子上巡江、浙，尚書居憂里門，謁于行在，具陳母氏賢行。上賜“經(jīng)訓(xùn)克家”四字。尚書建樓于靈巖別業(yè)，以奉宸章，當世榮之。有《培遠堂詩集》行世。 《培遠堂集》中，美不勝收，摘其尤者。五古如《靈巖山館夜坐》云：“圓景下絕壁，山館忽已暝。石磴靜張琴，雪泉清瀹茗。不知夜已深，月上青松頂?！蔽迓扇纭墩率埂吩疲骸般y釷暗畫堂，坐數(shù)漏偏長。雁影半墻月，雞聲萬瓦霜。夜吟多遣興，春夢不離鄉(xiāng)。庭下微風(fēng)起，梅花入幕香?！薄堵淙~》云：“微霜零木葉，秋氣乍蕭森。亂逐西風(fēng)下，多隨涼雨深。紙窗延皎月，苔磴失層陰。偶爾憑欄立，平林露遠岑?！逼呗扇纭缎@》云：“小園半畝寄西城，每到春深信有情?；ɡ锖煓汕绶叛?，柳邊樓閣曉聞鶯。《漢書》舊讀文猶熟，晉帖初臨手尚生。自笑爭心猶未忘，閑招鄰女對棋枰。”七絕如《探梅》云：“光福寺前日欲曛，上陽村外望綱組。干林萬壑浩無際，不辨湖光與白云。”《春殘》云：“斐幾熏爐百衲琴，綠陰門巷晝沉沉。春來小苑無人掃，花落窗前一寸深?！薄端蓮健吩疲骸扒鷱綇澀h(huán)石級高，滿亭山色綠周遭。松風(fēng)似厭泉聲小，自寫云門百尺濤?！蔽迮湃纭堆阕帧吩疲骸耙黄扑{紙，鴻文絕點瑕。《禽經(jīng)》殊古雅，羽檄等紛孥。每作纏聯(lián)起，何曾敘次差？銜蘆如運筆，游霧類涂鴉。凡鳥徒貽誚，家雞詎用夸？緘情來塞北，傳信向天涯。四出驚風(fēng)急，低橫遠岫遮。諧聲呼伴侶，破體遇弓權(quán)。行斷疑從缺，書空點不加。奇姿多縹緲，取勢故欹斜。斂翰停搞藻，臨池戲劃沙。鵝群猶遜巧，鳳策足聯(lián)華。水映騰清稿，煙籠護碧紗。挨天才不愧，逸興寄云霞?！蔽逖越^如《雨夜》云廣向晚花冥冥，獨坐理琴譜。一縷茶煙生，疏簾散春雨?！绷越^如《夏日作》云：“撥火爐香揚來，卷簾梁燕飛去。吳門六月猶寒，雨在江南何處？”皆有清微淡遠之音，真合作也。其他名句，五言如《望華》云：“日生常夜半，云到只山腰?！薄秶L新茶》云：“未干春露氣，猶帶曉云香?！薄痘⑶稹吩疲骸案艋ń杂虚w，入寺始知山。”《江村寓目》云：“山吞將落日，風(fēng)抵欲來潮?！逼哐匀纭睹坊ā吩疲骸蔼毰c白云如有約，遙疑積雪亦生香。”《聞蟲》云：“花徑雨過苔乍冷，豆棚風(fēng)定月初明?！薄兑巴吩疲骸坝暧嗨~紅于染，風(fēng)定炊 煙白欲凝?！薄鹅`巖懷古》云：“香徑花開人去后，磲廊風(fēng)響月明中?！薄兜浅斡^樓》云：“積雪明多能淡日，遠山寒極不生煙。” 二 仁和沈椒園庭芳，查聲山學(xué)士外孫也。其尊甫麟洲先生，宰文昌，被累，戍寧夏。母查太淑人留居嘉善，不從行。椒園每歲南北省親，極行路之苦。有詩云：“秋生紅豆辭南國，春到青銅赴朔方?！薄扒嚆~”者，寧夏山名。又：“云影有心隨望眼，淚痕和線綻征衣?！睘閰柗啃⒘p。沈歿后，張少儀有詩哭之，云：“塞上草枯雙淚白，瀛州云凈一襟清?！薄安菘荨保门嶙右笆?，蓋紀實也。觀察尊甫笠亭先生，宰印江，與沈同戍。觀察徒跣萬里，號呼求救，卒獲安全。嗚呼！三君皆與余同舉詞科，而沈、張兩觀察，又同舉詩社于李玉洲先生家，往來尤狎：今皆先后化去。追思六十年中，升沉聚散，音塵若夢，可為於邑！張母顧恭人若憲，即畢太夫人母也。有《挹翠閣集》。與武林林以寧、顧姒齊名。隨宦胖舸，卒于官所。太夫人有《得黔中信》二首最凄惻，詩云：“黔中驛使到，腸斷血沾襟。絕域懷歸意，頻年憶女心。不曾虛藥物，猶為寄華簪。凄絕離亭語，迢遙遂至今?！薄肮偕崆酵?，飄飄丹旒懸。望云空白發(fā)，繞膝待黃泉。猶有清吟在，應(yīng)教彤管傳。阿兄歸日近，負土在明年?！逼浜?，尚書迎養(yǎng)秦關(guān)，少儀自滇中解組來署，白頭兄妹，唱和終朝。太夫人又作云：“千里迢遙客乍回，相逢歲盡笑眉開。廿年發(fā)逐梅花白，一夜春隨爆竹來。誰料異鄉(xiāng)逢雁序，細談舊事劃壚灰。殷勤傳語司更者，漏箭城頭莫浪催?！?/P> 三 吳中詩學(xué)，婁東為盛。二百年來，前有鳳洲，繼有梅村；今繼之者，其弁山尚書乎？《過吳祭酒舊邸》詩云：“我是婁東吟社客，瓣香私淑不勝情?！逼湟詢晒悦芍?。然兩公僅有文學(xué)，而無功勛；則尚書過之遠矣！尚書雖擁節(jié)鉞，勤王事，未嘗一日釋書不觀；手披口誦，刻苦過于諸生。詩編三十二卷，曰《靈巖山人詩集》。靈巖者，尚書早歲讀書地也。 四 蔣用庵有句云：“花以春秋分早晚，天子才命各升沉?！彼寡允且病Ｈ挥胁艧o命，終不能展布經(jīng)綸。徐英公遣將，必用方面大耳者，曰：“取彼福力，成我功名?！庇喟矗横躁?，毒地也；代公到而龍遠徙。樂陽，苦泉也；房豹臨而味變甘。此其明效也。天子知賓山尚書最深，故中州奇荒，移公于秦中；荊州水災(zāi)，移公于楚省。公所到處，便能變醣養(yǎng)瘠，元氣昭回：古今人若合一轍。然非有至誠慘怛之懷，亦不能上格天心，而下孚民望。公有《荊州述事》詩十首，仁人之言，不愧次山《舂陵行》。今錄其八，云：“一色長天接混茫，登高無地問蒼蒼。突如禍比焚巢慘，蠢爾危于破釜忙。海市應(yīng)開新聚落，渚宮重見小滄桑。最憐豸繡烏臺客，披發(fā)何由訴大荒？魯侍御贊之，全家陷沒?！薄皼鲲j日暮暗凄其，棺娶縱橫滿路歧。饑鼠伏倉餐腐粟，亂魚吹浪逐浮尸。神鐙示現(xiàn)天開網(wǎng)，聞水患前數(shù)日，江上時有神鐙來往。息壤難堙地絕維。那料存亡關(guān)片刻，萬家骨肉痛流離?！薄袄祟^高厭望江樓，眷屬都羈水府囚。人鬼黃泉爭路出，蛟龍白日上城游。悲哉極目秋為氣，逝者傷心淚進流。不是乘桴便升屋，此生始信即浮漚?！薄吧浪廊f情牽，騷客酸吟《哀郢》篇。慈筏津迷登彼岸，濫觴勢蹶竟滔天。不知骨化泥涂內(nèi)，只道身經(jīng)降割前。此去江流分九派，魂歸何處識窮泉？”“云夢蒼茫八九吞，半皆餓口半游魂。鮫綃有淚珠應(yīng)滴，鰲足無功極恐翻。救急城填成死劫，劈空刀落得生門。若非帝力宏慈福，十萬蒼靈幾個存？”“手敕親封遣上公，勤氏堂陛一心通。金錢內(nèi)府催加賑，版筑《冬官》記《考工》。直欲犀然窮罔象，肯教鶉結(jié)哭鴻瀠？宵衣五夜批章奏，饑溺真如一己同?！薄按蠊ぶ刈h筑方城，免使蚩氓祝癸庚。涼月千家嫠婦淚，清霜萬杵役夫聲。蟻生漸整新槐穴，虎旅重開舊柳營。我有孝侯三尺劍，誓將踏浪斬長鯨?！薄敖Ｃ熿\深，紙錢吹滿掛楓林。冤埋魚腹彈湘怨，哀譜鴻鳴寫楚吟。南國鄭圖膏雨逮，西風(fēng)潘鬢鏡霜侵。莫嗟病骨支離甚，康濟儒生本素心?！?/P> 五 古名臣共事一方，賡唱疊和，最為佳話。唐白太傅刺杭州，而元相觀察浙東，彼此以詩往來，為升平盛事。近日秋帆尚書總督兩湖，適蒙古惠椿亭中丞來撫湖北，致相得也。尚書知余作《詩話》，因寄中丞詩見示，讀之欽為名手。僅錄其《過哈密》云：“西扼雄關(guān)第一區(qū)，鞭絲遙指認伊吾。當年雁磧勞戎馬，此日人煙入版圖。路向車師云黯淡，天連吐谷雪模糊。寒威陣陣催征騎，不問村醪尚有無?！薄哆^潼關(guān)》云：“百二秦關(guān)萬古雄，片帆黃水渡西風(fēng)。馬嘶沙岸寒濤外，人倚山城夕照中。眼界一時窮古磧，爪痕三度笑飛鴻。余自湟中往返，并此凡三次。來朝又入華陰道，飽看霜林幾樹紅?！薄豆訙稀吩疲骸吧絼葆揍舅畡菸?，過溝百里屬伊犁。斷橋積雪迷人跡，古澗堆冰礙馬蹄。驛騎送迎多舊雨，征衫檢點半春泥。數(shù)間板閣風(fēng)燈里，猶有閑情倚醉題?！敝胸┰鐨q工詩，后即立功青海、伊犁及天山南北，凡古之月支、鄯善，足跡殆遍。以故以所見聞，彰諸吟詠；宜其沉雄古健，足可上凌七子，下接黃門矣。中丞詩不專一體，亦有清微委婉，得中唐神味者。如：《靜坐》云：“夕陽留戀最高枝，簾影垂垂小困時。夢里不忘身是客，鏡中怕見鬢如絲。黃花秋綻東籬早，紫塞人憐北雁遲。悄蒸一爐香靜坐，篆煙縷縷結(jié)相思?！薄肚锵吩疲骸半x懷輕易豈能休？打疊新愁換舊愁。宿酒大都隨夢醒，殘燈多半為詩留。月扶花影偏憐夜，風(fēng)得棋聲亦帶秋。漸覺宵寒禁不起，笑披鶴氅也溫柔。”《過華峰題壁》云：“主人愛客獨超群，小隊招邀過渭、汾。三十六峰無所贈，隨緣分與一溪云?！薄额}畫》云：“誰家亭子碧山巔，白板橋通屋幾椽。遠樹層層山半角，杖藜人立夕陽天?！逼渌丫?，如：“柳圍雙沼水，花掩一房山。”“渡口云連春草碧，波心浪涌夕陽紅?！苯钥蓚饕?。 六 湖北陳望之方伯，為其年檢討之后人，詩才清妙，綽有家風(fēng)。官楚時，適與畢、惠兩公共事，可謂天與詩人作合也。第方伯詩，余只錄見贈佳句入三卷中，此外未窺全豹。忽有松江廖某持《養(yǎng)鶴圖》見題，中有方伯一絕云：“美人自結(jié)歲寒盟，入座云山照眼明。料理鶴糧門盡掩，松花如雨撲簾旌?！鼻宕嘟^塵。嘗鼎一臠，亦可知味矣。 七 畢尚書宏獎風(fēng)流，一時學(xué)士文人，趨之如鶩。尚書已刻黃仲則等八人詩，號《吳會英才集》。此外，尚有吳下張琦，字映山者，亦在幕中。生平不甚讀書，而工作韻語。五言如：詠《簾》云：“西北小紅樓，湘簾懶上鉤?？棾汕Э|恨，添得一層愁。夜逗玲瓏月，風(fēng)穿瑣碎秋。爐香隔不斷，偷出畫檐浮?！逼呗扇纾骸兜敲罡吲_》云：“海門中折大江開，浩浩風(fēng)濤白雪堆。樓閣自盤飛鳥上，淮、徐爭送好山來。千秋吊古空搔首，二月懷人正落梅。滿池江湖雙白眼，與誰同覆掌中杯？”《夏日感懷》云：“笠澤湖邊是我家，釣竿魚艇足生涯。酒泉戀酒不歸去，開過幾番菡萏花？”和人《寒食憶舊》云：“春好因?qū)し酵饨唬歉叱鋈f松梢。山童遙指向予笑，開士作家如鳥巢?！薄傲鶚虼核€通，載酒舟行夕照中。指點鶯聲好樓閣，小桃斜出一枝紅?！薄白砉P燈前雜草行，已聞遙巷一雞鳴。登床倘有夢歸去，好趁半街殘月明?！薄队戊\園》云：“峰巒曲折水淙淙，花映藩籬竹映窗。最好小亭東北望，青山缺處露秋江。”五言絕句詠《溫泉》云；“欲訪阿房跡，平原煙樹昏。楚人一炬后，贏得水長溫?！庇成降苊ィ帜睫?，予于吳門見之。聽其言，令人不衣自暖；詩有家風(fēng)?！兜乐小吩疲骸叭思仪由礁梗万T盤旋走樹頭?！薄吨壑小吩疲骸斑h灘沙漲疑分港，順水帆飛似逆流?！薄稇?yīng)山道中》云：“危峰有路人煙少，破廟無門水鳥棲。”《黃鶴樓》云：“巴蜀浪噴天欲濕，荊襄云起樹全無?！薄额}高校書小照》云：“胭脂山接楚王宮，人好先知境不同。一閣苕苕闌曲曲，春深門閉百花中?！?/P> 八 王夢樓從云南歸，嘗誦寶意先生《憶舊》一絕云：“鶯花庭院綺羅年，箏語琴心記不全。剩有舊時金屈戍，畫樓深鎖五更天?！?/P> 九 上元有任東白者，《哭方行之》云：“此日曾無杯酒奠，夜臺應(yīng)諒故人貧?！标惞艥O為予誦而傷之，未幾任亦死。 一〇 隱僻之典，作詩文者不可用，而看詩文者不可不知。有人誦明季楊維斗先生詩，曰：“吾宮蘿卜火，咳唾地榆生。’所用何書？”余按，《北史》：“魏昭成皇帝所唾處，地皆生榆。”“蘿卜火”不知所出。后二十年，閱《洞微志》：“齊州有人病狂，夢見紅裳女子，引入宮中，歌曰：‘五靈樓閣曉玲瓏，天府由來是此中。惆悵悶懷言不盡，一丸蘿卜火吾宮?！砸坏朗吭疲弧复篼湺疽?。少女心神，小姑脾神，知蘿卜制面毒，故曰火吾宮。火者，毀也?！裾咝讯程}卜，病遂愈。”夏醴谷先生督學(xué)楚中，歲試題《象日以殺舜為事》。有一生文云：“象不徒殺之以水，而并殺之以火也。不徒殺之于火，而又殺之以酒也?！蹦恢虚單恼叽笮?，欲批抹而置之劣等。夏公不可，曰：“恐有出處，且看作何對法?！逼鋵Ρ仍疲骸八床坏糜谀福觳坏糜诟敢?；舜雖不得于弟，而幸而有得于妹也?！蓖ㄆ囊嗥婢?。夏公改置一等；欲召而問之，而其人已遠出矣。余按：舜妹皸首與舜相得，載《帝王世紀》。祖君彥檄煬帝云：“蘭陵公主逼幸告終，不圖皸首之賢，反蒙齊襄之恥?！笔谴说淞艘延弥?。惟以酒殺舜，不知何出。又十余年，讀馬輔《繹史》，方知象飲舜以藥酒，見劉向《列女傳》。 一一 許太夫人《夜坐》云：“瘦削吟肩詩滿腔，春燈獨坐影幢幢?？蓱z落月橫斜照，畫稿分明印紙窗?！碑吿蛉恕兑棺吩疲骸巴硭排d理鬢鴉，侍兒擎到雨前茶。愛看寫月桃花影，移上紅窗六扇紗?！眱深}兩詩，工力悉敵。 一二 嚴東有選《宋人萬首絕句》，采取最博。余流覽說部，嫌有遺珠；為錄數(shù)十首，以補其缺。未及交付，東有已亡。乃仿王漁洋《池北偶談》采宋絕句之例以補之。其題、其作者姓名，俱不省記也。其詩云：“鎮(zhèn)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隴頭云。歸來偶過梅花下，春在枝頭已十分?！薄白蛉諒N中乏短供，嬌兒啼哭飯籮空。阿娘搖手向兒道：爺有新詩上相公。”“十年山館始圍墻，竹里開門筍最長。一輛小車行得過，不愁花露濕衣裳?！薄靶斜M疏籬見小橋，綠楊深處有紅蕉。分明眼界無分別，安置心頭不肯消?！薄鞍最^波上白頭翁，家逐船移浦浦風(fēng)。一尺鱸魚新釣得，兒孫吹火荻蘆中?！薄疤一ㄓ赀^碎紅飛，半逐溪流半染泥。何處飛來雙燕子？一時含到畫梁西?！薄敖疳槾唐颇洗凹?，偷引寒梅一陣香。螻蟻也知春富貴，倒拖花片上宮墻?！薄鞍自粕缴习自迫詿o心云自閑。何必奔流下山去，又添波浪在人間?！薄芭c郎相期月上時，及至月上郎不知。妾在平地見月早，郎在深山見月遲。”“風(fēng)急云驚雨不成，覺來春夢甚分明。當時苦恨銀屏影，遮隔仙娥只聽聲。”“寄語沙邊鷗鷺群，也須從此斷知聞。諸公有意除鉤黨，甲乙推排恐到君?！薄袄遂o風(fēng)平月正中，自搖柔櫓駕孤篷。若非三萬六干頃，把甚江湖著此翁？”“小桃無主自開花，煙草茫茫帶晚霞。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薄靶＋C山陰幾度春，雕弓羽箭不離身。于今老去渾無力，看見飛鴻指示人?！薄傍Q髓直上三干尺，風(fēng)緊秋高雪正干。碧眼胡兒三百騎，盡提金勒向云看?！薄盎ㄇ盀I臨寒食，醉里回頭問夕陽。不管相思人老盡，朝朝容易下西墻?！薄吧Ｂ椴粩_歲常登，邊將無功吏不能。四十二年如夢醒，春風(fēng)吹淚過昭陵?！薄袄C袖翻翻上翠茵，舞姬猶是舊精神。座中莫怪無歡意，我與將軍是故人?！薄跋嗨紵o路莫相思，風(fēng)里楊花只片時。惆悵深閨獨歸客，曉鶯啼斷落花枝?！薄皣诟阑ㄏ隳^墻，隔墻人正繡鴛鴦。聞香定要停針線，繡不成雙不寄將?！薄盎w一片減春光，恰逐春風(fēng)送夕陽。莫放珠簾遮燕子，好教含得上雕梁?！薄按猴L(fēng)永巷閉娉婷，長使青樓誤得名。不惜卷簾通一顧，怕君著眼未分明?！薄澳相彵鄙崮档ら_，年少尋芳日幾回。惟有君家老松樹，春風(fēng)來似未曾來?！薄办F里江山看不真，只雞犬認前村。渡船滿板霜如雪，印我青鞋第一痕。”“牛渚磯邊渺渺秋，笛聲吹月下中流。西風(fēng)不識張京兆，畫得蛾眉如許愁！”“未得霜晴不是晴，霜晴無復(fù)點云生。鷺鷥不遣魚驚散，移腳惟愁水作聲?！薄爸窭锩┐闹裢庀?，粼粼白日護魚磯。想因日日來垂釣，石上蓑衣不帶歸?！薄按荷届`草百花香，誰識仙家日月長。滿院莓苔綠陰匝，棋聲何處隔宮墻？”“田家汩汩水流渾，一樹高花明遠村。云意不知殘照好，卻將微雨送黃昏。”“小白長紅又滿枝，筑球場外獨支頤。春風(fēng)自是人間客，主張繁華得幾時?！薄霸聢F新碾瀹花瓷，飲罷呼兒課《楚詞》。風(fēng)定小軒無落葉，青蟲相對吐秋絲?！薄耙箾龃档亚皆拢钒得匀税俜N花。棋罷不知人換世，酒闌無奈客思家?！薄昂敯仓χ剌p？指蹤先自漢公卿。襄陽耆舊惟龐老，受禪碑中無姓名?！薄坝麙煲鹿谏裎溟T，先尋水竹渭南村。卻將舊斬樓蘭劍，買得黃牛教子孫。”“一年春事又成空，擁鼻微吟半醉中。夾道桃花新雨過，馬蹄無處避殘紅?！薄昂熇锕聼粲X晚遲，獨眠留得畫殘眉。珊瑚枕上驚殘夢，認得蕭郎馬過時。”“淡黃越紙打殘碑，都是先王御制詩。白發(fā)內(nèi)人含淚讀，為曾親見寫詩時?！?/P> 一三 唐開元之治，輔之者：宋瓊以德，姚崇以才，張說以文：皆稱賢相。本朝巡撫蘇州者：湯潛庵以德，宋牧仲以文：皆中州人也。近日中州胡云坡司寇秉臬蘇州，繼二公而起，政簡刑清，屢開文宴，一時名士如平瑤海太史、顧星橋進士，時時過從。余至吳門，必招赴會。公領(lǐng)尚書后，都中猶寄懷云：“過江名士久推袁，吳下相逢月滿軒。鸞掖文章留舊價，倉山著述綜群言。平生契合惟元老，半世棲遲為壽萱。我上燕臺每南望，最關(guān)情處是隨園?！焙笥旨摹鹅鑿募o事詩》十二首來，不作頌揚泛語，自出心裁?！稄膰吩疲骸耙煌麩艄饬行嵌罚贾碓谖逶七?。”想見待漏晨趨，身傍九霄之光景?！安唏R上山尋別路，忽聞絕壑響松濤?！毕胍姛崽幚湫校粻帥_要之識力。至于“才過殘月又新月，幾度排班看打圍”，則又明寫湛露龍光、晝?nèi)杖又鳂s焉。有札命余和韻。余以詩貴清真；目所未瞻，身所未到，不敢牙牙學(xué)語，婢作夫人：故不敢作也。 一四 攜李顧牧云流寓襄陽。一日獨游隆中，憑吊武侯遺跡，避雨臨龍岡；見山腰有茅庵，一叟出迎，風(fēng)貌奇古。正欲與言，則庵側(cè)蹲一猛虎，顧驚且仆。老翁笑曰：“子無懼，此虎已歸依我作弟子矣?！鼻以唬骸爸幽茉?，盍題數(shù)言見贈？”顧辭以目疾。翁取幾上芋與食，命瞑坐一刻，開眼，果察秋毫。顧異之，即題石壁云：“一衣一缽一軍持，云水天涯任所之。莫笑道人無侶伴，新收猛虎作童兒?！薄芭枷蛏角爸涠君垼L(fēng)雷欲拔萬株松。須臾明月當空起，歸到茅檐打晚鐘?！蔽塘羲掴种?。臨別，曰：“明年正月上寅日，吾開丹爐，與子服一粒，體輕成仙；勿忘此囑！”次年，及期赴約。行未十里，風(fēng)雪大作，山無行徑，又恐老翁不在，猛虎獨存，悵悵而返。后十余年，目漸昏，體漸衰，悔從前向道之心不勇。又賦詩云：“老堪嗟，駐顏何處覓丹砂？老堪惱，五官雖具無一好。凋零渾似過時花，憔悴不殊霜后草。手頻戰(zhàn)，頭屢顛，行來蹩楚足不前。自憎容貌改，人惡性情偏。吁嗟平！我今八十已如此，愁煞蓬萊千歲仙?！?/P> 一五 《毛詩·伐木》章有“求其友聲”之語。杜陵有“文章有神”之句。余初不信此言；后歷名場五十年，方知古人非欺我也。戊申八月，年家子許香巖告余云：其同鄉(xiāng)程蔌園明府，宰武進。六月望后，苦熱移榻桑影山房，讀《小倉山房詩》而愛之?！兑箟纛}后》云：“吟壇甌北及新畬，盟主當時讓本初。摶古為丸知力大，愛才若命見心虛。仙人偶戲蓬壺頂，下士爭酣墨沈余。格調(diào)不能名一體，香山竊比意何如？”滿洲詩人法時帆學(xué)士與書云：“自惠《小倉山房集》，一時都中同人借閱無虛日；現(xiàn)在已抄副本。洛陽紙貴，索詩稿者坌集；幾不可當。可否再惠一部。何如？”外題拙集后云：“萬事看如水，一情生作春。公卿多后輩，湖海有幽人。筆陣驅(qū)裙屐，詞鋒怖鬼神。莫驚才力猛，今世有誰倫？”此二人者，素不識面，皆因詩句流傳，牽連而至；豈非文字之緣，比骨肉妻孥，尤為真切耶？又有皖江魯沂者，見贈云：“此地在城如在野，其人非佛亦非仙?！眳s切隨園。敕園名明愫，孝感人。時帆名式善，滿洲人。 一六 有僧見阮亭先生，自稱應(yīng)酬之忙，頗以為苦。先生戲云：“和尚如此煩擾，何不出家？”聞?wù)叽笮?。余按：楊誠齋有句云：“袈裟未著嫌多事，著了袈裟事更多?！?/P> 一七 虞山趙再白孝廉作詩，如武侯出師，志吞吳、魏，而氣力不足。摘其《中秋呈鄂文端公》云：“樓虛貯月光常滿，水闊涵星影自稀。”可謂頌揚得體?！墩嬷莩枠恰吩疲骸叭f重山去圍如海，千里江來折到樓?！薄蹲猿啊吩疲骸懊勘緛砣绠嬶?，古人原不好真龍?！庇?，《渡江》有“水立不動天無容”七字，殊奇。曾為余誦鄂公未遇時句云：“一飯便留客，得錢仍與人?！毕喙珰饩种螅缈上胍?。 一八 齊田駢不屑仕宦，而家甚富?；驊蛑唬骸俺监徟卜Q不嫁，行年三一卜而有七子；不嫁則不嫁，然而嫁過畢矣。今先生設(shè)為不宦，訾養(yǎng)干鐘；不宦則不宦，而宦過畢矣。”孫芷亭仿其意，詠《息夫人》云：“無言空有淚，兒女粲成行。” 一九 沈永之與余同榜。五十年，官云南驛鹽道。乞病歸，途中信來，道生一女；適余生阿遲。念二人俱是么豚暮鷚，遂相訂為婚。沈寄詩云：“天留蔗境與公嘗，六十逾三學(xué)弄璋?！庇衷唬骸疤m譜同年交最舊，錦繃合璧事尤奇?！蔽磶祝騺砩街?，云：“女為旁妻殷氏所出，本籍江寧。父某，康熙間作云南守備，僑居滇中，年八十余，聞沈失配，愿以女供箕帚。沈辭年老。殷強嬲不已。問何故。曰：‘我本江南人，墳?zāi)宫F(xiàn)在金陵。公南人也，以女從公，庶幾留江南一脈耳?！薄酰‘斠笪唐鹉顣r，豈料真有余之僑居江寧者一段因緣哉？天下事巧湊之奇，往往如此。為賦《感婚》長篇，中數(shù)句云：“果然此，老嬉游處，安置他家女外孫。萬里合教青鳥使，一函先報白頭人?！币蠓蛉颂柗Q國色，攜其女來隨園相婿；故又云：“嬌娃抱出珠相似，阿母同來花見羞。”沈得詩，以示梁瑤峰相公。公連讀此二句，音較響。胡云坡尚書在座，不覺大笑。 二〇 金陵太守謝锃，抵任時，索余對聯(lián)。余贈云：“太守風(fēng)清，江左依然迎謝傅；先生來晚，山中久已臥袁安。”陳省齋先生繼其父，署守鎮(zhèn)江。余代作對聯(lián)云：“守郡繼先人，問江水長流，剩幾個當年父老；析薪綿世澤，愿黃堂少住，留一枝此日甘棠。” 二一 偶過竹林寺，見題壁云：“曉來一雨動新涼，獨展殘編坐竹房。無數(shù)風(fēng)枝墮殘滴，紅闌干外即瀟湘?！被蛟疲弧按私粟w魯瞻詩也?！?/P> 二二 李方膺明府善畫梅，性傲岸，而與余交好。歿后，其子某見贈云：“記得先君交兩友，一子才子一梅花。”殊有風(fēng)趣。有郭耕禮者，嫌其稱父執(zhí)之字為不恭。余曰：“‘仲尼祖述堯、舜?！铀记易制渥嬉?，何不恭之有？” 二三 桐城張文和公七十壽辰，上賜對聯(lián)云：“潞國晚年猶矍鑠；呂端大事不糊涂?！绷何那f公乞假養(yǎng)親，上賜詩云：“翻祝還朝晚，卿家慶更深。”常州陳文恭公某相國挽聯(lián)云：“執(zhí)笏無慚真宰相；蓋棺還是舊書生。” 二四 予幼時，大母常為予言：大父旦釜公，性豪俠，與沈通聲秀才交好。秀才中表楊大姑，有文君夜奔之事，托先祖為之道地。楊纖足，夜行不能逾溝。先祖助沈，為扶而過之。事發(fā)，藏匿余家。大姑纖腰美盼，吐屬嫻雅。大母亦憐愛之。母家訟于官。太守某惡其越禮，鬻與駐防旗下。大姑佯狂披發(fā)，自啖其溺。旗人不能容。沈暗遣人買歸，終為夫婦，生一女而亡。后閱《香祖筆記》載此事，稱武林女子王倩玉者，蓋即楊氏，諱其姓為王也。其寄沈《長相思》一曲云：“見時羞，別時愁，百轉(zhuǎn)千回不自由；教奴爭罷休！懶梳頭，怕凝眸，明月光中上小樓：思君楓葉秋！” 二五 戊申過虞山，竹橋太史薦士六人。孫子瀟《長干里》云：“門前春風(fēng)其來矣，珠箔無人自卷起?！薄秾啤吩疲骸包S金能買如花人，不能買取花時春。”陳聲和《西莊草堂》云：“水高帆過當窗影，風(fēng)起花傳隔岸香?！薄杜汲伞吩疲骸吧聲燥L(fēng)吹絮落，愿為殘燭照花眠。”皆少年未易才也。 二六 余不耐學(xué)詞，嫌其必依譜而填故也。然愛人有佳作。老友何獻葵之長郎名承燕者，其《壽內(nèi)》云：“紙閣蘆簾偕老，欣欣十載于茲。算百年荏苒，三分去矣；半生辛苦，兩個同之。弄杼秋宵，檢書寒夜，常伴窗前月半規(guī)。慚相對，把青云穩(wěn)步，望了多時。今宵喜溢雙眉，是三十平頭設(shè)悅期。記去年壽我，一杯新釀；我今壽爾，一曲清詞。爾本荊釵，我非紈挎，風(fēng)味儒家類若斯。還堪笑，笑梅花繞屋，又放枝枝?！薄洞河辍吩疲骸昂熗廨p寒傍曉多，試問鸚哥：春色如何？為言昨夜雨婆娑；紅了庭柯，綠了檐蘿。流水茫茫卷逝波，春事蹉跎，花事蹉跎。尋芳休待楚云過，放下香螺，披上煙蓑?！薄读繇殹吩疲骸榜R齒頻加，鵬程屢蹶，還容爾面添何物？丈夫欲表必留須，試問那個些兒沒？窺鏡多慚，染羹誰拂？鬃鬃博得羅敷悅。從今但擬學(xué)詩人，閑吟便好將他捋。”詠《眼鏡》云：“非關(guān)四十視茫茫，也欲借君光。自從與子，囊中相處，一鑒休亡。誰為白眼淮青眼，相對總無妨。閱人世上，觀書燈下，只怕心盲?！薄段鼰熋廊恕吩疲骸巴录{櫻唇，氛氳蘭氣，玉纖握處堪憐。脂香粉澤，分外覺清妍。豈是陽臺行雨，剛來自十二峰邊？闌干外，風(fēng)鬟霧鬢，猶自繞云煙。流連，怎禁得相思暗結(jié)，閑悶難捐？算消遣春愁、，此最為先。怪底鴛鴦繡倦，停針坐，便爾情牽。恰喜有知心小婢，一笑遞嬋娟?！薄稛o題》云：“遮遮掩掩，心下難拋秋一點。微露鞋尖，妾隔珠簾郎轎簾。簾垂人遠，只道西風(fēng)吹不卷。風(fēng)更風(fēng)流，不卷簾兒誓不休?！庇淈S仲則有《禽言》斷句云：“誰是哥哥？莫喚生疏客?！奔庑轮链?，令人欲笑。 二七 皇甫古尊在金陵市上，得金字扇一柄，乃前朝名妓徐翩翩所書。扇尾署名曰：“金陵蕩子婦某”。古尊喜甚，求題于厲太鴻先生；得《賣花聲》一闋，云：“花月秣陵秋，十四妝樓。青溪回抱板橋頭。舊日徐娘無覓處，芳草生愁。金粉一時休，團扇誰留？碲人只有小銀鉤。句尾可憐書‘蕩婦’，似訴漂流。”余讀之，不覺魂消，亦以《揮扇士女圖》索題。先生為填《南鄉(xiāng)子》，云：“思夢髻慵梳，鸚鵡驚回依井梧。扇影似人人似月，圓初。十六盈盈十五余。并蒂點紅蕖，更有關(guān)心好句書。不用近前頻掩面，生疏。水院云廊見也無？” 二八 心余未入翰林時，彼此相慕未見，寄長調(diào)四首來。其《賀新涼》云：“記向秦淮水，問何人、小樓吹笛。勸人愁死，雨皺嵐皴多偃蹇，我與蔣山相似。白下柳、又添憔悴。卻到江山奇絕處，遇雙鬟、都唱袁才子。情至者，竟如此！羅衫團扇傳名字，比風(fēng)流、淮南書記，蘇州刺史。常聽東華故人說，腸斷江南花底。何苦較、天都人世。樓閣虛無平等看，謫塵寰、終是神仙耳?；浜?，莫提起?！薄栋僮至睢吩疲骸安湃藶檎?，羨宦成、三十居然不朽?；ヂ爡⒂^如善射，轉(zhuǎn)側(cè)皆能入彀。游戲奇情，循良小傳，千里傳人口。西清余子，旁觀且袖雙手。底事拋擲西湖，勾留南國，展放林端牖？六代青山橫淺黛，都做袁家新婦。酒客清豪，名姬窈窕，小令歌紅豆。香名艷福，幾人兼此消受?！薄秹糗饺亍吩疲骸昂霭蒴~書貺，有十分思憶，十分惆悵。不曾相識，相識如何樣。泛詞源春漲，十隊飛仙旗仗。情至文生，縱編珠組繡，排比亦清曠。眼底金剛紛變相，問誰能寂坐蓮幢上？低首前賢，焉敢角瑜、亮？幾人憐跌宕，難覓酒樓歌舫。一卷新詞，待求君按節(jié)，分遣小紅唱?！薄哆~陂塘》云：“揀鄉(xiāng)山、絕無佳處，躬耕又乏南畝。塵容俗狀真難耐，待覓灌夫行酒。尋犀首。奈淚灑黃壚，漸失論文友。小人有母，但北望京華，徘徊小院，寂寞倚南斗。食肉者、俊物粗才都有。半是望秋蒲柳。東涂西抹年華改，說甚色絲紊臼。牛馬走、約丁字簾前，共剪春盤韭。故人歸否？唱‘山抹微云’，‘大江東去’，準備捉秦九。謂澗泉同年?！?/P> 二九 乾隆戊辰，李君宗典，權(quán)知甘泉，書來，道女子王姓者，有事在官，可作小星之贈。予買舟揚州，見此女于觀音庵；與阿母同居，年十九，風(fēng)致嫣然，任予平視，挽衣掠鬢，了無忤意。欲娶之，而以膚色稍次，故中止。及解纜，到蘇州，重遣人相訪，則已為江東小吏所得。余為作《滿江紅》一闋云：“我負卿卿，撐船去、曉風(fēng)殘雪。曾記得庵門初啟，嬋娟方出。玉手自翻紅翠袖，粉香聽摸風(fēng)前頰。問妲娥何事不嬌羞，情難說。既已別，還相憶；重訪舊，杳無跡。說廬江小吏公然折得。珠落掌中偏不取，花看人采方知惜。笑平生雙眼太孤高，嗟何益！” 三〇 隨園四面無墻，以山勢高低，難加磚石故也。每至春秋佳日，士女如云；主人亦聽其往來，全無遮攔。惟綠凈軒環(huán)房二十三間，非相識者，不能遽到。因摘晚唐人詩句作對聯(lián)云：“放鶴去尋三島客；任人來看四時花?！?/P> 三一 舒城沈生本陛，字季堂，年已艾矣。戊申秋，以詩求見，各體俱工。古風(fēng)如《白石山》、《古柏行》等篇，詩長不能備錄。五言如：《西施洞》云：“香草美人遠，春山古洞寒?！币娰浽疲骸坝浺髟娋鋸狞S口，得傍門墻已白頭?！本忝?。余三首，已采入《續(xù)同人集》中。其祖名長祚者，康熙間舉鴻博，有《竹香園集》?！哆^友人草堂》云：“春云遮不盡，柳色認君家。到徑聽微雨，開門見落花。古心微直諒，閑語及桑麻。飯量年來減，村醪莫更賒?！薄犊抻选吩疲骸靶薅屉y將理問天，人間?；蹜?yīng)難全。他生好向空王乞，少占才華自永年?！?/P> 三二 張南垣以畫法壘石，見者疑為神工。吳梅村、黃梨洲皆為之傳，載文集中。太倉蘺菱園，為王麟洲奉常別業(yè)；園中假山，南垣遺制。后歸弁山尚書，為奉母地，更名靜逸園。畢太夫人《秋日閑居詩》題五律云：“勝跡留城市，幽居得小園。吾生澹相寄，往事漫追論。人憶烏衣舊，名憐香草存。只今耽靜逸，秋景滿丘樊?！帜⊥鮾?nèi)史，詩愛鄭都官。石色青書幌，花陰冷畫闌。池魚一二寸，庭竹兩三竿。于此端居好，身閑夢亦安?！薄暗劐娜讼〉?，風(fēng)清暑罷侵。竹簾香細細，桐閣綠情悄。隱幾時看畫，安弦靜譜琴。夜涼明月上，掃石坐深林?！薄绊阈』ㄖγ?，廊深書舍藏。有時翻秘帙，隨意坐匡床。詩遇前春稿，爐凝隔夜香。庭前蹲石丈，親見歷滄桑?！?/P> 三三 金陵秋試之年，上下江名士畢集。余止而觴之，各有贈詩，約三千余首。其尤佳者，梓入《續(xù)同人集》矣。尚有斷句可采者，如：虞山王陸提云：“叢叢著述皆千古，草草功名只十年?！遍L洲顧星橋云：“渡江名士推前輩，扶輦門生半少年?！蓖跤衷疲骸靶菘湮套映塑嚾眨咽菓臆囀吣??！比骸澳辍弊?，俱妙。金陵管松年云：“四海文章經(jīng)口貴，百年心事問花知。”無錫徐焉云：“姓氏直疑前代客，語言妙是一家詩。”青陽程蔚云：“一將治績乘時著，便把塵緣當夢看?！?/P> 三四 以部婁擬泰山，人人知其不倫。然在部婁，私心未嘗不自喜也。秋帆尚書德位兼隆，主持風(fēng)雅。枚山澤之癯，何能及萬分之一？乃詩人好相提而并論。孫淵如太史云：“惟有先生與開府，許教人吐氣如虹?！毙炖数S孝廉云：“弁山制府倉山叟，海內(nèi)龍門兩扇開?！?/P> 三五 壬戌年，余改官外出，客送詩者，動以王嬙見戲。余因口號云：“琵琶一曲靖邊塵，欲報君恩屢顧身。只是內(nèi)家妝束改，回頭羞見漢宮人。”后十年，再入朝，則鳳池諸客，都非舊人。又戲吟云：“曉日瞳朧玉殿開，春風(fēng)回首認蓬萊。三千宮女如花貌，都是明妃去后來?！?/P> 三六 張文敏公同南華先生上朝，值春雪初霽。南華見午門外檐下冰柱，賦七律一章。文敏公疑為宿構(gòu)。南華請面試。文敏出所佩小玉羊為題。南華應(yīng)聲云：“宛爾成形質(zhì)，居然或?qū)嬘?。”方欲續(xù)下，而皇上有旨，命和《湯圓》詩。南華在朝房，立進二十四韻。警句云：“甘白俱能受，升沉總不驚?！蔽拿魢@服曰：“不料倉卒間，先生猶能自見身份也?！睘樾蚱浼疲骸按河曛?，萬花怒開；神工鬼斧，不可思議。似之者病，學(xué)之者死?！?/P> 三七 秋帆尚書撫陜時，有《上元燈詞》十首，莊重高華，是金華殿上語。一時幕中學(xué)士文人，俱不能和。為錄四章云：“碧榭紅闌萬點明，戟門蓮漏轉(zhuǎn)三更。交春便抱祈年意，不聽歌聲聽雨聲?！薄肮你`殷地走輕雷，寶焰千枝百戲開。瞥見廣場波浪直，雙龍爭挾火珠來?！薄跋绅^明輝麗絳霄，銅駝四角綴瓊翹。夜長樺燭添寒焰，春曉終南雪未消。”“十年持節(jié)駐秦關(guān)，夢斷蓬瀛供奉班。記得披香頻侍宴，紅云萬朵駕鰲山?！?/P> 三八 裴二知中丞，巡撫皖江，每至隨園，依依不去。舉家工琴，閨閣中淡如儒素。其子婦沈岫云能詩，著有《雙清閣集》?！锻局腥漳骸吩疲骸氨∧盒腥司?，長途景尚賒。條峰疏夕照，汾水散冰花。春暖香迎蝶，天空陣起鴉。此身圖畫里，便擬問仙家?！薄对诘嶂兴椭胸╄褮w》云：“丹骯秋風(fēng)返故鄉(xiāng)，長途凄惻斷人腸。朝行野霧籠殘月，暮宿寒云掩夕陽。蝴蝶紙錢飄萬里，杜鵑血淚落千行。軍民沿路還私祭，豈獨兒孫意慘傷？”讀之，不特詩筆清新，而中丞之惠政在滇，亦可想見。余方采閨秀詩，公子取其詩見寄，而夫人不欲以文翰自矜。公子戲題云：“偷寄香閨詩冊子，妝臺佯問目稍嗔?！币嗉言捯?。中丞名宗錫，山西人。公子字端齋。 三九 韓慕廬尚書，雖為徐健庵司寇所識拔，而在朝中立不倚，于牛、李之黨，兩無所附；然官爵崇隆，終身平善：可知仕途之不須奔競也。近今張警堂先生，以縣令起家，官至監(jiān)司；皆委懷任運，不營求而自得。詩才清妙?！哆^盧生廟》云：“快馬沖風(fēng)急，添衣御曉寒。平生無好夢，醒眼過邯鄲?！逼浣髴阎芍?！又，《宣城夜行》云：“夜半張燈起，披衣上馬鞍。月明如欲曙，風(fēng)斂不知寒。此景人誰見？長途心轉(zhuǎn)安。襄陽舊游處，明日且盤桓?！眲⑾忌研悴懦龉T下，仿其意作《鉛山夜行》云：“車比龕尤仄，心閑坐頗安。清冰明似鏡，凍月小于丸。燈遠知村到，更深喚渡難。漸看浮草白，霜重夜將闌?！笨芍^工于竊比者矣。先生又過銅雀臺云：“可憐腸斷分香日，輸與開門放婢人。”使老瞞在九原，為之汗下。先生名銘，江西己卯孝廉。 四〇 金陵張止原居士，立身端謹，為秋帆尚書所重，以家政托之。嘗臘底冒雨招余游靈巖山館，其襟懷可想。舟中誦其《春暮書事》云：“山苑濃陰覆綠苔，意行敷坐自徘徊。池邊柳弱鶯難駐，庭畔花殘蝶未回。酒盞怕空先料理，柴門喜靜且長開。人生得喪何須計？一任浮云過眼來。”《步尚書〈青門柳枝〉韻》云：“綠煙漠漠裊晴嵐，紫陌輕陰月正三。怕上樂游原上望，引人離恨到江南?！本邮棵麖?fù)純，兼通醫(yī)理，工賞鑒。 四一 壬寅冬，余游雉皋。何春巢引見其親家徐湘圃司馬。其人吐氣如虹，不可一世；家有園亭之勝，招致名姝，宴飲竟夜。見贈云：“一病經(jīng)年喜再生，西風(fēng)吹客過江城?；⑾笮Τ昵霸?，雁宕閑游寄遠情。荒徑漫勞攜杖訪，傾心不待整冠迎。夜來天際文星聚，珠玉驚聞擲地聲?！薄帮S颯空林亂葉聲，相逢慰我寂寥情。多邀紅袖同行酒，小摘寒蔬為煮羹。對月且拼三五夜，看花莫問短長更。幽懷萬種愁千斛，不遇先生不肯鳴?！?/P> 卷一二 一 戴喻讓有句云：“夜氣壓山低一尺?！敝苋匾掠芯湓疲骸吧接皦捍簤糁??！苯悦钤诳山獠豢山庵g。 二 人人共有之意，共見之景，一經(jīng)說出，便妙。盛復(fù)初《獨寐》云：“燈盡見窗影，酒醒聞笛聲?！狈恪逗稀吩疲骸奥┤账申幈?，搖風(fēng)花影移。”女子張瑤英《偶成》云：“短垣延月早，病葉得秋先?！编嵀^尺《雪后游吳山》云：“人來饑鳥散，日出凍云升?！鳖櫸臒槨读⑾摹吩疲骸安」窍瘸钍?，殘花尚戀春?！迸訉O云鳳《巫峽道中》云：“煙瘴寒云起，灘聲驟雨來?！鄙虼蟪伞兜莾舸人隆吩疲骸盎怆S雙屐，湖光納一窗?！苯麂椤兑靶小吩疲骸皹蜢ッ哒廴敚瑱懙棺p鳧?！?/P> 三 有全首在人意中者：門生蔡家璋《舟中》云：“孤客心情急去旌，榜人帶月趁宵征。去舟時共來舟語，殘夢依稀聽不明?！蓖糁鄞巍短镩g》云：“小婦扶犁大婦耕，隴頭一樹有啼鶯。兒童不解春何在，只向游人多處行。”此種詩，兒童老嫗，都能領(lǐng)略。而竟有學(xué)富五車者，終身不能道只字也。他如：湯擴祖之“事當失路工成拙，言到乖時是亦非”；方子云之“優(yōu)孟得時皆貴客，英雄見慣亦常人”；“酒常知節(jié)狂言少，心不能清亂夢多”；吳西林之“貧士出門非易事，豪門投刺豈初心”：皆使聞?wù)呷巳它c頭。 四 吾鄉(xiāng)鄭璣尺先生，名江，康熙戊辰翰林。幼孤貧，里中有商人張靜遠者，助其讀書。．先生貌寢，眇一目，湛深經(jīng)學(xué)，而詩獨風(fēng)騷?！蹲猿啊吩?；“自號小冠杜子夏，人嗤一日江東王?！辈鼗ㄆ跁?，題云：“卷里崔徽帳中李，何如通替見殷妃？” 五 詠云者：吳尺鳧焯有句云：“蘆花搖雪礙船過，云葉隨風(fēng)逐雁飛?！标愋奶镆芯湓疲骸耙谎闩淅?，片云移日半山陰。”嫌飯遲者：劉悔庵云：“冷早秋衣薄，天陰午飯遲?！鳖櫮猎圃疲骸耙螺p曉寒逼，薪濕午炊遲?！痹佇缕驼撸和糁鄞卧疲骸耙娛孪热送?，應(yīng)門答語輕?！眳且叭嗽疲骸伴L者尊難近，新名答尚疑。”四人皆無心之雷同而俱妙。又張哲士詠《老仆》云：“曠職身常病，應(yīng)門語每訛?！币嗳ぁ?/P> 六 六合彭厚村，家資百萬，慷慨好施，年六十，而家資罄矣。不得已，辭家遠出，卒于乃弟孝豐署中。葛筠亭哭以詩云：“頭盈白發(fā)翻為客，手散黃金可筑臺?！庇衷唬骸皞b傳眾口難為富，患在無錢不認貧。”真厚村小傳。其弟迪庵，葛弟子也。葛往訪之，贈詩云：“笑隨童叟來聽政，要借云山去賦詩?！薄对谖骱雇吩疲骸霸鹿馍缴o窗扉，夜景空明水四圍。多少漁燈風(fēng)不定，滿湖心里作螢飛。”葛詩筆絕佳，半生為時文所累；然高達夫五十吟詩，故未遲也。 七 有人畫七八瞽者，各執(zhí)圭、璧、銅、磁、書、畫等物，作張口爭論狀，號《群盲評古圖》；其誚世也深矣！劉鳴玉題云：“耳聾偏要逢人聒’，足跛轉(zhuǎn)喜登山滑。可惜不逢周師達，眼珠千個金篦刮?！?/P> 八 又有人畫《牽車圖》，將妻子、奴婢、器具、食物，盡放車中；一枯瘦男子，牽長繩背負而走。空中一鬼，持鞭驅(qū)之。亦醒世意也。余題云：“人世肩頭各一擔(dān)，梅花馱過杏花殘。暗中何必長鞭打？就作神仙懶亦難?！?/P> 九 寶意先生有女曰可，字長白，有才而夭。詠《苔》云：“昨宵疑有雨，深院久無人?！薄额}畫》云：“黃雪稿袱點翠環(huán)，秋光一抹上房山。彩云飛盡碧天遠，半夜月明響鞏環(huán)?！睂氁饩幤湓?，號《曇花一現(xiàn)集》。 一〇 張麟圃計偕入都，與某同寓。夢至大海，四望皆五色牡丹，鸞麟翔躍；有女郎容貌絕世，袖中出碧玉版，如桐圭，曰：“此‘女媧箋’也，求郎題詩?！睆堫}一絕。女曰：“郎詩固佳，未慊妾意。須倩某郎為之?！彼颇痴?，即其同寓友也。次早起行，述所夢相同。是科張竟落第，而某捷南宮矣。某所題僅記二句云：“淚花逗雨鮫珠死，畫屏幾疊扶桑紫。” 一一 山陰女子陳淑臍《晚思》云：“弱質(zhì)怯春寒，名花帶月看。惜花兼惜影，不忍倚闌干?！?/P> 一二 余乙卯科試，考列前茅。其時在帥學(xué)使幕中閱卷者，邵君昂霄也。相遇湖上，有所贈云：“韻到梅花清有骨，軟于楊柳怯當風(fēng)?！庇嘤兄褐校手两裾b之。 一三 山陰沈冰壺，字清玉，有《古調(diào)獨彈集》。以新樂府論古事，極有見解。如：辨永王磷之非反，李白之受誣，作《夜郎行》；雪李贊皇之非黨，作《崖州行》；笑隋主誅宇文，身死于宇文，作《南氏怨》。以何平叔之不父曹瞞為孝，不從司馬為忠，其粉白不離手之說，即梁冀誣李固之胡粉飾貌也。人言崔浩毀佛遭禍，乃詠《崔浩》云：“仙不能救，佛豈能厄？”尤為超脫。 一四 湯中丞莘來聘湖上，云：“小橋隔岸時通馬，細柳如煙不礙鶯?！苯鳁钭虞d《偶成》云：“漁燈欲滅見漁火，細雨無聲添落花?！?/P> 一五 胡偉然《釣臺》云：“在昔披裘客，浮名著意逃。江流日趨下，益見釣臺高?！卞X相人方伯《釣臺》云：“圖畫功名安在哉？高風(fēng)千古一漁臺。此情惟有江潮解，流到灘前便急回?！庇噙^釣臺，見石刻林立；獨愛此二首。 一六 題畫詩最妙者：徐文長《畫牡丹》云：“毫端頃刻百花開，萬事惟憑酒一杯。茅屋半間無住處，牡丹猶自起樓臺?！碧屏纭懂嬌剿吩疲骸邦I(lǐng)解皇都第一名，猖披歸臥舊茅衡。立錐莫笑無余地，萬里江山筆下生?！庇嘀畳吣购贾菀玻K州陸生鼎畫扇贈云：“一枝蘭槳鴨頭波，兩個漁翁載酒過。好看舊山似新婦，迎門先為掃雙蛾?！?/P> 一七 詩中用虎點綴者最少。吳尊萊有句云：“樵聲密云隔，虎跡落花封?！毖髱熡芯湓疲骸皻堁┲︻^雪未消，熟眠老虎始伸腰?！碧迫司湓疲骸耙股钔訂静黄?，猛虎一聲山月高?！?/P> 一八 崔尚書應(yīng)階督浙、閩，自稱研露老人；書扇贈歌者櫻桃云：“柳禪花嬌已斷魂，春風(fēng)空自與溫存。歌筵一曲當年事，猶識金環(huán)舊指痕?！?/P> 一九 松江何嘯客有《西湖詩》四十首?；蛘b二首云：“秦亭山頭暖氣勻，秦亭山下早梅新。嫁郎愿嫁秦亭住，占得梅花第一春?！薄伴L短蘭橈拂渚汀，聲聲簫鼓集西泠。為誰唱出《桃花曲》？盡著蕭郎簾外聽?！?/P> 二〇 詩改一字，界判人天，非個中人不解。齊己《早梅》云：“前村深雪里，昨夜幾枝開?！编嵐仍唬骸案摹畮住譃椤弧?，方是早梅?！饼R乃下拜。某作《御溝》詩曰：“此波涵帝澤，無處濯塵纓。”以示皎然。皎然曰：“‘波’字不佳。”某怒而去。皎然暗書一“中”字在手心待之。須臾，其人狂奔而來，曰：“已改‘波’字為‘中’字矣?！别ㄈ怀鍪中氖局?，相與大笑。 二一 沈存中云：“詩徒平正，若不出色，譬如三館楷書，不可謂不端整；求其佳處，到死無一筆?！贝搜允且病Ｈ磺蠹丫?，詩便難作。戴殿撰有祺句云：“但得閑身何必隱？不耽佳句易成詩?！?/P> 二二 宋人詠《五月菊》云：“為嫌陶令醉，來就屈原醒。”詠《十月桃》云：“劉郎再來歲云暮，王母一笑天為春?！眱捎檬?，俱清切。近日姜紹渠詠《諸葛菜》云：“至味于今思淡泊，軍行到處寓農(nóng)桑?！?/P> 二三 己卯秋，陳竹香從都門來，替余長女成姑議婚。所議者曹來殷舍人也。誦其句云：“水連鐵甕無邊白，山到金陵不斷青?！庇鄻O賞之。陳以書寄曹。曹欣然允諾。兩家已有成說矣，適蘇州故人蔣誦先剔嬲不已，遂定蔣而辭曹。嫁未半年，女與婿俱亡。數(shù)之不可挽也如是！曹旋入詞林。 二四 圣人稱詩“可以興”，以其最易感人也。王孟端友某在都娶妾，而忘其妻。王寄詩云：“新花枝勝舊花枝，從此無心念別離。知否秦淮今夜月，有人相對數(shù)歸期？”其人泣下，即挾妾而歸。 二五 杭州汪秋御夫人程慰良，詠《秧針》云：“陌旁柳線穿難定，水面羅紋刺不禁?！笨芍^巧而不纖。又有句云：“事從悟后言皆物，詩到工時心更虛?！闭鎸W(xué)者之言。有二女，皆能詩。長女嬸，和母句云：“松留石下千年藥，雨引池中二寸魚?！贝闻[云：“皓日穿窗飛野馬，平池貯水數(shù)浮魚?！?/P> 二六 王生同太守母夫人楊氏，江都人，為昭武將軍諱捷者之女孫。詠《琴》云：“游魚浮水聽，大蟹出沙行?！蹦晔?，生生同，十四日而亡。故生同有《十四日兒譜》行世。 二七 余入學(xué)，年才十二。龔立夫名木者，亦髫年；同復(fù)試時，立夫著繡領(lǐng)紅褲，為學(xué)使王交河先生所呵。今五十余年矣，老而不遇。有人傳其《看庭桂》一首，云：“牡蠣墻陰碧蘚封，連蜷古干影重重。曉風(fēng)吹過葉微動，夜雨漬來香更濃。好就曲欄敷坐具，時從幽境策吟筇。天香滿院娛清晝，一任泥深斷客蹤?！?/P> 二八 余泊高郵，邑中詩人孫芳湖、沈少岑、吳螺峰招游文游臺；是東坡、莘老、少游、定國四人遺跡。席間沈自誦其《春草》云：“山經(jīng)燒后痕猶淺，雪到消時色已濃?！庇嗌踬p之。屏上有王樓村詩，云：“落日倒懸雙塔影，晚風(fēng)吹散萬家煙?！闭媾_上光景。螺峰云：“樓村以七律一聯(lián)，受知于宋商丘中丞；遂聘在門墻，列江左十五子中，大魁天下。詩云：‘尊中臘酒翻花熟，案上春聯(lián)帶草書?！贿^對仗巧耳。前輩之愛才如此?！笔遄又?，宰相、尚書，不一而足；惟李百藥一人以諸生終。而詩尤超絕。 二九 熊觀察學(xué)驥，字蔗泉，自楚中歸，兩目盲矣。其晉接周旋，較勝有目者。居秦淮水閣，與余晨夕過從，死前半月，賦《秦淮雜詠》，云：“秦淮三月畫簾開，便有游人打槳來。燕子不歸春又暮，幾家閑煞好樓臺?！薄靶φZ勾留畫舫停，紅妝綠鬢影娉婷。簾前燈映樓頭月，十里人家一畫屏?！蓖龊螅嗫拗?，作挽聯(lián)云：“生祭有祠，楚國至今歌善政；風(fēng)騷無主，秦淮那可喪斯人！” 三〇 六合孝廉張廷松，清才不壽；詩不多，而饒有唐音。《古意》云：“荷葉風(fēng)香隔水涯，吳姬蕩槳濕裙紗。晚來滿載新蓮子，月上橫塘正到家。” 三一 金壇虞廣文景星，康熙壬辰進士；年八十余，與余相遇蘇州。詩才清妙，都未付梓?！杜汲伞吩疲骸柏毑毁u書留子讀，老猶栽竹與人看。”“將雪論交人尚暖，與梅相對我猶肥?！薄督饨M》云：“人情驗自休官后，我意渾如出夢時。”《訓(xùn)兒》云：“偶然為汝父，未免愛吾兒?！?/P> 三二 壬戌，余與陶西圃鏞，俱以翰林改官。陶先乞病。庚午，余亦解組隨園。陶與余同踏月，云：“偷得閑身是此宵，白門何處不瓊瑤？芒鞋醉踏三更月，猶認霜華共早朝。”壬申，余從陜西歸。陶方起病赴都，見贈云：“草草銷魂過白門，故人招我住隨園。同看昨歲此時雪，仍倒空山累夕尊。竹壓千竿青失影，峰鋪四面白無痕。君行萬里詩奇絕，何意重逢一快論！”余置酒，出路上詩相示。陶讀至《扁鵲墓》云：“一壞尚起膏肓疾，九死難醫(yī)嫉妒心。”不覺淚下。詢其故，為一愛姬被夫人見逐故也。余欲安其意，適家婢招兒，年將笄矣，問：“肯事陶官人否？”笑曰：“諾?！彼煲再浿?。正月七日，方毓川掌科、王孟亭太守、朱草衣布衣、呂星垣進士，添箱贈枕，各賦《催妝》。陶有詩云：“脫贈臨歧感故人，相攜風(fēng)雪不嫌貧。當他意處無多少，未老年華欲仕身?！庇嗪驮疲骸肮嗜伺R別最銷魂，萬里攜囊袱被身。欲折長條無別物，自家山里一枝春?！笔嗄旰?，陶從山右遷楚中司馬，挈招兒再過隨園，則子女成行矣。子時行，小名佛保，亦能詩?！堵犛辍吩疲骸斑B朝三日碧苔生，疏館蕭條夜氣清。紅燭當筵花拂帽，愛聽春雨到天明?！薄队甏啊吩疲骸罢昭刍ㄖ喍虊?，曉看風(fēng)雨太顛狂。生憎簾卷危檐近，點點飄來濺筆床?！狈鸨Ｈ脬?，年二十，以瘵疾亡。 三三 山東曾南村尚增，風(fēng)貌偉然，以庶常改知蕪湖。嘗詩戲西圃云：“幾載柴桑為刺史，當年元亮是州民?！币蛭髌跃邮徍室?。同舟訪余白下，一路唱和，云：“潮通燕子趨京口，帆帶蛾眉認小姑?！薄帮L(fēng)微漁火重生焰，寺僻鐘聲半代更。”皆佳句也。后刺郴州，署中不戒于火，女以救母故，與母俱焚。郴人為立孝女祠，南村亦以悸卒。 三四 漕帥楊清恪公錫紱，德望冠時，而詩才清妙?！兑剐小吩疲骸昂蔑L(fēng)潛入夜，明月正當頭。宇碧兼空闊，舟輕足泳游。微涼雙袖薄，小照一螢流。此意憑誰識？前磯有釣鉤?！薄稐畲濉吩疲骸拔⒃撇怀捎?，片月復(fù)宵明。柳外煙無際，河邊市有聲。飛流緣漲急，氣肅為秋清。咫尺楊村近，吾宗有送迎?！薄恫幢毕目凇吩疲骸爸劬S涼雨后，人坐晚燈初。葉濕全低柳，波寒不上魚。攬衣嫌葛細，得酒愛更余。亦有耽吟客，瑤篇孰起予？”《夕陽》云：“一棹秋風(fēng)里，行行又夕陽。飛還鴉影亂，舞罷柳絲黃?？鸵忏暽郊?，帆陰臥水涼。何人方獨立？覓句向蒼茫?！?/P> 三五 裘文達公曰修，與余同出蔣文恪公門下。己未入都，過阜城，悅女校書采玉，意殊拳拳。后乞假歸覲，余《送行》詩戲云：“阜陽女兒名采玉，當筵一曲歌《楊柳》。今日臨邛負弩迎，可還杜牧尋春否？”又十年，余入都補官，裘典試江南，相逢茌平道上。見贈云：“車中遙指影翩翩，忽訝相逢古道邊。粗問行藏知大概，諦觀顏色勝從前。南來我愧山濤鑒，北去君夸祖逖鞭。后會分明仍有約，歸程期在暮春天?！笔且顾蘼玫?，見余壁上有詩，和其后云：“漫空飛絮攬春情，十日都無一日晴。水斷虹橋迷古渡，云埋雉堞隱孤城。故人已別心猶惜，舊壁來看眼忽明。我正聳肩閑覓句，不勞津吏遠相迎?！奔好铮糜值湓嚱?，到山中為余誦之。 公出使伊犁，襄贊軍事；《在黃制府行臺即席有作》云：“使相鈞衡大將旗，西來賓閣喜追隨。談深席上杯行數(shù)，坐久窗間日過遲。任事肩無旁卸處，安邊功是已成時。天兵討叛非勤遠，此意須教萬姓知?！庇帧对┰嚬P》云：“年年染翰揮毫手，乍喜金鞭控鐵驄?！眴韬?！以一書生，而能走萬里，贊軍機，與沈文愨公以詩人而受帝寵者，皆近今所未有?？煞Q吾榜中得人最多，張乖崖不得擅美于前。 三六 盧雅雨先生轉(zhuǎn)運揚州，以漁洋山人自命，嘗賦《紅橋修禊》四章；一時和者千余人。余俱未見。而先生原唱，余亦不甚愛誦也。及其致仕，《留別揚州》詩，竟成絕調(diào)：真所謂歡愉之詞難工，感愴之言多妙耶？其詞曰：“脫卻銀黃敢自憐？不才久任受恩偏。齒加孫冕余三歲，歸后歐公又九年。犬馬有情仍戀主，參苓無效也憑天。養(yǎng)疴得請懸車日，五福誰云尚未全？”“平山回望更關(guān)愁，標勝家家醉墨留。十里亭臺通畫舫，一年簫鼓到深秋。每看絳雪迎朱旆，轉(zhuǎn)似青山戀白頭。為報先疇墓田在，人生未合死揚州?！薄伴L河一曲繞柴門，荒徑遙憐松菊存。從此風(fēng)波消宦海，始知煙月足家園。歲時社集牛歌好，鄉(xiāng)里筵開鶴發(fā)尊。癡愿無多應(yīng)易遂，杖朝還有引年恩?！眴韬?！后公果將杖朝矣，乃竟不得考終。余吊之曰：“潘岳閑居竟不終，褚淵高壽真非福?！薄读凶印吩疲骸爱斏?，福也；當死而死，福也?！逼湫湃粴e！ 三七 余髫年入泮，人來相賀，而余不知其何以賀也。讀宋人李防《贈賈黃中童子》云：“見榜不知名字貴，登筵未識管弦歡?！狈街湃舜朐~之切。 三八 聲音不同，不但隔州郡，并隔古今?！豆攘骸吩疲簠侵^“善伊”為“稻緩”?；茨先撕簟澳浮睘椤吧纭?。《世說》：王丞相作吳語曰：“何乃淘？”《唐韻》：“江淮以‘韓’為‘何’?！苯窠詿o此音。 三九 偶見坊間俗韻，有以“真元”通“庚青”者，意頗非之。及讀《三百篇》，爽然若失?！吧介弧薄ⅰ摆糗摺?、“十蒸（按：原作“真”，據(jù)民國本改。）”，通“九青”?！坝续B高飛，亦傅于天。彼人之心，于何其臻。曷予靖之，居以兇矜?！笔恰耙幌取?、“十一真”、“十蒸”俱通也。《楚辭》：“肇錫余以佳名”，“字余曰靈均”；“八庚”通“十蒸（按：同上。）”也。其他《九歌》、《九辨》，俱“九青”通“文元”。無怪老杜與某曹長詩，“末”字韻旁通者六；東坡與季長詩，“汁”字韻旁通者七。 四〇 余祝彭尚書壽詩，“七虞”內(nèi)誤用“余”字，意欲改之。后考唐人律詩，通韻極多，因而中止。劉長卿《登思禪寺》五律，“東”韻也，而用“松”字。杜少陵《崔氏東山草堂》七律，“真”韻也，而用“芹”字。蘇瀕《出塞》五律，“微”韻也，而用“麾”字。明皇《餞王腹巡邊》長律，“魚”韻也，而用“符”字。李義山屬對最工，而押韻頗寬，如“東、冬”、“蕭、肴”之類，律詩中竟時時通用。唐人不以為嫌也。 四一 沈總憲近思，在都無眷屬。項霜泉嘲之，云：“三間無佛殿，一個有毛僧?！濒斢^察之裕，性粗豪而屋小，署門曰：“兩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diào)人。”薛征士雪善醫(yī)而性傲，署門曰：“且喜無人為狗監(jiān)；不妨喚我作牛醫(yī)?！?/P> 四二 同年成衛(wèi)宗，宰南安。小婢春桂于后園獲石印，文曰“忠孝傳家”，成題云：“孔龜張鵲難重覯，此石摩挲亦頗宜。愧我干生期許在，盡教世守作良規(guī)?！庇嘣捉瓕帟r，聘史苕湄為記室，成識之于署中；后為臺灣司馬。史館馮觀察家，相見甚歡。秩滿將西渡，留別史云：“卅年舊雨各西東，忽漫相逢大海中。自是壯懷同作客，不堪衰鬢已成翁。世情轉(zhuǎn)燭貧交久，物態(tài)浮云老眼空。他日故園應(yīng)聚首，一樽相對話松風(fēng)?！?/P> 四三 寇萊公夢中詩云：“渡海只十里，過山已萬重?！焙筚H雷州渡海，方悟前詩成讖。范文正公詠《月》云：“已知千里共，猶訝一分虧?！焙蠼K于參知政事。 四四 姑母嫁沈氏，年三十而寡，守志母家。余幼時，即蒙撫養(yǎng)。凡浣衣盥面，事皆依賴于姑。姑通文史。余讀《盤庚》、《大誥》，苦聱牙，姑為同瀆，以助其聲。嘗論古人，不喜郭巨，有詩責(zé)之云：“孝子虛傳郭巨名，承歡不辨重和輕。無端枉殺嬌兒命，有食徒傷老母情。伯道沉宗因縛樹，樂羊罷相為嘗羹。忍心自古遭嚴譴，天賜黃金事不平?！庇嗉杏小豆蘼駜赫摗?，年十四時所作；秉姑訓(xùn)也。 四五 江西帥蘭皋先生，名念祖，督學(xué)浙江，一時名宿，都入網(wǎng)羅；半皆蘇耕余廣文為之先容。蘇故癸巳進士，長于月旦：吾鄉(xiāng)名士，多出其門。惟余年幼未往。帥公來時，余年十九，考古學(xué)，賦《秋水》云：“映河漢而萬象皆虛，望遠山而寒煙不起?！惫訃@賞。又問：“‘國馬’、‘公馬’，何解？”余對云：“出自《國語》，注自韋昭。至作何解，枚實不知。”繳卷時，公閱之，曰：“汝輕年，能知二馬出處足矣；何必再解說乎？”曰：“‘國馬’、‘公馬’之外，尚有‘父馬’；汝知之乎？”曰：“出《史記·平準書》?！痹唬骸叭昴軐酰俊痹唬骸翱蓪Α概！３觥兑捉?jīng)·說卦傳》。”公大喜，拔置高等。蘇先生聞之，招往矜寵，以不早識面為恨。先輩之愛才如此。后帥公為陜西布政使，竄死臺上。余賦五古哭之，末四句曰：“青蠅宦海飛，白骨沙場拋。何當抱孤琴，塞外將魂招？” 四六 詩有正喻夾寫，似是而非之語，最妙。王介祉詠《鐵馬》云：“依人檐宇下，底作不平鳴？”香亭《阻風(fēng)》云：“想通天上銀河易，力挽人間風(fēng)氣難?！敝苤鹪仭肚锸睢吩疲骸鞍鴷詿羝庋娲螅T官人更熱中多。”董曲江太史《過十八灘》云：“漫夸利涉乘風(fēng)便，始信中流立腳難?！敝茉姵蓵r，適有罷官者冒酷暑入都，讀者愈覺其佳。 四七 余少時氣盛跳蕩，為吾鄉(xiāng)名宿所排。惟柴秀才名致遠、號耕南者，一見傾心。乙卯春，柴讀書孤山，余寄札云：“秋將至矣，頗欲掩帷；春實佳哉，未能端坐。”余數(shù)行，泛論友朋。柴答云：“赤煒未來，青春可愛。足下端坐未能，仆且懶索香熏矣。來書倦倦人物，此間俗子如春萍，何從覓佳客？昨無聊，閑步登孤山之巔，折梅誰贈？可憐可憐！某某輩，仆不能定其為人。鄙意：以仲翔針芥之言求知己，以君子全交之道待泛交：如是而已。晴日早來，當以此論，質(zhì)之逋老。”余愛其措詞雋雅，有谷子云筆札之妙，藏篋中五十余年。耕南《夜游孤山》有句云：“月行疑踏水，花坐當熏衣。”后客死廣西。己亥年，余至其家；夫人出見，白發(fā)蕭然：有陸魯望重過張?zhí)幨抗示庸饩啊?/P> 丙辰春，余欲西行，苦無路資。適耕南之兄東升就館高安，挈余同至署中，贈金一笏，裁得裹糧至粵。一路舟中聯(lián)句。過鄱陽湖，野有樹，大可蔽牛，已朽折委地矣；旁一小枝，穿根而出，高十丈余。相傳，明太祖與陳友諒戰(zhàn)時，此樹代受炮，故封為“將軍”。至今尚有燒灼痕。柴首唱云：“大樹兵火余，枯根尚委地。”余續(xù)云：“曾抱紀信忠，一死代漢帝?！辈裨疲骸拜喞ЦP存，焦枯枝葉棄。”余云：“叢叢莓苔痕，郁郁霜露氣?！辈裨疲骸白娓煞錾A，孫枝小龍繼。”余續(xù)云：“穿出盤古墳，猶作挈云臂?！睎|升嘆曰：“二語險絕，可不必續(xù)成矣。”彼此一笑而罷。東升贈余五古，僅記二句云：“浩氣盤九疑，晴襟豁萬谷。”嗚呼！當日無柴君，則余何由得見金公？又何由得從粵西至都下哉？后戊戌年，余往杭州訪柴。鄰人云：“全家都在廣東。”東升亡后，未曾歸葬。余哭以詩，載集中。 四八 余弱冠時，與王復(fù)旦卿華為至交。其父星望公官御史。丙辰春，余從廣西入都。卿華舉浙江鄉(xiāng)試。漏盡，作家信，報其尊人，猶再三道余不置。已而同到京師，彼此失意，往來更密。其大父子堅先生，亦以國士相待。次年八月，卿華歸娶，同騎馬至彰儀門外，兩人泣別。戊午秋，星望公病篤，猶讀余闈墨，許為第一。初十日，榜發(fā)，余獲雋，而先生即于是日委化。余感生平知己之恩，往視含殮，顏色慘凄。其戚唐某疑余落第，再三道屈，坐客無不掩口而笑。卿華贈余改官云：“朝士盡將韓愈惜，都人爭作李邕看。”又數(shù)年，聞其再落第，縊死長安。余哭以七古一章，載集中。己亥春，余歸杭州，訪其墓，則四至埏道，被勢家侵占；為告之官，而斷還其后人。 四九 余六十三歲，方生阿遲。時家弟春圃觀察在蘇州，勾當公事；接江寧方伯陶公飛檄文書，意頗驚駭，拆之，但有紅箋十字云：“令兄隨園先生已得子矣。”常州趙映川舍人詩云：“佳問有人馳驛報，賀詩經(jīng)月把杯聽?！?/P> 五〇 余弱冠在都，即聞吳江布衣徐靈胎有權(quán)奇倜儻之名，終不得一見。庚寅七月，患臂痛，乃買舟訪之，一見歡然。年將八十矣，猶談?wù)撋L(fēng)，留余小飲，贈以良藥。門鄰太湖，七十二峰，招之可到。有佳句云：“一生那有真閑日？百歲仍多未了緣?！薄蹲灶}墓門》云：“滿山靈草仙人藥，一徑松風(fēng)處士墳?！膘`胎有《戒賭》、《戒酒》、《勸世道情》，語雖俚，恰有意義?！洞虝r文》云：“讀書人，最不齊；爛時文，爛如泥。國家本為求才計，誰知道，變做了欺人技。三句承題，兩句破題，擺尾搖頭，便道是圣門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漢祖、唐宗，是那一朝皇帝？案頭放高頭講章，店里買新科利器：讀得來肩背高低，口角噓唏，甘蔗渣兒嚼了又嚼，有何滋味？孤負光陰，白白昏迷一世。就教他騙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氣！” 五一 唐當治平時，或詠所見，曰：“可惜數(shù)枝紅艷好，不知今夜落誰家。”及世亂矣，或詠所見，曰：“無窮紅艷煙塵里，驟馬分香散入營?！?/P> 五二 廣東稱妓為“老舉”，人不知其義。問土人，亦無知者。偶閱唐人《北里志》，方知唐人以老妓為都知，分管諸姬，使召見諸客；一席四環(huán)，燭上加倍，新郎君更加倍焉。有鄭舉舉者，為都知；狀元孫惺頗惑之。盧嗣業(yè)贈詩云：“未識都知面，先輸劇罰錢?！睆V東至今有“老舉”之名，殆從此始。 五三 謝深甫云：“詩之為道，標舉性靈，發(fā)舒懷抱，使人易于矜伐。”此言是也。然如杜審言臨終謂宋之問曰：“不見替人，久壓公等。”袁嘏自稱己所作詩，“須以大材迮之：不爾，飛去。”言雖夸，尚有風(fēng)趣。漢桓帝時，馬子侯自謂知音，彈《陌上?！罚笥冶M笑，而子侯猶搖頭自得。則蚩獰太過矣。今之未偕競病而詩狂欲上天者，毋乃類是？ 五四 孫興公說曹（按原為“高”，據(jù)民國本改。）輔佐“如白地光明錦，裁為負版褲。雖邊幅頗闊，而全乏剪裁”。宋詩話云：“郭功甫如二十四味大排筵席，非不華侈，而求其適口者少矣?！币灰砸掠魑模灰允秤髟姡鹤髡呔惝斾浿?。 五五 淮南程氏雖業(yè)禺莢甚富，而前后有四詩人：一風(fēng)衣，名嗣立；一夔州，名盜；一午橋，名夢星；一魚門，名晉芳。四人俱與余交，而風(fēng)衣、夔州，求其詩不得。魚門雖呼午橋為伯父，意頗輕之。余曰：“午橋先生古風(fēng)力弱，近體風(fēng)華，不可沒也?！比纭犊椿ú还吩疲骸跋炲煲菜夹虏萆□ㄆ摃扎L聲。”《贈僧》云：“樓前常設(shè)留賓榻，巖下多栽獻佛花?！薄锻]》云：“百里煙深因近水，一年秋早為多山。”皆佳句也。 五六 齊武帝于興光樓上施青漆，謂之“青樓”；是青樓乃帝王之居。故曹植詩“青樓臨大路”；駱賓王詩“大道青樓十二重”：言其華也。今以妓為青樓，誤矣。梁劉邈詩曰：“倡女不勝愁，結(jié)束下青樓?！贝Q妓居之始。 五七 《小雅》：“惟桑與梓，必恭敬止?！笨忌舷挛模o鄉(xiāng)里之說。張衡《南都賦》：“永世克孝，懷桑梓焉。真人南巡，睹舊里焉?！焙笕艘蛑煲陨ｈ鳛猷l(xiāng)里。 五八 宋潛溪曰：“人皆云：‘陶淵明不肯用劉宋年號，故編詩但書甲子。’此誤也。陶詩中凡十題甲子，皆是晉未亡時，最后丙辰，安帝尚存，瑯琊王未立；安得棄晉家年號乎？其自題甲子者，猶之今人編年纂詩，初無意見?！?/P> 五九 黃魯直詩“月黑虎夔藩”，用少陵《課伐木》詩序，云：“有虎知禁”，“必昏黑撞突夔人屋壁”。夔者，夔州人也。魯直以“夔”字當“窺”字解，為益公《題跋》所譏。 六〇 郭注《爾雅》：“閼逢攝提格，未詳。”司馬貞《索隱》以《爾雅》為近今所作，所記年名不符古。鐘鼎從未有以閼逢攝提紀年者。鄭夾瀠曰：“今人編年，好用《爾雅》，名甲為閼逢，乙為旃蒙：是以一元大武為牛也。夫隱語為眢井逃難之言，豈可施于簡編乎？”顧寧人有古人不以甲子紀歲之說。又云：“古人不以王父字為字。”按《通志》歷舉春秋時以王父字為字者八十余條。顧最博雅，竟不曾見過《通志》，何耶？ 六一 吳冠山先生言：“散體文如圍棋，易學(xué)而難工；駢體文如象棋，難學(xué)而易工?！庇嘀^古詩如象棋，近體如圍棋。 六二 何南園詠《野菊》云：“絕無人處偏逢我，不寄籬邊獨羨君。”寫“野”字妙。李琴夫詠《瓶菊》云：“未許園林終晚節(jié)，不妨風(fēng)雨到重陽。”寫“瓶”字妙。李又有“風(fēng)定雨絲直”，五字亦佳。 六三 魚門太史云：“古文有可讀者，有可觀者。”余謂詩亦然：有可讀者，有可觀者；可觀易，可讀難。 六四 鮑雅堂之妹，詩人步江女也，名季姒，工吟詩。金棕亭贈云：“續(xù)史正堪兄作伴，工吟恰好父為師。” 六五 己卯冬，余在揚州，見門生劉伊有《游平山詩冊》；作者十余人，俱押“卮”韻。余獨賞如皋顧秀才駒“清響忽傳樓外笛，嚴寒爭避手中卮”之句。后官湖北歸，卜筑于如皋百步。余過其居，主人感二十年前知己，欣然款接，宴飲水窗，出新詩相示?！段骱吩疲骸鞍咨车掏馐幹坌?，煙雨空瀠畫不成。忽見斜陽照西嶺，半峰陰間半峰晴?！薄盎▔]斜連花港遙，夾堤水色淡輕綃。外湖艇子里湖去，穿過湖西十二橋。”《虎丘》云：“片石尚留金虎跡，千花都是玉人魂?！?/P> 六四 余過如皋，訪冒辟疆水繪園。荒草廢池，一無陳跡；惟敗壁上有斷句云：“月因戀客常行緩，風(fēng)為吹花不忍狂?！眲⑾忌延芯湓疲骸耙黄瑏y紅吹滿地，看來最忍是東風(fēng)。”正與此意相反。 六七 杭州何春巢年少耳聾，而風(fēng)情獨絕。有《秦淮竹枝》云，“猩紅一點著櫻唇，淡抹春山黛色勻。壓鬢素馨三百朵，風(fēng)來香撲隔河人?！薄斑h近聽來笑語聲，板橋西畔泛舟行。尋常一柄芭蕉扇，搖動春蔥便有情?！薄疤m橈最是晚來多，萬點紅燈映碧波。我已三更鴛夢醒，猶聞簾外有笙歌。”“夕陽兩岸畫樓臺，紅藕香中一棹回。別有芳心卿不解，扁舟豈為納涼來？” 六八 吾鄉(xiāng)王百朋先生《過李白廟》云：“氣吞高力士，眼識郭汾陽?！敝淮耸郑梢愿盘咨?。 六九 郭明府起元，字復(fù)堂，閩中孝廉，受業(yè)于蔡聞之宗伯。蔡為理學(xué)名儒，而郭以任俠聞。蔡有家難，郭為證佐，至受官刑；交臂歷指，口無二辭。后宰盱眙，與余同官。有《客中秋思》一絕云：“銷魂何處盼仙槎？客鬢逢秋白更加。遙指斷橋垂柳岸，前年曾宿那人家?！薄顿浄侥咸谩吩疲骸耙黄白钥奢p千乘，三徑還堪抵十洲。”《比舍》云：“熏衣香出紅窗外，斗草聲喧綠樹邊?！逼淠阜蛉岁愑耒苑Q左芬侍史。佳句云：“欲別難為別，吞聲古渡頭。妾心如此水，相送下渝州。” 七〇 劉悔庵有句云：“石交惟舊硯，火伴是寒爐?！标惞艥O《吊六朝松》云：“劇憐兒輩不及見，真似古人難再生?！本阌袞|坡風(fēng)味。 七一 霞裳與其父役于慈湖，舟覆江中。時當臘月，兩人賴衣裘，故浮水不沉。有救船至，父曰：“我老矣，速救我兒！”兒曰：“不救吾父，我不受救！”父子推讓，適又有船來，遂得兩全。陶景山明府贈以詩曰：“本是龍門客，龍宮今到來。孝慈應(yīng)默佑，風(fēng)浪不為災(zāi)?！逼鋵O渙悅亦贈云：“從今吸盡西江水，吐屬文章更不同。” 七二 程魚門《覆舟》詩原稿，寫眼前驚悸情景最真。后改本有意修飾，轉(zhuǎn)不如前。今特錄其原作云：“揚州西去一宵程，小艇無端夜忽傾。制命不煩滄海潤，澡身先試暮流清。詩書失后無余本，戚友來時話再生。莫嘆遭逢磨蝎重，世間風(fēng)浪幾曾平？”“客舟猛疾勢如風(fēng)，南北相持力不同。絕叫已驚身在水，舉頭猶見月如弓。慈航倏至關(guān)天幸，只履飄然悟大空。時失去一履。攬芷搴裳平日愿，險隨騷魄葬珠宮?！庇噘x詩調(diào)之云：“《水經(jīng)》注疏河渠考，此后輸君閱歷深。” 七三 善寫風(fēng)水之險者，吾鄉(xiāng)糧道程公光鉅有《華陽行》云：“滔滔汩汩長江水，扁舟一葉天涯子。船頭船尾白浪高，片云黑處狂風(fēng)起。舟子喧呼語未終，布帆半曳浪澆篷。桅竿百尺橫斜立，欲臥不臥奔濤中。濤涌如山高莫比，青山頭落江心里。一傾一仄強撐風(fēng)，欲上船舷見船底。小兒無知向母啼，大兒解事欲登堤。面面相看心膽折，男號女哭一齊歇。翻身掙立喚鄰舟，鄰舟早向潮頭沒。須臾岸回風(fēng)勢順，回首驚魂才一瞬。電掣雷轟萬馬驅(qū)，舉頭已到華陽鎮(zhèn)。華陽已到驚未平，老妻尚有念佛聲。” 七四 金陵張秀才培，饒有風(fēng)貌。正月間，與畫師鄒若泉來。余心識之。亡何，又與常君得祿來。余轉(zhuǎn)問：“可認張某乎？”已而知即前人，自慚老眼之昏。乃誦劉悔庵詩曰：“閑行那可忘攜杖，欲揖還愁錯認人。” 七五 杭州孫中翰傳曾，與余三世通家；詩才清逸。《春朝》云：“鶯啼迎曉霽，蝶夢怯花寒?！薄渡纤取吩疲骸叭伺R曲水偏愁雨，天惜桃花忽放晴。” 七六 近人起句之妙者：新安張節(jié)《夜坐》云：“雨霽月忽滿，墻陰樹影搖?！标愒氯吨壑小吩疲骸蔼毱饘拢瑵M船聞睡聲。”某《春早》云：“不待清明近，鶯花已自忙?！比鹁愠＝Y(jié)句之妙者：“月中無事立，草上一螢飛?！薄耙笄谡Z江嶺，歸夢莫相妨。”“遠山深樹里，鐘斷有余聲?！比Y(jié)俱超。惜忘題目及作者姓名。 七七 丁未，余游武夷，夜泊江山，聞鄰舟有客說鬼，口杭音。余喜語怪，乃揖而進之。其人姓陸，名夢熊，字瑩若，乃吾鄉(xiāng)詩人也。別后蒙寄《晚香堂詩》二十余卷?！稌云鹨娧吩疲骸耙轨o無風(fēng)冷莫支，檐前凍雀早應(yīng)知。關(guān)心喜見頭番雪，掃徑先扶竹樹枝。紅友有情還愛我，綠梅無夢亦相思。斷橋久廢沖泥屐，欲踏瓊瑤訪莫遲。”《鵝湖寺》云：“地寒花未放，僧樸語無多?！苯悦睢?/P> 七八 讀詩不讀史，便不知作者事何所指。李燾《長編》載：宋真宗為李沆還債三十萬。故宋人詩云：“新祠民祭祀，舊債帝償還。”《唐書》載：王毛仲奏明皇：愿得宋壕為客。帝許之。故徐騎省《贈陳侍郎花燭》云：“坐客亦從天子賜，更籌須為主人留?！?/P> 七九 高文端公之父嵩瞻都統(tǒng)，《贈弟斌》云：“與君一世為兄弟，今日相逢第二場?！毕胍妱踪F家國爾忘家之義。有《積翠軒詩集》。文端公屬余為注釋，編上、下兩卷。 八〇 雅謔自佳。或以詩示仲小海。仲曰：“詩佳矣，可惜太甜。”其人愕然問故。曰：“有唐氣，焉得不甜？”蔡芷衫好自稱“蔡子”，以詩示汪用敷。汪曰：“打油詩也。”蔡怒曰：“此《文選》正體，何名打油？”曰：“菜子不打油，何物打油？” 八一 前朝說部，有俚語可存者。如：《曉學(xué)仙者》云：“服藥求長生，莫如孤竹子。一食西山薇，萬古長不死?！苯浠砜陶咴疲骸靶议T如鼠穴，也須留一個。若皆堵塞之，好處都穿破。”刺暴貴者，詠《鴟吻》云：“而今抬在青云上，忘卻當年窯內(nèi)時。”嘲官昏者，《詠傘》云：“常時撐向馬前去，真?zhèn)€有天沒日頭。”刺好譖人者，《詠蟬》云：“莫倚高枝縱繁響，也應(yīng)回首顧螳螂。”刺代人劾友者，《詠金》云；“黃金自有雙南貴，莫與游人作彈丸?！?/P> 八二 元人《吊脫脫丞相》云：“百千萬貫猶嫌少，堆積黃金北斗邊。可惜太師無腳費，不能搬運到黃泉?！?/P> 八三 楊子載《漫興》云：“客中恍過曾游境，夢里常逢未見書。”郭磨秀才見贈云：“園疑曩昔曾窺處，人似生平未見書?！?/P> 八四 耿上舍湘門《題素齋舫壁》云：“背郭臨河靜不嘩，一軒深筑抵山家。茶煙出戶常蒙樹，池水過籬欲漂花。小睡手中書欲墮，半酣窗下字微斜。叢蘭不合留香久，勾引游蜂入幕紗?！?/P> 八五 海寧陳心田寅，與諸友以禁體詠《梅》云：“已看無不憶，未見必先探?！蓖羟锇自疲骸耙恢压收瑤锥葢浨吧?。”陳谷湖云：“交枝香不斷，一白樹難分?！鳖欀衿略仭毒G梅》云：“窺春自怯荷衣薄，倚竹誰憐翠袖寒？”俱妙。又有梅花宜稱諸詠：《夕陽》云：“殘香漠漠山家暝，猶作宮人半額黃?！薄妒杌h》云：“有客來探門未啟，先從麂眼認瓊枝。”《微雪》云：“料峭寒凝天半黃，霏煙漠漠集池塘。是梅是雪兩三點，飛絮因風(fēng)想謝娘?！薄惰蚁隆吩疲骸盎ǖ紫e對弈時，棱棱石角擁寒枝。微風(fēng)吹墮兩三朵，絕似山人落子時?！?/P> 八六 戊寅二月，過僧寺，見壁上小幅詩云：“花下人歸喧女兒，老妻買酒索題詩。為言昨日花才放，又比去年多幾枝。夜里香光如更好，曉來風(fēng)雨可能支？巾車歸若先三日，飽看還從欲吐時。”詩尾但書“與內(nèi)子看牡丹”；不書名姓。或笑其淺率。余曰：“一片性靈，恐是名手’。”乃錄稿問人；無知者。后二年，王孟亭太守來看牡丹，談及此詩，方知是國初逸老顧與治所作。余自負賞識之不誤。王因云：“國初前輩，不登仕途，與老妻相對，往往有此清妙之作。”因誦吳野人《壽內(nèi)》云：“潦倒丘園二十秋，親炊葵藿慰余愁。絕無暇日臨青鏡，頻過荒年到白頭。海氣荒涼門有燕，溪光搖蕩屋如舟。不能沽酒持相祝，依舊歸來向爾謀?！庇X風(fēng)趣更出顧詩之上。 八七 尹文端公曰：“言者，心之聲也。古今來未有心不善而詩能佳者?！度倨?，大半賢人君子之作。溯自西漢蘇、李五言，下至魏、晉、六朝、唐、宋、元、明，所謂大家、名家者，不一而足。何一非有心胸、有性情之君子哉？即其人稍涉詭激，亦不過不矜細行，自損名位而已。從未有陰賊險狠，妨民病國之人。至若唐之蘇渙作賊，劉叉攫金，羅虬殺妓：須知此種無賴，詩本不佳，不過附他人以傳耳。圣人教人學(xué)詩，其效可睹矣?！庇嘈枺骸安懿俸稳?？”公曰：“使操生治世，原是能臣。觀其祭喬太尉，贖文姬，頗有性情：宜其詩之佳也?！?/P> 八八 余以雍正丁未年入泮。今又丁未矣，戲仿重赴鹿鳴故事，作《重赴泮宮詩》，云：“記得垂髫泮水游，一時佳話遍杭州。青衿乍著心雖喜，紅粉爭看臉尚羞。夢里榮華如頃刻，人間花甲已重周。諸公可當同年看，替采芹香插白頭?！焙贾萃雽W(xué)者，只錢玙沙方伯一人。和云：“歲歲黌門文運開，劉郎老去又重來。壺中日轉(zhuǎn)前丁未，冊上名存舊秀才。兩領(lǐng)青衫真法物，一頭白發(fā)笑于意。平生幾枕邯鄲夢，屈指黃粱第一回。”此外，和者百余人。如毛俟園廣文云：“久于館閣推前輩，又向?qū)m墻領(lǐng)后生?！泵分栽丛疲骸板\袍笑赴青衿會，似把靈光照泮宮。”盧元珩云：“子衿一賦年周甲，圣闕重來歲又丁?！?/P> 八九 余不喜時文，而平生頗得其力。壬寅游天臺，渡錢塘江，到客店，無舟可雇；遇查廣文耕經(jīng)有赴任船，用名紙借之，欣然來見，曰：“向讀先生文登第，讓船所以報也?！庇噘浽娫疲骸耙恢恍⒘献專诰€作后來人。”到新昌，邑令蘇公曜，素不相識，遣車遠迎，供張甚飾。余駭然，詢其故，如查所語。余贈詩云：“羈旅忽逢傾蓋客，文章曾是受知人。”蘇宣化孝廉，作官有惠政，解餉入都，后任反其所為，民苦之。余到時，適蘇回任，邑人爭迎，上匾云“還我使君”，對聯(lián)云：“三春花雨重攜鶴；百里笙歌早入云。”不料新昌僻縣，竟有文人頌揚甚雅。 九〇 余過處州，想游仙都峰，以路遠中止。出縣城，到黃碧塘，將止宿矣；望前村瓦屋圣如，隨緩步焉。與主人虞姓者，略通數(shù)語，即還寓；將弛衣眠，聞戶外人聲嗷嗷；詢之，則虞氏見余名紙，兄弟六七人來問：“先生可即袁太史耶？”曰：“然。”乃手燭上下照，詫曰：“我輩讀《太史稿》，以為國初人。今年僅花甲，是古人復(fù)生矣，豈容遽去？愿作地主，陪游仙都?！庇谑巧僬呓鈳ぃL者卷席，諸奴肩行李，相與舁至其家。余留詩謝云：“我是漁郎無介紹，公然三夜宿桃源。” 九一 游仙之夢，斑竹最佳。離天臺五十里，四面高山亂灘，青樓二十余家，壓山而建。中多女郎，簪山花，浣衣溪口，坐溪石上。與語，了無驚猜，亦不作態(tài)，楚楚可人；釵釧之色，耀入煙云，雅有仙意。霞裳悅蔣校書，為留一宿。次日，天未明，披衣而至，云：“被四面灘聲驚醒?！庇噘x詩云：“茅屋背山起，山峰枕上看。飯香人弛擔(dān)，夢醒客聞瀾。花野得真意，竹多生暮寒。青溪蔣家妹，歡喜遇劉安?！?/P> 九二 溫州雖多佳麗，而言語不通。有織藤盤者，甚明媚；彼此寒暄，了不通曉。余戲贈云：“安得巫山置重譯，替郎通夢到陽臺？” 九三 溫州風(fēng)俗：新婚有坐筵之禮。余久聞其說。壬寅四月，到永嘉。次日，有王氏娶婦，余往觀焉。新婦南面坐，旁設(shè)四席，珠翠照耀，分已嫁、未嫁為東西班。重門洞開，雖素不識面者，聽人平視，了無嫌猜。心羨其美，則直前勸酒。女亦答禮。飲畢，回敬來客。其時向西坐第三位者，貌最佳。余不能飲，不敢前。霞裳欣然揖而醑焉。女起立俠拜，飲畢，斟酒回敬霞裳；一時忘卻，將酒自飲。儐相呼曰：“此敬客酒也尸女大慚，嫣然而笑，即手授霞裳。霞裳得沾美人余瀝以為榮。大抵所延，皆鄉(xiāng)城粲者，不美不請；請亦不肯來也。太守鄭公以為非禮，將出示禁之。余曰：“禮從宜，事從俗：此亦亡于禮者之禮也。”乃賦《竹枝詞》六章，有句云：“不是月宮無界限，嫦娥原許萬人看。”太守笑曰：“且留此陋俗，作先生詩料可也?！痹娸d集中。 九四 雁宕觀音洞最高敞，可容千人；石坡共三百七十七級，余賈勇登焉。相傳：嘉靖二十年，按察使劉允升偕二女，成仙于此。塑像甚美。余低徊久之，下坡留戀，《口號》云：“垂老出仙洞，一步一躊躇。自知去路有，斷然來時無?！?/P> 九五 余游覽久，得人佳句，必手錄之。過安慶，見司獄許健庵扇上自題云：“權(quán)支薄俸初成閣，自愛閑曹好種花?！钡近S公壚杏花村，見陳省齋太守有對云：“至今村釀黃公酒，依舊花開杜牧詩?！睆]山開先寺見程巨山有對云：“樹里月光才露影，山中云氣不分層?！毙」蒙接杏岢瓕湓疲骸叭胨禄幸捎?，終宵只覺寒?！本奚叫粘堂麕r，余己巳同年，官至少宰。 九六 羅浮只華首臺、五龍?zhí)稊?shù)處，景尚幽渺；其余如梅花村、沖虛觀，平衍散漫，頗無足觀。不知何以洞天福地，負此盛名。節(jié)相李侍堯勒石云：“黃土臥黑石，此外一無有。只可一回來，不堪再回首?！?/P> 九七 游武夷，路過蘇嶺，見關(guān)廟中公卿題句甚多。莊培因太史云：“竹林初過雨，僧寺乍生涼?！敝焓汤伞都汉ミ^》云：“山僧談舊雨，使者閱流星?！薄豆锩龠^》云：“字跡驚分雁，參居竟隔星?！鄙w第一次與其兄竹君作學(xué)使交代，第二次傷竹君之已亡也。秦大士學(xué)士題云：“幽境愛耽禪悅永，老僧閱盡使星忙?！?/P> 九八 武夷勝處，以第七曲天游一覽亭為最。寺中揭煉師字子文者，頗能詩，留宿一宵。誦其《自壽》云：“病能自藥容身健，道不人談免俗譏?！蓖ブ袑υ疲骸笆篱g有石皆奴仆；天下無山可弟兄?！蹦┦稹懊笾茴}”。 卷一三 一 李穆堂侍郎云：“凡拾人遺編斷句，而代為存之者，比葬暴露之白骨，哺路棄之嬰兒，功德更大?！焙窝灾镣匆?！余不能仿韋莊上表，追贈詩人十九人。乃錄近人中其有才未遇者詩，號《幽光集》，以待付梓。采取未畢，姑先摘數(shù)首及佳句，存《詩話》中。歸安姚汝金，字念慈，初名世錸，性落拓，冠履欹斜，有南朝張融風(fēng)味?！吨x吳眉庵少司馬薦鴻博啟》云：“十年老女，猶畫蛾眉；百戰(zhàn)將軍，空爭猿臂?！币粫r傳其工整?！额}〈李將軍夜逢醉尉圖〉》云：“隴西將軍雄且武，猿臂閑來聊射虎。良宵與客飲田間，飲罷歸遭亭尉侮。將軍醉矣尉未醒，宿之亭下良復(fù)苦。羸馬單車野次偕，昏燈淡月殘更吐。是時將軍正失官，意豈須臾忘滅虜？暫屈龍沙熊豹姿，試聽鷺堠蝦蟆鼓。畫師摹寫如目睹，面帶微酣色微怒。古者門官各有司，彼候人兮實主之。夜行必禁犯必罰，由來啟閉惟其時。今將軍尚不得爾，斯言良是非醉詞。儻師文帝獎細柳，此尉應(yīng)得蒙恩知?；蛉绫嗨【剖В惾湛山迓勥厵C。請俱一旦快私忿，將軍之量宜偏裨?！薄犊磩Α吩疲骸褒R金楚鐵擅名高，碧血模糊舊戰(zhàn)袍。不躍不鳴兼不化，問渠何處異鉛刀?！蹦畲仁苤诙跷亩斯?。公卒，念慈哭云：“未報公恩徒一慟，自憐此淚亦千秋。”在山左時，有訛傳其死者。后入都，諸桐嶼太史贈詩云：“學(xué)道終朝銀闕去，入都快比玉門還?！蹦畲却鹪疲骸扒穪硪皇履芴臃瘢柯劦酵淖糟等??！?/P> 二 金陵劉春池，名芳，織造府計吏也。不戒于火，將龍衣貢物，俱付焚如。賠累后，既貧且老，而詩興不衰。如：“貧難好客如當日，老覺逢人羨少年。”“三間屋僅棲兒女，一領(lǐng)裘還共祖孫?！薄皬墓旁娢┨旎[好，萬般事讓少年為?！苯约丫湟?。其《憶半野園舊居》云：“半野園堪遂隱淪，山為屏障水為鄰。林亭已入天然畫，休息難終老去身。喬木昔曾經(jīng)我種，好花今復(fù)為誰春？傷心最是重來燕，不見堂前舊主人?！薄兜跸銠礃洹吩疲骸白詣e園林甫二旬，忽枯此樹是何因？伊如義不迎新主，我獨悲同哭故人。物與情通原有感，木經(jīng)歲久豈無神？尚須留取根株在，猶望仍回舊日春?！眲⒁郧粪氇z，予向尹文端公誦其詩。尹驚其才，即命寬限，一時傳為佳話。其子曾，字悔庵，亦好吟詩，不省家事，人目為癡。然得一二句，便寫示余?！稓q晏》云：“檐以低常暖，裘因敝轉(zhuǎn)輕?！币娰浽疲骸靶赂逯怀适挿f士，長裾不謁鄭當時?！眴韬?！胸襟如此，何得目為癡哉？春池尚有佳句云：“道在己時惟自適，事求人處總難憑?！薄八g轉(zhuǎn)作無家客，多壽還須有福人?！薄爱惖貛淄硎强?，禪門今已熟于家。”春池富時，有窮胥倚以生活，后竟負之。故詠《落葉》云：“積怨堆愁委地深，西風(fēng)衰草亂蟲吟。此時狼籍無人間，誰記窗前借綠陰？”《雨中海棠》云：“黑云若得明朝霽，紅雪猶余未放枝。我獨笑花花笑我，今年俱未得逢時?！贝穗m仿羅隱贈妓詩意，而運用恰新。 三 烏程凌云，字香坪，少有《吳門紀事》詩，極酒場花徑之樂。晚年就館李參戎家，郁郁不得志而卒。《胥門感舊》云：“金閶曾度五清明，選勝攜朋取次行。楊柳堤邊調(diào)細馬，杏花村里聽嬌鶯。春風(fēng)久負青山約，舊雨難尋白鷺盟。今日胥江重艤棹，斜陽芳草不勝情?！薄哆^分水龍王廟》云：“汶河西注水汪洋，南北中分界兩行。從此空彈游子淚，隨波流不到家鄉(xiāng)。”他如：“雨積山多瀑，煙收樹滿村?！薄棒~跳驚燭影，雞唱亂孥音?！本阌酗L(fēng)味。 四 表弟章菔齋秀才，名袁梓，性迂碎，有潔癖，好神仙吐納之術(shù)；自謂可長生，而卒不驗?！额￡柨团d》云：“幾度飄蓬動客嗟，況逢遲日感韶華。階前杖響誰看竹，月下煙飛自煮茶。游騎踏殘零露草，幽禽含過隔墻花。尋芳孺子知時節(jié)，也著新衣到酒家?！薄秾ρ吩?；“素光燦爛映檐楹，未許疏狂嘆獨清。隔夜江山都改色，連朝猿鳥并無聲。風(fēng)飄墮瓦寒冰響，鼠滅殘燈外戶明。畫帳香茵初睡起，舉頭錯認是天晴?！逼渌丫湓疲骸坝忻啡俗o，踏雪鶴行徐?！薄帮L(fēng)枝挑瓦墮，石筍引藤纏?！薄跋匕刁@孤客夢，寒雞時作故鄉(xiāng)聲?！薄胺淠茇撟討?yīng)知老，燕屢升堂若賀貧?！薄盎ㄏ銑A路人歸緩，水影搖天月上遲?！薄巴墩润@逃穿屋鼠，圍棋引進過門人?！本忝?。 五 高文照字東井，少年韶秀，嶷嶷自立。父植，宰德化，有賢聲。所得俸，盡為東井買書。年未二十，詩已千首。目空一世，于前輩中所心折者，隨園與心余而已。舉甲午鄉(xiāng)試，后卒于京師。詩稿不知流落何處。見贈云：“萬壑千峰裹一門，仙家住老百花村。重開朱戶樓臺出，未改青山面目存。執(zhí)手各探新得句，驚心難定舊離魂。憐才誰似先生切，替拭襟前積淚痕?！薄昂戟労稳说玫剿?，文章風(fēng)義一身持。眼無后起偏憐我，座有先生敢論詩？轉(zhuǎn)柁風(fēng)看收柁候，在山泉話出山時。才名官職誰多少？未要區(qū)區(qū)世上知?！薄按松韼卓鲜苋藨z？低首為公拜榻前。不朽文章傳郭泰，得聞絲竹許彭宣。女要詈予申申日，鄧禹嗤人寂寂年。想到平生知己報，商量只有祖生鞭?！逼渌丫淙纾骸哆^衢州》云：“水回雙碓落，灘急一篙爭?！薄秹凵解帧吩疲骸耙豁喔艋ǔ?，片幡當?shù)铌??！薄端腿恕吩疲骸扒覍⒁稽c思鄉(xiāng)淚，灑向君衣好寄歸?！薄顿浄阶釉啤吩疲骸伴T外市聲三日雨，簾前風(fēng)色一床書?！薄哆^阮懷寧故宅》云：“鳥語尚疑偷法曲，池波無復(fù)照明妝?！?/P> 六 昆山徐柱臣，字題客，健庵尚書之孫，余親家也?！讹嬐饩藦埵锨嗌角f》云：“東風(fēng)報花信，春色來南枝。輟棹風(fēng)漸細，到門香已知。綠野占勝跡，青山似昔時。登樓俯林杪，雪影何離離?！薄吨壑型硖鳌吩疲骸疤齑褂囔\橫，船在鏡中行。拍手沙禽起，回頭明月生。向南寒氣減，入夜酒懷清。不有蘭陵釀，銜杯空復(fù)情?！鳖}客性耽詞曲，晚年落魄揚州，為洪氏司音樂以終，惜哉！又有句云：“看慣舊書多脫線，移來新樹少開花?！?/P> 七 徐緒字徵園，蘇州人，貌短小，為李守備炯記室。終日以酒一壺、杜詩一卷自娛。此外，不知有人間事。余題其小像云：“吳市布衣大，杜陵詩骨尊?！弊湄毸?。詩稿散失。余錄其《雨阻胥江》云：“擊柝嚴城閉，相依再宿舟。一天惟是雨，六月竟如秋。漸覺江湖滿，能無稼穡憂？萍蹤憐乞食，華發(fā)早盈頭?！薄兑凭印吩疲骸皠冏暮忾T啟，時過話老農(nóng)。卻欣環(huán)泮水，不厭此萍蹤。對酒東鄰樹，催詩南寺鐘。隔城山色好，落日見芙蓉?！薄稓w舟至盤溪》云：“漂泊仍長鋏，歸來買釣鹺。順流風(fēng)勢緩，近岸雨聲多。小鳥沖煙起，低橋撥棹過。家人應(yīng)識我，篷底遠聞歌?！薄杜杈铡吩疲骸笆邽榛ò?，無須金屋藏。帶霜移牖下，就日列階旁。種細開尤晚，名多記輒忘。到殘應(yīng)匝月，不限舉壺觴?！薄逗堋吩疲骸昂芏叹叭顼L(fēng)馳，迢迢長夜占八時。弱女刺繡補不足，一燈豆大燃殘脂。呼兒劇論千古事，老妻來聒明朝炊。掩耳疾走且相避，隔屋吾弟能吟詩。不圖轉(zhuǎn)落乃嫂笑，小郎亦有兒啼饑?！薄段鬣徔蕖吩疲骸耙孤勎鬣徔?，哭聲一何悲！云是母哭兒，聲聲哭入老夫耳。老夫亦有丈夫子，同日辭家分路死。死弗及見哭憑棺，三月到今淚未干。傷心有口那能言；君不見，烏生八九子，一一飛上青林端?！薄缎轮瘛吩疲骸吧逃褚殉尚?，一雨長梢盡過墻。微露粉痕初解籜，疑君已帶九秋霜?！?/P> 八 杭州仲蘊檠，字燭亭，與余同庚。雍正癸丑，兩人初學(xué)為詩，彼此吟成，便攜袖中，冒雨欣賞。后余官白下，而燭亭亦就幕江南，常得把晤。歲辛卯，相見蘇州，怪其消瘦，不類平時壯佼；然意致尚豪，猶令小妻出拜，尚無子。亡何，訃至。記其《長至日飲隨園》云：“老大空憐役庫車，清樽小語過精廬。二千里客易中酒，半百外人無熟書。斷雁貼云寒雨后，歸鴉擁樹晚晴初。今朝罨畫軒西醉，覓句差貪一線余?！薄赌詈吩疲骸扒绮哿f歌臺，一眺愁心略小開。湖影淡拖山色去，春煙冷送夕陽來。游絲不綰金跳脫，水調(diào)空沉《阿濫堆》。誰更風(fēng)流問徐九，銷魂無那索茶杯?！薄督夹小吩疲骸坝觎V郊圻笑語嘩，裙腰碧過四娘家。游思解渴問荒店，春尚慰人留病花。遠寺鐘隨遲日度，隔江山挾晚青斜。零星落地榆錢好，賤買村醪敵歲華?！彼纾骸霸掠诘吞幾骱?，山漸暝時生水煙。”皆瘦硬自喜。 九 余甲子分校南闈，題《樂則韶舞》。有一卷云：“一人奏琯，而八伯歌風(fēng)?！睈燮湮挠匈x心，薦而未售。出榜后，遇外監(jiān)試商寶意先生，曰：“我收卷，見一文絕麗。問之，乃吳梅村先生孫也。我告之曰：‘此文若遇袁太史，必能賞識?！薄蛘b此二句。予告以果力薦矣，彼此大喜，覺論文有心心相印之奇。未幾，吳到沭來謁，貌如美女，年才弱冠，益器重之。癸酉余從秦中歸隨園，而吳已中經(jīng)魁；來見，則嘔血失音，非復(fù)曩時玉貌。予心憂之。赴都會試，竟死場中，年二十七；其時同薦者，有松江廩生陳邁晴，亦奇才也。場后賦百韻詩來謁，惜未存其稿，先吳卒。吳在席上題《盆中飛白竹》云：“渭水清風(fēng)譜，流傳有別支。出藍夸逸品，飛白擅奇姿。名以中郎重，根從子敬移。森然一筆起，暖若八分披。卷葉輕于觳，抽枝弱比絲。映花風(fēng)獨轉(zhuǎn)，拂草露俱垂。細細分龍節(jié)，輕輕洗玉肌。生來鳳尾貴，不怕雀頭癡。影落屏風(fēng)小，香傳榮幾遲。恰添承旨石，同上伯英池。專室居何愧？登床賞自奇。地依蕭寺好，人在晚晴宜。擢彼東南秀，珍逾十二時。品題無與可，篤好有羲之。北館承家學(xué)，南宮得畫師。綠窗窺窈窕，紅燭照參差。蘭墨傳新樣，魚箋寫折枝。好將端獻筆，追取順陵碑?！眳侵M維鶚，太倉人。佳句尚多，僅錄其吉光片羽者，不料其即赴玉樓也。陳生五策，博引群書，兩主試愕然不知來歷。余爾時年少氣盛，語侵主司，以故愈不得售；亦其命運使然耶？有《哀兩生》詩，存集中。 一〇 常熟王陸提，字介祉，瘦長骨立，兩眸熒然。家貧母老，又遭馮敬通之厄，客死長沙，年三十二。其詩清麗?！短K臺紀事序》云：“仆本恨人，尤希好事。趁蘭膏之余焰，述花月之新聞。則有參佐名流，弘農(nóng)妙裔。王昌居處，跡近金堂；韓壽來時，香通青瑣。墻頭一笑，秋風(fēng)客鉆穴相窺；枕畔五更，夜度娘鑿壞而遁。不須青鳥，為約佳期；何必玄駒，始諧歡夢。手提金縷，逾沓冒以聲希；懷落鈿釵，胃流蘇而影亂。輕攏屈戍，潛由顧愷之廚；反合倉瑯，永匿梁清之洞。遂致空閨大索，徒勞阿母閱門；鄰壁旁求，共訝彼姝履闥。倘屬無妻之牧犢，或易牽絲；偏為有婿之羅敷，難收覆水。霧生三里，葉不翳蟬；風(fēng)掛一帆，花終戀蝶。可憐月姊，隨蟾魄以俱奔；詎耐冰人，賦鼠牙而作訟。謀成秘計，大都鸚鵡之禪；下得官符，不是鴛鴦之牒。悵三生兮永別，未消圓澤之煙；縱九死以無辭，難覓茅山之藥。是則煉媧皇之石，莫補離天；彎后羿之弓，長仇怨日者矣。嗚呼！人生行樂，難禁贈芍遺椒；我輩鐘情，未免焚芝嘆蕙。觸哀弦于舊軫，儂亦情狂；戒覆轍于前車，卿休放誕。不逢白傅，誰裁《長恨》之歌？為語雙文，我作《會真》之記?！痹娫疲骸皷|風(fēng)如夢春如畫，蘿蔓須扶薇待架。黃雀飛飛鏡檻邊，班騅得得樓欄下。綠楊門巷是兒家，青粉墻高隔亂鴉。惜艷羞窺留影鏡，耽閑懶逐斗風(fēng)車。柔懷脈脈慘幽獨，少小紅絲曾系足。蕭史遲吹引鳳簫，馬卿忽奏《求凰曲》。尋常聲息互知聞，促漏遙鐘兩斷魂。側(cè)帽望殘窗竹影，抽釵劃遍砌苔痕。蓬萊咫尺休嗟遠，絆縹輕裙便往返。曉把豪犀故剔梳，宵捫了鳥還加鍵。懷中轉(zhuǎn)側(cè)掌中檠，殷茜難描婀娜形。蛤帳霞光猶恍忽，蜃窗日彩更晶熒?？坦嵌魍z漆洽，迷藏秘戲貪嬉狎。連天夢雨罨陽臺，平地風(fēng)波生楚峽。無端阿母喚匆匆，卷幔披帷室是空。鸚鵡攪翻脂盈粉，貍奴搔亂繡床絨。侍兒尋覓爭牽惹，瞥見微光抽替聞。間道斜通鳥鼠山，頹垣近接鴛鴦社。防閑始悔未周遭，直待亡羊與補牢。瓜字分明慚碧玉，藕絲宛轉(zhuǎn)怨金刀。多生久作雙飛侶，豈忍禁持別離苦？攜手潛登范蠡舟，齊眉共寄梁鴻廡。夭桃已放出墻枝，元稹從題《決絕詞》。無奈鴆媒偏作惡，不容雁婿永追隨。訴牒倥傯控花縣，狐城兔窟征求遍。里胥排日計郵簽，亭長分程馳驛傳。替戾岡旋劬禿當，可憐屈體受銀鐺。淋鈴雨泣紅顏婦，貫索星臨白面郎。鍘誓從今消舊寵，刀環(huán)約在要離冢。馱金縱許贖文姬，化玉何時見韓重？君不見：雪絮漫空揚作塵，沾衣拂幌總前因。柳枝逸去樊娘嫁，我亦情傷潦倒人?！薄读繇殹吩疲骸皾u看郁郁復(fù)離離，忍遣芟除累剃師？潘鬢見來增老態(tài)，飛胡學(xué)得憶兒嬉。依稀草活抽芽日，仿佛花殘露蒂時。猶自堪摩未堪捋，免教人把彥回嗤?！薄皩袤w風(fēng)懷夢里春，鬃鬟羞憶嚙妃唇。好陪覓句拈髭客，休對熏香菇面人。青縷細含微見影，紫珍才展便傷神。從渠長到星星日，敢向中涓戲效顰？”詠《題名錄》云：“倚棹向通津，紅箋哄市塵。買時慚啟齒，展處暗傷神。千佛名經(jīng)錄，三生慧業(yè)因。未看先鄭重，回視更逡巡。幾輩曾盟笠，伊誰是積薪？名場驚絕跡，號舍記比鄰。藥銚相依切，風(fēng)檐問訊頻。獨憐叉手客，未遇點頭人。何敢輕余子？徒教怨不辰！窮通知有命，俯仰總嫌身?！薄秾O園剪牡丹歸》云：“尋春閑訪野人家，扶醉歸來日未斜。買得扁舟小于葉，半容人坐半容花?！逼渌纾骸堵涿贰吩疲骸绑A使再來休問信，美人已嫁莫相思?！薄缎踊ā吩疲骸伴_當落日憐微倦，嫁與東風(fēng)恐不甘?！薄杜汲伞吩疲骸罢`書因想得，微倦覺眠佳?！苯殪砗米鳠o題詩，如：“衣上石華新唾跡，帳中霞彩舊豐神?！薄暗菈Σ幌晖?，展畫誰甘百日呼?！比苏V其輕薄，則云：“畢竟《閑情》累何德？不言惟有息夫人！” 十一 常州李檢討英，字芋圃，余甲子科所得士。為人醇古淡泊，一望而知為君子。年老乞歸，掌教六安州，過隨園，宿十日去，竟永訣矣！卒無子?！稓w雁》云：“清秋雁聲落屋檐，春早急去程期嚴。此邦之人非汝嫌，高飛冥冥去且僉。稻粱雖謀退亦恬，江湖暑濕難久淹。吁嗟物性尚避炎！”《春深》云：“春深淹久客，門掩即山家。悶遣攤書坐，吟耽倚杖斜。晚風(fēng)敲徑竹，微雨潤窗花。不覺蒼苔暗，深林已暮鴉?！薄镀帯吩?；“僻處無喧囂，閑中耐寂寞。一卷味可耽，雙屐懶不著。荏苒春將殘，東風(fēng)卷羅幕。庭前碧桃花，遲開亦遲落?！?/P> 十二 丙辰在都，詩人大會。有常州儲君師軾、字學(xué)坡者，年最長，為坐中祭酒。后三十年，會試出余門生李英名下，選作校官，監(jiān)鐘山書院。久不來見。余與莊君念農(nóng)先往，大呼而入，曰：“太老師來捉小門生矣尸彼此大笑。招飲隨園。見贈云：“廿年名姓達安昌，應(yīng)許彭宣到后堂。問字久辭松徑杳，傳觴重嗅竹林香。樓臺近水千層曲，草木連山一帶長。只恐征書來北郭，未容老住白云鄉(xiāng)。”“高筑天風(fēng)百尺樓，憑欄懷古意悠悠。聲詩不墮開元后，法物還從宣政收。借箸風(fēng)生磨盾鼻，讀與某將軍書。登山云起遂菟裘。中林猿鶴無猜忌，繞樹銀燈蠟屐游?！弊?，無子。詩多散失。 十三 杭州潘涵，字宇情，宰六合，以循吏稱。兩子早卒，家竟絕嗣；甚矣，天道之難知也！僅錄其《隨園小集》云：“安住林亭遠放舟，境隨人轉(zhuǎn)水隨鷗。好山剛近長江口，老屋深藏大樹頭。叱馭原同招隱別，買園先為種花愁。解還墨綬銅章貴，換得繁英與素秋?！薄跋忝豕陲嫸汲?，壯志空山踽踽行。陶令獲田償酒債，敬姜操績伴書聲。漁童歌好垂絲聽，長者車來拂袖迎。一片倉山梅影水，回頭還比玉堂清?！薄拔魍け遍慷逢@干，閣引天風(fēng)獵獵寒。舊約飛魚傳去杳，新詩走馬借來看。風(fēng)生咳吐追唐調(diào)，禮失威儀謝漢宮。笑我熱中心未死，偷閑來弄釣魚竿?！?/P> 一四 同年許朝，字光庭，常熟人。詩似放翁，歿后家無繼起者。錄其佳句云：“泉礙石流無意曲，草經(jīng)霜隕不須芟。”“倚床愛就肱邊枕，照鏡貪看背后山?！薄暗迷卤慵堰€值望，是山都好不須名?！薄邦A(yù)思煮雪壚先辦，不會裁花譜借抄?！蔽逖匀纾骸恫◎叀吩疲骸懊呱成钣杏?，嚙草懶無聲。”《山村》云：“峰亂向人涌，泉分界石流?！庇郑骸爸鄹舻虛伟肼陡荨?，七字亦佳。 一五 蘇州周鈺，字其相，相遇于江雨峰家；蒙一見傾心。每過蘇州，必主其家。家道甚豐，而性嗇且傲，卒無子；以葬親故，墜水死。見贈云：“零亂花飛又一年，思君時間北來船。隨園清夜三更月，應(yīng)照幽人獨自眠?！薄翱找鲌鲛健栋遵x》詩，往事傷心不可思。南國至今悲賈誼，為他偏值圣明時?！痹仭堵浠ā吩疲骸苞L從此日空啼樹，人到明朝懶上樓?！?/P> 一六 張長民秉政，予表侄也。父灝，官侍讀學(xué)士。長民十五舉京兆，三十夭亡。送余出都云：“芙蓉雙闕致君身，誤逐飄風(fēng)落九曼。丹穴有天翔鳳鳥，金羈何術(shù)擾麒麟？關(guān)前候吏覘青犢，江介行舟蕩白蕷。此去未須憐左授，下方欲識謫仙人?！?/P> 一七 史梧岡進士，名震林，湛深禪理，半世長齋。知余不喜佛，而愛與余談，以為頗得佛家奧旨。余亦終不解也。記其《觀荷》云：“露折朱霞裹旭開，凄涼心付蓼花猜。銀河正曬天孫錦，風(fēng)雨欺香禁早來。”“蕊綻華峰斗錦年，序班宜在牡丹先。攜琴笑坐如船藕，去訪蓬萊海外天?！蔽鄬裕骸靶扌袩o他慕，只求免入輪回，少認世間無數(shù)爺娘耳尸 一八 閩人劉南廬，名芳，貌若枯僧，以布衣云游；所到必棲深山古剎，受群僧供養(yǎng)。問何不還鄉(xiāng)，笑而不答。晚年卒于通州之狼山。群僧為葬于駱右丞墓側(cè)，置石碣焉。丁丑九月宿隨園，見贈七律，僅記中二聯(lián)云：“安仁尚有栽花興，孟博全無攬轡心。水影到窗知月上，松風(fēng)攪枕信秋深?！薄督股奖苁睢吩疲骸扒д珊闈恍〔?，乘危逃暑到僧寮。衣沾濕翠晴猶滴，榻拂涼云午不消。壓檻有天連水閣，開門無路入塵囂。濁醪我欲酬高隱，千古幽魂未可招?！薄锻吖偎隆吩疲骸巴吖偻咂品饛]荒，三絕空懷舊講堂。曲徑云深僧笠重，閑門花落客鞋香。行經(jīng)河畔聞簫鼓，坐近臺邊想鳳凰。吊古一尊沽未至，煙鐘風(fēng)磬立斜陽。”《軍山夜坐》云：“星辰夜影窗間落，江海秋潮枕上生?！?/P> 一九 湯西崖少宰，幼有美人之稱。其幼子名學(xué)顯，戊寅見訪，長身玉立，想見少宰風(fēng)儀。有《慧山》二首云：“九峰郁云根，蜿蜒羅青蒼。夤緣入幽磴，長史舊草堂。只今法象空，寶幡馴鴿翔。葉落拂床塵，花放見佛光。癯僧不談禪，哦詩草木香。孤意與俱永，隨在如坐忘。”“颯灑林風(fēng)生，寒空弄清樾。山禽隔葉鳴，好音聞不絕。訪碣剔煙蘿，釵腳半磨滅。蝶老抱秋花，松疏漏涼月。際此孰含毫？秀采芙蓉發(fā)?！?/P> 二〇 李嘯村最長絕句，人有薄其尖新者；不知溫子升云：“文章易作，逋峭難為。”若嘯村者，不愧逋峭矣！其《泰州舟次》云：“煙汀月暈影微微，辦得宵衣草上飛。垂發(fā)女兒知蕩槳，不辭風(fēng)露送人歸?！薄兑狗杭t橋》云：“天高月上玉繩低，酒碧燈紅夾兩堤。一串歌喉風(fēng)動水，輕舟圍住畫橋西。”《廢園》云：“誰家亭院自成春？窗有莓苔案有塵。偏是關(guān)心鄰舍犬，隔墻猶吠折花人?！薄肚嘞吩疲骸胺蹓?jīng)掃落花塵，一帶樓臺樹影昏。雨細風(fēng)斜簾未卷，縱無人在亦消魂。”《卻人寫真》云：“有影正嫌無處匿，不才尚覺此身多?！贝耸菄[村最佳詩；而歸愚《別裁集》只選《上巳憶白門》一首，云：“楊柳晚風(fēng)深巷酒，桃花春水隔簾人。”不過排湊好看字面，最為下乘。舍性靈而講風(fēng)格者，往往舍彼取此。 二一 白太傅云：有唐衢者愛其詩，亡何唐死；有鄧訪者愛其詩，亡何鄧死。吾于金陵，得二人焉：一金光國，一高步瀛。詩筆超雋，受業(yè)未及三年，俱死。金之詩，惟存《祝壽》數(shù)章。高有《未灰稿》二編?！锻泶骸吩疲骸鞍倩ㄩ_落草芊芊，杰閣層樓白石邊。埋沒春光全是雨，初長天氣卻如年。客來未慣驚雛燕，人到無愁愛杜鵑。榮幾一燈三徑晚，垂簾影里是茶煙。”七絕云：“風(fēng)刀瘦剪綠楊絲，一路芳菲落日時。山曲不妨隨徑轉(zhuǎn)，隔云早見酒家旗?！薄办o里消磨墨數(shù)升，封書遠問作詩僧。尋君曾到聞鐘后，流水村橋照蟹燈。”佳句云：“不是近霜偏愛菊，要需時日始看梅?！薄盁舴菆笙不幗Y(jié)，人慣離家夢轉(zhuǎn)無?！薄巴舜呱像R，臨水廢觀魚?！薄懊枯斖鹾螅咏K避周前。”皆有精心結(jié)撰，不入平淺一流。 二二 紹興布衣俞楚江，名瀚，久客京師；金少司農(nóng)輝，薦與望山相公。公稱其詩有新意，卒無所遇，賣藥虎丘而亡。《登九龍山遇雨》云：“浮生徒碌碌，冒雨渡寒津。策馬山頭過，云橫不讓人。”《偶成》云：“安貧求自寡，書劍漫相從。且筑數(shù)椽屋，將為一老農(nóng)。亭空云可貯，院小樹還容。居近開元寺，臥聽清夜鐘?！薄敖滹嬙虿。迤炷苏?。忙酬花事畢，閑養(yǎng)睡魔驕。霜色歸蓬鬢，秋聲上柳條。竹爐茶未熟，一縷細煙飄。”他如：“誰與吾來往？西山一片云?！薄傲胗唢L(fēng)勸舞，鳥歌未和雨催歸。”俱有意趣。 二三 儀真諸生張日恒，受知梁瑤峰學(xué)使，寫詩一冊，屬尤貢父先容，將來見余；呼舟未行，以暴疾亡，年未三十。冊書《山中早春》云：“不知芳信轉(zhuǎn)，但覺鳥聲和。倚檻聽溪水，紆行繞竹坡。池香生草細，樹暖著花多。雅意春風(fēng)愜，還應(yīng)倒白鹺?！薄肚嗌绞仫L(fēng)》云：“野戍依沙岸，孤帆守客涂。勞心虛悵望，終夜戀菰蘆。江影時明滅，星光乍有無。曉風(fēng)狂不定，神女弄波珠?！薄督钫吩疲骸澳隙级嗯f第，江令最知名。長板雙橋合，青溪一水迎。仙臺回騎杳，高樹晚鳩鳴。悵望城東路，年年春草生。” 二四 杭州宋笠田明府，名樹谷，宰蕪湖，有賢聲；罷官再起，補陜西兩當縣，過隨園一宿而別。聞為甘肅案，謫戍黑龍江，年近七旬，恐今生未必再見。幸抄存其詩。《立秋柬顧孝廉》云：“前宵白雨昨清風(fēng)，爍石炎威轉(zhuǎn)眼空。萬竅商聲先蟋蟀，一年落葉又梧桐?；ㄩ_涼夜香偏久，吟入秋來句易工。為報湖頭二三子，好修游屐理詩筒。”《獨步凈業(yè)湖》云：“風(fēng)吹堤柳綠斜斜，凈業(yè)湖波亂似麻。京國清明初斷雪，故園二月已飛花。青簾易買三升酒，白乳空思七碗茶。日暮一行飛雁落，知渠曾否過吾家？”《山村小步》云：“如此春光不自持，寬鞋短策步來遲。得時花柳有矜色，入畫云山無定姿。佳節(jié)放閑村學(xué)散，豐年預(yù)兆老農(nóng)知。日斜碧水橋頭坐，何處餳簫向客吹？”《出京留別》云：“六年燕市聚游蹤，酒席歌場處處同。一夕西風(fēng)人去遠，便從天上望諸公?！薄秾υ隆吩疲骸肮鸹ㄍピ和盹L(fēng)輕，簾卷西窗看月生。只費一鉤懸樹杪，已教秋思滿江城。”《盆梅》云：“數(shù)枝也復(fù)影橫斜，惹得羈人鄉(xiāng)夢賒。拋卻西溪千樹雪，瓦盆三尺看梅花?！薄渡教灵e步》云：“疏狂猶記少年時，幾處歌場斗雪詩。今日舊游零落盡，酒痕只有故衫知?！薄八拼孙L(fēng)光絕可憐，相攜朋好踏春煙。怪他楊柳舒青眼，只向長街看少年。”《紅花埠題壁》云：“六年京國夢江城，此是江南第一程。為算還家多少事，昨宵枕上聽三更?！薄读痔幨磕埂吩疲骸皫r居尚恨云常出，世事惟余詩未刪。”《僧舍》云：“新花倚石儼相待，古佛候門如欲迎?！薄督夹★嫛吩疲骸帮L(fēng)吹池水干何事？人映桃花憶此門。”笠田詩甚多，子又年幼，慮其散失，故再錄其詠《屋上草》云：“秋雨積我檐，秋草繁我屋。分行隨瓦溝，踞勝等山麓。得天雖有余，資地苦不足。踐踏幸免加，滋蔓遂逞欲。率爾占萬間，偶然余一角。下止駭飛鳥，仰望饞奔犢。垂垂映垣衣，密密成翠幄。高先偃疾風(fēng)，柔能格響雹。慣被炊煙遮，不受樵采辱。鴟吻日以藏，龍鱗日以駁。省牽蘿補苴，代索絢約束。寧肯事剪除，留作百花褥?！?/P> 二五 孤甥陸建與香亭弟同受詩于余，而建早亡。余已梓《湄君集》行世矣。其弟忻，年未及冠而夭。詠《小滄浪》云：“十里橫塘路，船搖明月春。鴛鴦相識否？前度采蓮人?！薄洞耗骸吩疲骸耙鞔皶冹o獨徘徊，綠上疏簾認翠苔。忽見飛花三兩片，回風(fēng)舞過小溪來?！薄堵浠ā吩疲骸皞簾o奈落花紅，夾在《離騷》一卷中。葬汝自憐非玉匣，開書到底見春風(fēng)?！?/P> 二六 湖州進士沈瀾，字惟涓，詩近皮、陸，人多輕之；然典雅處，不可磨滅?！都膽押驾榔帧吩疲骸靶菹蚪稅潽毿眩嗌劫儒糠Q閑庭。枕函自秘《螂娛記》，農(nóng)社還修《耒耜經(jīng)》。小艇瓜皮乘月泛，清歌菱角隔簾聽。朝衫拋卻饒幽興，好伴維摩著素屏。”“步臊經(jīng)過屢結(jié)趺，同床各夢一悲吁。謂舉陽馬事。篷窗聽雨都元敬，酒郡移官張藐姑。琴作家資空送別，鶴分俸料耐償逋。偶耕他日期相訪，穩(wěn)臥瓜牛號野夫?！?/P> 二七 丹徒朱竹樓《懷人》云：“何處飛來殘笛聲？西窗月落鳥爭鳴。誰言夏夜夜偏短？萬里夢回天未明?！?/P> 二八 蘇州汪縉，詩學(xué)七子?！队务仿 吩疲骸靶菨M天壇河瀉影，月離海嶠樹生煙?！薄稐肌吩疲骸霸坡翊筵址馇貥?，雷劈陰崖見禹碑?！币矣锨镩潱z才不錄，遽登舟歸。余聞之，急往見學(xué)使彭公蕓楣。公謙云：“某在此衡文三年，得毋有人怨我乎？”答曰：“有?！迸眈斎蛔兩?。余笑曰：“公毋驚也。詩人汪大紳，公不許其入場。何也？”彭更駭云：“此某所拔歲考案首也，豈有遺才不取之理？”余云：“渠已買舟歸矣。”乃手書其名，補付提調(diào)，而遣人追之；時已八月初七日矣。傍晚汪到。見謝詩云：“業(yè)已湛盧歸越國，忽蒙追騎喚王孫?！?/P> 二九 考據(jù)家不可與論詩。或訾余《馬嵬》詩，曰：“‘石壕村里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斎召F妃不死于長生殿?！庇嘈υ唬骸鞍紫闵健堕L恨歌》‘峨嵋山下少人行’，明皇幸蜀，何曾路過峨嵋耶？”其人語塞。然太不知考據(jù)者，亦不可與論詩。余《錢塘江懷古》云：“勸王妙選三千弩，不射江潮射汴河?！被蝣ぶ唬骸八问叶笺?，不可射也?！庇嘈υ唬骸板X謬射潮時，宋太祖未知生否。其時都汴者何人，何不一考？” 三〇 唐相陸層云：“士不飲酒，已成半士。”余謂：詩題潔，用韻響，便是半個詩人。 三一 蕪湖洪進士鑾，以“江山好處渾如夢，一塔秋燈影六朝”句馳名。沈歸愚愛其“夕陽無近色，飛鳥有高心”二句。余道不如“窗邊落微雪，竹外有斜陽”之自然也。七言云：“人居客館眠常早，家寄空書寫最難?！?/P> 三二 壬戌秋，余補官江寧，途逢豫長卿，以弟子禮見。其人修潔自好，以《詠簾波》為戴雪村先生所賞。詩宗溫、李。其《秦淮曲》云：“燈船歌吹酒船遲，天鼓聲閑唱《柘枝》。石上暗潮嗚咽語，無人解拜侍中祠?！笨芍^曲終奏雅矣。詠《竹床》云：“微吟留枕席，殘夢入瀟湘?！?/P> 三三 癸未四月，京口程君夢湘同游焦山，一路論詩；渠最心折於吾鄉(xiāng)樊榭先生，心摹手追，幾可抗手。有絕句云：“昨宵忘記下簾鉤，吹得梅花滿竹樓。五夜蘭衾清似水，夢涼酒醒雪盈頭?！薄对陔S園賞海棠》云：“隔著紫玻璃一片，夕陽紅得可憐生?！庇衷唬骸半鼥V月色溫馨酒，錯認釵鈿列兩行?！眴韬?！有才如此，宰湘陰未二年，以事罷官。《口號》云：“舌在猶生路，詩多即宦囊?！备λ氖畾q而死，惜哉！然《松寥山房集》四卷，頗足不朽。君字荊南，天資絕高，好吟詩，畏作時文。壬午鄉(xiāng)試，向家人詭云入闈，乃私匿隨園數(shù)日，為余斟酌詩集，頗受其益。 三四 尹似村詩，雖經(jīng)付梓，而非其全集也。集外佳句云：“鵲非報喜何妨少，雨縱澆花也怕多。”“欲穿竹筍泥先破，才放春花蝶便忙?！薄八コ幊胤酪箖?，春生布被藉爐溫?！薄百I將花種分兒女，試驗誰栽出最多。”《接尚方伯書》云：“惹得妻孥來笑我，柴門那說沒人敲。”數(shù)聯(lián)可謂專寫性情，獨近劍南矣。 三五 甲午二月，予過真州南監(jiān)，掣張東皋招觀并頭牡丹。一時作詩者，無不以二喬為比；獨楊鯤舉二句云：“似承周、召桃夭化，絕勝漁陽麥兩岐。” 三六 古名士半從幕府出，而今則讀書不成，始習(xí)幕，此道漸衰。猶之古稱秀才，楊素以為惟周、孔可以當之；非若今之讀時文諸生也?？滴酢⒂赫g，督撫俱以千金重禮，厚聘名流。一時如張西清、范履淵、潘荊山、岳水軒等，皆名重一時。范詩最清，無從訪覓。只記西清《過潯陽》云：“潯陽江上客，一歲兩經(jīng)過。去日梅花好，歸時楓葉多。櫓聲搖夜月，帆影落晴波。為向山僧問：塵容添幾何？” 三七 楊蓉裳金陵鄉(xiāng)試，偕舅氏顧公斗光來。顧長不滿四尺，而詩筆特佳。仿鐵崖《詠史樂府》，《伏生女》云；“坑不得閫內(nèi)儒，燒不得腹中書。伏生父女皆口授，典謨訓(xùn)誥如其初。吁嗟伏生女！強記人不如。”《漂母》云：“哀王孫，在淮陰，一飯之恩如海深。哀王孫，不求報，千金之贈不可少。千金容易一飯難，沛公家有轢釜嫂?！?/P> 三八 吾鄉(xiāng)王麟徵秀才，名曾祥，工古文，不甚作詩，而五言獨工。如：“星芒林際大，雪滴晚來疏?！薄段磕陈涞凇吩疲骸霸f捐金能市馬，俄聞買櫝竟還珠?！?/P> 三九 山右王峨園先生名師，為江蘇方伯；為巡撫安公所劾，奪職歸。余時宰江寧，賦詩送行云：“他日終為黃閣老，此時權(quán)作白云夫。”公回廊留月久；中庭老樹閱人多。” 四〇 蘇州劉潢，字企山，有清才，與顧景岳齊名。嘗因召試，來隨園。貌瘦而弱，旋以瘵亡。僅記其《晚步》云：“缺月依橋斷，孤云背郭流?！?/P> 四一 明鐵崖孝廉，性骯臟不羈，年四十早亡。其兄竹巖為誦其《落花》云：“薄命誰憐傾國色？受風(fēng)偏是最高枝。”《贈友》云：“空腸得酒生芒角，交友因人判淺深?！?/P> 四二 己未年，余乞假歸娶，見呂觀察守曾于完顏臬使署中。讀其《松坪集》，樂府最佳。如云：“雨雪思見睨，觀去淚如霰。來時笑相迎，啼時歡不見。夏日冬之夜，猶有旦暮時。與郎情難滿，如醑釃漏卮?！薄兜窃粕健吩疲骸笆瘡綆f巖花氣紛，偶乘余興送斜曛。不知絕壑何人嘯，遙帶鐘聲入暮云?！蔽炊?，署布政使，以盧案受內(nèi)臣周內(nèi)，憤而雉經(jīng)；非其罪也。 四三 洞庭山人蔣愚谷喜吟詩，致貧其家，以瘵疾亡。其《成仁庵》云：心安靜看閑云過，地僻渾忘夏日長。”《虎丘》云：“鳥棲深樹斜陽影，風(fēng)過虛堂貝葉聲?！庇薰让縼黼S園，往往有匆遽之色。死后，予挽聯(lián)云：“生為誰忙，學(xué)業(yè)未成家已破；死虧君忍，高堂垂老子初啼?！?/P> 四四 余知江寧，過觀象臺，見有題壁者云：“草色荒臺過雨遲，短墻古柏暮云垂。桃花紅引游人去，獨自斜陽讀斷碑?！眴栔恕?，乃嘉興夏培叔名復(fù)森者所題。因聘修志書。耳聾興豪。一日，從嘉興還金陵，告余曰：“家中手植老梅一本，去冬為僮所伐，乃吊之云：‘老梅移種廿余載，客里歸看已作薪。無復(fù)橫斜舊時影，負他多少后來春?！薄肚鼗聪募吩疲骸鞍砑娂娸d酒卮，有箏琶處過船遲。一河風(fēng)月無人管，都付橋南楊柳枝?！蓖龊?，歸里卒。相隔三十余年，聞其子鼎，中庚子副車。余感詩人有后，為之狂喜。 四五 沈歸愚選本朝詩，不知杭州王百朋，幾有遺珠之嘆。余告之曰：“百朋，諸生，名錫，毛西河高弟子也。有《嘯竹軒集》?！薄稛o題》云：“燈暗頻疑虛室響，衾多不敵半床寒?！薄敖疳樔胩幮木阃?，素線添時恨共牽?！苯杂嘤讜r所熟誦句。其子厚齋與余鄰居交好，和余《落花》云：“乍驚彼美從天降，直覺斯文掃地來?！庇嘤X不祥，果一第而卒。厚齋名風(fēng)淳。 四六 人但知商寶意先生以詩名海內(nèi)，而不知其弟名書、字響意者，亦詩人也。作貴州吏目。有《消夏吟》云：“雨后壑全響，日中崖半陰。壤檐蛛網(wǎng)結(jié)，嘉樹雀巢深。永日無公事，閑居有道心。短衣隨意著，涼意滿衣襟?！庇郑骸傲聼o三伏，一朝有四時?！薄胺涑伯斘玺[，蚓壤趁涼歌?！闭婺軐懬酗L(fēng)景。 四七 唐人詩中，往往用方言。杜詩：“一昨陪錫杖?！薄耙蛔颉闭?，猶言昨日也。王逸少帖：“一昨得安西六日書。”晉人已用之矣。太白詩：“遮莫枝根長百尺?！薄罢谀闭?，猶言盡教也。干寶《搜神記》：“張華以獵犬試狐。狐曰：‘遮莫千試萬慮，其能為患乎？”’晉人亦用之矣。孟浩然詩：“更道明朝不當作，相期共斗管弦來?！薄安划斪鳌闭撸q言先道個不該也。元稹詩：“隔是身如夢，頻來不為名?！薄案羰恰闭?，猶云已如此也。杜牧詩：“至竟薛亡為底事？”“至竟”者，猶云究竟也。 四八 《古樂府》：“碧玉破瓜時?！被蚪庖詾樵率鲁鮼?，如瓜破則見紅潮者，非也。蓋將瓜縱橫破之，成二“八”字，作十六歲解也。段成式詩：“猶憐最小分瓜日。”李群玉詩：“碧玉初分瓜字年。”此其證矣。又詩中用“所由”者，蓋本《南史·沈炯傳》。文帝留炯曰：“當敕所由，相迎尊累?！币唤庖詾橹菘h官，一解以為里保。又，和凝詩：“蝤蠐領(lǐng)上訶梨子?！比硕嗖唤?。朱竹詫曰：“訶梨，婦女之云肩也。”呂種玉《言鯖》云：“祿山爪傷楊妃乳，乃為金訶子以掩之?；蛟萍唇裰ㄐ亍！?/P> 四九 偶讀馮益都相公集，有《吊明季楊、左二公》詩，云：“忠魂莫再傷冤抑，今日猶能廑圣衷?！毕伦ⅲ骸懊娣钍プ嬖疲骸妓烙谕⒄龋撬烙讵z也。”’ 五〇 相傳世有空青，人無瞽目。其真者，余未之見也。惟南蘭張?zhí)斐丶也匾活w石巔，趾僅寸許，面帶波痕，光彩空靈，中伏一兔。兔腹下藏銀母漿，搖蕩有聲。據(jù)云：其先人得自海上，傳家已三世矣。同年儲梅夫太史題七古云：“白云縹渺太素含，波光隱現(xiàn)細浪蹙。入水能教霞彩生，舟行怕有饞龍逐。”《博物志》：龍嗜空青燕肉。 五一 海鹽馬世榮，字煥如，墨林觀察之祖，與陸稼書先生交好。所著詩集，有《白生歌》云：“白生者，蛇精也，化美男子，為錢千秋孝廉所狎。孝廉謫戍出塞，白與偕行，情好綢繆。后遇赦歸。錢官司李，白以手帕托錢求張真人用印，事破受誅。乃乞錢以玉瓶裝其骨，道百年后，可仍還原身。”事甚詭誕。而馬乃理學(xué)人，非誑語者；惜詩有百韻，不能備錄。 五二 蘇州老紅豆惠周迪先生有句云：“花浮小盞三投酒，乳撥深爐七品茶?！比艘伞捌咂贰碑斒恰捌咄搿敝`。余曰：非也。金人七品官，才許飲茶，事見《金史》。惟“三投酒”未詳所出，或是“三辰酒”之訛。先生有《香城驛》一絕云：“縵田乘雨破春耕，落日柴車帶犢行。繞屋馬通高一尺，地名還自號香城。” 五三 桐城二詩人，方扶南與方南塘齊名。魚門愛扶南。余獨愛南塘；何也？以其詩骨清故也。扶南苦學(xué)玉溪、少陵兩家，反為所累，夭閼性靈。南塘如：“風(fēng)定孤煙直，天遙獨鳥沉?！薄耙虺蓖ü揽停羧斠姖O燈。”“閏年入夏花猶在，積雨逢晴草怒生。”皆扶南所不能。至于“無意懷人偏入夢，未報恩門羞再入”，其妙在真。又：“清風(fēng)時一來，悠然復(fù)徐歇。”真陶詩之佳者。 五四 顧俠君先生選《元百家詩》，夢有古衣冠者數(shù)百人，拜而謝焉。杭州嚴曙聲娘贈云：“但見三吳書板盛，不知十載選樓忙。”王介眉撰《通鑒》，成而未梓。儲梅夫贈云：“二十一史加前明，王郎鏤板胸中行?！?/P> 五五 凡詠險峻山川，不宜近體。余游黃山，攜曹震亭、江鶴亭兩詩本作印證。以為江乃巨商，曹故宿學(xué)；以故置江而觀曹。讀之，不甚慊意，乃擷江詩，大為嘆賞。如：《雨行許村》云：“昨朝方戒途，雨阻欲無路。今晨思啟行，開門滿晴煦。雨若拒客來，晴若招客赴。山靈本無心，招拒詎有故？”又曰：“非是山行剛遇雨，實因自入雨中來?！苯杂忻罹场！对坪！吩疲骸鞍自频购：銎戒仯逶馔掏?。風(fēng)帆煙艇雖不見，點點螺髻時有無。一笑看（按：“看”字據(jù)民國本加。）塵中，局縮轅下駒，曷不來此登斯須？垣遮瓦壓胡為乎？”《云谷》云：“領(lǐng)妙如悟禪，搜秘等居讎?？瓷降檬欠?，善刃無全牛。”其心胸筆力，迥異尋常。宜其隱于禺莢，而能勢傾公侯，晉爵方伯也。卒無子，年逾六十而終。嗚呼！非余與交四十年，又誰知其能詩哉？ 五六 正喻夾寫之詩，前已載數(shù)條矣。茲又得黃莘田《驟冷》云：“今日蒙茸昨締絡(luò)，炎涼只在一宵中。”闡乘僧《園上》云：“縱教吹出桃花去，自有山風(fēng)吹送回?！蓖踉啤渡仙叫小吩疲骸案以崎啔v多艱苦，最好峰巒最不平?！?/P> 五七 閩中鄭蘭州太守《無題》云：“此身愿化催歸鳥，到處逢人苦勸歸?！庇喾缕湟猓R人致仕云：“我是嘉賓慕高隱，喜人歸勝自家歸?！编嵱旭夡w自序云：“羊叔子不如銅雀妓，雖近于諧；卓文君得嫁馬相女口，尚嫌其晚?！?/P> 五八 合肥才女許燕珍《元夜竹枝》云：“鰲山煙火照樓臺，都把臨街格子開。椒眼竹籃呼賣藕，金錢拋出繡簾來?！鳖}余三妹素文遺稿云：“彩鳳隨鴉已自慚，終風(fēng)且暴更何堪？不須更道參軍好，得嫁王郎死亦甘?！眴韬簦“嗍稀度宋锉怼?，原有九等。王凝之不過庸才中下之資，若妹所適高某者，真下下也。燕珍此詩，可謂“實獲我心”。 五九 同年錢文敏公維城，在都時所居綠云書屋，陳乾齋相國之故宅也。公女浣青，有詩才，與婿崔君龍見、弟維喬、戚里莊君忻、管君世銘五人倡和。宅有古桑，綠陰毿毿，映一畝許；視其影將逾屋，則公必退朝。各呈詩請政，公欣然為甲乙之。有《鳴秋合籟集》兩卷，真公卿佳話也。余嘗戲之曰：“唐、虞之際，于斯為盛；有婦人焉，四人而已。”諸君詩不能備錄，惟摘浣青《通天臺》云：“當涂代漢逾百年，銅人之淚流作鉛。移經(jīng)灞水亦傷別，回頭立盡東關(guān)煙?！薄度A清宮故址》云：“新臺之水古所恥，老奴遂為良娣死。盛衰轉(zhuǎn)眼五十年，始知李嶠真才子?！?/P> 六〇 余甲子科從沭陽就聘南闈，過燕子磯，見秦秀才大士題詩壁上，有“漁火真疑星倒出，鐘聲欲共水爭流”之句，心甚異之。次年，奉調(diào)江寧，秦以弟子禮見。見贈一律，中二聯(lián)云：“門生半為論文至，大吏都邀作賦還。玉麈清談時善謔，烏紗習(xí)氣已全刪?！庇柙抡n多士，拔其尤者，如車研、寧楷、沈石麟、龔孫枝、朱本楫、陳制錦及秦君等，共二十人，征歌選勝，大會于徐園。有伶人康某為余所賞，秦即席賦詩云：“秋云冪歷午陰長，舞袖風(fēng)回桂蕊香。忘是將軍門下客，公然仔細看康郎?！币蛔鵀橹忸U。余尤愛其《游秦淮》云：“金粉飄零野草新，女墻日夜枕寒津。興亡莫漫悲前事，淮水而今尚姓秦?！焙笾袪钤?，官學(xué)士。 六一 徐園高會時，余首唱一絕，諸生和者十九人。龔孫枝繪圖以記其勝。掛冠后，詩畫俱遺失，園亦荒圮。越四十年，有邢秀才作主人，葺而新之，求亭上對聯(lián)。余題曰：“舊地怕重經(jīng)，記當年絲竹宴諸生，回頭似夢；名園須得主，看此日樓臺逢哲匠，著手成春?！?/P> 六二 庚申在京，余與裘叔度同年同車遇雨。裘誦其師梁仙來太史一聯(lián)云：“飛雨不到地，輕煙吹若塵?！碧访麢C，雍正癸卯翰林，外出為令；高安相公薦鴻博，入都，與余相遇于琉璃廠書肆中。詠《桃花》云：“渾疑人面隱，下馬誤題門?！薄顿浖恕吩疲骸坝鞲杪曃坊?，選詞先唱《鎖南枝》。”《蹙篥》云：“老去還嗟耳力退，自吹羌管不聞聲。”《沙丘》云：“荊卿匕首漸離筑，可惜不逢祖龍三十六?！?/P> 六三 揚州江賓谷白首名場。余每過邗江，賓谷必呼子侄出見，曰：“余少時得見前輩某某，至今夸說于人。汝等不可與隨園先生當面錯過?！庇喔衅湟猓浧洹杜c弟蔗畦夜坐》云：“宵中更警嚴城柝，暑退人親小室燈?！薄抖纭吩疲骸笆＞丈兄劫p，凍蠅微觸紙窗聞。”詠《古梅》云：“乍見根疑石，旋驚雪作香?！闭崞杳Ｔ仭恶窂]雪》云：“穹廬雪，嚼復(fù)咽。氈毛已盡雪不歇，雪能冷骨不冷心，十九年來覺長熱。風(fēng)沙大地慘無春，只有手中之節(jié)凍不折。君節(jié)臣執(zhí)臣不辭，臣節(jié)君薨君不知。淚零紅雪吞不得，灑在茂陵松柏枝?！闭崞璐藤裰?，守徽州，俱有善政。所藏金石文字最多。 六四 余作《春寒》詩，黃星巖和云：“寒深疑歷誤，春久沒花知。”何士頤和云；“流細水初活，花遲春轉(zhuǎn)寬。，’ 六五 常州徐太史昂發(fā)，《上韓慕廬尚書》云：“佳士姓名常在口，好官階級不關(guān)心。”孔雩谷《贈龍明府雨樵》云：“有意憐寒士，無心媚長官?！眴韬?！古之人歟！ 六六 丙戌三月，余過京口，宿茅耕亭秀才家。庭宇幽邃，膳飲精妙，燈下出詩稿見示。余為加墨，記其佳句云：“鄰船通客語，虛枕納潮聲。”“千里月明天不夜，五更風(fēng)急海初潮?！薄豆偻さ郎稀芬唤^云：“細道繞平疇，時聽農(nóng)歌起?；仡^不見人，聲在禾麻里?！蔽磾?shù)年，秀才入詞林。丁酉鄉(xiāng)試，作吾鄉(xiāng)副主考。 六七 淮寧詩人黃浩浩《秋柳》云：“小驛孤城風(fēng)一笛，斷橋流水路三叉；”余曰：“佳則佳矣，惜其似梅花詩?！庇心彻仭睹贰吩疲骸拔宄叨虊Φ陀性?，一村流水寂無人?！被蛐υ唬骸按怂仆祪涸?。” 六八 許竹人侍御《題路上去思碑》云：“君看去思官道石，深鐫鐫不 到人心?！弊阊a白太傅《詠碑》之所未及。 六九 壬寅春，余游西湖，寓漱石居；閑步斷橋，遇一少年問路，愁容可掬。扣其故。曰：“我平湖秀才，來游湖上，進錢塘門，行李被竊，無處投宿?！庇枰刹粚?。問：“既是秀才，可能詩乎？”曰：“能?！泵仭堵浠ā?。操筆立就，有句云：“入宮自訝連城價，失路偏多絕代人?！庇啻篌@，留宿贈金而別。但記姓郁，忘其名。 七〇 余苦春寒不已。中州呂柏巖詩云：“朔風(fēng)烈烈知何意？不許江春入得來。”張自南云：“春寒不逐早已去，今日又從何處來？”兩押“來”字，俱妙。 七一 王中丞恕，四川人，號樓山?！哆^潮州感舊》詩曰：“金山遙對鳳凰洲，策馬崆峒憶舊游。二十七年如昨日，八千里外是并州。空余大樹翻斜日，尚有遺丁說故侯。路過西州秋欲老，舊參軍也雪盈頭。”通首唐音。許竹素先生為余誦之。 七二 余嘗謂魚門云：“世人所以不如古人者，為其胸中書太少。我輩所以不如古人者，為其胸中書太多。昌黎云：‘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嗉创艘?。東坡云：‘孟襄陽詩非不佳，可惜作料少?！┯奚今g之云：‘東坡詩非不佳，可惜作料多。詩如人之眸子，一道靈光，此中著不得金屑；作料豈可在詩中求乎？’予頗是其言。或問：‘詩不貴典，何以少陵有讀破萬卷之說？’不知‘破’字與‘有神’三字，全是教人讀書作文之法。蓋破其卷，取其神；非囫圇用其糟粕也。蠶食桑而所吐者絲，非桑也；蜂采花而所釀?wù)呙郏腔ㄒ?。讀書如吃飯，善吃者長精神，不善吃者生痰瘤?！?/P> 七三 嚴冬友曰：“凡詩文妙處，全在于空。譬如一室內(nèi)，人之所游焉息焉者，皆空處也。若窒而塞之，雖金玉滿堂，而無安放此身處；又安見富貴之樂耶？鐘不空則啞矣，耳不空則聾矣?！狈毒拔摹秾Υ蹭洝吩疲骸袄盍x山《人日》詩，填砌太多，嚼蠟無味。若其他懷古諸作，排空融化，自出精神。一可以為戒，一可以為法?！?/P> 七四 保勵堂侍郎《送人納妾》七律，后四句云：“席上偶然教進酒，燈前何敢遽呼郎？只因未識夫人性，試問明朝那樣妝＋” 七五 明季用兵時，有女子劉素素者，被掠，題詩店壁云：“天明吹角數(shù)聲殘，將士傳呼上玉鞍。恰憶當時閨閣里，曉妝猶怯露桃寒。” 七六 宛平袁明府增，字保侯，宰江寧時，與余通譜。有句云：“天遠望窮飛去鳥，春寒誤盡早開花?！痹仭镀俊吩疲弧帮嬎灾刈罾?，銜花應(yīng)覺口常香。” 七七 先慈九十生日，祝壽詩無慮百余首；予獨愛龔旭開秀才五律一結(jié)云：“為有稱觴客，今朝戶不扃?！钡形?。 七八 杭州風(fēng)俗：人家作醬，甕上鎮(zhèn)壓，必書“姜太公在此”五字。余嘗疑之。孫文和秀才笑曰：“君豈不知太公不能將兵，而善將將乎？”又過張息侯家，見其奴攜燈籠來，上題“賴有此耳”四字。兩用史書語，令人莞然。 七九 蔣戟門觀察招飲，珍饈羅列，忽問余：“曾吃我手制豆腐乎？”曰：“未也。”公即著犢鼻裙，親赴廚下。良久擎出，果一切盤餐盡廢。因求公賜烹飪法。公命向上三揖；如其言，始口授方。歸家試作，賓客咸夸。毛侯圍廣文調(diào)余云：“珍味群推郇令庖，黎祈尤似易牙調(diào)。誰知解組陶元亮，為此曾經(jīng)三折腰?！?/P> 八〇 南宋末年，士大夫籃簋不飭。有鄭熏者，素作賊，以軍功得主簿，眾不禮焉。鄭乃獻詩云：“鄭熏素行本非端，熏有狂言上眾官。眾官作官還作賊，鄭熏作賊還作官。” 八一 方亨咸《論畫》云：“神品如孫、吳。能品是刁斗森嚴之程不識。逸品則解鞍縱臥之李將軍?！庇衷唬骸昂癫灰蚨啵〔灰蛏??！庇鄲燮溲钥赏ㄓ谠?，故錄之。 八二 唐太宗云：“泥龍竹馬，兒童之樂也；翠羽明珠，婦女之樂也?！庇嘁嘣疲骸凹绷饔峦?，后起有人，士大夫之樂也?！苯裰耍P州秦西巖先生以觀察致仕，子又繼入翰林，宜其詩之自然駘宕也。《南莊題壁》云：“郭繞村煙水繞堤，數(shù)椽屋可托卑棲。百年老樹留花塢，二頃荒田雜菜畦。庾信小園枝下上，王詢別墅澗東西。誰云巢、許買山隱？家在城南認舊溪?！薄安哒鹊菢茄劢鐚?，邗溝一水迅奔湍。天邊漕運梯云上，江外山光帶霧看。南北塔高雙鵠立，東西橋鎖九龍蟠。往來多少風(fēng)帆急，孤棹何如斗室安？” 卷一四 一 嘉興江浩然幕游江西，于市上得一銀光箋楷書云：“妾年十五許嫁君，聞?wù)f君情若不聞。十七于歸見君面，春風(fēng)乍拂心長戀。為歡半載奈離何，千里江山渺綠波。未成錦字腸先斷，零落胭脂淚更多。西江、浙江隔一水，天上銀河亦如此。銀河猶有渡橋時，奈妾奄奄病將死。傷心未見寧馨育，仰負高堂愆莫贖。倘蒙垂念舊時情，有妹長成弦可續(xù)。君年喜得正英英，莫更蹉跎無所成。無成豈特違親意，泉下亡人亦不平。要知世事皆前定，明珠一粒遙相贈。非求見物便思人，結(jié)縭來世于今定?！焙髸骸罢煞蚓？滴豕镉现傧?，垂死妾顏玉斂衽?！蓖娲嗽?，蓋有才女子也。第所謂政可者，不知何人。 二 選家選近人之詩，有七病焉；其借此射利通聲氣者，無論矣。凡人全集，各有精神，必通觀之，方可定去取；倘捃摭一二，并非其人應(yīng)選之詩，管窺蠡測：一病也。《三百篇》中，貞淫正變，無所不包；今就一人見解之小，而欲該群才之大，于各家門戶源流，并未探討，以己履為式，而削他人之足以就之：二病也。分唐界宋，抱杜尊韓，附會大家門面，而不能判別真?zhèn)?，采擷精華：三病也。動稱綱常名教，箴刺褒譏，以為非有關(guān)系者不錄；不知贈芍采蘭，有何關(guān)系？而圣人不刪。宋儒責(zé)蔡文姬不應(yīng)登《列女傳》；然則“十七史”列傳，盡皆龍逢、比干乎？學(xué)究條規(guī)，令人欲嘔：四病也。貪選部頭之大，以為每省每郡，必選數(shù)人，遂至勉強搜尋，從寬濫錄：五病也?；蚱淙瞬帕εc作者相隔甚遠，而妄為改竄；遂至點金成鐵：六病也。徇一己之交情，聽他人之求請：七病也。末一條，余作《濤話》，亦不能免。 三 冬友侍讀昵伶人登元，將之陜西，未能攜去；路上見籠中賣相思鳥者，戲題云：“同眠復(fù)同食，何處號相思？” 四 山左馮康齋觀察，名廷丞，學(xué)頗淵博，居官以廉聞。其夫人為吾鄉(xiāng)周叔大太史之女，亦好客，觀察詩云：“談經(jīng)客過頻搜字，脫珥妻賢解治廚?！?/P> 五 丙辰召試，有康熙癸巳編修云南張月槎先生，名漢，年七十余，重入詞館。先生以前輩自居，而丙辰翰林欲以同年視之：彼此柢牾。后五十年，余游粵東，飲封川邑宰彭公竹林署中。西席張旭出見，詢知為先生嫡孫，急問先生遺稿，渠僅記《秋夜回文》一首云：煙深臥閣草凝愁，冷夢驚回幾樹秋。懸壁四山云上下，隔簾一水月沉浮。翩翩影落飛鴻雁，皎皎光寒靜斗牛。前路客歸螢點點，邊城夜火似星流?！庇喟矗夯匚脑娤鄠魇加谔K若蘭，其實非也?！段男牡颀垺吩疲骸盎匚乃d，道原為始?！眰飨逃小痘匚姆磸?fù)詩》，溫太真亦有《回文詩》：俱在竇滔之前。 六 真州張嘯門游鳩江，遇鄰舟一女子，倚篷窗而哦，與語，凄絕不言。但見其《題青羅帶寄人》云；“扁舟一夜燈如雪，無限深情羞不說。東風(fēng)何苦又天明，抵死催人江上別?！?/P> 七 詠史有三體：一借古人往事，抒自己之懷抱：左太沖之《詠史》是也。一為隱括其事，而以詠嘆出之：張景陽之《詠二疏》、盧子諒之《詠蘭生》是也。一取對仗之巧：義山之“牽?！睂Α榜v馬”、韋莊之“無忌”對“莫愁”是也。 八 周月東游海潮庵，得謝文節(jié)公小方硯，額鐫“橋亭卜卦硯”五字，背有元人程文海銘。周珍重之，抱硯以寢；臨死，乃贈查恂叔。一時題者如云。錢辛楣云：“眼中只有石丈人，江南更無廝養(yǎng)卒。”紀心齋云：“遠過一片韓陵石，留伴千秋玉帶生?！庇蓉暩υ谡嬷菔械脰|坡石銚，容水升許，以銅為提，鑄茨菰葉一瓣，上篆“元祜”二字：蓋即周撞所饋東坡物也。鄭炳也題云：“煉石天留云氣古，煎茶人去水云干?！敝x登雋云：“毋矜酒戶大，獨許石文深?！蔽磶?，有人買獻上方矣。一硯一銚，主人俱繪形作冊，傳播藝林。余在揚州汪魯佩家，見桓圭，長七寸，葵首垂繰，質(zhì)粹沁紅，真三代物也。惜無人題詠，終年蘊櫝而藏。物亦有幸有不幸焉。 九 前明萬歷五年，常熟趙文毅公劾張江陵，廷杖謫戍。其友庶子許國銘兕觥為贈。蓋取神羊一角觸邪之義。后流傳數(shù)易其主。五世孫王槐探知在山左顏衡齋家，乃制玉觥銀船，托宮詹翁覃溪先生作詩，請易之，竟得返璧。一時題詠如云。覃溪作七古一篇，后八句云：“顏公奉觥向君笑，趙叟傾心誓相報。觥喜多年逢故人，叟泣還鄉(xiāng)告家廟。昔人贈觥事偶然，今日還觥世更傳。譜出兕觥新樂府，壓倒米家虹玉船?！?/P> 一〇 安慶徐蘭坡，少年好學(xué)，得余斷章零句，必手抄之。余游黃山，來舟中誦所作?！断囊埂吩疲骸拔灮鹄@籬飛．，風(fēng)輕荷氣微。幾竿斜竹影，隨月上人衣?！薄杜汲伞吩疲骸拔葸吽蓸浣?jīng)春長，棲鳥不知巢漸高?！薄洞笥^亭宴集》云：“新舊痕留衣上酒，往來影亂席前船?！庇郑骸熬G楊深護倚樓人?！逼咦忠嗉?。 一一 平湖張香谷，與其兄教坡最友愛。教坡歿后，香谷逾年亦?。慌R終，有“清魂同到梅花下”之句。教坡之子熙河孝廉，繼先人之志，墓旁種梅三百樹，題云：“卜兆經(jīng)營親負土，栽花愛護當承歡?！笨芍^孝矣。熙河愛游山，作《梅花詩話》一百卷，至隨園，一宿去?！兜嵌脶医^頂》見懷云：“峨嵋高絕天，八月雪浩浩。我持謫仙筇，飄然上秋昊。眾星向檐低，群峰入望小。佛光日中明，圣燈夜半皎。五色兜羅綿，疊疊巖前繞。蒼茫四顧間，忽憶隨園老。奇景不共賞，何以愜幽抱？焉得縮地方，與公立云表？”熙河在峨嵋，見神燈佛光，又到凈土山下，觀小龍在池中，長四寸，五爪，攜過雷洞坪便死。佛光飛至臺上，掬之，乃木葉一片。 一二 余知江寧時，胡秀才某招飲，席間出乃祖《甲戌臚唱圖》屬題，系邗江王云所畫。卷首何義門云：“鴻臚三唱名姓香，一龍驤首群龍翔。金吾仗引從天下，長安門外人如堵。方山神秀信有鐘，焦夫子后生胡公。江左周星推首冠，意氣肯輸渴睡漢？”胡公名任輿，字芝山，康熙甲戌狀元，未十年而卒。同年高章之哭云：“十年不分君終此，累月猶疑死未真。”卷中題者如彭定求、陳恂、楊仲訥，大半追挽之章。余題云：“九闕天門蕩蕩開，先皇親手策群才。南宮莫訝祥云見，臣自白門江上來。”“我亦曾追香案蹤，卅科前輩企高風(fēng)。人間春，夢醒何速，未了浮云一夢中?！薄懊麍@晚到夕陽斜，老樹無聲覆落花。贏得兒童齊拍手，縣官還醉狀元家?！贝艘页蠖率乱病Ｔ姴涣舾?，丙午閏七夕，重展此卷，為之憮然。 一三 葉書山侍講，常為余夸陶京山同年之孫、名渙悅者，英異不群，時才八九歲。稍長，好吟詩，尤好余詩，大半成誦?！杜汲伞吩疲骸拔缯n初完臥短床，立春節(jié)過晝微長。高檐向日難留雪，小室藏花易貯香。階下綠初浮遠草，路旁青未上垂楊。呼僮添貯爐中火，午后溫馨薄暮涼?！庇郑骸叭艘虼麓俺ⅲ瑫莻髟娍诓环??！辟R余生子云：“公有未全天必補，老猶得見子非遲。”俱有劍南風(fēng)味。惜侍講先亡，未之見也！ 一四 中州呂公滋，字樹村，宰介休歸；因從子仲篤宰上元，來游白下，見贈云：“地兼白下三山勝，詩比黃初七子工。”讀三妹集云：“鴛鳥飛來因繡好，蠹魚仙去為香多?！蹦晡蠢隙虿?。有勸其再出者，乃作《老女嫁》云：“自制羅紈五色裳，晶簾低卷繡鴛鴦。不如小妹于歸日，阿母殷勤為理妝。”“檢點新妝轉(zhuǎn)自思，于今花樣不相宜。嫁衣肥瘦憑誰剪，羞問鄰家小女兒?！薄稇蛑俸V》云：“冷余增馬齒，看爾奏牛刀?！薄朵P(guān)》云：“三峰天外立，一騎雨中行。” 一五 唐李揆自負才望；嘲人云：“龍章鳳姿，士不見用；獐頭鼠目，乃欲求官耶？”或反其意，贈相士云：“相法于今大不倫，我將秘訣告諸君。要看世上公侯相，先取獐頭鼠目人?！?/P> 一六 余游武夷，過浦城，遇鈕明府之弟閬圃，有詩三冊求閱。《七夕》云：“黃昏無伴說牽牛，獨對江山半壁愁。今夕盧家樓上月，莫愁未必不知愁?！庇志湓疲骸靶浅翚堅卖~吞餌，月上空廊犬吠花?！苯钥烧b也。余按宋曾三異云：“莫愁乃古男子，神仙隱逸者流，非女子也。楚石城有莫愁石像，男子衣冠。見劉向《列仙傳》?！闭Z雖不經(jīng)，亦可存此一說。猶之龍陽君、鄭櫻桃，古皆以為女妃：一見《國策》鮑注，一見《十六國春秋》。 一七 錫山錢秀才泳，字立群，居梅里。丙午臘月七日，張止原居士招游靈巖，與秀才兩宿舟中；談古文金石之學(xué)，極淵博。《游西湖》云：“十年不識錢塘路，今到翻疑是夢中。巒翠難分南北寺，舟輕易揚往來風(fēng)。數(shù)灣碧水通仙宅，一帶蒼煙沒宋宮。何處吾家表忠觀？幾回搔首問漁翁?！薄败S馬登山松四圍，梵王宮殿郁崔巍。老僧迎客來幽徑，少女焚香上翠微。鷲嶺樓高滄海闊，冷泉水急濕云飛。何當端坐三生石，說破游人去路非？”是日舟泊木瀆鷺飛橋。秀才往訪其友孫鏡川。俄而同至舟中，見余即拜；背《小倉山房古文》，瑯瑯上口，亦奇士也。 一八 新安王氏，一家能詩。葑亭《李夫人歌》曰：“生能一顧留君心，死不肯一顧留君憶。乃知結(jié)君自有術(shù)，擅寵非徒在顏色。君不見，生長門，死鉤弋！”其兄于庭比部，不輕作詩，而多佳句。《病起》云：“修竹似憐人病起，青青垂葉不搖風(fēng)?！薄妒緝骸吩疲骸按珀巹袢觏氈В降浊锘傋尨?。”其子名養(yǎng)中者，《醉歸》云：“不是老奴扶住好，模糊幾打別人門?！薄对佄r》云：“須髯似戟雙睛瞪，失水蛟龍見亦驚?！逼涞芸紫?，年十七，亦有句云：“見月忙將蒲扇掩，怕教花影上身來?！?/P> 一九 《荊楚歲時記》以七月八日雨為“灑淚雨”，說本荒唐。然賦詩非失之笨，便失之迂；將錯就錯，以偽為真，方有風(fēng)味。一說煞味又索然。余與香亭同作，忽王甥健庵有句云：“不解女、牛分別意，一年有淚一年無。”兩人嘆其超絕。 二〇 馬相如有《漁父》詩，云：“自把長竿后，生涯即水涯。尺鱗堪易酒，一葉便為家。曬網(wǎng)炊煙起，停舟月影斜。不爭魚得失，只愛傍桃花。”真王、孟也。有人傳其“月影分別三李白，水光蕩漾百東坡”，則弄巧而反拙矣。 二一 福建布政使張廷枚，有《瓶花絕句》云：“垂簾莫放西風(fēng)入，留取寒香在草堂?！蔽徉l(xiāng)詩人沈方舟主于其家，遺稿在焉。張三使高麗，杭堇浦贈云：“一參羽獵長楊乘，三繪《宣可奉使圖》?！?/P> 二二 詠始皇者：朱排山先生云；“詩書何苦遭焚劫？劉、項都非識字人?！贝弈盍赀M士云：“劉、項生長長城里，枉用民膏筑萬里?！?/P> 二三 劉介石請仙，忽乩盤大書云：“眼如魚目徹宵懸，心似柳條終日掛。月明風(fēng)緊十三樓，獨自上來獨自下。”眾人驚曰：“此縊鬼詩也！”至夜，果有紅妝女子犯之。乃急毀其盤而遷寓焉。 二四 寫懷，假托閨情最蘊藉。仲燭亭在杭州，余屢為薦館；最后將薦往蕪湖，札問需修金若干。仲不答，但寄《古樂府》云：“托買吳綾束，何須問短長？妾身君慣抱，尺寸細思量。”宋笠田宰鳩江，官罷，想捐復(fù)。余勸其不必再出山。已而宰兩當，以事謫戍，悔不聽余言，亦札外寄前人《別妓》詩云：“昨日笙歌宴畫樓，今宵揮淚送行舟。當時嫁作商人婦，無此天涯一段愁。”某明府欲聘陳楚南，以路遠不決。陳寄《商婦怨》云：“淚滴門前江水滿，眼穿天際孤帆斷。只在郎心歸不歸，不在郎行遠不遠。” 二五 鮑步江《有贈》云：“雙煙已換博山香，正對金荷卸晚妝。手剔蘭煤須仔細，好留半焰解衣裳?！?/P> 二六 安慶魯鳳藻《有贈》云：“攜得芳枝返故村，悔將玉貌共花論。低聲還向小姑囑：阿母跟前莫要言?！标悏粝妗冻澳场吩疲骸爱孄[衫子褪輕紅，料峭春寒豆蔻風(fēng)。雙鬢亂云堆未穩(wěn)，日高猶是背人攏?！鄙虒氁狻断箔h(huán)娘到》云：“藥餌急須調(diào)病后，鞏環(huán)親自解燈前?！苯鹋_衡《贈妓》云：“春蔥欲送玫瑰酒，冷暖先教櫻口嘗。”皆善言兒女之情。 二七 寫景有句同而意不同者：元人云：“石壓筍斜出?！彼稳嗽疲骸皵鄻蛐比÷??！苯藙⒋撼卦?；“鳥喧晴樹樂于人?！濒斝谴逶疲骸把滋鞄紫療嵊谌?。”嘯村云：“雪中無陋巷?！毙谴逶疲骸斑h岸無高樹?！苯跃渫獠煌?。亦有句不同而意同者，如：“岸闊樹難高”、“遠樹浪頭生”，與“遠岸無高樹”意思相同，皆不害其為佳也。 二八 余有句云：“人無風(fēng)趣官多貴?！币粫r不得對。周青原對：“案有琴書家必貧。”吳元禮對：“花太嬌紅子必稀?！?/P> 二九 雍正乙卯春，余年二十，與周蘭坡先生同試博學(xué)鴻詞于杭州制府。其時主試者：總督程公元章，學(xué)使帥公念祖。詩題是《春雪十二韻》，因試日下雪故也。先生有句云：“堆從梨蕊銷難辨，迸入梅花認亦稀?！苯袂∥焐暌樱鋵O云翮為上海令，招余入署，謀刻先生詩集，因得重讀一過。追憶五十四年前同試光景，宛然在目。 三〇 余方送魯星村出門，而雨勢將下。魯吟云：“雨聲猶在云，風(fēng)色已到樹?！庇酁閾艄?jié)，命司閽者錄登門簿中。魯曰：“我不料公之愛詩若此也。”大笑去。 三一 余泊舟滕王閣下，有揚州孫生名湘者見訪，自言相慕垂三十年。見示《蕉窗八詠》：《蠅》云：“飛揚莫入幽人室，一種芬芳不稱君?！薄兜吩疲骸芭家蛘`墮金錢劫，恥逐青蚨一處飛?！睂O故庠生，工吟詠，為人司禺笑事；既而悔之，故寄托如此。 三二 余在南昌，謝蘊山太守招飲，以詩見示。題其妾姚秀英小照云：“宜男花小最宜春，故故相偎意態(tài)真。并作一身形與影，不應(yīng)僅號比肩人。”太守有《升官圖》五排最佳，警句云：“森森羅眾宿，粲粲列周廬?？贾谱袢伲琴t占一隅。憑陵爭入局，將相遂分途。唾手功名得，推班氣象殊。握拳矜后獲，制勝在中樞。偶爾觀成敗，從何論智愚？云泥區(qū)尺幅，升降在須臾?！?/P> 三三 余七十以后，遇宴飲太飽，夜輒不適。讀黃莘田詩曰：“老似嬰兒防飲食，貧如禁體作文章?！眹@其立言之妙。然不老亦不能知；古漁有句云：“老似名山到始知?！?/P> 三四 譏刺語用比興體，便不露。英夢堂云：“桃花嗜笑非無故，燕子矜飛太自輕?！标惞艥O云：“無名草長非關(guān)雨，得暖蟲飛不待春?！苯杂兴敢病?/P> 三五 余游天臺，詩人張雨村外出；其子秀墀，極盡東道之誼。雨村寄詩，有“千山結(jié)翠延詞客，一杖挑云過石梁”之句。余讀其《天臺游稿》，一路訪求，如得導(dǎo)師焉。 三六 李竹溪守廣東惠州，《歸贈》云：“此行曾向貪泉過，留得冰心見故人?！眴韬?！竹溪真能不愧此言，故記之。 三七 嚴冬友嘗誦厲太鴻《感舊》云：“‘朱欄今已朽，何況倚欄人？’可謂情深?！庇嘣唬骸按擞兴疽?。歐陽詹《懷妓》云：‘高城不可見，何況城中人？”或稱東坡“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炫生花?！庇嘣唬骸按艘嘤兴疽病Ｍ硖婆嵴f詩：‘瘦肌寒起粟，病眼餒生花。” 三八 錢竹初《題豫讓橋》云：“愛士須愛徹，畜馬盡馬力。長芻數(shù)束豆數(shù)升，縱有驊騮氣先塞?！庇嘁囝}《養(yǎng)馬圖》云；“一挑芻草三升豆，莫想神龍輕死生。” 三九 近人懷古詩，有絕佳者，不能全錄。如：光祿沈子大《赤壁》云：“漫訝東風(fēng)燒北岸，可知赤帝在南軍？”太史杜紫綸《戲馬臺》云：“盡教宿土歸劉氏，剩有斯臺與項王?！蓖貅胝帐汤伞镀皆濉吩疲骸鞍送醣谉o臣主，兩晉文章有弟兄。晚節(jié)不堪思鶴唳，舊交聞已賦莼羹?！苯麂椤稙踅姟吩疲骸啊队莞琛非M怨天亡，潮落沙平舊戰(zhàn)場。千里江東羞不渡，六朝曾此作金湯。” 四〇 漢軍劉觀察廷璣，號葛莊，康熙間詩人?；蛳悠湓娺^輕俏；然一片性靈，不可磨滅?！稘O家》云；“一家一個打魚舟，結(jié)得姻盟水上浮。有女十三郎十五，朝朝相見只低頭?！薄杜汲伞吩疲骸伴e花只好閑中看，一折歸來便不鮮。” 四一 沈椒園太史所居爛面胡同，接葉亭湯西崖少宰之故居也。丁巳余主其家，記其《秋夜》云：“薄病閑身坐小廳，鄉(xiāng)心三度見流螢。水云涼到庭前樹，一夜秋聲帶雨聽?！?/P> 四二 布衣史青溪詩云：“多情自古空余恨，好夢由來最易醒?！庇喾雌湟庠疲骸爸磺鬅o好夢，轉(zhuǎn)覺醒時安。”唐人《詠夢》云：“乍覺猶言是，沉思始覺空。” 四三 宋牧仲撫蘇州，為唐六如修墓。韓宗伯慕廬題云：“在昔唐衢常慟哭，只今宋玉與招魂?！彼讉魈鬃皆露馈＠铈谇唷额}太白樓》云：“脫身依舊歸仙去，撒手還將月放回?！庇喟矗骸端问贰酚刑埔?，名伯虎，亦在《文苑傳》。 四四 蒲城雷國楫，字松舟，撰《龍山詩話》二卷，官松江丞；有“云行花蕩水，風(fēng)動草浮山”之句。彭芝亭先生贈以詩云：“官閣哦詩思不群，一編風(fēng)雅抗吾軍。情親吳會山間友，身帶函關(guān)馬上云。吊古頻懷楊伯起，論詩應(yīng)繼杜司勛。篋中劍氣雙龍躍，那向江頭看夕曛?！?/P> 四五 凡詩帶桀驁之氣，其人必非良士。張元詠《雪》云：“戰(zhàn)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痹仭耳棥吩疲骸坝行拇皆轮型茫虬自聘咛庯w?！表n、范為經(jīng)略，嫌其投詩自媒，棄而不用。張乃投元昊，為中國患。后岳武穆駐兵之所，江禁甚嚴。有毛國英者投詩云：“鐵鎖沉沉截碧江，風(fēng)旗獵獵駐危檣。禹門縱使高千尺，放過蛟龍也不妨?！痹拦υ唬骸按藦堅呉??！彼僬僖姡远Y接之。 四六 詠雪佳句：繆雪莊云：“卷簾半樹帶花落，吹燭一窗如月明?！闭轮乔г疲骸胺砺萌梭@看月，掃階童子學(xué)為山?！标惷髑湓疲骸疤钇绞郎锨镀槁罚涞饺碎g富貴家?！痹羧怂从小?/P> 四七 游山詩貴寫得出。陶庭珍《盤豆驛》云：“叢山如破衣，人似虱緣縫。盤旋一線中，欲速不得縱?！鄙蚴铩短炱缴健吩疲骸暗桥R風(fēng)扶身，談笑云入口。直上忽左旋，方塞復(fù)旁剖?！焙橹纱妗读治荻础吩疲骸氨P渦既深入，覆釜不獲仰。微白怵來蹤，捫黑撼虛象。憑湍同矢注，轉(zhuǎn)徑識蛇枉。不惜口耳濡，驚此腹背響?！泵丰稑O樂峰》云：“碎石隨足動，危徑不容步。支筇愁孤?lián)?，捫葛等懸度。欲止勢難留，將前意終怖?！比f柘坡《盤山》云：“青山喜客來，馬首相拱揖。中峰極云深，旁嶺儼魚立。行人踏樹梢，飛鳥觸屐齒。后來用尾銜，先到試足揣?！弊诮榉赌ケP山》云：“分明尋丈恰隔里，指點平夷偏落陡。東西俄轉(zhuǎn)望若失，呼應(yīng)已逼待還久。中央簇簇攢牛宮，四角層層布魚笱。更疑去路即來處，幾訝迷途欲退走。入世敢云肱折三，立峰頓覺腸回九?！鄙驑浔尽赌ケP山》云：“回顧不見入山處，此身已在盤中住。百千旋折眼生花，三五回環(huán)神失據(jù)。才思左往復(fù)右行，正欲仰登先俯注。坡平幸獲尋丈寬，徑仄只留分寸度。鞭絲帽影蟻懸窗，馬足車輪蛇繞樹。乍陰乍陽日向背，在前在后風(fēng)來去。山遠不逾三十里，山高不越萬余步。從卯到酉歷未窮，自壯至老陟猶誤。” 四八 余常勸作詩者，莫輕作七古。何也？恐力小而任重，如秦武王舉鼎，有絕臏之患故也。七古中，長短句尤不可輕作。何也？古樂府音節(jié)無定而恰有定，恐康昆侖彈琴，三分琵琶，七分箏弦，全無琴韻故也。初學(xué)詩，當先學(xué)古風(fēng)，次學(xué)近體，則其勢易。倘先學(xué)近體，再學(xué)古風(fēng)，則其勢難。猶之學(xué)字者，先學(xué)楷書，后學(xué)行草，亦是一定之法。杭堇浦先生教人多作五排，曰：“五排要對仗，不得不用心思。要典雅，不得不觀書史。但專作五言八韻之賦得體，則終身無進境矣?！?/P> 四九 湯擴祖《春雨》云：“一夜聲喧客夢搖，春風(fēng)送雨夜瀟瀟。不知新水添多少，漁艇都撐進板橋?！鼻f廷延《聽雨》云：“梅花風(fēng)里雨霏霏，人臥空堂靜掩扉。一夜滄浪亭畔水，料應(yīng)陡沒釣魚磯?！倍娤嗨?，均有天趣。 五〇 有中丞某，自稱平生不好名。余戲之曰：“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以其好名也。孔子曰：‘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又曰：‘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笫ト松星抑孛绱?！后世人不好名而別有所好，則鄙夫事君，無所不至矣。”屈悔翁云：“才子多貪色，神仙不好名！”不如司空表圣曰：“名能不朽輕仙骨，理到忘機近佛心?！备邧|井《贈方子云》曰：“從來貧士貪留客，未有庸人解好名?！?/P> 五一 王次回詩，往往入人心脾。余年衰無子，賓朋來者，動以此事相詢，貌為關(guān)切。余深厭之，有詩云：“厭聽人詢得子無，些些小事不關(guān)渠。逍遙公有兒孫累，未必云煙得自如?！焙笠姶位鼐湓疲骸白钍菂捜水斆鎲枺壶P凰何日卻將雛？”余評女以膚如凝脂為主。次回亦有句曰：“從來國色玉光寒，晝視常疑月下看?！?/P> 五二 《愛日齋叢談》云：“《琵琶記》為明初王四棄妻而作。太祖惡之，謫戍海外；致伯喈賢者，蒙此惡聲?！辈恢纤螘r，有詩刺高宗云：“陌頭盲女無愁恨，猶抱琵琶說趙家?！狈盼桃嘣疲骸吧砗笫欠钦l管得？沿村聽唱蔡中郎?！彼坪酢杜糜洝匪螘r已作。 五三 厲太鴻《宋詩紀事》，采取最博。余閱《北盟會編》，為補所未采者，如：徽宗在五國城詩曰：“噬臍有愧平燕日，嘗膽無忘在莒時?！崩钊羲?；“五鼓可回千里夢，一官妨盡百年身?！庇钗奶撝性疲骸皞髀勔阎骱羽^，自許能肥北地羊。”皆佳句也。金主亮中秋無月詞云：“（惟）恨劍鋒不快，一一揮斷紫云根，要見嫦娥體態(tài)?！币囝H豪氣逼人。 五四 作詩能速不能遲，亦是才人一病。心余《賀熊滌齋重赴瓊林》云：“昔著官袍夸美秀，今披鶴氅見精神。”余曰：“熊公美秀時，君未生，何由知之？赴瓊林不披鶴氅也?！毙挠嘣唬骸拔颐髦使P，然不能再構(gòu)思。先生何不作以示我？”余唯唯。遲半月，成七絕句，心余以為佳。余乃出簏中廢紙示之，曰：“已七易稿矣。”心余嘆曰：“吾今日方知先生吟詩刻苦如是；果然第七回稿勝五六次之稿也?！庇嘁蛴芯湓疲骸笆聫闹诜秸鲗W(xué)，詩到能遲轉(zhuǎn)是才?！?/P> 五五 黃莘田《重赴鹿鳴》云：“得染新香本舊栽，桂花重為故人開。月宮不是玄都觀，也學(xué)劉郎去又來。”“云階月地事如何？誰共《霓裳》詠大羅？未免被他猿鶴怨，小山連日有笙歌?！?/P> 五六 《全唐詩》凡和尚、道士、仙人，都無好詩；不如才鬼、山魈，卻有佳句。 五七 詩人筆太豪健，往往短于言情；好征典者，病亦相同。即如悼亡詩，必纏綿婉轉(zhuǎn)，方稱合作。東坡之哭朝云，味同嚼蠟：筆能剛而不能柔故也。阮亭之《悼亡妻》，浮言滿紙，詞太文而意轉(zhuǎn)隱故也。近時杭堇浦太史《悼亡妾》詩，遠不如樊榭先生。今摘數(shù)首為比例。厲《哭月上》云：“一場短夢七年過，往事分明觸緒多。搦管自稱詩弟子，散花相伴病維摩。半屏涼影頹低髻，三徑春風(fēng)曳薄羅。今日書堂覓行跡，不禁雙鬢為伊皤?！薄盁o端風(fēng)信到梅邊，誰道蛾眉不復(fù)全？雙槳來時人似玉，一奩去后月如煙。第三自比清溪妹，最小相逢白石仙。十二碧欄重倚遍，那堪腸斷數(shù)華年！”“病來倚枕坐秋宵，聽徹江城漏點遙。薄命已知因藥誤，殘妝不惜帶愁描。悶憑盲女彈詞話，危托尼蚶祝夢妖。幾度氣絲先訣別，淚痕兼雨灑芭蕉。”“郎主年年耐薄游，片帆望盡海西頭。將歸預(yù)想迎門笑，欲別俄成滿鏡愁。消渴頻煩供茗碗，怕寒重與理薰篝。春來憔悴看如此，一臥楓根尚憶否？”廖古檀《悼亡》云：“合歡花瓣委輕塵，風(fēng)雨邊城不見春。若憶小窗扶病起，脂殘粉褪寫遺真?！鄙虒氁狻犊蕲h(huán)娘》云：“待年略住娉婷市，卻聘曾嫌富貴家?！薄斑€余清凈三生體，欠汝滂沱淚數(shù)行?！睂毶近S燮鼎《悼亡》云：“無多奠酒諳卿量，未就埋香諒我貧?！苯匝郧榻^調(diào)。 五八 堇浦先生詩，以《嶺南集》為生平極盛之作?！额}陳元孝遺像》云：“南村晉處士，汐社宋遺民。湖海歸來客，乾坤定后身。竹堂吟暮雨，山鬼哭蕭晨。莫向崖門去，霜風(fēng)正撲人。”“秋井苔花漬，荒廬蜃氣蒸。飛潛兩難問，憂患況相仍。拄策非關(guān)老，裁衣只學(xué)僧。凄涼懷古意，豈是屈、梁能？”“巢覆仍完卵，皇天本至公?！掇ぽ菲脧U，薇蕨采應(yīng)空。劫已歸龍漢，家猶祭鬼雄。等身遺著在，泉下告而翁。”“袁粲能無傳？嵇康亦有兒。古人誰汝匹？信史豈吾欺！寂寞徒看畫，蒼涼只益詩。懷賢兼論世，凄絕卷還時?！贝朔N詩，悲涼雄壯，恐又非樊榭、寶意所能矣。 五九 金陵何南園、陳古漁俱能詩而貧，余不能資助，嘗誦唐人句云：“相知惟我獨，無補與人同?！庇帧蹲栽A》云：“蘭草同心多半弱，海棠自恨不能香?！?/P> 六〇 詩者，人之精神也；人老則精神衰葸，往往多頹唐浮泛之詞。香山、放翁尚且不免，而況后人乎？故余有句云：“鶯老莫調(diào)舌，人老莫作詩?！?/P> 六一 勸人知足者，杭州汪積山先生有句云：“盈虛物理都如許，那有東餐宿又西尸楚中戴喻讓孝廉有句云：“天地猶憾堯舜病，人生何必為其盡？”二意相同，而俱足以醒世。戴屢赴禮闈，不第，歸顏其室曰“佳士軒”。人間：“君自命為佳士乎？”曰：“非也?！选植怀伞M’字，為欠一‘走’耳?！?/P> 六二 本朝高文良公，詩為勛業(yè)所掩；不知一代作手，直駕新城而上。如：《值夜》云：“一驀新寒雨后生，宮槐黃葉下童城。意中故國偏無夢，風(fēng)里銀河似有聲。萬馬夜嘶秋待獵，一封宵奏遠論兵。杞人孤坐聽殘角，落月光中太白明?！逼渌丫?，雄壯則：“宴罷白沉干帳月，獵回紅上六街燈。”“自在騎牛今豎子，苦辛逐鹿昔英雄。”奇警則：“風(fēng)鐸閑同山魅語，鬼燈紅出寺門游?！薄叭f點城烏驚曙鼓，一壚村酒閃風(fēng)燈?！本d麗則：“白蕷風(fēng)細魚苗長，紅杏花深燕子低?！薄袄蠘錈o花三月半，舊游如夢六年余?！蔽駝t：“白月無聲秋漏永，紅燈有影夜樓深。”“天涯日日思歸日，覺有歸期日倍長。”淡宕則：“長河暫伏潛仍出，高嶺遙看到恰平?！薄安糯┰七^捫衣潤，欲覓詩行任馬遲?！敝劣凇皷|南生意偕誰計？數(shù)仰江云掉白頭”，則又大臣報國憂民，深情若揭矣。本朝賞花翎、黃馬褂，最難著筆。公詩云：“冠飄孔翠天風(fēng)細，衣染鵝黃御氣濃。”莊雅獨絕。 六三 望海詩：朱草衣云：“地影全無著，天形轉(zhuǎn)不高?！鄙蜃哟笤疲骸疤焖疅o邊孤月在，魚龍欲起大風(fēng)生?！蓖醮卧涝疲骸皶詡鼽兒鹫硷L(fēng)起，夕閃魚睛訝日生?！苯鄞卧疲骸叭f里全憑針作路，六時只見浪搖天?！?/P> 六四 詩文之道，全關(guān)天分。聰穎之人，一指便悟。霞裳初見余時，呈詩十余首。余不忍拂其意，盡粘壁上；渠亦色喜。遂同游天臺，一路唱和，恰無一言及其前所呈詩也。往反兩月，霞裳歸家，急奔園中，取壁上詩，撕毀摧燒之，對余大笑。余亦戲作桓宣武語，曰：“可兒！可兒！” 六五 蘇州汪端揆秀才，與婢小珠有情。詠《秋海棠》云：“海棠花嫩不禁秋，小朵含煙月下愁。記得舊時庭院里，憑人看殺只垂頭。” 六六 陳魯齋太守夢人贈句云：“夢回碧落三千里，筆瀉銀河十二時?！毙押蟛唤狻：笫囟酥?，卒于亥年。“十二時”，亥也；碧落山，在端州。 六七 余幼《詠懷》云；“每飯不忘惟竹帛，立名最小是文章?！毕葞熂纹溆兄?。中年見查他山贈田間先生云：“語雜詼諧皆典故，老傳著述豈初心？”近見趙云松《和錢嶼（按：疑為“嶼”之誤。）沙先生》云：“前程云海雙蓬鬢，末路英雄一卷書?！苯酝艘狻?/P> 六八 洪素人樸性冷官京師，獨與陳梅岑最厚，督學(xué)楚中，寄詩云：“三十六湖湖水清，使君鑒此自分明。琉璃硯匣生花筆，詩為懷人倍有情。”洪在部時，某相國問：“汝向人說我剛愎自用。有之乎？”曰：“然?！毕鄧?；“汝是我門生，乃滂我？”洪謝曰：“老師只有一‘愎’字，何曾有‘剛’字？門生因師生故，妄加一‘剛’字耳！” 六九 尹氏昆季皆能詩，而推三郎兩峰為最。一日文端公退朝，召兩峰曰；“今日我憊矣?；噬厦汀洞河辍吩?，我不及作，汝速擬一稿，我明早要帶去?！眱煞鍢?gòu)成送上，公已酣寢。黎明公盛服將朝，諸公子侍立階下，兩峰懦懦，慮有嗔喝。忽見公向之拱手，曰：“拜服！拜服！不料汝詩大好?！被仡^呼婢曰：“速煨我所吃蓮子，與三哥兒吃?！眱煞宕笙策^望。四公子樹齋笑曰；“我今日卻又得一詩題。”諸公子問何題。曰：“《見人吃蓮子有感》?！眱煞迕麘c玉。 七〇 如皋布衣江干，字黃竹，貌陋家寒。詠《疲驢》云：“落葉踏不碎，四蹄今可知?！痹仭冻病吩疲骸安莞F一生力，風(fēng)碎五更心。圓影月中墮，凍痕霜外深。”《登大觀臺》云：“殘夜海明知月上，隔江風(fēng)遠送鐘來。”又：“飄零何地托孤蹤？古佛門空或見容?！本阌忻辖硷L(fēng)味。 七一 余游天臺諸寺，僧多撞鐘鼓，請余禮佛。余不奈煩，書扇示之云：“逢僧我必揖，見佛我不拜。拜佛佛無知，揖僧僧現(xiàn)在?！蓖鯄魳且娭?，笑曰：“君不好佛，而所言往往有佛意。”陳梅岑《贈朱竹君》云：“游山靈運常攜客，辟佛昌黎也愛僧?！?/P> 七二 杭州應(yīng)仔傳秀才《過弋陽》云：“沙清魚上晚，春冷燕來稀?！薄督纪狻吩?；“斷崖殘照晚將入，隔岸野風(fēng)波欲秋。” 七三 余赴廣東，過鳩江，適梅岑官其地。與之別，揚帆二十里矣；梅岑遣人追送肴燕，剪江而至。余詩謝云；“遠記荒江酒一尊，一帆穿破水云奔。蛟龍知是先生饌，白浪如山不敢吞?！毕忌岩嘀x云：“羹調(diào)金屋里，香入浪花中?！?/P> 七四 唐荊川云；“詩文帶富貴氣者，便不佳?！庇嗟啦蝗?。金檜門總憲《郊西柳枝》云：“西直門邊柳萬枝，含煙帶露拂旌旗。長是至尊臨幸地，世間離別不曾知。”程午橋太史《菊屏》云：“低枝芬馥當書幌，細蕊離披近筆床。六曲屏風(fēng)花萬疊，人間何處五更霜？”兩絕句俱富貴，何嘗不佳？又記宋人富貴詩曰：“踏青駙馬未還家，公主傳宣賜早茶。十二闌干春似海，隔窗閑殺碧桃花。”“畫燭燒闌暖復(fù)迷，殿帷深鎖下銀泥。開門欲作侵晨散，已是明朝日向西。”“千官已醉猶教坐，百戲皆呈未放休。共看拜恩侵曉出，金吾不敢問來由。” 七五 趙云松觀察謂余曰：“我本欲占人間第一流，而無如總作第三人。”蓋云松辛巳探花，而于詩只推服心余與隨園故也。云松才氣，橫絕一代；獨王夢樓不以為然。嘗謂余云：“佛家重正法眼藏，不重神通。心余、云松詩，專顯神通，非正法眼藏。惟隨園能兼二義，故我獨頭低；而彼二公亦心折也?！庇嘤欣⑵溲浴Ｈ晃徉l(xiāng)錢瑪沙前輩讀《甌北集》而奇賞之，寄以詩云：“忽墮文星下斗臺，聲華藉藉冠蓬萊。探花春看長安遍，投筆身從絕域回。風(fēng)雅名誰爭后世？乾坤我欲妒斯才。登壇老將推袁久，不道重逢大敵來?！?/P> 七六 常州楊青望《南澗晚歸》云：“岳寺風(fēng)聲起暮鐘，殘陽歸去興尤濃。停車欲認登臨處，忘卻西南第幾峰?！标愑敉ァ对旒偕健吩疲骸皻v盡嶙峋興愈濃，歸來猶自憶芙蓉。階前疊石·呼童問：認是曾游第幾峰？”兩首相似，俱有“羚羊掛角”之意。 七七 癸未圣駕南巡。尹太保欲覓任書記者。莊念農(nóng)太守薦其族弟忻。尹公甚重之。亡何試京兆，不第。趙云松《送行》云：“科因一士關(guān)輕重，跡有群公問去留?！毕胍娫诙嘉拿ⅰＦ渥硬?，有父風(fēng)；詠《簾鉤》云：“待引春云入檻不？高懸畫閣結(jié)青樓。心通恨隔玲瓏望，腕弱憐將窈窕收。多宛轉(zhuǎn)時能約束，未團圓處好勾留。漫言眼底除牽掛，放下依然萬縷愁。” 七八 郭秀才鏖《彭城中秋》云：“西風(fēng)聯(lián)袂鹿城秋，舊侶偕行話舊游。羅襪雙鉤人半臂，夜深誰立板橋頭？”詩非不幽艷，而覺有鬼氣。吳竹橋《法源寺》云：“街頭日仄漸風(fēng)沙，步屎閑尋古寺花。一樹綠陰兩黃鳥，春深門巷是誰家？”同一風(fēng)調(diào)，恰是人間光景。 七九 名士氣習(xí)多傲兀，惟錫山之顧立方進士、嘉定之李書田孝廉，恂恂訥訥，慮以下人。顧《不雨嘆》云：“外河水淺今成溝，內(nèi)河水涸今成丘。螺蚌紛紛雜瓦石，童稚踏歌橋下游。大船抽卻舵，小船沙上過。長年袖手篙師餓，估客篷窗三月坐。清晨婦子喜，濃云在天雨至矣。雨不來，風(fēng)颶颶，先訛作烏尾，后渙作魚鱗，六龍躍出光陸離。朝不雨，夕不雨，老農(nóng)低頭淚如雨，浮云閑閑自來去。安得儂家稻，多于原上草？有雨固佳晴亦好。安得儂家田，生近滄海邊？朝潮暮汐高于天。無水不可車，有稻不可割，路逢一士大笑樂：先世薄田今賣卻?！崩钜娰浽疲骸耙话侔耸苏魇?，只有先生最少年。風(fēng)雅偏能兼樂壽，聰明直欲傲神仙。官如抱樸懷勾漏，人指棲霞作洞天。若使懸車須此歲，轉(zhuǎn)因簪笏誤林泉。” 八〇 某畫《折蘭小照》，求題七古。余曉之曰：“蘭為幽靜之花，七古乃沉雄之作：考鐘鼓以享幽人，與題不稱。若必以多為貴，則須知米豆干甑，不若明珠一粒也。刀槍雜弄，不如老僧之寸鐵殺人也。世充萬言，何如阮咸三語？成王冠，周公使祝雍作祝詞曰：‘達而勿多也。’此貴少之證也。若夫謝艾雖繁不可刪，王濟雖少不能益，則各極其妙，亦在相題行事耳。唐人句云：‘藥靈丸不大，棋妙子無多。”或問：“如先生言，簡固佳乎？”余曰：“是又不可以有意為也。宋子京修《唐書》，有意為簡，遂硬割字句，幾于文理不通。顧寧人摘出數(shù)條。余摘百十余條，載《隨筆》中。” 八一 人言黃鶴樓無佳對；惟魯亮儕觀察一聯(lián)云“到來徑欲凌風(fēng)去，吟罷還思借笛吹”差勝。魯星村云：“‘凌風(fēng)’二字，改‘乘云’二字，更佳?！?/P> 八二 文字之交，有無端而契合者；殆佛家之所謂緣耶？乙酉秋試，四方之士，來修士相見禮者甚多。予答拜章姓，誤投刺于張秀才處。張大驚，次日來答。見其儀容秀整，遂招飲之。張贈詩云：“僦得瀕江小屋居，敢將蹤跡混樵漁？平生不識金閨彥，剝啄無端到敝廬?！薄盎@輿款款赴清涼，夾路松花聞稻香。一院青山人不見，飛來嵐翠滿衣裳?！闭奂碚醒门f醅，主人原是撥天才。兩江月旦歸名士，又報文星入座來。時梁階平先生適至?！薄啊赌奚选非葟V寒宮，鑒檻銀燈照碧空。夜半酒闌星斗醉，天風(fēng)吹墮小池中?！毙悴琶铄?，蘇州人。 八三 河?xùn)|君藏一唐鏡，背銘云：“照日菱花出，臨池滿月生。官看巾帽整，妾映點妝成。”查他山《金陵雜詠》刺之云：“宗伯奩清世莫知，菱花初照月臨池。點妝巾帽俱新樣，不用喧傳鏡背詞。” 八四 詩以進一步為佳：杜門懸車，高尚也；而張寶臣《致仕》云：“門為看山寧用杜？車還駕鹿不須懸?！眲e離，苦事也；而黃石牧《送別冊子》云；“一度送行傳一畫，人生那厭別離多?！薄都囊隆?，古曲也；而盛青嶁《出門》云：“檢點篋中裘葛具，早知別后寄衣難。”“打起黃鶯兒”，懼驚夢也；而朱受新《春鶯》云：“任爾樓頭啼曉雨，美人夢已到漁陽?！?/P> 八五 春學(xué)士臺，常言其門人謝又紹侍郎乞病養(yǎng)母。人問：“何不奏終養(yǎng)而奏病耶？”曰；“為人子，養(yǎng)可也；聞‘終’字，便傷心耳?！逼洹稇浤浮吩娫疲骸皟簛砬埃蛔詧蚪?jīng)今凡幾年？兒可記：自堯經(jīng)今凡幾帝？兒時應(yīng)對稍逡巡，母怒變色旋喝嗔。陳篋遜志學(xué)人責(zé)，稽古胡不如婦人？吁嗟！母言在耳，兒顏猶訛，安得吾母常嗔兒常訛？于今勸學(xué)無聞矣！”嗚呼！今上大夫溺于時文之學(xué)，談及史鑒，褒如充耳；讀先生詩，能無怍乎？先生名道承，福建晉安人。 八六 解中發(fā)秀才，館尹文端公家。一日，鮑雅堂來訪，見十四公子慶保。問年幾何。曰；“十四歲。”鮑戲出對云：“十四世兄年十四。”解應(yīng)聲曰：“三千弟子路三千?！焙贾萆蚣忍迷诟呦喙鹬?，公出對云：“可能子面如吾面？”沈應(yīng)聲曰：“未必他心即我心?！?/P> 八七 永安寺壁上有梅田女史題詩云：“靈妃齊駕玉龍回，留得清陰滿綠苔。來歲春風(fēng)一相待，囊琴便約懶仙來。”所云懶仙，不知何人。 八八 金姬小妹鳳齡，幼鬻吳門作婢，余為贖歸；年十四矣，明眸巧笑，其姊勸留為篷室，鳳齡意亦欣然。余自傷年老，不欲為枯楊之梯，因別嫁隋氏，為大妻所虐，雉經(jīng)而亡。余哭以詩。一時和者甚多。新安巴雋堂中翰云：“粉蛾貼幛塵沾幕，綽約佳人嗟命薄。惱鴉打鳳海難填，桃葉離根淚珠落。往事泥中善說詩，吳音嬌軟含春姿。因情割愛反成悔，締非其偶尤堪悲。駑材詎足親仙骨？獅子何曾憐委發(fā)？風(fēng)傳柑果味全殊，雨暗合歡花不發(fā)。鋤蘭門內(nèi)影伶俜，傷哉逝水難歸瓶！芳魂仍返倉山早，虛廊簌簌鳴幽纂?！睏钊厣岩嘤小而P齡曲》云：“汝南太史人中杰，文采風(fēng)流世無敵。羊侃筵前舞袖圍，馬融帳外金釵列。我是彭宣到后庭，隔幃絲竹許同聽。酒酣棖觸平生事，向我低徊說風(fēng)齡。鳳齡本是蘇臺女，貧向豪家傍門戶。牙郎那解惜娉婷，灶妾由來耐辛苦。攜出淤泥一瓣蓮，青衣乍脫便登仙。漫拈郭璞三升豆，判費初明十萬錢。關(guān)情三五韶年紀，逋發(fā)初齊試羅綺。碧玉嬌癡未有夫，桃根宛轉(zhuǎn)長依姊。愛惜盈盈掌上身，恐教辜負永豐春。誰言絡(luò)秀堪同老？愿把西施別贈人。堂前文宴多賓從，隋郎風(fēng)貌偏殊眾。照影人夸城北徐，嬉春女愛東墻宋。珍偶相看已目成，許將紅粉嫁書生。重重錦幔憑私語，叩叩香囊易定情。蘭期初七銀河度，啼痕滿面登車去。從此茫茫萬劫塵，回頭迷卻仙山路。銅街別館貯嬌姿，蹤跡難教大婦知。綃帳香濃檀枕暖，一絢絲絡(luò)幾多時。宜城郡主威名重，搜牢驚破巫云夢。浪說王家九錫文，短轅長柄成何用？架上拋殘金縷衣，篋中奪去紫鸞篦。粉痕狼籍云鬟卸，扶入車中不敢啼。檀郎隔絕無由見，秋雨秋風(fēng)閉空院。九轉(zhuǎn)柔腸對暗燈，千行愁淚吟團扇。絕粒非關(guān)愛細腰，典衣何計度寒宵？膚凝寒玉心還熱，口嚼紅霞怨不銷。忍苦含辛經(jīng)半載，九死窮泉更何悔！只是難忘舊主恩，留將一線殘魂待。更念同根兩地分，蘭幃應(yīng)亦痛離群。一朝惡夢花辭樹，百種癡情泥憶云。誰知路比蓬山峻，更無青鳥通芳訊。繡幢頻迎那許還，黃柑遙贈知無分。二句用本事。絮果蘭因去住難，棄將弱息自摧殘。腰間三尺冰文練，百轉(zhuǎn)千回掩淚看。黃昏人靜重門閉，逡巡竟向南枝系。紅蠟才灰輾轉(zhuǎn)心，冰蠶永斷纏綿意。郁郁埋香土一抔，長干西去板橋頭。空林鵑語三生恨，幽壙螢飛獨夜愁。浮花浪蕊消彈指，畢竟韶顏為誰死？殺粉親書墮淚碑，燃脂好續(xù)傷心史。只悔當初作鴆媒，生將珠玉委蒿萊。縱教采盡中州鐵，鑄錯無成劇可哀?！焙橹纱嫦尤厣言姡嗳馍俟?。余曰：“張燕公評許景先豐肌膩理，惜乏風(fēng)骨；李華文詞綿麗，氣少雄杰。宋子景亦云：‘恃華者質(zhì)少，好麗者壯違。’人各有性之所近也。”蓉裳年十六，即來受業(yè)；為余注四六文方半，而出宰甘肅矣。與陳梅岑皆翰林才，而困于風(fēng)塵俗吏，亦奇！ 八九 斷句入耳，有終身不能忘者。言情，則周蘭坡《送別》云：“臨行一把相思淚，當作珍珠贈故人?！睂懢?，則周起渭《西湖》云：“若把西湖比明月，湖心亭是廣寒宮?！奔耐校瑒t朱贊皇《詠牡丹》云：“漫道此花真富貴，有誰來看未開時？”感慨，則徐方虎《贈冒辟疆》云：“人逢滄海遺民少，語聽開元舊事多。” 九〇 人必先有芬芳悱惻之懷，而后有沉郁頓挫之作。人但知杜少陵每飯不忘君；而不知其于友朋、弟妹、夫妻、兒女間，何在不一往情深耶？觀其冒不韙以救房公，感一宿而頌孫宰，要鄭虔于泉路，招李白于匡山；此種風(fēng)義，“可以興，可以觀”矣。后人無杜之性情，學(xué)杜之風(fēng)格，抑末也1蔣心余讀陳梅岑詩，贈云：“一代高才有情者，繼袁夫子是陳君?！?/P> 九一 何義門曰：“馮定遠謂：‘熟觀義山詩，可免江西粗俗槎丫之病?！嘀^熟觀義山詩，兼悟西昆之失。西昆只是雕飾字句，無義山之高情遠識；即文從字順，猶有間也?！?/P> 九二 彭尺木進士，為大司馬芝亭先生之子。生長華腴，而湛深禪理；中年即茹素，與夫人別屋而居。每朔望，即相勖曰：“大家努力修行?！北舜艘灰姸?。后閉關(guān)西湖，恰不廢吟詠。嘗作《錢塘旅舍雜句》云：“處士當年百不營，偏于梅鶴劇多情。梅枯鶴去人何在？冷徹孤亭月四更?！薄敖Y(jié)趺終夕復(fù)終朝，眼底空華瞥地消。尚有閑情消不得，起尋松子當香燒?！彼崽N薄粥少人陪，雪霽南窗晝懶開。不是一枝梅破萼，阿誰與我報春回？”《病起》云：“簾深蠅自進，花盡蝶無營。”皆見道之言，不著人間煙火。 九三 龍鐸，字震升，號雨樵，宛平己卯舉人。十二歲時，杭州老宿朱桂亭先生命即席賦瓜子皮。應(yīng)聲曰：“玉芽已褪空余殼，纖手初拋乍有聲。莫道東陵無托意，中間黑白盡分明?！敝靽@曰：“此子將來必以詩名?！薄队^魚》云：“子不知魚樂，君其問水濱。”《題畫》云：“亂泉尋石竇，歸霧斷山腰?！薄顿浻选吩疲骸芭褶D(zhuǎn)三年雨，蘭言一夕秋?！苯陨僮饕?。后宰吳江。余掃墓杭州，必過其署。美膳橫列，如入護世城中；豪氣飛騰，勝坐元龍床上；洵風(fēng)塵中一奇士也。 九四 小伶鳳珠，善歌，能解人意。雨樵即席賦《浣溪沙》（按：此調(diào)乃《減字木蘭花》。），以“鳳珠可兒”為韻。詞云：“彩云么夢，何處飛來紅玉鳳。笑倩人扶，一曲《梁州》一斛珠。眉歡目妥，教人坐立如何可？偏解相思，學(xué)語雛鶯小意兒?！?/P> 九五 康熙間，汪東山先生繹，精星學(xué)。桐城吳貢生某以女命與算。汪云：“此一品夫人命也；但必須作妾?！眳倾等慌詾檩p己。汪曰；“我早知君之必怒也。然君不信我言，請待我某科中狀元時，君方信我?！奔捌?，果中狀元。吳再問汪。汪曰：“勿急。待我再算郎君命中有一品者，而后許之。”半年后，走告吳曰：“桐城張相國之子名廷玉者，將來官一品?，F(xiàn)在覓妾。君何不以女歸之？”吳從之。遂生若靄、若澄，受兩重誥封。汪題其燈籠“候中狀元某”，人多笑之。在京師與方靈皋、蔣南沙、湯西崖齊名。三人皆疏放，而方獨迂謹，時相抵牾。堂上掛沈石田芭蕉一幅，所狎二美伶來，錯呼白菜；人因以“雙白菜”呼之。方大加規(guī)諫。先生厭之，乃署其門曰：“候中狀元汪，諭靈皋，免賜光。庶幾南蔣，或者西湯；晦明風(fēng)雨時來往，又何妨？雙雙白菜，終日到書堂?！毕壬灾粔郏蹲再洝吩疲骸吧嬑粗\千畝竹，浮生只辦十年官?！庇謬L望岱云：“閑云莫戀山頭住，四海蒼生正望君?！?/P> 九六 錢塘令曹江廬明府，有子名一熊，乳名順生，聰穎異常，有李鄴侯、晏元獻之風(fēng)。對客揮毫，賦《秋聲》云：“西風(fēng)颯颯日相催，桐葉飄搖滿綠苔。最愛秋霜添逸韻，樹中傳出一聲來。”其時曹公方逐土娼?？蛦枺骸版綉?yīng)逐否？”笑曰：“好事者為之也。”客又問；“汝想作官否？”曰：“要作，又不要作。”問：“何也？”曰：“學(xué)而優(yōu)則仕；學(xué)而不優(yōu)則不仕?！眴枺骸白鞴倏梢X否？”曰：“要錢，又不要錢。”問；“何也？”曰：“取之而燕民悅，則取之；取之而燕民不悅，則不取?！?/P> 九七 宋元俊作四川提督，有恩威，苗人畏而愛之。王師征金川，頗立功。以性剛犯上，被劾。臨訊時，苗民護從者千余人，揮之不散。宋公怒，取其頭自杖四十，終不忍去。有參戎哈某，宋素輕之。哈畫牡丹花于扇。宋戲題曰：“已綰征西節(jié)，新吹幕府笳。如何貪富貴，又畫牡丹花？”哈銜之刺骨，卒為所構(gòu)。 九八 揚州洪錫豫，字建侯，年甫弱冠，姿貌如玉；生長于華腴之家，而性耽風(fēng)雅，以詩書為鼓吹，與名流相過從。昔人稱謝覽芳蘭竟體：知其得于天者異矣。為余梓尺牘六卷，寄詩請益。其《暮雨》云：“衰柳拂西風(fēng)，蟲鳴亂葉中。片云將暮雨，吹送小樓東。螢火生寒碧，檐花墜小紅。那堪終夜里，蕭瑟傍梧桐?！薄洞喝铡吩疲骸扒嗨虬遵柿舜焊?，上冢人歸月二更。燈影半殘眠未穩(wěn)，碧空吹落紙鳶聲。”意思蕭散，真清絕也。 九九 蘇州閨秀江銘玉，有《堂上視膳》詩云：“明知溫清時時缺，隱懼春秋漸漸高?！闭婺艿廊俗又?。余讀之，為泣下。 一〇〇 如皋張乾夫有《南坪集》八卷。其子竹軒太守，托其宗人荷塘明府索序于余。余適撰《詩話》，為摘一二，以志吉光片羽之珍，其《荊溪》云：“離墨山前路，千林望郁蒼。人煙聚茶市，沙鳥繞漁梁。白雨江聲急，孤舟水氣涼。今宵高枕夢，不減在瀟湘?！薄恫粚嫛吩疲骸按焊[隱夜迢迢，愁不能祛酒易消。斷送落花窗外雨，生憎一半在芭蕉?！薄兑钩瞿辖肌吩疲骸八A散白滿長堤，堤柳蕭蕭帶月低。樹上凍鴉棲不定，屢驚人影過橋西?！薄赌綀@即事》云：“松影平分半窗月，漏聲散作滿城霜?！薄豆镉铣Α吩疲骸耙獑柎簭暮翁幍剑_元寺里一聲鐘?！苯钥蓯垡病?/P> 一〇一 仁和高氏女，與其鄰何某私通。女已許配某家，迎娶有日，乃誘何外出，而自懸于梁。何歸，見之大慟，即以其繩自縊。兩家父母惡其子女之不肖，不肯收殮。邑宰唐公柘田，風(fēng)雅士也，為捐貲買棺而雙瘞之；作四六判詞，哀其越禮之無知，取其從一之可憫。城中紳士，均為賦詩。余按此題著筆，褒貶兩難。獨女弟子孫云鶴詩最佳。詞曰：“由來情種是情癡，匪石堅心兩不移。倘使化魚應(yīng)比目，就令成樹也連枝。紅綃已結(jié)千秋恨，青史難教后代知。賴有神君解憐惜，為營鴛冢播風(fēng)詩?！焙笏木洌嗣婢愕?，尤為得體。錢謝菁枚，玙沙方伯第五子也，亦有句云：“解識巫山云雨意，始知唐勒是騷人。”亦佳。 一〇二 近見作詩者，好作拗語以為古，好填浮詞以為富；孟子所謂“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也。朱竹君學(xué)士督學(xué)皖江，來山中論詩，與余意合。因自述其序池州太守張芝亭之詩，曰：“《三百篇》專主性情。性情有厚薄之分，則詩亦有淺深之別。性情薄者，詞深而轉(zhuǎn)淺；性情厚者，詞淺而轉(zhuǎn)深。”余道：“學(xué)士腹笥最富，而何以論詩之清妙若此？”竹君曰：“某所論，即詩家唐、宋之所由分也。”因誦芝亭《過望華亭》云：“昨夜望華亭，未睹九峰面。肩輿復(fù)匆匆，流光如掣電。當境不及探，過后心逾戀。”“九疊芙蓉萬壑深，登臨不到幾沉吟。何當直上東峰宿？海月天風(fēng)夜鼓琴?！庇帧督小吩疲骸叭腿藲w處，燈移岸轉(zhuǎn)時。”《端陽》云：“看人懸艾虎，到處戲龍舟?！薄短讟恰吩疲骸昂螘r江上無明月，千古人間一謫仙?！薄锻俗札R山泛舟》云：“聊以公余偕舊友，須知興到即新吾。”皆極淺語，而讀之有余味。昔人稱陸遜意思深長，信然。芝亭字仲謨，名士范，陜西人，今觀察蕪湖。其長君汝驤亦能繼聲繼志?！额}署中小園》云；“風(fēng)吹花氣香歸硯，月過松心涼到書?！薄秾⑼荨吩疲骸按巳フ^桃葉渡，歸來不負菊花期。”又，《華蓋寺》云：“曲徑松遮洞，巖深寺隱山?！苯郧逖趴蓚?。 卷一五 一 元相《連昌宮詞》：“夜半月高弦索鳴，賀老琵琶定場屋?！币颉端鍟ひ魳分尽罚好繗q正月十五日，“于端門外、建國門內(nèi)，綿亙八里，列為戲場。百官起棚夾路，從昏達旦以觀之”，謂之“場屋”故也。今誤稱場屋為試士之處。 二 今人動稱“勾欄”為教坊?！陡蕽芍{》辨云：“漢有顧成廟，設(shè)勾欄以扶老人。非教坊也。”教坊之稱，始于明皇，因女伎不可隸太常，故別立教坊。王建《宮詞》、李長吉《館娃歌》，俱用“勾欄”為宮禁華飾。自義山倡家詩有“簾輕幕重金勾欄”之詞，而“勾欄”遂混入妓家。 三 今人以荷包為荷囊，蓋取劉偉明詩曰“西清寓直荷為橐，左蜀宣風(fēng)繡作衣”之句。按：紫荷者，以紫為夾囊，服外，加于左肩，是周公負成王之服，一名“契囊”，見張晏注《丙吉傳》?！端螘ざY志》：“朝服肩上有紫生夾囊，綴之朝服外，呼曰‘紫荷’。以盛奏章?！笔亲虾煞墙裰砂饕印Ｎ度龂尽吩疲骸安懿俸门逍≥吥?。”似今之荷包。 四 柴欽之年少貌美，賦詩自夸云：“即今叔寶神清少，敢坐羊車有幾人？”余按：《漢書》注：“羊車，定張車也。非羊所牽之車也?！比粫x武帝在宮中乘羊車游，宮人以竹葉灑鹽以引羊。是牽車者羊也。猶之如淳注：“《楚歌》，《雞鳴歌》也；非楚人所歌也。”然高帝謂戚夫人曰：“若為吾楚歌，吾為若楚舞?！庇置魇浅酥?。 五 《魏書·禮志》曰：“徒歌曰謠，徒吹曰和，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毛謂之樂?！比粍t素琴以示終，笙歌以告哀，不可謂之樂也。宋王黼傳遭欽圣之喪，猶召樂妓，舞而不歌，號曰“啞樂”。余故題《息夫人廟》有“簫鼓還須啞樂迎”之句。 六 人疑東坡詩云“龍鐘三十九，勞生已強半”，三十九不得稱“龍鐘”。按：蘇鶚《演義》：“龍鐘，謂不昌熾、不翹舉之貌?！薄稄V韻》：“龍鐘，竹名。老人如竹搖曳，不能自持。”唐人《談錄》載：“裴晉公未第時，過洛中，有二老人言：‘蔡州未平，須待此人為相?！吐劊愿?。公笑曰：‘見我龍鐘，故相戲耳?！薄踔宜靡耘拊d，歲久，見輕，游學(xué)于秦，為詩曰：“年來誰不厭龍鐘？雖在侯門似不容?！倍私杂谏倌晡吹跁r，自言龍鐘。 七 張平子《歸田賦》：“仲春令月，時和氣清?！鄙w指二月也。小謝詩因之，故曰：“首夏猶清和，芳草亦未歇?！苯袢藙h去“猶”字，而竟以四月為“清和”。 八 今動以“苜宿”、“廣文”稱校官。余按非也。唐開元中，東宮官僚清淡，薛令之為左庶子，以詩自悼曰：“朝日上團團，照見先生盤。盤中何所有？苜蓿上闌干?！鄙w是東宮詹事等官，非今之學(xué)博也。說見朱林洪《山家清供》。杜詩曰：“諸公袞袞登華省，廣文先生官獨冷。”按《唐書》：“明皇愛鄭虔之才，欲置左右，以不事事，更為置廣文館，以虔為博士。虔聞命，不知廣文曹司何在，訴之宰相。宰相曰；‘上增國學(xué)，置廣文館以居賢者。令后世言廣文博士自君始，不亦美乎？’虔始就職?！笔恰皬V文”者，乃明皇為虔特設(shè)之館，非今之學(xué)官也。 九 今人動以“金馬玉堂”稱翰林。余按：宋玉《風(fēng)賦》：“徜徉中庭，比上玉堂。”《古樂府》：“黃金為君門，白玉為君堂?！狈悍Q富貴之家，非翰林也。漢武帝命文學(xué)之士，待詔金馬門?！敖瘃R”二字，與文臣微有干涉。至于谷永對成帝曰：“抑損椒房玉堂之盛寵?！鳖亷煿抛ⅲ骸坝裉茫孕抑嵋??！度o黃圖》曰：‘未央宮有殿閣三十二，椒房、玉堂在其中?！薄恰坝裉谩蹦藢m闈妃嬪之所，與翰林無干。宋太宗淳化中賜翰林“玉堂之署”四字，想從此遂專屬翰林耶？ 一〇 今稱人還居曰“鶯遷”，本《詩經(jīng)》“遷于喬木”之義。按《伐木》章：“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于喬木?！笔恰皣隆弊植皇恰苞L”字?！皣隆蹦锁B之鳴聲耳?！熬d蠻黃鳥”，當是鶯，而又無“遷喬”字樣。然唐人有《鶯出谷》詩題，《盧正道碑》有“鴻漸于磐，鶯遷于木”之文：則以“嚶”為“鶯”，自唐已然。 十一 《生民》之詩曰：“誕彌厥月。”《毛箋》：“誕，大也。彌，終也?！贝嗽娤掠邪恕罢Q”字：“誕置之隘巷”，“誕置之平林”。朱子以“誕”字為發(fā)語詞。今以生日為誕日，可嗤也！余又按：古人以宴享為禮，而以介壽為節(jié)文。故《詩》、《書》所稱，逐日可以為壽。今人以生日為禮，而以宴飲為節(jié)文，故介壽必生日。 一二 《珍珠船》言：“萱草，妓女也。人以比母，誤矣?！贝苏f蓋本魏人吳普《本草》。按《毛詩》：“焉得萱草，言樹之背?！弊⒃疲骸氨?，北堂也。”人蓋因“北堂”而傅會于母也。《風(fēng)土記》云：“婦人有妊，佩萱則生男。故謂之宜男草?！薄段飨獏舱Z》言：“今人多用‘北堂萱堂’于鰥居之人，以其花未嘗雙開故也?！彼婆c比母之義尚遠。 一三 戴氏《鼠璞》云：“魯頌》所稱‘泮宮’者，泮，魯水也，非學(xué)宮也。若以泮水為半水，則下文‘泮林’，豈是半林乎？況《魯頌·泮宮》詩，乃是僖公獻馘演武之所，非尚文之地?！锻踔啤罚骸熳釉槐儆海T侯曰泮宮?！菨h儒誤解《魯頌》，而至今因之?！?/P> 一四 杜詩有“起居八座太夫人”之句。今遂以八《人扛輿者為八座。按宋、齊所云“八座”者：五尚書、二仆射、一令?！短屏洹吩唬骸昂鬂h以令、仆射、六曹尚書為八座。今以二丞相、六尚書為八座。唐不置令?！笨肌端螘?，《六典》之言，是“八座”者，八省之官；非八人舁之而行之謂也。南齊王融曰：“車前無八騶，何得稱丈夫？”是則有類今所稱“八座”之說矣。 一五 “老泉”者，眉山蘇氏塋有老人泉，子瞻取以自號：故子由《祭子瞻文》云：“老泉之山，歸骨其旁?！倍袢硕嘀笧槠涓该髟手Q；蓋誤于梅都官有老泉詩故也。 一六 今人稱伶人女妝者為“花旦”，誤也。黃雪槎《青樓集》曰：“凡妓以墨點面者號花旦?！鄙w是女妓之名，非今之伶人也?！尔}鐵論》有“胡蟲奇妲”之語。方密之以“奇妲”為小旦。余按：《漢郊祀志》：“樂人有飾女妓者。”此乃今之小旦、花旦。“奇妲”二字，亦未必作小旦解。 一七 程綿莊云；“孔子廟有欞星門，其誤已久，不可不知。《詩經(jīng)》小序云；‘《絲衣》，繹賓尸也?！咦釉唬骸`星之尸也。’漢高祖始令天下祀靈星?！逗鬂h書》注云；‘靈星，天田星也。欲祭天者，先祭靈星。《風(fēng)俗通》：‘縣令問主簿：“靈星在城東南，何法？”曰：“惟靈星所以在東南者，亦不知也?！薄端问贰ざY志》云：‘仁宗天圣六年，筑南郊壇，外地周以短垣，置靈星門?！蛞越級庠珵殪`星門者，所以象天之體，用之于圣廟，蓋以尊天者尊圣也。其移用之始，始于宋?！毒岸ń抵尽?、《金陵新志》并言：‘圣廟立靈星門?！对尽氛`以‘靈’作‘欞’，后人承而用之，則不知義之所在矣。《晉史·天文志》云：‘東方角二星為天關(guān)，其間天門也。’與《后漢書》注正相印證。俗儒解‘欞星’，以為養(yǎng)先于教，猶知‘欞’之為‘靈’也。今竟解作疏通之義，則大謬矣！”余戲題云：“繹祭靈星有樂章，故將圣廟比天閶。如何解作疏通義？鉆入窗欞上講堂?！?/P> 一八 劉孝威《結(jié)客少年場》云：“少年李六郡?！崩睿挂?。故《左氏》：“不使一介行李告于寡君?！倍抛ⅲ骸袄?，使人也?！狈惭孕耪?，亦使人也。《古樂府》：“有信數(shù)寄書，無信長相憶?！苯裾`以“行李”為作客之衣裝。 一九 今稱夫妻為“結(jié)發(fā)”，女拜曰“斂衽”，皆誤也。按《李廣傳》：“廣自結(jié)發(fā)與匈奴戰(zhàn)?！碧K武詩：“結(jié)發(fā)為夫妻?！狈悍Q自幼束發(fā)之意，非指稱結(jié)兩人之發(fā)也。成婚之夕，男左女右，合其髻曰“結(jié)發(fā)”，始于劉岳《書儀》?！稇?zhàn)國策》：“江乙謂安陵君曰：‘國人見君，莫不斂衽而拜?！薄读艉钍兰摇吩唬骸氨菹履厦娣Q霸，楚君必斂衽而朝。”皆指男子也。今稱女拜為“斂衽”，不知始于何時。 二〇 今人稱詩題為“題目”。按：二字始見于《世說》：“山司徒前后選百官，舉無失才，凡所題目，皆如其言?！庇郑骸皶r人欲題目高坐上人而未能?；腹唬弧駵Y箸?！笔恰邦}目”者，品題之意，非今之詩題、文題也。 二一 余到南海，閱《粵嶠志》：“景炎二年，端宗航海，有香山人馬南寶獻粟助餉，拜工部侍郎。帝幸沙浦，與丞相陳宜中、少傅張世杰即主其家。居數(shù)日，廣州陷。南寶募鄉(xiāng)兵千人，扈送至香山島。元兵追至硐州，陳宜中走占城求救。帝崩。衛(wèi)王咼立，走崖山，以曾子淵充山陵使，奉梓宮，殯于南寶家。宋亡，南寶泣不食。作詩曰：‘目擊崖門天地改，寸心不與夜潮消?！衷?；‘眾星耿耿滄波底，恨不同歸一少微?！笞溲彻?jié)?！逼湓娖涫拢凡粋?，故志之。 二二 李太守棠《喜晤故人》云：“問年人是舊，見面老驚新?！眱ψ谪胫骸堵潺X》云：“失輔悲新別，觀頤念舊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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