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氣”八談

（毛志成）

一

        每與人言必攀及貴戚、顯友、名人，此種人往往沾光甚少而丟臉甚多。

        腰有十文錢必振衣作響，作富翁態(tài)。此種人常常是實際窮人的下下品，至少在心理上已是乞丐。

        遇美人急索臥床，雖然強作雅態(tài)但涎水先流。此種人的眼神近于賊，而內(nèi)心又近于匪。

        年紀(jì)不小甚而已老，每日開口作歌惟唱艷曲，舍此便作瞌睡狀。此種人注定幼時無大志，長時無大才，老時無大德。

        借人錢財時其態(tài)如仆如婢，媚言不迭；別人索還時，他則涎皮涎臉；賴帳終不得逞時，便頓時施之冷眼，作出主子、霸王模樣。此種人的骨子里，只是潑皮無賴。

二

        與人小坐，三分鐘之內(nèi)便大肆賣弄其酸腐詩文，且多是肉麻的“愛情”之作。其實，“此等詩只宜在床頭對婆子讀耳！” 但又有可能被老婆大抽其嘴巴。

        良言、美言、暖言、甜言一經(jīng)超了度，此種人的心和口注定大大分家。一個藏在海南島，一個放在黑龍江。而且，“口蜜”與“腹劍”又往往始終同體。

大煞風(fēng)景的事，常常因不“充雅”而實俗。如炫名花于庭院，而卻將小孩的尿布晾曬在花架上；如大唱名曲于四鄰時，卻插進幾個響如巨雷的噴嚏。此鐘人應(yīng)當(dāng)將雅事與俗事分別去做。賞花、賞曲只管雅；曬尿布、打噴嚏到另外的場合去趕，一攙和，都俗。

三

        俗氣是小市民意識中最頑固的遺傳基因。他們的通常心態(tài)或通常行為是“恨人有，笑人無”。遇到幸福者，不是盼其禍從天降，家中著火，就是為對方編造“丑聞”，且四下播布。

        遇到不幸者雖假意同情，但很難掩飾喜形于色，暗中的幸災(zāi)樂禍之意很足。這是俗氣中的尤俗者。這種俗人非但別人認為他討厭，即使他們的群伙內(nèi)部，相互之間也是彼此討厭的。根本原因在于他們的人品本身沒有可愛之處。

        有人常常自標(biāo)“我這人心直口快”，但他的直，有個很大的特點，“直率”地講出自己的可愛，“直率”地揭出（甚而虛造）別人的短處。

四

        在知識、學(xué)問上，知五說五是誠實，知五說三是謙虛；知五夸十是吹牛，知十夸百是詐騙。

        茍言輕生者，臨大節(jié)必然退避。凡是有人拍著胸脯子說“我天生不怕死，世上沒有使我害怕的事！” 或是遇到小痛苦動不動就哭喊“我不想活了！讓我死吧” 別人千萬別信他。在關(guān)鍵的事上，此種人往往是叛徒，或是茍且偷生者。

五

        嫉妒雖然是缺點，但細究起來也有人格品位上的差異。嫉妒位顯權(quán)重、才高智大、名噪績響的人，畢竟嫉妒得不卑賤，不小家子氣，有時還可能化作自立自強的動力。只嫉妒比自己名位上稍高一點點的人，只將此種人作為嫉妒、怨恨、貶低、踩踏的對象，是最沒出息的嫉妒。此種人，連起碼的正常競爭意識也沒有，必將一事無成，永遠做位卑人賤者。

六

        什么是俗氣俗到了根兒上？

        如前文所言：“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與人完全相反的是：“所有小善絕不為，任何小惡都為之?！?大惡之人不能以“俗”論之，可以視之為魔，視之為鬼，視之為匪。干大惡之事既無膽子又沒“本事”， 但又拒絕做任何善事而見了壞事則心癢手癢，便謂之“俗氣十足”。有的人，對他人有利又對己無損的善心、好事、良言、暖語都懶得做、懶得說，而只要于人有損的事和話伸手就做，張口就說。一個老人摔倒了，一個孩子迷了路，攙一攙或指點指點，只是舉手之勞的小事，有的人偏偏躲開；而有的還施之以捉弄、嘲笑。此種人就俗得尤其可厭、可恥。

七

        可以原諒的“俗”，底線僅僅是俗淺，至多是俗昧。

        若是繼續(xù)下陷，由俗昧跌進俗氣，進而俗劣，俗鄙，就漸漸與丑惡同義。昧是無智，劣是無行，鄙是無恥。俗鄙的常見表現(xiàn)是：將不要臉當(dāng)成“露路”。

        俗氣有時是人身上的一種惡性氣體、濁性氣息，自己不知而別人嗅到了。俗氣衍生出的惡性氣息有多種，其中最常見的是三種混合氣體：傲氣與媚氣，霸氣與奴氣，刁氣與賤氣。傲態(tài)與媚態(tài)，霸道與奴性，刁言與蠢話，常常是同一種東西的陰陽兩面。

八

        “俗氣”畢竟不是褒義詞，而是貶義詞。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俗氣成了頗時髦、頗流行的“俏貨”了！一旦自稱俗人，好象應(yīng)當(dāng)被格外恭維！而“雅”，即統(tǒng)統(tǒng)成為“假正經(jīng)”的同義詞！

        雅得假，固然可厭，但俗得無忌，俗得極端，尤其是俗的有威風(fēng)、有神氣，更是可憂的世風(fēng)惡化跡象！

                      摘自《讀者》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