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印一體,貌古神虛 ——評馬士達先生的書法篆刻藝術(2008-01-06 23:47:28)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馬士達先生以篆刻在書壇成名。當時他還在太倉一間工廠上班,刻印寫字與白天所干的活毫不相干,是地地道道的業(yè)余愛好。雖然有機會來往吳門,并得到名家沙曼翁與宋季丁先生的指授,但他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仍來源于自我摸索。多年以后,他曾經坦誠相告:那個時期他并沒有讀過太多書,也沒臨過幾枚古代印章,但看得多,揣摩得多,思考得多。他認為萬事總有其理,明理是通往成功的鑰匙。比如,他總在琢磨,印章的古意是什么?什么手段最適合表達這種意趣?后者主要仰仗于刀石磨蕩的技巧——這對馬士達而言并無縛雞之虞,他的本業(yè)就是手工活;而前者則有文化的關懷,亦系于人的氣質與天性。馬士達天性樸質,敏于思而訥于言,宋季丁先生嘗謂:“阿達來自田間?!奔词钦f馬士達不刁鉆,有淳樸之氣。馬士達生于淮陰,長于太倉,明清之季,這兩個地區(qū)文人輩出,如王世貞、張溥、吳梅村、張弨、閻若璩等,都是其時最重要的學者與詩人。地域對于藝術家的影響也許并不直接,但大多數(shù)文化積淀深厚的地區(qū),人們更傾向于認同藝術與學術之間的聯(lián)系。馬士達雖在太倉當工人,而印有文氣,這其中就有地域文化的影響力。 改革開放之初,上海舉辦篆刻大賽,馬士達頭投石問路,不意一炮打響。回觀馬士達當日的獲獎作品,基本上是漢官印風貌,略帶吳昌碩的意趣,并沒有太多特色可言。然而,平正古雅的漢印具有極強的包容性,也預示著種種變幻的可能。我以為這段經歷對他后來印風的養(yǎng)成相當重要。今日之印壇,人們追逐種種印式的翻新,這其中雖有化腐朽為神奇者,但大多因陋就簡,甚至可以說簡陋不成邦。蘇東坡說:“賦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蹦匙直刈髂硺?,始得成印,這是今日篆刻家的通病,換句話說,因為著眼于個性,反為所謂個性所囿,難展分寸之步。 1987年,馬士達調入南京師范大學美術系工作。從工廠到大學,他的生活狀態(tài)發(fā)生了顯著變化。一是周圍環(huán)境與友人圈的變化。在省城南京,他有機會接觸到大量的古代印學資料,而不再是以前的一本《石鐘山房印舉選》,一本《吳昌碩印譜》。眼界大開的他開始尋求適合自己的藝術掘進之路,并迅速形成個人印章面貌。同時,他的周圍也聚集了一批高水平的朋友,頻繁的切磋交流無疑令馬士達獲益良多。第二個變化是新工作崗位的挑戰(zhàn)。無論一位篆刻家是業(yè)余的還是專業(yè)的,他只要能刻好印就行。但馬士達的職業(yè)是教師,這意味著他必須將知識與觀念條理化、系統(tǒng)化之后,傳達給他的學生。一個光有感覺卻不能將感覺理論化的篆刻家,難以適應教師的職業(yè)。這一時期,馬士達開始思考有關篆刻美學、篆刻創(chuàng)作的種種理論問題,并努力將之形諸文字。我想,撰寫《篆刻直解》這樣一本理論著作對于當時的馬士達而言,是相當困難的。不惟知識結構的缺乏,寫作本身也是一種強有力的挑戰(zhàn)。這個時間大約在八九十年代之交。今天看來,借助古代的理論文獻、視覺資料,并結合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驗,寫出這樣一本著作是相當必要的。它不僅表現(xiàn)出馬士達對新職業(yè)的積極適應,更為關鍵的在于,印學思路的清晰梳理,更堅定了馬士達篆刻創(chuàng)作的方向。90年代中期,馬士達迎來了他藝術創(chuàng)作的高峰,總體上形成以“厚、渾、虛”為主要特色的印章風調。 “厚”指布白茂密,行刀懇切。馬士達稱作印須有充沛氣象,最忌凋零。湊泊成篇,難免意怠神疲。厚與印文布白有關,亦關乎運刀。馬士達并不講究什么刀法,沖切、披削、磨宕、單雙、向線、中鋒,種種手法任意施行,而不強立名目,更不以某種特殊的刀法為標簽,將之視為獨門秘笈。在他看來,篆刻創(chuàng)作中書法是主,鐫刻是賓,刀與筆、刀法與布白,合之兩美,離之兩傷。他的行刀過程懇切從容,息心靜氣,故得渾厚氣象。無論粗細、長短、方圓,都著實刻去,刀鋒所及,必求意到。換句話說,他并不將印章的偶然意趣寄托于刻制本身,他的印面營造基本上準乎所寫的印稿。 “渾”是指印章的整體感。它主要依賴于寫印,與刻制亦有一定的關系。馬士達寫印極為苛嚴。他常常數(shù)次乃至數(shù)十次在印面寫稿,直到滿意為止,他說,如果印稿滿意了,一方成功的印章已經隱見目前。寫印有兩個標準,一是自然混沌,氣脈周流;二是構圖有書寫帶來的偶然性,不落套路。在寫印的過程中,文字的挪讓配合、筆勢的映帶婉轉、邊框的巧妙配合,似乎皆有意匠寓于其間,亦似絕無機心。馬士達運刀往往從印章邊沿出發(fā),并不一個字一個字完成,而是根據筆勢,靈活處理。每一刀都有出有入,有顧盼有淹留。最終形成的印面朱白熨貼,如羚羊掛角,無鑿枘之痕。他認為印面的視覺感受如果是朱白分離的,那么再好的印都不可能神完氣足。神氣不足,則殊非佳制。韓愈論文,曾有“氣盛,則言之長短聲之高下皆宜”之說,移而論馬士達之印章,是再適合不過了。氣盛,不僅是一種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一種自信心,亦是一種雄闊大氣的涵養(yǎng),非僅能執(zhí)刀者可以夢見。 “虛”是指最終的印面效果不可捉摸。與其他的藝術樣式(如書法、繪畫等)相比,印章具有較強的工藝性。有人拒絕對印章做刻制以外的其他“制作”,殊不知刻制本身就是一種制作。對于做印,馬士達無所不用其極,一切手段服從于“貌古神虛”的境界。我們今天談論古璽漢印,常常為其清虛空靈之處所折服,這種清虛空靈很大程度上來源于印章材料(如銅)的自然剝蝕。一方新印章,完全可能通過“做”而獲得類似的自然與歷史意味。馬士達雖講究做印,卻不設成心,他很少用刀錐直接有選擇地敲擊印面——那樣形成的殘破既生硬亦直白,而是通過沙石與印面自然撞擊,再用刻刀簡要處理。這當中有一定的偶然性與不可預料性,必須承認可能會因此出現(xiàn)一些廢品,但一旦做得成功,則令人有非人力可及之嘆。當然他的做印不止這一種手段。比如遇到石質粗劣、刻制過程中崩壞較多的印章,馬士達會將之在細砂紙上打磨到一定的程度,再稍做修改,印章的點畫似乎瘦了一圈,卻有自然天成的效果。 除了上述這幾個主要特點之外,馬士達還非常注重邊款與印文。如果說當今篆刻界有人的印面可與馬士達的印面難分軒輊的話,那么,其邊款之美卻罕有其儷。他通常以隸書或是楷書來刊刻邊款,滿把握刀,切中帶勒,灑脫而不失矜持,沉厚而富有情趣。至于款識所示短小精悍的印話,除可見其刻印時之真性情,亦為馬氏印學之好材料。明清文人篆刻肇興以來,邊款印話向為人所重視。如趙之謙、吳昌碩、黃士陵、齊白石等人,雖無長篇大論,但其邊款印話頗多,這些材料都成為研究他們印學思想的重要材料。于馬先生之印話,我以為亦當作如是觀。再說印文。印文的重要性愈來愈不為年輕印人所重視,他們??桃恍﹦e人不懂自己也未必懂的文字,甚或有俗不可耐者。嘗見某人刻一印曰“花花世界”,尚能接受,復見一印曰“風流韻事說不完”,已有疑惑,終見一印曰“月黑風高殺人放火”,頓生厭惡。馬先生的印章往往選擇亦莊亦諧、有啟于人的內容。如“秀才人情”、“四十年河西”、“馬外公”、“鬼神恨我”、“剛毅木訥近仁”、“昔孟母擇鄰處”、“文人有聊真君子”等等。雖說篆刻主要是篆與刻的藝術,但是印文選擇卻頗見一位篆刻家的品位與情性。 有人曾經對我說,馬士達印刻得好,但是字卻不敢恭維。每每遇到這樣的朋友,我都會誠懇地告訴他,若是沒看出馬先生書法的好處,那么對于其印章的理解必不能深入,亦必非發(fā)自內心的喜愛。因為馬士達是典型的以書入印的印人。清季以來,印從書出是印學一大宗,鄧石如、吳讓之、吳昌碩、齊白石等人,莫不因風格化的篆書而成就其獨特的印章風格。篆刻家首先具有風格化的書法,然后才談得上風格強烈的篆刻。也就是說,接受馬士達的篆刻,首先必須接受他的書法。因為寫意的旨趣,影響了其篆刻創(chuàng)作對于厚、渾、虛的種種追求。 馬士達并不以篆書見稱,而是擅長隸書,這或許與他多年以來堅持以筆就石草寫大量印稿有很大關系。漢印與隸書有著天然的關系——印化后的篆書常常更接近于漢隸。元人吾丘衍就強調漢碑(如《張平子碑》)字可以直接入印,隸書的修養(yǎng)對于篆刻家來說無異于如虎添翼。事實上,在篆刻肇興的元明兩朝,擅長刻印者如吳叡、文彭、宋玨、程邃等皆以隸書擅場,一位篆刻家若能出碑入碣,常常被視為一種難能的修養(yǎng)。 我們今天關于隸書的審美認識并不等同于漢人,而更多受到來自清人的影響。有清三百年間,書家們在對漢碑的詮釋之中,發(fā)掘出渾厚、茂密、拙樸等等種種美學意蘊,這些意蘊在西北漢簡出土之后,可以證明并非漢人的主動追求,它與書寫場合、載體,甚至是石頭質地、風化程度、椎拓工藝等有關。然而,清人所揭示的漢碑審美特征,不為以二王為中心的帖學所牢籠,故三百年間隸書名家輩出,成為其時書壇的一道景觀。 今人對于漢碑的讀解,很難完全逸出清代碑學的觀念之外。比如晚清蘇州書家姚孟起對于隸書趣味的把握,對馬士達的影響就很大。姚氏在《字學臆參》中說,作隸須有萬壑千巖奔赴腕下氣象,這是講氣勢;又說,作隸須有拙筆乃古,這是講用筆。馬士達的隸書正是著眼于力量感與古拙趣味。他對于東漢摩崖刻石如《石門頌》、《楊淮表》、《西狹頌》、《封龍山頌》等獨有會心,大書沉著,疾澀并用,沒有絲毫的拘謹習氣,能于渾厚中得恣肆氣象,于樸質稚拙中露崢嶸姿態(tài),一望可知為渾渾老手。他的作品看上去似有不完滿處,然又絕無失手處。故既經得起遠看,又經得起近看。書畫作品經得起近看的,往往只有小局部,而要經得起遠觀,則非有大片段不可,非在亂服粗頭中見條理不可。所謂“書要心思微,魄力大。微者條理于字中,大者磅礴乎字外”。 筑基于漢代摩崖隸書,馬士達稍用其義,逸而為行草,參酌于青藤、白石之間,喜歡縱橫歪倒之天真,而不屑端莊慎謹態(tài),然頗得斯文氣,每有出人意表之趣。這出人意表表現(xiàn)在他善為取勢,善作波瀾。孫過庭在談到用筆時曾說,“頓之則山安,導之則泉注”,又說,“能速不速,是謂淹留”。雖然說的都是用筆,實質都與取勢有關。前句是說作書要因勢利導,后句則要求蓄勢待發(fā),惟蓄之深,出之愈奇。在馬士達的書法作品中,多見沉厚遲澀之筆,如有物相拒,竭力與爭,但隨即又會有蕩漾心魄的神采飛揚之筆,這些神出鬼沒的隱顯、藏露、緩急對比,極好地烘托了整個篇章的生氣。這就是孫過庭所崇尚的的浚發(fā)于書家靈臺的“波瀾”。 看馬先生的作品,無論短箋大幅,皆有山雨欲來之勢,逸氣勃勃,若不可遏止者。其實他行筆速度并不快,大筆鋪鋒,著著殺紙,經營用意亦未始不周全雍肅。他善于審時度勢,能趁筆勢引而導之,或竟引而不發(fā),而無論筆之中、側、藏、露,然中、側、藏、露亦皆為其所用。他并不炫耀自己的技巧,而其技巧亦自不凡。如果誰對馬先生的書法有荒率潦草的看法,我要說,那真是天大的誤解。若有人說馬先生的字有“丑”態(tài),則劉熙載已經代為作答:“丑到極處便是美到極處,一丑字中丘壑未易盡言。” 無論是書法還是印章,馬士達從不將正局當回事。在他看來,意內可到,殊非大化。因而即使是刻圓朱文,他也會想方設法,出其不意,令神氣溢出。值得注意的是,在馬先生踐履印從書出的同時,他的篆刻對于書法也產生了積極的影響。馬先生書法雖不追求殘破斑駁的金石氣,但他的所有點畫,幾乎都具備鍥刻的力度與質感。說他的印是寫出來的,或者說他的字是刻出來的,當不致令人感到費解。 寫到這里,我需要再次提及宋季丁先生對馬士達至為深刻的影響。宋先生為蘇州名宿,于書法印章皆尚奇古,汰其姿而耀其神,然不悅俗人耳目,故不售而貧,于上世紀80年代逝世。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倘若誰能領略宋先生書法印章中的“神乎其神”,則馬先生必視之為知己。因為盡管面目迥異,但馬先生所企盼的境界,與宋先生正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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