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的水,清澈無形,拍于去年夏天)
這次回家又是冬天,坐飛機(jī)到咸陽,開車穿越秦嶺,進(jìn)入商州,經(jīng)過賈平凹老師的老家——棣花鎮(zhèn),到丹鳳縣,再翻越介嶺。四米五的水泥路在山中盤轉(zhuǎn),冬日的溪流在冰下潺潺作響,黃葉遍地的山頭還一絲暖意。兒時的冬天,我們在衣兜里裝滿炒黃豆,提著鐮刀上山砍柴。把柴禾扎成捆,并不急著回家,要躺在荒草堆里曬太陽。嘴里嚼著黃豆,下面放著響屁,直到太陽把臉曬得發(fā)燙,才一骨碌爬起來背起柴禾下山。
車爬到介嶺山頭,下面上來一輛農(nóng)用四輪車。司機(jī)跳下車攔住我說,別下去了,路上全是冰,已經(jīng)有好幾輛車橫在路中間了,車?yán)餂]人。我明白,在這樣的盤山道上走冰路,等于玩命。謝過司機(jī),掉頭下山,經(jīng)丹鳳返回商州,再從洛南回家。這樣的遭遇我并意外,我了解家鄉(xiāng)的脾性,夏天回來會遇到山洪斷路,冬天回來會有冰雪伺候。好在商州的黃沙嶺上沒有冰雪,折騰了四個多小時,黃昏時分,終于到家了。
(回家的山路十八彎,拍于2011年12月9日)
我的村莊
車進(jìn)了村子,我開得越來越慢,備好了煙打算隨時停下來與鄉(xiāng)親們攀談,意外的是,路上并沒有遇到鄉(xiāng)親們 ,只有幾位老人坐在遠(yuǎn)處的屋 檐下曬太陽。父親站在路口切切地望著,直到我把車拐向自家院子,他才敢確認(rèn)是自己的兒子回來了。父親搭好了一大盆木炭火,招呼我回家里烤火,我說不冷 。 站在門口環(huán)顧村莊,熟悉而又陌生。
記憶的閘門打開,兒時的村莊就在眼前:周圍的每一個山頭我都爬過,屋后的山上有一塊平整的石板,我和伙伴們曾盤腿坐在上面打牌;對門的山最高,我們曾幫著大人們把一臺黑白電視機(jī)背到山上接收電視信號,接上電,調(diào)好頻道,大人們坐在電視邊上抽煙,我們端著天線在山頭上小心移動,電視里一有畫面,大人們就命令我們站著別動,誰找到了信號就是英雄,遺憾的是,多數(shù)時候只能看到閃動的雪花;村東頭的山上有一個 深 不見底的溶洞,我們曾打著自制的火把鉆進(jìn)去探險,洞里面有無數(shù)的蝙蝠,把我們嚇得抱頭鼠竄……大坪地里有一棵柿子樹,母親翻冬地的時候,我就坐在地頭盯著 它 ,柿子樹上掛滿紅彤彤的柿子,樹太高,我爬不上去,就扔石頭往下砸。母親告誡我,那是別人家的柿子,不能砸。偶爾會有熟透了的柿子從樹上掉下來,我跑過去撿,柿子已經(jīng)在泥地里摔得稀爛,無法下口。兒時的伙伴都外出打工了,沒人陪我上山砍柴了;家里面的彩電能收四十 多 個臺,不用再跑到山頭上找信號了,那個無限神秘的溶洞據(jù)說還在……
村子還是那個村子,在我眼里 它卻變小了。年輕人都去了廣州,或是西安,村子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樓房倒是多了一些,都是年輕人在外面打工賺錢回來蓋的,他們在外邊吃苦受累、遭人鄙夷。回到家里卻是要把房子修得亮堂,光宗耀祖的。
鄉(xiāng)親們呀
我們是族居村落,爺爺輩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我挨個詢問父親,誰誰誰還活著?得到的大多是已經(jīng)過世的消息。夜幕降臨,圍在火爐前聽父親講村里的事情。有位大爺蹣跚著走進(jìn)來,又黑又瘦,在瑟瑟的寒風(fēng)中流著鼻涕,沒穿襪子,棉褲上有一些棉絮露在外面,我趕緊攙他坐下。
大爺說,我看見門口有車,就知道是我家小臣(我的小名)回來了,我過來看看。
這是我這次回鄉(xiāng)聽到的最溫暖的話。其實,大爺離我們家很遠(yuǎn),大約跟我爺爺是同一個爺爺,我已經(jīng)理不清了。
我問他是否還抽煙?他說他抽煙葉。父親說,他哪有錢買煙?都是別人送他一點煙葉,他自己卷著抽。大爺看著我,言語不多,眼淚汪汪。父親說,他現(xiàn)在可憐,年輕時沒有孩子,現(xiàn)在的兒子是從他弟弟家過繼來的,現(xiàn)在兒子媳婦都不大管他。東家吃一頓西家吃一頓,國家給的困難補(bǔ)助也被兒子領(lǐng)去花了。
大爺坐了一會,起身要走。我要給他點錢,父親勸我不要給錢了,還是去商店里給他買些吃的吧,去年我回去給的錢,我一走就被他兒子拿去了,他一分也沒花著。按照父親吩咐,我去商店里給大爺買了一條煙,一箱方便面。把他送回家,又不忍心,還是拿了二百塊錢給他。我知道,這也許是我最后一次給他錢了,不知道下次回家是否還能再見到他。
第二天,去村里拜見叔叔,我的小侄子怯怯地看著我,我拿出錢來說,你叫叔叔,我給你買好吃的。小侄子盯著我手里的錢,終究沒叫出叔叔,我把錢塞到他手里,他轉(zhuǎn)身就往商店跑。
每次回家,我都不帶禮物,見著孩子和老人,直接給錢。我知道對于他們而言,給錢更實惠一些。姐姐責(zé)怪我花錢大手大腳,自己賺錢不容易,每次回來都四處撒錢裝大款。其實,我本無錢,也沒必要在他們面前裝什么大款。我只是比他們過得稍好一些,寧肯自己在城里少吃幾頓飯,少買幾件衣服。也要給他們些許接濟(jì),以求心安。
(站在屋后的山上,拍于2011年12月9日)
父親
因為是臨時有事回家,走之前沒有告訴父親,怕他擔(dān)心。他從姐姐那里得知我要回來,前一天就騎著摩托車去四十里外的集上給我買羊肉。羊骨要砸碎了煮湯,羊油要燒紅了潑辣椒,羊肉要純瘦的,大鍋盔要烙得越厚越好。他不了解兒子在外面干什么營生,但是,他了解兒子的胃。其實,每次回家我都要先在西安落腳,吃羊肉泡饃,再在縣城見同學(xué),吃羊肉泡饃。最后才回家里,吃羊肉泡饃。在西安,我跟同學(xué)說,還是咱陜西的泡饃好吃,在縣城,我跟同學(xué)說,還是咱縣城的泡饃好吃。在家里吃完泡饃,父親問我怎么樣?我只說了兩個字:好吃。世界上最好的泡饃在陜西,陜西最好的泡饃在洛南,洛南最好的泡饃在我家里。
晚上,守著木炭火和父親閑聊,都是些東家場西家短的事情。關(guān)于我的工作卻很少跟父親談起,我出了書,在網(wǎng)絡(luò)上混了一點名氣,父親也不曾知曉。我沒法向他介紹我在外面的生活,說了他也未必明白。父親只是告誡我,老老實實做人,別做違法的事情。因為生活環(huán)境的隔膜,父親對我的教育從曾經(jīng)的事無巨細(xì)轉(zhuǎn)變?yōu)楹暧^指導(dǎo)。
本打算在家里住兩宿,第二天下午臨時有事,要提前趕到縣城,我說要走。
父親說,不是說好了在家里再住一晚上嗎?
我說,臨時有事,必須要走。
父親說,還沒去你媽墳上去吧?晚上上了墳再走。
我說,下午已經(jīng)去過了。
父親說,那你走吧!我清楚地在父親的這句話中聽到了哭腔。埋著頭收拾完行李,車從院子里駛出,我看到父親發(fā)紅的眼圈。一路上,無限酸楚,有好幾次我都打算調(diào)轉(zhuǎn)車頭,回家再住一宿,可是,再住一宿,也還是要走……
汽車在泥濘不堪的山路上顛簸,我不知道六十多歲的老父親騎著摩托車行走在這樣的山路上是什么樣子,我只知道,車后邊有他給我買回來的羊肉。不知道什么緣故,和父親在一起總是言語很少。從我記事起,就沒和父親擁抱過,連手也不曾握過。也許,我和父親永遠(yuǎn)都不可能有西方人那樣的親密接觸。
我想在縣城買點房子,讓父親去縣城住,他說,還是村里面住著舒服。我勸他來北京跟我住,他說不習(xí)慣。我在北京惦記著父親,父親在深山里惦記著我。我是他生命的延續(xù),但是現(xiàn)在,我們卻像是兩條平行的軌道,隔空相望。他有他的生活,他注定不會走出大山,我有我的人生,我注定不會回到農(nóng)村。
惟愿父親健康長壽,能給兒子多做幾次羊肉泡饃。
題外
從商州驅(qū)車去西安,我多么希望家鄉(xiāng)的路能再長一點,再長一點,我好在這秦嶺山中再多走一會,可是,現(xiàn)在是高速路了。我以 每小時 80公里 的速度前行,也只用了一個小時就到了西安。 我又回到了另一個世界。
故鄉(xiāng)是一種病,微痛微癢,可致命!
(也許我應(yīng)該選擇夏天回去,青山綠水可以掩蓋一些落敗的蒼涼,拍于2010年)
(淹死也不讓你們看見張五毛,拍于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