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辛棄疾的戀情詞
內(nèi)容提要:辛棄疾的戀情詞情感執(zhí)著真摯,語言清新自然,表現(xiàn)出真率自然的審美情趣;意境含蓄深邃,呈現(xiàn)出婉轉幽深、嫵媚風流的陰柔之美;多惆悵悲涼之情,特別是在那些打入家國身世之感的戀情詞中,悲劇色彩最為濃郁。
在辛詞研究中,自古及今,多將興趣放在其農(nóng)村詞、閑適詞,尤其是悲壯的愛國詞上,而對其戀情詞卻未能給予足夠的重視。事實上,辛棄疾的性格是復雜的,既有豪放疏宕的一面,又有婉約纏綿的一面,而那些描寫男女戀情、相思離別的詞作,在辛詞中多達70余首,約占總數(shù)的1/10強。對此,我們應如何認識?
眾所周知,詞為“艷科”,表現(xiàn)男女情愛可說是詞的正宗和專利,辛詞亦不例外。另外,辛棄疾戀情詞的出現(xiàn)還有著特定的社會根源。士大夫姬妾眾多,廣蓄聲妓,這在封建社會中是個普遍現(xiàn)象,特別是宋代,由于最高統(tǒng)治者的公開提倡,官僚大都過著偎紅倚翠、狎妓放浪的生活,影響所及,幾遍于士大夫階層。辛棄疾受時風影響,無論在位還是在野,也都有歌舞相伴。他有侍妾6人,每以歌舞自娛。岳珂云:“稼軒以詞名,每燕,必命侍妓歌其所作。”(《tīng@⑴史》卷三)在這種生活環(huán)境中,辛棄疾自然也創(chuàng)作了不少艷情詞。
一
真率自然是中國古典抒情詩的傳統(tǒng)之一,也是歷代多數(shù)詩人的美學追求。優(yōu)秀的抒情詩無不發(fā)乎性情,由乎自然,詞更是如此。況周頤云:“‘真’字是詞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蕙風詞話》卷一)然而在晚唐五代,以溫庭筠的創(chuàng)作為代表的花間詞,娛賓遣興的席間即興之作居多,專寫娼樓歌妓的矯揉之態(tài)和勾欄瓦舍的男女調(diào)笑,感情多淺露輕浮,缺少一種嚴肅真摯的情意。這一風氣直貫北宋,無論晏、歐、柳、周,概難出其藩籬。稼軒則不然。他的戀情詞同其大部分言志抒懷之作一樣,是內(nèi)在情感的凝聚,是心靈世界的外在投影。心中輾轉翻騰的情感波瀾,使其不能不為詞,“意有所觸,情有所激,如骨鯁在喉,不能不吐”(張伯駒《叢碧詞話》)。這種自胸臆中自然流出的詞作,其感人自深。且看這首《南鄉(xiāng)子·舟行記夢》:
欹枕櫓聲邊,貪聽咿啞聒醉眠。夢里笙歌花底去,依然,翠袖盈盈在眼前。別后兩眉尖,欲說還休夢已闌。只記埋怨前夜月,相看,不管人愁獨自圓。
此詞有人考證作于淳熙五年(1178)秋,作者離京城去湖北任職途中。全篇皆是圍繞夢境來寫。首二句渲染入夢前的環(huán)境氣氛,作者因醉正欹枕而眠,那單調(diào)嘈雜的櫓聲,是作者所能聽到的唯一聲音。一“貪”字,烘托出旅途之孤凄。下面三句開始寫夢境:笙歌花叢,意中人笑語盈盈,亭亭玉立,宛在目前。換頭轉寫別后相逢,互訴衷腸,待“欲說”時,夢已破滅。以下并未寫醒后之惆悵,而是用“只記”一語將鏡頭又拉回夢中:二人共同埋怨無情的月兒,“不管人愁獨自圓”,無理有情,與蘇軾的“何事長向別時圓”(《水調(diào)歌頭·丙辰中秋懷子由》)異曲同工。夢是人的真實愿望的虛幻顯現(xiàn),本詞成功地將優(yōu)美的夢境凝固下來,其中傾注了作者深沉的、潛在的相思愛戀之情,這便使一個癡情男子、鐘情英雄的形象躍然紙上。
袁枚《答蕺園論詩書》云:“詩者,由情生者也;有必不可解之情,而后有必不可朽之詩。”稼軒戀情詞多“感事”而作,與傳統(tǒng)的艷情詞相比,更接近現(xiàn)實,情感也更真實。為增強詞的情感的指向性,他經(jīng)常在詞首加詞題或小序,說明寫作的時間、地點和創(chuàng)作緣由。如《破陣子·贈別》、《減字木蘭花·長沙道中,壁上有婦人題字,若有恨者,用其意為賦》、《蝶戀花·送人行》、《西江月·題阿卿新像》、《臨江仙·侍者阿錢將行,賦錢字以贈》等。從這里,我們也可看出作者對事物的敏感和其性情的溫柔一面。自然節(jié)序的更替變換,偶爾見到壁上的幾點墨痕,一次黯然的離別,一幅美人畫像,一個瞬間即逝的夢境,均能引起他心靈的震顫和對艷情的抒發(fā),這集中體現(xiàn)了他溫柔多情的心懷。在人們心目中,稼軒是個馳騁疆場、鎮(zhèn)守一方的武將,但讀了這些詞,便不難了解到詞人性格的另一面。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云:“稼軒固是才大,然情至處,后人萬不能及。”他的戀情詞之所以具有極深厚的情致,關鍵在于他具有曲折豐富的情感體驗,與那些無病呻吟、為文造情之作不啻有天壤之別。稼軒詞中的女性多為侍女歌妓,但作者并非以一種儇薄子弟玩弄女性的態(tài)度來寫,相反,這類作品所流露的多為凄惻纏綿、深摯動人的真情實感。因詞人曲折的生活經(jīng)歷和政治上的失意不偶,使得他把她們當作平等的人,知心的人,能以尊重的態(tài)度和真摯的感情對待她們,這充分展示了作者的多情和坦蕩磊落的襟懷。
與專門描寫婦女的體態(tài)、服飾、技藝或以玩弄、游戲筆調(diào)描寫女性不同,稼軒的審美視野已轉向?qū)偾樾膽B(tài)的深層開掘,較為深刻地展現(xiàn)了抒情主人公感情的執(zhí)著和性格美:
家住江南,又過了、清明寒食?;◤嚼铩⒁环L雨,一番狼藉。紅粉暗隨流水去,園林漸覺清陰密。算年年、落盡刺桐花,寒無力。 庭院靜,空相憶;無說處,閑愁極。怕流鶯乳燕,得知消息。尺素如今何處也,彩云依舊無蹤跡。漫教人、羞去上層樓,平蕪碧。(《滿江紅·暮春》)
這是閨中女子懷人之作。上片寫暮春景象,“又過了”,傳時光流逝之快,并揭示出它對女子心靈之觸動;“花徑”幾句,繪風雨無情、花粉狼藉、綠肥紅瘦的晚春景象;“算年年”三句,突出年復一年,閑愁如舊。下片著重表現(xiàn)女子焦慮苦悶心情。所思人不在,庭院依舊空空。“怕流鶯”句,展現(xiàn)其隱密心理,細膩含蓄;“漫教人”幾句,極寫女子矛盾心情。詞以景繪情,清新自然,淋漓盡致地傳達出閨中人孤獨難耐、不能自己而又執(zhí)著的心理狀態(tài)。
稼軒戀情詞既不象溫、柳、周、秦那般濃艷綺靡,將自己的情思重重地包裹在金玉錦繡的語言外衣之中;也不象他自己那些豪邁悲壯的愛國詞,以詩為詞,以文為詞,用典較多,而是感于心,出諸口,不假雕飾,自然醇美,充分體現(xiàn)出一種清新自然的審美情趣。
萬萬千千恨,前前后后山。傍人道我轎兒寬,不道被他遮得、望伊難?!〗褚菇^樹,船兒系那邊?知他熱后甚時眠?萬萬不成眠后,有誰扇?(《南歌于》)詞寫一女子的離別相思,純用當時日??谡Z,不用典,不事鋪排,真率質(zhì)樸。首二句用“萬萬千千”、“前前后后”兩組口語,巧妙構成疊字對偶,毫無斧鑿痕跡。下片從對方落筆,全用設想虛擬之辭,展現(xiàn)其細致入微的心理:他的船兒今宵泊在何處?天熱他何時方能入睡?不得入睡,又有誰為他打扇?整篇沒有濃詞重抹,而是以淺俗之語,發(fā)其纏綿悱惻之情,曉暢明白,落落大方,給人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李白《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的感覺。沈祥龍《論詞隨筆》云:“詞以自然為尚。自然者,不雕琢,不假借,不著色相,不落言詮也。”不難發(fā)現(xiàn),稼軒戀情詞是完全符合這一審美標準的。
稼軒戀情詞還大量吸收運用民間新鮮活潑的俗語、俚語,看似平淡無奇,實則蘊含深厚,猶如醇酒,愈品其味愈濃。如《鷓鴣天》:
困不成眠奈夜何,情知歸未轉愁多。暗將往事思量遍,誰把多情惱亂他?!⌒┑资?,誤人哪,不成真?zhèn)€不思家。嬌癡卻妒香香睡,喚起醒松說夢些。
閨中少婦夜思良人,不能成眠。她擔心他會因別的女子而羈留異地,甚至可能因此而不想家。少婦疑神疑鬼,不能自己的神情,歷歷在目。詞全用口語、俗語,“思量”、“些底事”、“誤人哪”、“不成”、“說夢些”等語詞的靈活運用,給詞平添了濃郁的民歌風味,讀來活潑清新,頗具生氣。
二
中國傳統(tǒng)美學曾將美的形態(tài)分為陽剛之美與陰柔之美,相當于西方美學中的壯美與優(yōu)美。姚鼐的描述最為具體:“其得于陽與剛之美者,則其文如霆,如電,如長風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決大川,如奔騏驥。……其得于陰與柔之美者,則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風,如云,如霞,如煙,如幽林曲澗,如淪,如漾,如珠玉之輝,如鴻鵠之鳴而入寥廓。”(《復魯xié@⑵非書》)稼軒素以抒寫政治情懷的詞作見稱于世,其主體風格豪放悲慨,富有陽剛之美。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他拒絕對優(yōu)美、陰柔之美的理解與追求。一般說來,杰出的藝術家對二者往往是兼容并包的,只是在創(chuàng)作中根據(jù)描寫對象與特定的情感,視具體情形而有所側重。詩莊詞媚,尤其在表現(xiàn)男女之情時,詞在藝術風格上多體現(xiàn)出委婉纏綿、清麗柔和的陰柔美。稼軒戀情詞能一改其橫放雄渾的一貫風格,以婉轉細致之筆觸,生動地描繪出人類心靈的另一層面,“其nóng@⑶纖綿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劉克莊《辛稼軒集序》),呈現(xiàn)出深邈婉曲的藝術魅力。鄧廷楨《雙硯齋詞話》云:“世稱詞之豪邁者,動曰蘇、辛,不知稼軒詞自有兩派,當分別觀之。……《滿江紅》之‘怕流鶯乳燕,得知消息’,《漢宮春》之‘年時燕子,料今宵夢到西園’,皆獨繭初抽,柔毛欲腐,平欺秦、柳,下轢張、王。”馮煦亦云:“《摸魚兒》、《西河》、《祝英臺近》諸作,摧剛為柔,纏綿悱惻,尤與粗獷一派判若秦越。”(《蒿庵論詞》)可見辛詞,尤其是戀情詞的陰柔美是極突出的。
稼軒有不少溫厚婉約、蘊藉深遠、本色當行的戀情詞,它們多以刻畫深長綿邈的心理,傳達委曲細膩的情致見長。如《祝英臺近·晚春》:
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更誰勸、流鶯聲住。 鬢邊覷,試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shù)。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
詞寫閨中少婦惜春懷遠。上闋重在烘托渲染閨中人的落寞、孤寂心情。自與戀人分手后,適逢雨橫風狂的暮春,飛紅片片,鶯啼不住,令人觸目傷懷。閨中人對凄風苦雨之畏懼,對春殘花敗之憐惜,對惱人啼鶯之厭煩,無不是她敏感孤獨、哀怨悲苦之心情寫照。下闋專寫閨中人盼望與戀人團聚的急切心情。“把花卜歸期”,這一細節(jié)真實而典型,“才簪又重數(shù)”,刻畫少婦復雜的心理狀態(tài),細致入微,惟妙惟肖。詞貴愈轉愈深,此詞從憶昔南浦離別,怕上層樓,不忍見衰紅殘春,花卜歸期,直到哽咽夢中語,幽深紆曲,綿邈飄忽,新意迭出。這正如清人沈謙所說:“稼軒詞以激揚奮厲為工,至‘寶釵分,桃葉渡’一曲,昵狎溫柔,魂銷意盡,才人伎倆,真不可測。”(《填詞雜說》)
我國古代詩人作詩非常講究含蓄蘊藉,韻外之致,并將其作為一種最高的審美追求。王國維云:“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又云:“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人間詞話》)境界即意境,乃是情與景、意與境的有機結合而構成的審美境界,它具有廣闊的想象空間,即古人所云“境外之境”、“象外之象”。稼軒戀情詞多以幽怨的語調(diào),婉曲的筆致,清麗的語言,創(chuàng)造幽深曲折的意境:
敲碎離愁,紗窗外、風搖翠竹。人去后,吹簫聲斷,倚樓人獨。滿眼不堪三月暮,舉頭已覺千山綠。但試把、一紙寄來書,從頭讀?!∠嗨甲?,空盈幅;相思意,何時足。滴羅襟點點,淚珠盈掬。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楊只礙離人目。最苦是、立盡月黃昏,欄干曲。(《滿江紅》)
這是一首閨中念遠詞。起首三句便以景寫情:紗窗外,風動翠竹,攪亂了女子滿腹之離愁。“人去后”三句敘事中抒情:心上人去后,自己孤獨無依,再也無心去吹簫聽簫,只有倚樓悵望而已。“滿眼”兩句,寫登高望遠所見情景:暮春三月,花殘粉褪,時序更替迅速,轉眼間千山翠綠,這怎能不使女主人公觸目驚心,痛感韶光之飛逝呢?過片四句直接抒情:信中盡管滿是“相思”,卻怎能消除自己滿腹之愁悶焦慮。“滴羅襟”二句,具體描繪出女子深悲巨痛的婉轉情態(tài)。“芳草”二句,遙接上片“滿眼”兩句,再次以景繪情:碧綠的芳草,不會使心上人迷失歸路,卻為何還不見歸來?無情之垂楊,為何偏要遮住自己遠望心上人的視線?結拍三句,情景交融:天已黃昏,月上東山,她還癡癡地站在曲欄邊遠眺,那深深的凄苦同這薄暮一起降臨到她的心頭,真是癡極哀極。詞情含蓄深沉,余韻不絕。整篇敘事、抒情、寫景渾然一體,成功地構筑了曲折深邃的意境。詩由情而孕育,借景以表現(xiàn),其中的景被賦予了生命意蘊,這便是“移情”。稼軒不少戀情詞都注意移情入景,役景從情,使詞的客觀物象都感染上主人公的主觀情志。如《祝英臺近》(綠楊堤)一詞。上片寫殘春景象,暗寓思歸不得的愁緒。“斷腸幾點愁紅,啼痕猶在,多應怨、夜來風雨。”這幾句是明顯的移情于景:自然之花,不會有愁,更不能“斷腸”,這都是主人公情感之外射;花片上帶幾滴水珠,卻言“啼痕”,設想極為奇妙;說花在“怨”,倒不如說是主人公在怨。下片最后幾句:“畫梁燕子雙雙,能言能語,不解說、相思一句。”這更是化工之筆。這種景與情、意與境的完美契合,構成了婉而多致的詞境。
從以上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情思的婉孌隱約,表情的細致曲折,意境的含蓄深邃,使辛棄疾戀情詞呈現(xiàn)出婉轉幽深、嫵媚風流的陰柔之美,其高處自不減晏、秦。陳廷焯曾云:“稼軒最不工綺語。”(《白雨齋詞話》卷一)以此驗之,實不然也。
三
如果說稼軒的農(nóng)村詞、閑適隱逸詞多呈現(xiàn)出尋找歡樂、恬適、有意淡化悲哀的特色,那么他的戀情詞在這點上卻恰恰相反。他在現(xiàn)實社會政治中失落的價值,在愛情生活中也并未得到充分的補償。愛情的港灣本應是溫馨和暢的,但它帶給詞人更多的卻是一次次銷魂的別離和苦澀的思戀。他多情而又鐘情,絕少無行文人的輕薄習氣,正因如此,他那些以自我為描寫對象,真切細膩地抒寫自己的悲歡離愁和復雜心理的戀情詞作,多充溢著一種濃濃的悲怨。這在他的那些送人詞中尤為突出:
意態(tài)憨生元自好,學畫鴉兒,舊日偏他巧。蜂蝶不禁花引調(diào),西園人去春風少。
春已無情秋又老,誰管閑愁,千里青青草。今夜倩簪黃菊了,斷腸明日霜天曉。
(《蝶戀花·送人行》)
此詞先寫所送人之貌美手巧,“蜂蝶”以下,便設想斯人去后情景:人去園空,春去秋老,留給詞人的,只有那綿綿千里綠草般的愁思。“今夜”一句,又回到眼前,“倩簪黃菊”,一個細節(jié),表現(xiàn)了離別雙方之深情厚意和相互眷戀。最后一句,又言明日分手之黯然時刻。詞以時空之交錯縱橫,凸現(xiàn)其內(nèi)心之悲苦不已、無可奈何情狀,凄極怨極。它如《臨江仙·侍者阿錢將行,賦錢字以贈》、《丑奴兒》(尋常中酒)、《破陣子·贈行》等,都是情動于中,有感而發(fā)的詞作,惆悵悲涼之感,溢乎言表,具有追魂攝魄的動人力量。
稼軒是個兒女情長的人,他對舊情是難以忘懷的:
春宵睡重,夢里還相送。枕畔起尋雙金鳳,半日才知是夢?!∫粡馁u翠人還,又無音信經(jīng)年。卻把淚來做水,流也流到伊邊。(《清平樂》)
別后的刻骨相思,哀怨動人,而那一閃即逝的夢境,留給主人的卻是更多的淚水。辛詞中那些代言體詞作,亦多令人傷心不已的離情別緒:
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c已斷,淚難收,相思重上小紅樓。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欄干不自由。(《鷓鴣天·代人賦》)
詞的主人公是一位被“離恨”、“相思”所嚙噬的女性。頭二句寫景:日落西山,寒鴉正歸,襯出主人公懷人之思和孤寂之感。“柳塘新綠”,色調(diào)明亮清新,因而給主人公也帶來些許溫柔,但這卻是短暫的,表面的,此處采用“以樂景寫哀”之法,故而“一倍增其哀”(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一),更反襯出主人公心靈深處之郁悶悲哀。下兩句上承“一片愁”,點明“愁”的具體內(nèi)涵,句法奇特,情中有理,理中含情。下闋“腸已斷”三句,展示主人公的離別之情,相思之恨,撼人心魄。結尾兩句,更為深層地突出了主人公的癡情,明知視線已被青山遮斷,卻仍是不由自主地頻頻倚欄遠眺。但主人公愈是癡絕,其痛苦愈是異于常人,其心靈創(chuàng)傷愈是難以撫平,而這只有靠詞人身心的參與,才會寫得如此深情繾綣,砭人肌骨。
悲劇色彩最為濃郁的莫過于那些打入家國身世之感的戀情詞了。稼軒這類詞與小晏和秦觀的某些艷情詞相近。對這類詞,前人多主“寄托”說,往往忽略詞本身的審美形象與意境的完整性、統(tǒng)一性,而用解經(jīng)與猜謎之法于每句中專求其政治寄托,常有穿鑿比附之失,將優(yōu)美的藝術庸俗化。但是如果我們把這類詞看作單一的戀情詞,那也難以深切地感受其中所蘊含的悲劇意蘊。葉嘉瑩先生的觀點對我們正確理解這類詞很有指導意義,她認為,詞人們“在詞中敘寫一些以美女及愛情為主的傷春怨別之情的時候,他們在顯意識中原來并不見得有什么借以‘言志’的用心”,然而卻正是在這類詞的寫作中,“他們卻于不自覺中流露了隱意識中的一種心靈之本質(zhì)”(《中國詞學的現(xiàn)代觀》,岳麓書社1990年7月版,第64頁)。 辛棄疾經(jīng)歷過異常曲折、起伏多變的人生悲劇,他胸懷大志,企圖挽狂瀾于既倒,但這與當時沉溺于一片聲色歌舞之中,一味偏安的掌權者是無法保持一致的。作為一個悲劇主體,其遠大理想的毀滅,個體生命價值的失落,使其創(chuàng)作帶有濃重的個人悲劇色彩。不僅如此,作為一個真正的有志之士,他那顆偉大心靈所感受、體驗到的更有時代的、民族的災難,是與家國的興衰存亡密切相關的,而不只是個人的得失際遇,不只是“悲己”,亦且“悲世”,因而其詞所顯示的悲劇性,就更具有了深刻的社會意義和審美價值。如果我們將他的某些含義深曲的戀情詞放在這樣的參照系中加以觀照,這對我們深刻全面地理解辛棄疾會有幫助。如《念奴嬌·書東流村壁》:
野棠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jié)。chàn@⑷地東風欺客夢,一夜云屏寒怯。曲岸持觴,垂楊系馬,此地曾輕別。樓空人去,舊游飛燕能說?!÷劦谰_陌東頭,行人曾見,簾底纖纖月。舊恨春江流不斷,新恨云山千疊。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里花難折。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發(fā)?
此乃懷舊之作。起處點明季節(jié),驚嘆時光飛逝。“chàn@⑷地”兩句寫一夜東風,客不能寐。“曲岸”三句,由不寐而憶及舊日情事。“樓空”二句言情人已去,歡情難再,以飛燕呢喃,反襯今日之凄涼,極盡悵惘之恨。下片以“聞道”領起,由聞說他人曾見此舊歡,而設想即使重逢,亦是如鏡花水月,不可復得。最后一句,以想象中相見時的應酬語,寫出雙方深摯之情。全詞追昔傷今,通篇充溢著郁勃難耐的悲慨悵恨,而這悲慨悵恨顯然又非一般的幽怨懷舊之情所能擔負得起的。國勢日漸衰微的憂慮,理想落空的失意,懷才不遇的孤憤,觸目傷懷而無法彌補的痛苦,這一切復雜地交織在一起,都通過這一突破口,一齊奔涌出來,而這正是“新恨”、“舊恨”的深層意蘊,也是本詞閃爍著悲壯色彩的根本所在。將個人情感與時代命運密切溝通,這是一切詩人成功的最為重要的因素,辛棄疾也不例外。
稼軒戀情詞中亦有少量確為有意識寄托自身情懷的詞作,明寫戀情而實寓身世之感,寄慨遙深,意在言外。為后人稱許的《青玉案·元夕》即屬此類: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陜貉┝S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詞上片以新奇的夸張、比喻,極力渲染火樹銀花、簫動香溢、歌舞歡騰的元夕繁盛景象。過片由景而人,以特寫鏡頭,繪出盛妝麗飾、笑語盈盈、幽香襲人、飄然遠去的游女,進一步烘托出元夕之歡樂場面。最后幾句乃全詞核心所在。詞人留意關注的并非寶馬雕車、魚翻龍舞,亦非如云游女,而是躲在“燈火闌珊處”的“那人”。眾人皆追求熱鬧,而“那人”卻不慕榮華、自甘寂寞。從整首詞中不難悟出,前面的筆墨盡為這最后幾句而設,通過對比反襯,更見出“那人”之孤高幽獨情懷。而詞人為何獨對“那人”鐘情,其中奧妙,正如梁啟超所云:“自憐幽獨,傷心人別有懷抱。”(《藝蘅館詞選》丙卷引)“別有懷抱”,說明“那人”已非單層面之具象,而富有深刻的象征意義:借“美人”以寄寓其清高自守、甘受冷落、秉性不遷、不與奸人同流合污之政治懷抱。詞的深層所蘊含的憂患意識、悲劇意緒,引人求索,耐人尋味。
不同于小晏、秦觀,稼軒的許多戀情詞,盡管悲怨凄涼,哀情繾綣,但仍時時透出一股勁直急切、淋漓痛快之氣,可謂柔中有剛,悲中有骨。陳匪石《宋詞舉》評《祝英臺近·晚春》一詞時曾說“細味此詞,終覺風情中時帶蒼涼凄厲之氣”,認為此乃稼軒本色,同一般艷情詞相較,“猶之燕趙佳人,風韻固與吳姬有別也”。稼軒戀情詞的獨到之處,即在于柔中自有一股剛健之氣:
羞見鑒鸞孤卻,倩人梳掠。一春長是為花愁,甚夜夜,東風惡。 行繞翠簾朱箔,錦箋誰托?玉觴淚滿卻停觴,怕酒似、郎情薄。(《一落索·閨思》)
詞寫得綿里藏針,柔中見剛,正如陳廷焯所評:“深情如見,情致婉轉,而筆力勁直,自是稼軒詞。”(《云韶集》卷五,晴藹廬鈔本)他在評《青玉案·元夕》時亦云:“題甚秀麗,措辭亦工絕,而其氣仍是雄勁飛舞,絕大手段。”(同上)評《念奴嬌·書東流村壁》又云:“起筆愈直愈妙,不減清真,而俊快過之。‘舊恨’二語,矯首高歌,淋漓悲壯。”(同上)從這些評語中可以看出,陳廷焯已感受到辛棄疾這些戀情詞所透露出的柔而有骨、悲而能剛的審美特征。
總之,稼軒的戀情詞呈現(xiàn)出迥異于其它婉約詞的美學特征。他與歷史上那些高歌禮贊男女情愛的詩人一起,為人類愛的大觀園奉獻出了發(fā)乎心田的奇葩。當然,稼軒戀情詞中亦有個別純屬應景游戲之作,俗味較濃,審美價值甚微,此乃風氣所致,在所難免,我們亦不必苛求。
【責任編輯】寇養(yǎng)厚
【外 字】字庫未存字注釋:
?。?/span>⑴原字為木右加呈
?。?/span>⑵原字為契的上半部下加糸
?。?/span>⑶原字為禾右加農(nóng)
?。?/span>⑷原字為戔右加刊的右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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