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的追求與愛的失落
——論黛玉形象的文化情結(jié)
劉 相
《紅樓夢》一問世,林黛玉就成為讀者們關(guān)注、評論的焦點,她那凄涼的身世、絕世的才華、孤傲的人格、悲慘的命運,震撼著一代又一代讀者的心扉。林黛玉為什么能引起諸多讀者,特別是文化藝術(shù)修養(yǎng)較高的讀者的共鳴?我們認為最重要的原因在于黛玉之“情”有著豐厚的文化意蘊。一、前世情緣——悲劇命運與神話預(yù)警西方著名心理學(xué)家卡爾·榮格認為“每一個原始意象中都有著人類精神和人類命運的一塊碎片,都有著在我們祖先的歷史中無數(shù)次重復(fù)的悲歡的殘余,而且總體上始終循著同樣的路徑發(fā)展。它猶如心理上一道深掘的河床,生命之流在其中突然奔涌成一條大江”。1《紅樓夢》則開篇就給我們講述了一個荒誕離奇的神話故事: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絳珠草為報答昔日神瑛侍者的甘露灌溉之恩,隨其下凡造歷幻緣,以淚水償還其甘露。這一故事(亦即榮格所謂原始意象)就曲折反映了人類在人生大變故后,對那種刻骨銘心而又無可奈何的愛情悲劇的一種困惑,一種索解,它為全書定下了哀婉纏綿的感情基調(diào)并如同一只無形的大手,默默地操縱著書中人物的命運,特別是林黛玉的命運,使黛玉形象從一開始就
籠罩著一種迷離的色彩。這一神話故事本是虛幻的,可書中又不時地暗示它是現(xiàn)實的,不斷地在現(xiàn)實中加強神話的預(yù)警作用。如黛玉三歲時,便有來自神仙世界的癩頭和尚警告說:“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后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第3回)。2人們自然不會相信癩頭和尚瘋瘋癲癲的話語,黛玉不僅見了外姓親友,而且長期住在外祖母家。她的眼淚也從見到寶玉的第一天就開始流了。從另一方面看,癩頭和尚的話又并非瘋話,如果黛玉不入賈府,不與寶玉發(fā)生愛的糾葛,她的身體也許就不會如此病弱憔悴,她也不會過早地離開人世。事實上,這個“如果”是不存在的。寶黛愛情的種子就是在黛玉淚水的浸泡下逐漸生根、發(fā)芽并茁壯成長的。即使是在寶黛定情歡快之時,黛玉在定情信物手帕上所題三首詩亦全與眼淚相關(guān),或“眼空蓄淚淚空垂”,或“拋珠滾玉只偷潸”,或“彩線難收面上珠”(第34回)。黛玉的淚水是寶黛愛情發(fā)展的催化劑,而其淚水枯竭之日亦即其生命終結(jié)之時。寶玉曾勸慰她,說:“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尋煩惱,哭一會子,才算完了這一天的事?!倍煊竦幕卮饏s極為別致,發(fā)人深思。她說:“近來我只覺心酸,眼淚卻像比舊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淚卻不多?!?/span>(第49回)這兒借黛玉的感受暗示她淚盡而逝的必然命運。此外,《紅樓夢》還運用了娥皇、女英這一古老而美麗的傳說來對比、映襯黛玉的命運,加強神話的預(yù)警作用。第三十七回,大觀園中眾女兒結(jié)社作詩,探春送給黛玉的別號是“瀟湘妃子”,并說:“當(dāng)日娥皇、女英灑淚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瀟湘館,他又愛哭,將來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變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作‘瀟湘妃子’就完了?!倍鸹省⑴⒁蛩寄钭约旱恼煞蚨鰷I在竹上成斑,最后又赴水而死,命運極其悲慘。探春以此不祥的稱號送黛玉,而一向伶牙俐齒的黛玉聽了探春的戲謔之語卻無任何反擊之詞,只是“低了頭方不言語”。這顯示了黛玉對這一別號的默許,亦即她與娥皇、女英取得了一種心理上的認同,同時又暗示了黛玉的最終命運,與開篇的神話故事前后呼應(yīng)?!都t樓夢》即使寫喧囂熱鬧的場面,其間亦有微云掩映,有不祥的悲劇陰影。如第十八回賈妃省親,本是光宗耀祖、顯親揚名的喜慶之事,但當(dāng)事人卻凄凄慘慘戚戚:賈妃見到賈母、王夫人時“滿眼垂淚”,同時“三個人滿心里皆有許多話,只是俱說不出,只管嗚咽對泣”。當(dāng)她見到寶玉時,更是“一語未終,淚如雨下”。賈妃所點的四出戲,人們認為“所點之戲劇伏四事,乃通部書之大過節(jié)、大關(guān)鍵”,3其中《豪宴》伏賈家之?dāng)?/span>,《乞巧》伏元妃之死,《仙緣》伏甄寶玉送玉,《離魂》伏黛玉之死?!敖涤暧麃?/span>,浪白風(fēng)初起”,愈到后來這種悲劇氣氛愈濃郁。如寶玉為哀悼晴雯寫了《芙蓉女兒誄》,黛玉最稱賞其中“自為紅綃帳里,公子情深;始信黃土壟中,女兒命薄”一聯(lián),只是認為“紅綃帳里”一詞太熟濫,寶玉便要改成“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黛玉聽后“忡然變色,心中雖有無限的狐疑亂擬,外面卻不肯露出”(第79回),寶玉的讖言不幸竟成事實,因此脂評說:“一篇誄之總因此二句而有,又當(dāng)知雖誄晴雯,而實誄黛玉也”,確實說出了讀者的共同感受,再一次暗示寶黛愛情的悲劇結(jié)局。斯馬特說:“悲劇全在于對災(zāi)難的反抗,陷入命運羅網(wǎng)中的悲劇人物奮力掙扎,拼命想沖破越來越緊的羅網(wǎng)的包圍而逃奔,即使他的努力不能成功,但在心中卻總有一種反抗?!?/span>4寶黛愛情也是在這種與冥冥中命運的不斷抗?fàn)幹虚W耀出其繽紛、絢麗的光芒。二、今世情緣——“情情”與“情不情”脂硯齋等人在《紅樓夢》批語中多次指出:黛玉“情情”,寶玉“情不情”。
按警幻情榜,寶玉系情不情,凡世間之無知無識,彼俱有一癡情去體貼。(第8回)聽其囫圇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觸之心……說不得好色好淫,說不得情癡情種恰恰只有一顰兒可對,令他人徒加評論,總未摸著他二人是何等脫胎……后觀《情榜》評曰:“寶玉情不情,黛玉情情。”(第19回)寶玉之情今古無人可比,固矣,然寶玉有情極之毒,亦世人莫忍為者,看至后半部,則洞明矣。(第21回)撕扇子是以不知情之物,供嬌嗔不知情時之人一笑,所謂“情不情”。金玉姻緣已定,又寫一金麒麟,是間色法也,何顰兒為其所惑,故顰兒謂“情情”。(第31回)從上述評點我們可以看出,所謂“情不情”是指寶玉對“世間之無知無識,彼俱有一癡情去體貼”,因此“情不情”的首要內(nèi)涵在于“多情”。寶玉認為“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有靈驗的”(第77回),因此他才會想去安慰書房內(nèi)畫上的美人,才會擔(dān)心落花被腳步踐踏,才會對杏花感嘆青春的流逝,才會鄭重其事地將夫妻蕙與并蒂菱掩埋……賈府的小廝興兒說他:“成天家瘋瘋癲癲的,說的話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第66回),甚至于賈府外的人也知道他“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里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咕咕噥噥的”(第35回)。寶玉就是這樣,世上的一草一木、一禽一獸,他都以滿腔的熱情去關(guān)懷之、體貼之,為之傷心落淚,為之悲慨纏綿。正因為有著對生命、對生活的這份熱情,寶玉對人世的冷暖、悲歡感受特深。魯迅先生說:“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lǐng)會之者、獨寶玉而已?!?/span>5而黛玉卻偏偏喜歡寶玉的這種在別人看來癡呆瘋傻的行為,在這一點上,“情情”的黛玉與“情不情”的寶玉是相通的,黛玉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她那含淚泣血的《葬花吟》、《桃花行》以及“冷月葬花魂”的凄涼詩句就是明證。黛玉的“情情”與寶玉的“情不情”的主要區(qū)別在于寶玉“愛博而心勞”,6他的愛是一種泛愛,而黛玉只對寶玉一人用情。寶玉說:“我見了女兒便覺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第2回)。他所愛的是一切閨中少女,而不是具體的某一少女,他認為女兒一旦結(jié)婚,沾了男人的濁氣,就比男人更可惡了,即使是一顆寶珠也變成了魚眼睛。寶玉周旋于大觀園中的眾女兒之間,他不但關(guān)懷、體貼自己的丫鬟襲人、晴雯等,而且對其他丫環(huán)如平兒、金釧、紫鵑等人亦樂于伺候,每每以為她們做事而感到怡然自得。他和性格怪僻的“檻外人”妙玉關(guān)系密切,妙玉也舍得把櫳翠庵美麗的紅梅送給他,他和寶釵,湘云的關(guān)系更是非同一般,這就引起了“情情”的黛玉的不滿和擔(dān)憂。黛玉是為情而生的,亦為情而活著。她出身于書香門第,自幼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但幼年喪母,寄人籬下的生活使她變得異常敏感、自尊,她初入賈府時正處于天真爛漫、無拘無束、無憂無慮的年齡、卻“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第3回),有著沉重的心理負擔(dān)。黛玉生活于鐘鳴鼎食的賈府,卻感到“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刀霜劍嚴相逼”,體味到這人間的冷酷與無情,她的內(nèi)心是孤獨的、寂寞的,她常常臨風(fēng)灑淚,一個人默默地咀嚼、回味這種孤獨。在賈府,她惟有與寶玉有一見如故之感,“好生奇怪,倒象在那里見過一般”(第3回)。黛玉雖可和大觀園中的眾姐妹聊天解悶,但能夠和她傾心長談的卻只有寶玉,以至于她“見寶玉出了一天門,就覺悶悶的,沒個可說話的人”(第25回)。寶玉是她的唯一知己,是她精神和生命的依托,她來到人間,就是為了了此宿世情緣,因此她萬分珍重與寶玉的感情,生怕寶玉移情別戀。而寶玉的行為也確實使她不能放心,不能釋懷。寶玉雖然有時“見了別人就怪膩的”(第19回),但賈府畢竟是他的家,加之上有賈母、王夫人的愛護,下有眾姐妹丫鬟的關(guān)心,他有時可以隨心所欲,為所欲為,特別是他經(jīng)?!耙娏私憬?/span>,就把妹妹忘了”(第28回),這正是黛玉的最大心病。對于寶玉與眾丫環(huán)之間的關(guān)系,黛玉采取了聽之任之的態(tài)度,她甚至主動和襲人開玩笑,稱她為嫂子,并說:“你說你是丫頭,我只拿你當(dāng)嫂子待”(第31回)。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黛玉明白這些丫鬟們還不足以影響寶玉對自己的感情。在大觀園內(nèi)的眾女兒中,黛玉最擔(dān)心的是寶玉與寶釵的關(guān)系。寶釵不但長得鮮艷嫵媚,常使寶玉“不覺動了羨慕之心”(第28回),而且行為豁達,隨分守時,贏得了賈府上下的一致好評,賈母特意地給她過生日,再加上“金玉良緣”的傳言,更使黛玉多了一層擔(dān)憂。為了警告和抗議寶玉“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的行為,黛玉經(jīng)常對之冷嘲熱諷,甚至與之賭氣爭執(zhí),以至于賈母抱怨說:“我這老冤家是那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見了這兒兩個不省事的小冤家,沒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第29回)。黛玉既視寶玉為自己的唯一知己,她就常常希望“情不情”的寶玉表白對自己的愛,但一旦寶玉真的向她表白時,她出于貴族小姐的臉面又感到害羞,這種感情與理智之間的矛盾使寶黛愛情顯得纏綿悱惻,凄婉迷人。“情不情”的寶玉在“情情”的黛玉的影響下,在現(xiàn)實中逐漸意識到人生各有緣,自己并不能得到眾小姐丫環(huán)全部的愛,不能希望她們的眼淚全用來埋葬自己,而只能“各人各得眼淚罷了”(第36回),因此他的感情逐漸專一,只求得到黛玉一人的愛也就滿足了。脂批說“寶玉有情極之毒”,主要是指寶玉后來愛得太熱烈、太深沉、也太執(zhí)著、專一,因此黛玉死后,寶玉能夠懸崖撒手,拋下嬌妻美妾而出家作和尚,這是對愛情的絕望,對人生的絕望……三、堪嘆古今情不盡——黛玉之情的時代性黛玉對情九死不悔的追求表現(xiàn)出一個覺醒了的女性對個體生命和青春的高度重視,反映了她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某種背叛和超越。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以儒、道兩家為主,儒、道兩家對“情”的態(tài)度不同。儒家文化主張“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要求以禮節(jié)情,把人的感情限制在禮教允許的范圍之內(nèi),在人的個體價值與禮教社會的利益發(fā)生矛盾時,要求個體作出讓步,甚至不惜犧牲個體的生命以維護禮法的威嚴。因此,清代的思想家戴震曾憤怒地指出“酷吏以法殺人,后儒以理殺人。人死于法,猶有憐之者,死于理,其誰憐之”。7道家文化則往往否定現(xiàn)實的情,主張“齊萬物,一死生”,莊周的妻子死了,他甚至鼓盆而歌。魏晉南北朝時代被學(xué)者們稱為個性覺醒的時代,人們“向外發(fā)現(xiàn)了自然,向內(nèi)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深情”,8許多士人擺脫了禮法的束縛,毫不掩飾地表現(xiàn)自己的真性情。如荀粲與妻子感情深厚,“冬月婦病熱,乃出中庭自取冷,還以身熨之。婦亡,奉倩后少時亦卒”,9這種夫妻間的真情即使在“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魏晉時代,10也被當(dāng)時批評家目為“惑溺”,荀粲也“以是獲譏于世”而《紅樓夢》卻以大量的篇幅、滿腔的熱情歌頌了黛玉對“情”的執(zhí)著追求。再從《紅樓夢》以前的小說和戲曲作品來看,《三國演義》和《水滸傳》中的女性都少得可憐,《三國演義》中的幾個女性多作為政治斗爭的產(chǎn)物而出現(xiàn),如貂蟬、孫尚香,《水滸傳》中的女性,如潘金蓮、潘巧云等被目為淫婦,另外幾個女性如顧大嫂、扈三娘又沒有多少性格?!督鹌棵贰分袑懥吮姸啾晃廴?、被損害的女性,這些女性雖然個性鮮明,但大多沒有獨立的人格,甘心淪為男性的奴隸,甚至以被污辱、被損害為樂,如潘金蓮、如意兒等等。比較而言,戲曲作品中的女性要比小說中光彩照人,如《西廂記》中的崔鶯鶯、《倩女離魂》中的張倩女、《牡丹亭》中的杜麗娘……她們都大膽地追求愛情,有自己的人格尊嚴,只是她們的愛情多建立在郎才女貌、一見鐘情的基礎(chǔ)之上,對于愛情的過程則大大地簡化或省略了,而《紅樓夢》則具體、詳細地描繪了寶黛愛情發(fā)生、發(fā)展以至毀滅的詳細過程。黛玉生活于以謹守禮法自居的賈府,這個大家族“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nèi)囊卻也盡上來了”(第2回)。賈府內(nèi)部矛盾重重,一個個象烏眼雞一樣,“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第75回),而且污濁不堪,“每日家偷雞戲狗,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第7回)。再拿賈府的最高統(tǒng)治者賈母來說吧,這位慈眉善目、兒孫滿堂的老太太指責(zé)才子佳人戲曲中的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兒是佳人?便是滿腹文章,做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第54回)。賈母認為,男女成婚必經(jīng)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私定終身是要不得的,但她對賈府內(nèi)部的公然淫亂卻極為“寬容”、“大度”。如賈璉與鮑二家的通*,賈母只是一笑置之,說:“什么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兒保得住不這么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么過的”(第44回)。在賈母看來,主子與奴才通*是正常的,而才子佳人追求愛情則“鬼不成鬼,賊不成賊”,寧肯允許公然淫亂,也不允許追求正當(dāng)、純潔的愛情。寶黛愛情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發(fā)展、培養(yǎng)起來的。黛玉性格單純、直率,往往無視禮教的種種清規(guī)戒律,也很少刻意地掩飾什么。她那“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的人生追求使她顯得“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第5回)。她喜歡《西廂記》、《牡丹亭》等“淫詞艷曲”,甚至在行酒令時也不由自主地冒了出來(第41回)。大觀園里的女夫子寶釵因此教導(dǎo)她說:“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字的倒好。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就連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內(nèi)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nèi)之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最怕見了那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第42回)。寶釵的這段冠冕堂皇的話,正反映了封建禮教對人們的要求,以此來衡量黛玉的行為,她也實在不夠格。在寶釵等守禮法者看來,女性“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而黛玉最欠缺的就是這些,襲人說黛玉:“舊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個香袋兒;今年半年,還沒見拿針線呢”(第32回)。黛玉最擅長的是吟詩作賦,她經(jīng)常生活在自己的藝術(shù)世界里,她喜歡看的也多是些“移人性情”的雜書,看了《西廂記》覺得“詞藻動人,余香滿口”,聽了《牡丹亭》中“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唱詞就“心痛神癡,眼中落淚”(第23回)。這種對個性的張揚、對個體生命的重視是與傳統(tǒng)禮教背道而馳的。我們說傳統(tǒng)禮教“以禮節(jié)情”,應(yīng)象寶釵那樣罕言寡語、安分隨時?!叭问菬o情也動人”是對寶釵行為的評價,“動人”的表面前提是“無情”,“動人”的內(nèi)在基礎(chǔ)則是“有情”,“有情”被掩蓋在“無情”之下,才能動人,而黛玉對自己的感情缺少掩飾。如: 賈母又命寶玉道:“連你姐姐妹妹一齊斟上,不許亂斟,都要叫他干了?!睂氂衤犝f,答應(yīng)著,一一按次斟了,至黛玉前,偏他不飲,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上邊,寶玉一氣飲干。黛玉笑說:“多謝。”寶玉替他斟上一杯。鳳姐兒便笑道:“寶玉,別喝冷酒,仔細手顫,明兒寫不得字,拉不得弓?!睂氂衩Φ?/span>:“沒有吃冷酒。”鳳姐兒笑道:“我知道沒有,不過白囑咐你。”——第54回我們知道,賈府的這次元宵夜宴規(guī)模挺大,在座的除賈母、邢、王二夫人和賈氏姐妹外,尚有李嬸、薛姨媽、薛寶琴、史湘云等人。在眾目睽睽、大庭廣眾之下,唯黛玉違背賈母吩咐,不飲寶玉所斟之酒。不飲倒也罷了,眾人素知她身體病弱,不飲亦情有可原,可是她親自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上邊,讓寶玉代飲,毫不掩飾與寶玉的親密之情,也就無怪乎鳳姐明知寶玉沒喝冷酒卻在那兒囑咐他。精明的鳳姐是在旁敲側(cè)擊、委婉含蓄地警告寶黛感情的這種大膽流露。黛玉的這種行為,當(dāng)然不合禮法的要求,但黛玉流露的是真情、是摯愛,是純潔高尚、正當(dāng)正常、無可非議的感情,而賈府恰恰不能容忍的也是這種感情。再如第52回寶玉問黛玉“一夜咳嗽幾遍,醒幾次”等等,表面看來這種問候雖“好笑之極,無味扯淡之極”,但“回思則皆瀝血滴髓之至情至神”。寶黛這種在日常生活中培養(yǎng)、灌溉起來的愛情之花,已經(jīng)超越了傳統(tǒng)文化的規(guī)范而具有了現(xiàn)代**的內(nèi)容?!盁o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黛玉就像一株在嚴寒霜雪中傲然綻放的紅梅,她有屈子的纏綿悱惻、執(zhí)著高傲,又有莊子的超曠空靈,遺世忘俗,她在當(dāng)時社會的橫來打擊下,過早地凋謝了,給世人留下了一曲哀婉的人生悲歌。注 釋:1 見《榮格文集》卷十五,P81。2 本文所引《紅樓夢》均為岳麓書社版,1987.4,不另注。3 見《脂硯齋紅樓夢輯評》,俞平伯輯,香港太平書局1979年版,本文以下所引脂批亦均該書,不另注。4 轉(zhuǎn)引自《悲劇心理學(xué)》,朱光潛著,安徽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56 見《魯迅全集》卷九《中國小說史略》,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7 見《戴震集·孟子字義疏證》。810 見《美學(xué)散步》,宗白華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9 見《世說新語校箋》,徐震諤著,中華書局1994年版。
(本文作者:山東省曲阜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273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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