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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

 wgs9007 2011-10-20

     
                               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

——釵、黛思想性格對比

 

在《紅樓夢》中,薛寶釵與林黛玉是一組頗具藝術(shù)上所謂“對稱之美”的人物形象。早有人指出:“作者自始至終總是對稱地、均衡地描寫和和刻畫釵黛這兩個人物……總之,就像是繪畫上表現(xiàn)同一個物體的兩個不同側(cè)面。在一種均衡、對稱的布局中顯出不同的明暗和色調(diào)對比。這比起單獨描繪物體的來,自然會更具立體感與厚質(zhì)感。”(見鄧遂夫《紅學論稿·紅樓夢主線管窺》)事實上,將釵、黛這兩個人物放在一起進行對比,品評優(yōu)劣,予以褒貶,這也可以說是《紅樓夢》解讀史上一個經(jīng)久不衰的話題。自清代晚期以來,尤其是自1954年紅學大批判以來,以擁林派觀點為核心的傳統(tǒng)紅學一直習慣于將寶釵描繪成一個處心積慮謀奪“寶二奶奶”之位的“陰謀家”,或者一個一舉一動都機械、教條地遵循儒家禮教的所謂“封建衛(wèi)道士”。反過來,林黛玉則被評紅者們竭力“詩化”、“藝術(shù)化”、“感性化”,被說成是一個仿佛一塵不染、一點也不懂得人情世故的“孤傲”仙子,一個堅決反對“封建禮教”的所謂“叛逆者”。但經(jīng)過本書前面十四章的辨析、論證,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力地澄清并推翻了傳統(tǒng)紅學所強加于寶釵的種種誣蔑不實之詞,從根本上還原了曹雪芹筆下一個骨子里憤世嫉俗,喜愛“諷刺時事”,且敢于以個性得罪家長權(quán)威,并深受佛、道等“出世”精神影響,具有大慈悲情懷的薛寶釵形象!面對原著中寶釵一再因堅守個性而開罪于賈母、元春、賈政、夫人等權(quán)貴人物的諸多事例,如“更香謎大掃賈政興”(第22回)、“薛寶釵不屑皇妃賞”(第28回)、“蘅蕪苑開罪史太君”(第40回)、“獻人參調(diào)侃夫人”(第77回)等情節(jié),任何試圖將寶釵詆毀成什么“陰謀家”或者什么“封建衛(wèi)道士”的說法,恐怕都免不了會陷入一推即倒,甚至不攻自破的境地了!那么,林黛玉的情形又如何呢?她是否又如傳統(tǒng)紅學所說的那樣“孤傲”、“叛逆”,甚至“反封建”呢?答案當然也是否定的。因為書中大量的事實都在表明,其實黛玉自己才是一個看重世俗的名位和勢利,且一心要奪“寶二奶奶”之位的人!而且,頗具有諷刺性的是,很多向來被傳統(tǒng)紅學用以攻擊寶釵的“罪名”,諸如醉心于功名富貴、討好獻媚家長、心機多端、排擠和打擊“情敵”等等,不僅不存在于寶釵身上,反倒是幾乎都可以原封不動地在黛玉身上找到真實的體現(xiàn)!換言之,那些擁林派和反封建論者口中所說的“寶釵”,往往恰是《紅樓夢》中黛玉真實形象的一種映象和投射,而這些人所贊不絕口種種“黛玉”式人格,卻往往是曹雪芹原著中惟有寶釵才具有高尚品行!有鑒于釵、黛兩個人物形象在藝術(shù)上的這種對稱性,我們?nèi)舨粚φ鎸嵉镊煊裥蜗笞饕簧钊氲钠饰?,顯然也是不能更好地理解原著中的寶釵的形象的,尤其是無以理解寶釵形象何以會被后世評家完全顛倒黑白地描繪成另一副樣子。因此,現(xiàn)在我們專門辟出一章的篇幅,特意從釵、黛思想性格對比的角度,來談一談原著中黛玉的名位思想,以及這個人物身上所體現(xiàn)的狹儒人格。但同時考慮到本書中主題是《論寶釵》,而非《論黛玉》。故此,本章亦不打算全面鋪開。只重點談談三個問題:一是黛玉的“機謀深遠”,二是黛玉重名重利的世俗名位取向,三是黛玉的心機和名位心,在她為人處世方面的種種體現(xiàn)。

 

要對比釵、黛的思想性格,我們首先得從“心機”二字上說起。因為近幾十年以來的各種具有擁林派傾向的紅學評論,都特別喜歡將薛寶釵說成是一個“心機多端”的人,但實際上,無論是曹雪芹的正文,還是脂硯齋的評語,都從未使用“心機”、“心計”或其它類似的字眼來評價寶釵。最多是就滴翠亭一事,脂硯齋對寶釵使用了“機變”和“急智”二語(原文:“閨中弱女機變,如此之便,如此之急”、“池邊戲蝶,偶爾適興;亭外急智脫殼。明寫寶釵非拘拘然一女夫子”)。而我們知道,所謂“機變”就是隨機應變的簡稱,所謂“急智”就是急中生智的縮語。無論是隨機應變,還是急中生智,文意上都跟擁林派所稱“心機多端”相距甚遠。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由毛國瑤抄錄的“靖藏本”側(cè)批中倒是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有所謂“寶卿心機”四字,但正如我們在本書第十一章里所指出的那樣,所謂“靖批”不過是現(xiàn)代人的偽造品,實際是抄錄自俞平伯《脂硯齋紅樓夢輯評》,那是根本不能與真正的脂批相提并論的!因此,我們說,不論是曹雪芹,還是脂硯齋,都從未明言寶釵有什么了不得的“心機”。反過來,依照脂評本的原文來看,脂硯齋等圈內(nèi)批書人所一再提醒讀者注意的卻恰恰是林黛玉的“心機眼力”、“自幼之心機”,而作者曹雪芹對林黛玉這個人物更是不留情面地使用一個“機謀深遠”的評價!

 

先來看看脂硯齋是如何強調(diào)書中林黛玉的心機多端的。小說第3回,作者寫黛玉初入賈府,對她的“步步留心,時時在意”,很作了一番細致的描寫。此處,脂硯齋有批語云:

寫黛玉自幼之心機。(甲戌本第3回側(cè)批)

稍后一節(jié),小說寫黛玉通過觀察賈府的建筑來揣度賈府諸房之間的關(guān)系:“眾小廝退出,方打起車簾,夫人攙著黛玉的手,進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榮府中花園隔斷過來的。進入三層儀門,果見正房廂廡游廊,悉皆小巧別致,不似方才那邊軒峻壯麗,且院中隨處之樹木山石皆有?!贝颂帲廄S又批云:

黛玉之心機眼力。(甲戌本第3回側(cè)批)

按,在榮國府里,賈赦雖系長子,卻并未居住在府內(nèi)的中軸線上,而是住在榮府正門東面的又一個“黑油大門”之中。進了院子,黛玉又發(fā)現(xiàn)“其房屋院宇,必是榮府中花園隔斷過來的”,而且“不似方才那邊軒峻壯麗”,相對來說可謂因陋就簡,其地位明顯談不上尊貴、顯赫。反而是作為次子的賈政住在“正經(jīng)正內(nèi)室”之中。于是,黛玉馬上就明白了在這個家庭里賈政夫婦得寵而賈赦夫婦不得寵的形勢。故而,在夫人“苦留”她吃晚飯的時候,她便十分有禮貌地,同時又非常堅決地加以了婉拒:

夫人苦留吃過晚飯去,黛玉笑回道:“舅母愛惜賜飯,原不應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領了賜去不恭,異日再領,未為不可。望舅母容諒。”夫人聽說,笑道:“這倒是了?!彼炝顑扇齻€嬤嬤用方才的車好生送了姑娘過去,于是黛玉告辭。夫人送至儀門前,又囑咐了眾人幾句,眼看著車去了方回來。(第3回)

其實,夫人這么關(guān)切林黛玉,又是“苦留”她吃晚飯,又是親自“送至儀門前”、“眼看著車去了方回來”,黛玉要想禮貌與人情兩全也不是不可以。她只要先去拜見了二舅賈政,再折返回來領受大舅母的賜飯,即可以做到既避免對賈政夫婦的“不恭”,又不負夫人的一片盛情??慎煊駞s是一點也不想這么做。足見她是早就把榮國府兩房的輕重給掂量在心了。這樣的場景使我們不由得想起了林黛玉的貼身丫頭雪雁拒絕借衣服給趙姨娘的情形:

紫鵑因問他:“太太做什么呢?”雪雁道:“也歇中覺,所以等了這半日。姐姐你聽笑話兒:我因等太太的工夫,和玉釧兒姐姐坐在下房里說話兒,誰知趙姨奶奶招手兒叫我。我只當有什么話說,原來他太太告了假,出去給他兄弟伴宿坐夜,明兒送殯去,跟他的小丫頭子小吉祥兒沒衣裳,要借我的月白緞子襖兒。我想他們一般也有兩件子的,往臟地方兒去恐怕弄臟了,自己的舍不得穿,故此借別人的。借我的弄臟了也是小事,只是我想,他素日有些什么好處到咱們跟前,所以我說了:‘我的衣裳簪環(huán)都是姑娘叫紫鵑姐姐收著呢。如今先得去告訴他,還得回姑娘呢。姑娘身上又病著,更費了大事,誤了你老出門,不如再轉(zhuǎn)借罷?!保ǖ?/span>57回)

雪雁不愿意把自己的月白緞子襖兒借給趙姨娘的小丫頭子小吉祥兒穿,這很正常。但她的出發(fā)點卻不是嫌趙姨娘人品低劣,甚至也主要不是擔心把自己的衣服弄臟了,而是嫌趙姨娘無權(quán)無勢,不能給她們帶來好處:“只是我想,他素日有些什么好處到咱們跟前。”這種重名位、重勢利的作風,顯然跟黛玉平常的做派屬于同一類型的“林氏家風”。也難怪脂硯齋剛看到黛玉在那里揣度賈赦房屋院宇為何如此因陋就簡的文字,就會馬上條件反射一般地批上一句,提醒讀者注意“黛玉之心機眼力”了!

再往后,作者寫黛玉“到了東廊三間小正房內(nèi)”,“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亦是半舊的青緞靠背坐褥。見黛玉來了,便往東讓。黛玉心中料定這是賈政之位?!贝颂帲廄S再次提醒讀者:

寫黛玉心到眼到,傖夫但云為賈府敘坐位,豈不可笑?(甲戌本第3回側(cè)批)

“傖夫”,也就是粗鄙的俗人。這條脂批的意思顯然是說,作者如此寫根本就不是簡單地“為賈府敘坐位”,而是在刻劃黛玉的心機和眼力。若只說諸如此類的文字是“為賈府敘坐位”而寫,那簡直就是淺漏、可笑的了。

也不僅是脂硯齋覺得林黛玉好弄“心機”,其實曹雪芹也認為黛玉實在是一個“機謀深遠”之人。在第19回當中,作者就借賈寶玉之口,把黛玉比做了偷“香芋”的小耗子精,將她狠狠地調(diào)侃、諷刺了一通:

寶玉只怕他睡出病來,便哄他道:“噯喲!你們揚州衙門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黛玉見他說的鄭重,且又正言厲色,只當是真事,因問:“什么事?”寶玉見問,便忍著笑順口謅道: “揚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個林子洞?!摈煊裥Φ溃骸斑@就扯謊,自來也沒聽見這山?!睂氂竦溃骸疤煜律剿嘀?,你那里知道這些不成。等我說完了,你再批評?!摈煊竦溃骸澳闱艺f?!睂氂裼种a道:“林子洞里原來有群耗子精。那一年臘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議事,因說:‘明日是臘八,世上人都熬臘八粥。如今我們洞中果品短少,須得趁此打劫些來方妙?!税瘟罴恢?,遣一能干小耗前去打聽。一時小耗回報:‘各處察訪打聽已畢,惟有山下廟里果米最多?!虾膯枺骸子袔讟??果有幾品?’小耗道:‘米豆成倉,不可勝記。果品有五種:一紅棗,二栗子,三落花生,四菱角,五香芋?!虾穆犃舜笙?,即時點耗前去。乃拔令箭問:‘誰去偷米?’一耗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問:‘誰去偷豆?’又一耗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的都各領令去了。只剩了香芋一種,因又拔令箭問:‘誰去偷香芋?’只見一個極小極弱的小耗應道:‘我愿去偷香芋?!虾暮捅姾囊娝@樣,恐不諳練,且怯懦無力,都不準他去。小耗道:‘我雖年小身弱,卻是法術(shù)無邊,口齒伶俐,機謀深遠。此去管比他們偷的還巧呢?!北姾拿枺骸绾伪人麄兦赡??‘小耗道:’我不學他們直偷。我只搖身一變,也變成個香芋,滾在香芋堆里,使人看不出,聽不見,卻暗暗的用分身法搬運,漸漸的就搬運盡了。豈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眾耗聽了,都道:’妙卻妙,只是不知怎么個變法?你先變個我們瞧瞧?!『穆犃?,笑道:’這個不難,等我變來?!f畢,搖身說’變‘,竟變了一個最標致美貌的一位小姐。眾耗忙笑說:’變錯了,變錯了。原說變果子的,如何變出小姐來?‘小耗現(xiàn)形笑道:“我說你們沒見世面,只認得這果子是香芋,卻不知鹽課林老爺?shù)男〗悴攀钦嬲南阌衲??!保ǖ?/span>19回)

所謂“黛山”、“林子洞”,再加上一個由小耗子精變成的“香玉”,合起來,除了林黛玉以外,還能是誰?看看這小耗子精,偷一個香芋都不直偷,而是“也變成個香芋,滾在香芋堆里,使人看不出,聽不見,卻暗暗的用分身法搬運,漸漸的就搬運盡了”。這不是“法術(shù)無邊,口齒伶俐,機謀深遠”,又是什么?可能有的擁林派讀者會覺得這一段話不過是賈寶玉的玩笑話,不值得當真??删驮谶@“法術(shù)無邊,口齒伶俐,機謀深遠”十二字的旁邊,作為曹雪芹之代言人的脂硯齋又批了一句話,一語戳破了諸如此類的幻覺:

凡三句。暗為黛玉作評,諷的妙?。ǜ奖镜?/span>19回雙行夾批)

點明那絕不僅僅是賈寶玉的玩笑話,而實是作者借寶玉之口,對黛玉人格的一個基礎性的評判,而且還是頗帶諷刺意味的評判!接下來,脂硯齋在小耗子說的“我不學他們直偷,我只搖身一變,也變成個香芋,滾在香芋堆里,使人看不出,聽不見,卻暗暗的用分身法搬運,漸漸的就搬運盡了,豈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旁邊,又一連寫下了三段評語:

不直偷,可畏可怕。(庚辰本第19回雙行夾批)

可怕可畏。(庚辰本第19回雙行夾批)

果然巧,而且最毒。直偷者可防,此法不能防矣??上н@樣才情這樣學術(shù)卻只一耗耳。(庚辰本第19回雙行夾批)

既點出了黛玉好弄心機的“可畏可怕”,又嘆息黛玉“可惜這樣才情這樣學術(shù)卻只一耗耳”,感嘆她沒把自己的聰明才智用到正確的地方,全用來耍心計為個人謀取名位上去了,欲海深陷又最終落了個失敗的結(jié)果。由此,我們再結(jié)合曹雪芹借賈寶玉之口,不惜將黛玉其人挖苦為鼠類的情況來看,曹、脂心目中一個工于心計、好弄機謀的林黛玉形象,已經(jīng)是清晰可見,以至于躍然紙上的了。

 

且不要以為曹雪芹、脂硯齋們對于黛玉“心機”和“機謀”的強調(diào)僅僅是口頭上說說這么簡單,因為原著中實在有很多情節(jié)都在表明林黛玉是一個好弄心計,甚至喜歡心機泛濫的女子。尤其是在取悅討好家長、權(quán)貴方面,黛玉的“機謀”也的確可以用脂硯齋所說的“可畏可怕”四字來形容。而這方面最典型的事例,又莫過于黛玉“頌皇權(quán)竭力邀恩寵”(第18回)和“親奉茶逢迎史太君”(第40回)二事。鑒于歷史上那些“紅評”、“紅論”,對于黛玉其人有著太多不恰當?shù)那鸀榛刈o之詞,以下我們詳細討論這兩組事例的同時,順帶對這些“護林員”的辯護之語也逐一進行一番批駁和解析:

我們先來說說小說第18回中的黛玉“頌皇權(quán)竭力邀恩寵”,也就是拼命討好元春一事。為避免斷章取義的情形,我們把帶脂批的兩段原文完整地摘錄于下:

原來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庚辰雙行夾批:這卻何必,然尤物方如此?!坎幌胭Z妃只命一匾一詠,倒不好違諭多作,只胡亂作一首五律應景罷了?!靖诫p行夾批:請看前詩,卻云是胡亂應景?!?/span>

……

此時林黛玉未得展其抱負,自是不快。因見寶玉獨作四律,大費神思,何不代他作兩首,也省他些精神不到之處?!靖诫p行夾批:寫黛玉之情思,待寶玉卻又如此,是與前文特犯不犯之處。庚辰眉批:偏又寫一樣,是何心意構(gòu)思而得?畸笏?!浚ǜ奖镜?/span>17、18合回)  

雖然在元春省親之時,眾姐妹都免不了要作詩“頌圣”,但小說卻一開始就注明了黛玉的與眾不同:“原來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吹贸鰜?,她是存心要在這些歌功頌德的詞藻上下大功夫?!安幌胭Z妃只命一匾一詠,倒不好違諭多作”?!吹故窃簺]有給她提供一個能夠充分掙表現(xiàn)的機會。于是,只好先“胡亂作一首五律應景罷了”。其詩乃云:

名園筑何處,仙境別紅塵。

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

雖然名義上說是“胡亂作一首五律應景”,可誰都看的出來,黛玉此詩已經(jīng)透出了十二分的積極。她挖空心思,把俗世大富大貴的場景,竟比做了別離紅塵的仙境!這里有石崇金谷園的酒香,更有宮妃們椒房、玉堂的花媚??蛇@看上去遠離紅塵、綺麗奇幻的“仙源”,卻完全是由這紅塵世界中最世俗的一種力量——皇權(quán)所一手造成。于是,接下來,作詩人話鋒一轉(zhuǎn),來了一個畫龍點睛之筆:“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看啊,咱們賈府能邀得皇家的恩寵是何等的榮幸呀,看那大觀園進進出出、頻繁來往的全是來自禁地的宮車!把作詩人自己羨慕、渴望邀得皇家恩寵的心理,表露得淋漓盡致。這時候,那個平素間口口聲聲地標榜“孤標傲世偕誰隱”的林黛玉,又到哪里去了呢?讀者不妨自思。說到此,有人一定會出來替林黛玉辯護了。他們說,黛玉此時不過是客觀地描寫實景罷了,再者“邀恩寵”的是賈府,而不是黛玉本人。不錯,詩文中所寫的“邀恩寵”者確實是賈府,而非黛玉本人??勺鬟@種辯護的論者,卻顯然忘記了這個“邀恩寵”三字的前面,還有“何幸”二字!什么是“何幸”?何等的幸運??!這里,作詩人顯然對賈府獲得皇家恩寵一事,感覺到了莫大的榮幸。一種羨慕的、向往的主觀情緒,在紙上油然而生!她哪里是在“客觀地描寫實景”呢?固然,得到了皇家的恩寵的是賈府??慎煊翊藭r,又哪里自外于賈府了呢?看那個口氣,分明是在說“我們賈府”如何如何。所以,這根本不能說明林黛玉就沒有“邀恩寵”的心理!況,嚴格地說,賈府實際上也并沒有去“邀恩寵”。因為小說第16回寫的很清楚,元春被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這對于賈府來說,完全是一個從天而降的意外驚喜。當時,賈政剛被召入宮中的時候,賈母以下的全家人還“心中皆惶惶不定”呢!何嘗主動地去“邀”過呢?有人想把林黛玉的這個“邀”字解釋為“叨受,幸蒙得到”,這也顯然講不通。因為完全忽略了這個“邀”字里面所蘊有的“希圖”、“希求”的含義,如“邀寵”、“邀功請賞”等等。真要從完全被動的“叨受,幸蒙得到”的角度出發(fā),也應該用“獲恩寵”、“遇恩寵”或者“承恩寵”才對。特別是“承恩寵”的用法,在《全唐詩》中運用的極為普遍。如《全唐詩》第20卷,柯崇《相和歌辭·宮怨》:“笙歌何處承恩寵,一一隨風入上陽?!钡?/span>584卷,段成式《漢宮詞二首》:“歌舞初承恩寵時,六宮學妾畫蛾眉?!钡?/span>600卷,翁綬《婕妤怨》:“讒謗潛來起百憂,朝承恩寵暮仇讎?!钡?/span>864卷,佚名《與崔渥冥會雜詩》:“方承恩寵醉金杯,豈為干戈驟到來?!比绱说鹊???扇缃窳主煊駞s偏不使用比較普遍的“承恩寵”三字,而別出心裁地使用了一個并不符合賈府實際情況的“邀恩寵”三字,足見究竟是誰抱有那種希圖“邀”得皇家“恩寵”的心理了!

  

講到這里,又有人斷章取義地抓住前面敘述中的一句“只胡亂作一首五律應景罷了”,來為黛玉辯護,硬說當時林黛玉的詩“只是應景之作而已”(見網(wǎng)友“海上釣鱉客”的發(fā)言)??蓪τ谶@種觀點,脂硯齋此處的一條批語,即作了有力的批駁:

請看前詩,卻云是胡亂應景。(庚辰本第17、18合回雙行夾批)

這個“卻云是”三字,批的極好!把當時林黛玉的真實心態(tài),都點了個通體透亮!什么意思呢?請注意,在剛才那一段敘述中,作者首先交代的是“原來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其次,又強調(diào)“不想賈妃只命一匾一詠,倒不好違諭多作”。再次,說的才是“只胡亂作一首五律應景罷了”。而在稍后一段中,作者又馬上反補一句“此時林黛玉未得展其抱負,自是不快?!薄橇主煊駥憽绊炇ァ痹?,分明是為了“展其抱負”而作。反而是元春沒給她充分展現(xiàn)的機會罷了。在此情況之下,那個所謂的“胡亂應景”,究竟有多少真實性、可信性?可想而知。倒是脂硯齋的這個“卻云是”三字,把這一切全都給戳穿了:黛玉當時已經(jīng)夠積極的了,卻還嫌自己不夠積極,所以才把單作一首詩視為所謂的“胡亂應景”。歸根結(jié)底,還是要盼望多作、多掙表現(xiàn)。不然的話,她又怎么會因為“未得展其抱負”,而大感“不快”呢?這能是什么敷衍、應付的心理嗎?辯護者完全無視作者在其前其后的交代,也無視脂硯齋的提示,斷章取義地揪出作者的一句反語,硬說黛玉是在敷衍、應景,這不免是正好把曹雪芹的本意給弄擰了、看反了!

除此而外,對于黛玉這首竭力“頌圣”的應制詩——《世外仙源》,擁林派的另一種常見的辯護手段是,抓住詩中“金谷酒”一語,來為黛玉此刻的極力討好而進行開脫、掩飾。論者強調(diào),“金谷酒”三字典出于晉代石崇的金谷園,“石崇后參與八王之亂,因政治原因而被殺”,而“黛玉竟然不加推敲,隨便用入,將賈府的大觀園比成石崇的金谷園,自是考慮欠周的表現(xiàn)”。如此“用典不妥”,便說明了林黛玉的性格如何如何“順從自然,不甚注意禮儀規(guī)范”,她此刻的態(tài)度如何如何“勉強”,她的品格如何如何“孤傲”云云(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紅樓夢鑒賞辭典》“詩詞韻文”部分/朱淡文/文,以及童昌森《詩:刻畫林黛玉內(nèi)心世界的重要載體》等文章)。但這種開脫和辯護本身才真正是“考慮欠周的表現(xiàn)”。因為林黛玉將賈府的大觀園比成石崇的金谷園,不過是在強調(diào)賈府的富貴亦如當年的石崇一般而已。諸如此類的用法,在明、清詩文中極為常見。在當時并不會有人故意聯(lián)想到石崇被殺上面去。為了說明這個問題,筆者可以舉一個類似的例子。這也是一首應制詩,作者是明朝嘉靖時期的權(quán)奸嚴嵩,題目是《賜游清馥殿》。其詩云:

十里宜春苑,金堤覆綠楊。水涵瑤殿碧,花簇錦亭芳。

馳道通長樂,離宮接建章。微臣一何幸,留賞沐恩光。

此詩與林黛玉的《世外仙源》相比較,有兩處是非常相似的。一是尾聯(lián)都發(fā)出了熱衷于迎合的“何幸”二字:林黛玉詩中“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正可以與此詩的“微臣一何幸,留賞沐恩光”遙遙相對。二是同林黛玉把皇家賜建的大觀園比做石崇的金谷園一樣,嚴嵩這里也把皇帝修建的清馥殿比做了私家花園——“宜春苑”。按,歷史上有兩個著名的宜春苑,一個是秦二世的死葬之地,一個是宋太祖趙匡胤之弟趙廷美的花園。這里當指趙廷美的私家花園。而不論是哪一個宜春苑,其主人后來的命運都是悲慘的:秦二世身死國滅,趙廷美后來也被宋太宗趙光義貶死。若依擁林派分析“金谷酒”一典的邏輯,這里嘉靖皇帝又是否該認為嚴嵩是在暗諷他早點垮臺完蛋呢?那嚴嵩豈不也成了“順從自然,不甚注意禮儀規(guī)范”,甚至品格“孤傲”,不會討好皇帝的人?可歷史事實果然如此么?事實恰好與之相反!嚴嵩是公認的善于諂媚之人,而這首《賜游清馥殿》中的“十里宜春苑”,也從來沒有被皇帝看成是什么“極不祥的類比”。其實,明、清應制詩的習慣,也不過是就事論事,以此景之繁華喻彼景之精麗而已,根本就沒有像今天擁林派這么的心思。若一定要逼著古人也這么上掛下連下去,那顯然只會推出像嚴嵩這樣的權(quán)奸也性格“孤傲”一類的可笑結(jié)論!

 

回到我們原來的話題之上。當時林黛玉本已十分積極,卻還嫌自己不夠積極。那么,如何才能讓她心里滿意呢?這自然是要多作詩、多掙表現(xiàn)的。果然,作者接下來就讓她逮到了一個機會:

此時林黛玉未得展其抱負,自是不快。因見寶玉獨作四律,大費神思,何不代他作兩首,也省他些精神不到之處。想著,便也走至寶玉案旁,悄問:“可都有了?”寶玉道:“才有了三首,只少《杏簾在望》一首了?!摈煊竦溃骸凹热绱耍阒怀浨叭琢T。趕你寫完那三首,我也替你作出這首了?!闭f畢,低頭一想,早已吟成一律,便寫在紙條上,搓成個團子,擲在他跟前。(庚辰本第17、18合回)

原文說的很清楚,林黛玉那樣積極地作詩“頌圣”,其首要的目的是要“展其抱負”!當然,順帶著也幫助寶玉解決困難。正是基于這種首要的目的,她寫下了全書中“頌圣”最力的一首《杏簾在望》:

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

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

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   

《杏簾在望》仍襲用前面那首《世外仙源》寫法:先作景觀描寫,再畫龍點睛一轉(zhuǎn),轉(zhuǎn)到詩的正題之上。但較之于前詩,卻又更為新穎別致。它先為我們描繪出了一幅桃花源式的社會景象:這里看不見人與人之間尖銳的社會矛盾,更不聞民生疾苦,遍地哀號。有的只是“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的和諧,以及“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的豐饒。然后,話鋒一轉(zhuǎn),這樣美好的世界,是由何而來呢?哦,正是君創(chuàng)造了盛世。老百姓既然生活在這樣一個君治理的太平盛世里,還用得著為穿衣吃飯苦苦奔忙嗎?是謂之“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不能不說,此詩收結(jié)得實在有力,一下子將普通鄉(xiāng)村景觀的描寫,提升到了歌贊皇權(quán)的政治高度。由此看來,黛玉的“政治覺悟”,不可謂不高矣!然而,當時的社會真的是什么“盛世無饑餒”嗎?在小說第1回中,作者就交代了當時農(nóng)村社會的積貧與動蕩:“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盜蜂起,無非搶糧奪食,鼠竊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難以安身?!保〒?jù)甲戌本第1回,諸本“搶糧奪食”作“搶田奪地”)其實,也用不著深入到農(nóng)村或者底層,只要看看身邊的丫頭、仆婦,以黛玉的聰明就不難知道,若真的是天下“無饑餒”,還會有人把自己的兒女賣去為奴為婢嗎?正如第19回中襲人所說:“當日原是你們沒飯吃,就剩我還值幾兩銀子,若不叫你們賣,沒有個看著老子娘餓死的理?!边@樣一個社會,又哪里是“盛世無饑餒”呢?可見,這“無饑餒”三字,不過是昧著良心的極力吹捧罷了!這不由得使我們聯(lián)想到后世許多所謂“新詩”、“新民謠”,諸如“千口豬來萬頭羊,今年畝產(chǎn)萬斤糧”之類的風格和面貌。不過,俗話說好,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黛玉的這些竭力吹捧之語,還是說到了元妃的心窩里去了。所以,書中寫明,元春“又指《杏簾》一首為前三首之冠”。

過去,擁林派論者最喜歡引用黛玉的三首古風——《葬花吟》、《秋窗風雨夕》、《桃花行》,特別是黛玉《問菊》詩中的一句“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來論證黛玉所謂的“孤高”、“叛逆”。但諸如此類的論證,在黛玉的這首《世外仙源》和這首《杏簾在望》面前,都不能不是說是被破了功。我們可以假想有這么一個人。他平素間口口聲聲地標榜自己如何“清高”,如何“脫俗”,可領導一來,就忙不迭地一力討好、掙表現(xiàn)。那么,你說此人所謂的“清高”、“脫俗”,究竟有多少真實可信的成份呢?黛玉的情況正與此相似。在當權(quán)者不在場的時候,她可以吟唱“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淚燭”,可以嘆息“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可以標榜“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甚至可以抱怨“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稍哼@樣的當權(quán)者一來,她卻安心在那些歌功頌德的詞藻上“展其抱負”,積極主動地唱出了所謂“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和所謂“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的高調(diào),再沒有半點悲音、悵怨,全都是一派樂觀向上的格調(diào)!那么,你說黛玉的“文心”真的能像她的“文話”標榜的那樣“孤標傲世”嗎?可見,黛玉的那點悲傷、愁怨,與其說是什么“孤傲”、“叛逆”,還不說是一種患得患失的心理更為妥當。她本來就是熱衷于世俗名位的。只是現(xiàn)實沒有給她充分的機會,她才因此而愁,因此而怨??扇绻麢C會一來,她也就自然不愁、不怨,急著“邀恩寵”、“獨立名”去了。況,黛玉的三首古風,本來就都是仿作?!肚锎帮L雨夕》仿的是樂府詩中的《秋閨怨》、《別離怨》,特別是初唐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对峄ㄒ鳌?、《桃花行》則多因襲唐寅的詩作。像“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這樣的句子,幾乎就是從唐寅《一年歌》中所謂“一年三百六十日,春夏秋冬各九十,冬寒夏熱最難當,寒則如刀熱如炙,春三秋九號溫和,天氣溫和風雨多,一年細算良辰少,況又難逢美景何”中脫化而來?!短一ㄐ小返拈_頭部分——“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內(nèi)晨妝懶。簾外桃花簾內(nèi)人,人與桃花隔不遠”,也因襲唐寅的《桃花庵歌》:“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边@種刻意模仿出來的作品,同林黛玉特意而寫且“落思便不與人同”(脂硯齋語)的《世外仙源》和《杏簾在望》相比,究竟哪一個更能反映黛玉真實的思想性格呢?我想,答案應該是不言而喻的。

對于以上林黛玉竭力討好元春的表現(xiàn),擁林派論者最主要的辯護是兩條理由:一是聲稱林黛玉的“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只是為了大展詩才,并沒有討好的意思。二是聲稱黛玉代寫《杏簾在望》只是為了幫助寶玉,而元春當時并沒有發(fā)現(xiàn)那是黛玉所代作,因此黛玉的行為也不算討好。但這兩條理由都顯然大有問題。第二條理由的漏洞是一望可知的。書中明確交代,當時林黛玉寫詩的首要目的,是為了“展其抱負”!由于元春并沒有給黛玉提供能夠一展抱負的機會,黛玉甚至還因此而悶悶“不快”呢。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她才把替寶玉捉刀代筆看作了一個沒有機會的機會。試想,若元春一開始就給了黛玉多寫、多作的時機,那黛玉還會有那個功夫和興致,去替寶玉捉刀么?再者,我們來看黛玉當時的動作:“早已吟成一律,便寫在紙條上,搓成個團子,擲在他跟前”。這個“擲在他跟前”,又是何等之大、何等之明顯的一個動作!同寶釵替寶玉改字時,“趁眾人不理論,急忙回身悄推他”的動作相比,簡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管當時元春究竟有沒有發(fā)現(xiàn)《杏簾在望》一首是林黛玉代作,至少林黛玉自己主觀上那種并不甘心做“無名英雄”的心態(tài),已經(jīng)是清晰可見了!而如此一種心態(tài),能說她沒有自己的意圖而“只是為了幫助寶玉”么?不用多說,這類的辯解,自然是站不住腳的。而擁林派論者的第一條理由,也同樣問題多多。林黛玉究竟只是想展其文才、詩才,還是想通過在那些歌功頌德的詞藻上展其文才、詩才,以邀得元春的賞識和恩寵呢?關(guān)于這一點,看看黛玉在以后諸此詩會上的表現(xiàn),就不難知道。眾所周知,賈府是詩禮傳家。府里的公子、小姐們湊在一起吟詩作賦,順帶比試高低的時機,應該是非常多的。除了元春省親的這一次外,書中明確寫出的至少還有第22回與第50回的兩次元宵節(jié)燈謎詩會、第37回的海棠詩會、第38回的菊花詩會和螃蟹詩會,以及第70回中著名的柳絮詞會。在這些詩會中,黛玉遠不是每次都能將別人壓倒。相反,在海棠詩會、螃蟹詩會和柳絮詞會中,她甚至三次都輸給了寶釵,算是反被她的“老對手”給壓倒了??伤齾s從來沒有一次因此而心中“不快”,更沒有一次想到還要再多作、多比,再決高下!特別是第38回的螃蟹詩會,黛玉不僅輸給了寶釵,甚至還輸給了寶玉。未作之前,她還譏笑寶玉,夸口說:“這樣的詩,要一百首也有?!钡鹊阶鞒鰜硪院?,發(fā)覺自己確實不如寶玉,連忙“一把撕了,令人燒去”,并老老實實地承認:“我的不及你的,我燒了他。你那個很好,比方才的菊花詩還好,你留著他給人看?!薄赭煊褚灰庖獱幍?,真的是什么文才上的第一、詩歌中的魁首,她有可能謙虛若此嗎?有可能承認賈寶玉的《螃蟹詠》比她剛剛奪魁的三首菊花詩還好嗎?可見,林黛玉所在意的,根本就不是詩才、文名本身,而是統(tǒng)治者對此的賞識和青睞。換言之,也只有在元妃這樣的既懂詩,又有巨大影響力的權(quán)勢人物在場的時候,那黛玉才是非要“展其抱負”不可的!也只有在這種時候,她才一意追求“將眾人壓倒”,而一旦做不到,就會心中“自是不快”!說到這里,細心一點的擁林派論者也許會拿第76回中黛玉對湘云說的“不如此,如何壓倒你”來反辯。按他們的意思,既然在“凹晶館聯(lián)詩”的時候,黛玉也說出過壓倒湘云的話,足見黛玉并不是只在有元春在場的時候才如此積極。但這種反辯也同樣是不能成立的。因為黛玉說那句話,是有一個前提的。這就是在黛玉剛吟出“冷月葬花魂”一句不久,湘云即對她作出了責備:“詩固新奇,只是太頹喪了些。你現(xiàn)病著,不該作此過于清奇詭譎之語?!奔热幌嬖曝熾y其“頹喪”、“清奇詭譎”在先,那黛玉自然不能不找個托詞來自我辯解。那時候,她哪里真的是非要將湘云“壓倒”不可呢?有意思的是,作者接下來馬上就讓妙玉也參與到了黛玉與湘云的這場聯(lián)句中來。而黛玉又是如何對待妙玉的呢?她先是極其謙遜地表示:“從來沒見你這樣高興。我也不敢唐突請教,這還可以見教否?若不堪時,便就燒了;若或可政,即請改正改正?!钡鹊矫钣裼聻槔m(xù)作時,黛玉更是使勁恭維道:“果然如此,我們的雖不好,亦可以帶好了?!薄@時候,她還哪有一點“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的精神呢?哪還有一點壓不倒別人,自己就心里不痛快的表現(xiàn)呢?可見,黛玉的那些“抱負”,原本就不以詩才、文名這些東西本身為意。她要的是元春的賞識和恩寵。在不涉及這個問題的時候,詩名一類的東西,“讓他三尺又何妨”?只有現(xiàn)實中的名位,才是值得她寸土必爭的!

 

理清了林黛玉討好元春一事,我們再來看黛玉又是如何“親奉茶逢迎史太君”,也就是如何取悅于賈母的。這一段的原文如下:

賈母少歇一回,自然領著劉姥姥都見識見識。先到了瀟湘館。一進門,只見兩邊翠竹夾路,土地下蒼苔布滿,中間羊腸一條石子漫的路。……紫鵑早打起湘簾,賈母等進來坐下。林黛玉親自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茶來奉與賈母。夫人道:“我們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绷主煊衤犝f,便命丫頭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張椅子挪到下首,請夫人坐了。劉姥姥因見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劉姥姥道:“這必定是那位哥兒的書房了?!辟Z母笑指黛玉道:“這是我這外孫女兒的屋子?!眲⒗牙蚜羯翊蛄苛索煊褚环?,方笑道:“這那象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第40回)

賈母攜劉姥姥游覽大觀園,本來就有著向農(nóng)村親戚宣示、夸耀大家氣象的目的。而林黛玉此刻的表現(xiàn),就極大地迎合了這一點。你看,瀟湘館為了迎接賈母的到來,早早地就做足了準備:“紫鵑早打起湘簾”。而黛玉本人呢?書中寫明:“林黛玉親自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茶來奉與賈母”。這是何等的殷勤、周到!這又是何等的知書達禮!人謂黛玉“孤傲”、“叛逆”,但此時此刻,她的行止、作派,又何嘗有一點點所謂的“孤傲”、“叛逆”的影子呢?相反,倒顯出了十二分的謙卑和恭順呵!果然,黛玉的恭敬守禮,就引得賈母頗為高興。當劉姥姥驚嘆于瀟湘館好似“那位哥兒的書房”時,賈母便不無自豪地指著黛玉笑道:“這是我這外孫女兒的屋子?!弊岟煊裨谟H友及眾人面前,很露了一臉。

說到這里,我們不能不驚嘆于黛玉對賈母心理揣摩的精準和到位了。在這件事情過去了將近半年以后的第56回,有一次,賈母對著甄家來的四個女人,吐露了自己的心聲。作者的原文如下:

賈母也笑道:“我們這會子也打發(fā)人去見了你們寶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強忍耐一時??芍阄疫@樣人家的孩子們,憑他們有什么刁鉆古怪的毛病兒,見了外人,必是要還出正經(jīng)禮數(shù)來的。若他不還正經(jīng)禮數(shù),也斷不容他刁鉆去了。就是大人溺愛的,是他一則生的得人意,二則見人禮數(shù)竟比大人行出來的不錯,使人見了可愛可憐,背地里所以才縱他一點子。若一味他只管沒里沒外,不與大人爭光,憑他生的怎樣,也是該打死的?!保ǖ?/span>56回)

從以上賈母的發(fā)言中,我們不難看出,這位老太太是最看重那種典型的中國式的“面子”的。孫子、孫女不管背地里如何有天沒日地胡鬧,可只要在外人面前行出“正經(jīng)禮數(shù)”,就最能討得她老人家的歡心??v然是背地里的胡鬧再加幾層,賈母也愿意“縱他一點子”。但若是掃了她老人家的面子,“憑他生的怎樣,也是該打死的”。從書中的交代來看,賈寶玉顯然是沒有違反這一原則的。他那種“混世魔王”,甚至“遮天大王”的脾氣,從來就沒有當著外客的面撒出。林黛玉更沒有違反這一原則。你什么時候見過林黛玉在外客面前又哭又鬧,發(fā)脾氣或者使小性子過呢?只是賈寶玉的不違原則,來的實在有些勉強。連賈母也說他是“自然勉強忍耐一時”。而林黛玉則不同了。如前所述,在有外客到來的時候,她忽然以親手奉茶這樣的禮節(jié)迎奉賈母,把大家閨秀知書達禮、恭順淑懿的一面表現(xiàn)得盡善盡美,那簡直就是在積極主動地實踐賈母“與大人爭光”的訓導了。而那時候,賈母還根本沒有把她的這種偏好給明言講出呢!林黛玉竟然能預先揣摩出其心中最大的好、惡為何,并頗有針對性地趨、避而行之,的確不脫那種“法術(shù)無邊,口齒伶俐,機謀深遠”的“小耗子精”的本色!

 

對于林黛玉的上述行為,擁林派論者自然還是要繼續(xù)回護的。這一次,他們搬出的理由是:親手奉茶系貴族小姐們的普遍禮節(jié),林黛玉作為外孫女給自己的外祖母敬上一杯茶又有了不得的?所以,這不能作為黛玉討好賈母的證據(jù)??蛇@種辯護的理由,顯然根本經(jīng)不起推敲。那林黛玉的親手奉茶,究竟是普遍的禮節(jié),還是過度的殷勤?究竟是外孫女對外祖母的親情流露,還是一個急欲“邀恩寵”、“獨立名”的女孩討好家長的明證?關(guān)于這一點,看看當時大觀園內(nèi)其他姐妹的表現(xiàn),就不難知道。從第40回敘述這日清晨,大觀園預備迎接賈母入園暢游起,我們看到,作者就不厭其煩地寫到了一個“茶”字以及賈母等人喝茶的情形:先是賈母未進大觀園之前,書中寫道:“李紈侵晨先起,看著老婆子丫頭們掃那些落葉,并擦抹桌椅,預備茶酒器皿”。在林黛玉的瀟湘館處,作者說:“林黛玉親自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茶來奉與賈母”。賈母等人在探春秋爽齋處吃早飯,作者又寫到了喝茶的情形:“正說著,只見賈母等來了,各自隨便坐下。先著丫鬟端過兩盤茶來,大家吃畢?!边@次,賈母卻是命丫鬟上茶,探春根本就不曾像黛玉那樣親手奉茶。而在寶釵的蘅蕪苑處,寶釵不僅沒有黛玉那樣親手奉茶,甚至連茶也沒有讓賈母喝上一口。作者此處對她屋內(nèi)的景觀,作的是靜態(tài)描寫:“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shù)枝菊花,并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獙氣O的茶奩、茶杯只是靜靜地放置在案上,一動也沒動呢!稍后,賈母等人在綴錦閣下吃午飯。作者再次寫到了喝茶:“……當下賈母等吃過茶,又帶了劉姥姥至櫳翠庵來?!贝颂幍亟Т旱呐合汩?,可也未見惜春出來為賈母親手奉茶,以盡地主之誼。當然,綴錦閣下畢竟不是在惜春的居室里??尚≌f第50回,作者卻實實在在地寫了賈母帶人進入惜春的臥室——暖香塢的情節(jié)。然而,作者卻只是說:“賈母下了轎,惜春已接了出來”?!霸缬袔讉€人打起猩紅氈簾”,賈母進入房中,“并不歸坐,只問畫在那里”。惜春便笑著回答:“天氣寒冷了,膠性皆凝澀不潤,畫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來?!薄谶@大冷的天,賈母來到惜春這里,也沒見惜春親手奉上一杯熱騰騰的茶來奉與賈母!作者不厭其煩地寫到了一個“茶”字以及賈母等人喝茶的情形,可知當時如果其他姑娘也有親手奉茶的舉動的話,他絕不會出于怕重復的原因而漏過不寫,因為他重復的已經(jīng)夠多的了,再多重復幾筆實在算不了什么。所以,唯一的解釋只能是,這幾位姑娘當中,只有林黛玉才有過親手奉茶這樣的行為!如果林黛玉的親手奉茶算是貴族小姐們的普遍禮節(jié),那么,寶釵、探春、惜春等人難道會連起碼的禮節(jié)也不懂嗎?如果強調(diào)林黛玉的行為是出于外孫女對外祖母的自然親情,那么,探春不更是賈母的嫡親孫女嗎?難道能說她對自己的親祖母沒有感情?再,從林黛玉平時對賈母的態(tài)度來看,擁林派所謂的“親情”論就更顯得牽強。小說第5回就已經(jīng)寫明:“林黛玉自在榮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后?!钡?/span>7回,賈母為了黛玉,甚至把三春都從自己的屋里給擠了出去:“原來近日賈母說孫女兒們太多了,一處擠著倒不方便,只留寶玉、黛玉二人這邊解悶,卻將迎、探、惜三人移到夫人這邊房后三間小抱廈內(nèi)居住,令李紈陪伴照管?!笨慎煊衿綍r對賈母有過任何關(guān)心體貼,乃至感激回報的表現(xiàn)嗎?通觀全書,除了有劉姥姥這等外客到來的這一次以外,我們實在看不到她有什么實際的作為。這倒也罷了。第7回,僅僅因為有一次周瑞家的給她送宮花,送在了最后,她便連自己平時在賈府幾乎處處占先的事實也不顧了,無理取鬧般地抱怨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眱H僅因為一次不順心,就講出如此忘恩負義的話來,她真的記著賈母對她的莫大恩惠嗎?擁林派硬要將她投機、討好的行為,說成是什么“感恩”之舉,這實在難以令人信服!更進一步,如果我們對賈府中的禮節(jié)看的比較熟悉的話,可以發(fā)現(xiàn),小輩在比較重要的時候為長輩親手奉茶(或者親手奉酒),其實是嫁入賈府的媳婦們的禮節(jié),而不是未嫁姑娘們的禮節(jié)。關(guān)于這一點,小說第35回有一段細致入微的描寫:

賈母扶著鳳姐兒進來,與薛姨媽分賓主坐了。薛寶釵史湘云坐在下面。夫人親捧了茶奉與賈母,李宮裁奉與薛姨媽。賈母向王夫人道:“讓他們小妯娌伏侍,你在那里坐了,好說話兒?!?st1:personname productid="王" w:st="on">王夫人方向一張小杌子上坐下,便吩咐鳳姐兒道:“老太太的飯在這里放,添了東西來?!兵P姐兒答應出去,便令人去賈母那邊告訴,那邊的婆娘忙往外傳了,丫頭們忙都趕過來。夫人便令“請姑娘們?nèi)ァ?。請了半天,只有探春惜春兩個來了;迎春身上不耐煩,不吃飯;林黛玉自不消說,平素十頓飯只好吃五頓,眾人也不著意了。少頃飯至,眾人調(diào)放了桌子。鳳姐兒用手巾裹著一把牙箸站在地下,笑道:“老祖宗和姑媽不用讓,還聽我說就是了?!辟Z母笑向薛姨媽道:“我們就是這樣?!毖σ虌屝χ鴳?。于是鳳姐放了四雙:上面兩雙是賈母薛姨媽,兩邊是薛寶釵史湘云的。夫人李宮裁等都站在地下看著放菜。鳳姐先忙著要干凈家伙來,替寶玉揀菜。(第35回)

夫人、李紈、鳳姐的身份都是賈府的媳婦。有婆婆(太婆婆)在場,不管年紀再大、資格再老,按照禮法都必須站在那里親手伺候。反是探春、惜春這樣的未嫁姑娘可以“坐享其成”。而林黛玉呢?不論是作為賈府的客人(名份上如此),還是作為賈府的姑娘(實際待遇如此),她都根本沒有義務親手為賈母奉茶??伤齾s在有外客到來的時候,賣力地表演這一幕,其用心若何,可想而知了。

 

其實,對于擁林派論者來說,唯一值得一說的,乃是當時妙玉也有親手奉茶的行為。原文在第41回:

當下賈母等吃過茶,又帶了劉姥姥至櫳翠庵來。妙玉忙接了進去。至院中見花木繁盛,賈母笑道:“到底是他們修行的人,沒事常常修理,比別處越發(fā)好看?!币幻嬲f,一面便往東禪堂來。妙玉笑往里讓,賈母道:“我們才都吃了酒肉,你這里頭有菩薩,沖了罪過。我們這里坐坐,把你的好茶拿來,我們吃一杯就去了?!泵钣衤犃耍θヅ肓瞬鑱怼氂窳羯窨此窃趺葱惺隆V灰娒钣裼H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龍獻壽的小茶盤,里面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捧與賈母。(第41回)

不過,這卻并不能替黛玉開脫點什么。因為妙玉本來就是一個外倨內(nèi)恭的人。她固然可以說“清潔高雅”矣,但面對塵世欲念的誘惑,她也未必沒有動心之處。她可以嫌劉姥姥這樣的農(nóng)村粗婆子臟了她櫳翠庵的地。(第41回原文:寶玉接了,又道:“等我們出去了,我叫幾個小幺兒來河里打幾桶水來洗地如何?”妙玉笑道:“這更好了,只是你囑咐他們,抬了水只擱在山門外頭墻根下,別進門來。”)可櫳翠庵是建在賈府的地盤上,她卻從不嫌賈府的土地臟了她的腳!雖然當初她口里聲稱“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可賈府一下個帖,稍示恭敬,她就欣然而來。連她師父圓寂前留下的要她在牟尼院“靜居”的遺言(庚辰本第17、18合回原文:他師父臨寂遺言,說他“衣食起居不宜回鄉(xiāng),在此靜居,后來自有你的結(jié)果”),她也顧不上了。更重要的,這個妙玉雖是出家人,卻也像黛玉一樣,對寶玉有所幻想,有所企圖。第63回,寶玉生日這天,她竟然不顧自己作為女性和作為出家人的雙重嫌疑,悄悄地給寶玉送去了“一張粉箋子”,便是明證。故,第41回這里,作者還專門補入了一句“寶玉留神看他是怎么行事”,來向讀者暗點妙玉性格的“另外一面”。而如此一個外倨內(nèi)恭的人物,也做出親手奉茶的舉動,又何足為怪呢?況,認真說起來,妙玉的親手奉茶與黛玉相比,還是有被動與主動之別的。且看上文,妙玉是在賈母吩咐她“把你的好茶拿來,我們吃一杯”以后,才現(xiàn)烹茶、現(xiàn)敬茶的。哪里像黛玉那樣,一開始就把茶水給準備齊了,賈母一進屋,也不等她開口,就主動地奉上呢?可見,這個例子不僅不能替黛玉的行為開脫,反而更進一步地證實了黛玉在心機方面,跟包括妙玉在內(nèi)的別的姑娘相比,確實是更勝一籌!

 

最后,在理屈詞窮之際,一部分擁林派論者干脆用上了無理強辯這一套:書中寫明,在黛玉的瀟湘館內(nèi),“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一部分擁林派論者就往往抓住這一條大談特談此種房間布置如何如何違背了“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教條”,或者是如何如何“惹眼”,不討賈母喜歡云云。甚至連賈母指著黛玉夸耀說:“這是我這外孫女兒的屋子。”這也被強行解釋成賈母欲跟黛玉“撇清”關(guān)系。但此種辯護也同擁林派的其它說辭一樣經(jīng)不起推敲。這里的關(guān)鍵是,賈府的家長們強調(diào)“女子無才便是德”,實際上并沒有反對女孩子讀書的意思。她們所反對的其實是女孩子讀了書,拿讀過書來作炫耀的資本,甚至來作違反禮教的借口——是在這個意義上強調(diào)所謂的“女子無才便是德”,以及所謂“讀的什么書,不過認識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但如果一個女孩子,讀了書,不僅沒有任何逾禮之舉,反而更加地知書達禮,則我實在看不出家長們有什么理由不喜歡,甚至要加以反對。想想看,如果賈府的家長們當真反對女孩子讀書本身,那賈府還能出探春這樣的才女么?那賈母對探春的喜愛又怎么可能超過迎春?而事實上,賈母后來在批判那些才子佳人小說中的女主角時,她所強調(diào)的一條,就是指責這些所謂的“佳人”連“書禮也忘了”(第54回原文:“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兒是佳人?”)??梢?,只要把“書”與“禮”聯(lián)在一起,那賈母只有贊同的,沒有反對的。倒是你忘了“書禮”,反而會遭來她的非議。而林黛玉當時的表現(xiàn),就顯然極大地迎合了這種“知書達禮”式的要求:“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這叫“知書”。而“林黛玉親自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茶來奉與賈母”——這叫“達禮”。如此“知書”又“達禮”,賈母能不喜歡么?你看,賈母的親孫女中,探春就是一個很愛看書寫字的,她的秋爽齋里擺滿了“各種名人法帖,并數(shù)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nèi)插的筆如樹林一般”,墻上還掛著“米襄陽《煙雨圖》”和作為“顏魯公墨跡”的書法對聯(lián)。但賈母對探春有半點排斥,想跟她“撇清”關(guān)系的意思嗎?明明是黛玉在那里賣力地討好,擁林派卻偏說是“惹眼”,明明是賈母不無得意地在那里夸耀她有黛玉這么一個知書達禮的外孫女,擁林派卻偏說賈母想跟黛玉“撇清”關(guān)系,這樣的顛倒黑白,恐怕也大概只有這些“一林障目而不見紅樓”的擁林派論者才想得出來吧!

很顯然,在“頌皇權(quán)竭力邀恩寵”和“親奉茶逢迎史太君”兩事上,黛玉的人格本性已經(jīng)可以說是表現(xiàn)得非常充分了。背了家長、權(quán)貴,就滿口都是“風刀霜劍嚴相逼”、“孤標傲世偕誰隱”,可后者一來,就立即換成了“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那么,你說這樣的人能是真“清高”、真“孤傲”嗎?她能說是絲毫不懂人情世故、沒有一點心機嗎?很明顯,她不僅懂這些心機世故,而且簡直到了深諳此道的地步!自1949年,尤其是1954年紅學大批判以來,各種“紅評”、“紅論”對于寶釵其人攻擊、指責最多的一個地方,就是說她為了奪取“寶二奶奶”之位而極力討好家長。有人甚至對寶釵發(fā)出了如此的誅心之論:“……她懂得,在賈府這樣的貴族世家里,決定婚姻命運的絕不是男女的愛情,而是家世的利益。因此,她用兩面三刀、園滑中庸的處世之道,騙取賈府權(quán)勢者的歡心,使賈母得出了‘百里挑一’,‘只有寶丫頭最妥’的結(jié)論,為她反動人生理想的實現(xiàn)鋪平了道路。”(見海鷹、贊華《評薛寶釵的中庸處世之道》,《中山大學學報》1974年第2期)但如果我們拋開程偉元、高鶚的后四十回偽續(xù)不論,單看曹雪芹的前八十回原著,寶釵與黛玉兩個人又究竟是誰在那里一心為著一個“寶二奶奶”之位而拼命獻媚于家長呢?其實書中寫的很清楚,寶釵乃是一再因堅守自己的個性而得罪家長,又是“更香謎大掃賈政興”,又是“蘅蕪苑開罪史太君”,弄得后者對寶釵發(fā)出了諸如“忌諱”、“不象”、“不要很離了格兒”、“小小之人作此詞句,更覺不祥,皆非永遠福壽之輩”等一系列的負面評價!到第53回“榮國府元宵開夜宴”時,賈母只命自己所心愛的寶琴、湘云、黛玉、寶玉四人,與自己同坐主桌,還干脆將寶釵排擠到了主桌之外,同李紋、李綺輩坐在一起!這難道就是所謂的懂得“家世利益”和“兩面三刀、園滑中庸”的表現(xiàn)么?到底是她“懂得”這一套,還是她不懂或者根本不吃這一套呢?反倒是林黛玉才真可謂是深懂這些“家世的利益”對于自己成就婚姻大事的重要性。別看她平日里目下無塵,高傲得不得了,可元春一來,她便“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賈母一來,她就更是殷勤得“親自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茶來奉與賈母”。別忘了,在曹雪芹、脂硯齋眼中,惟有林黛玉才是一個婚姻問題上“不直偷”,懂得“也變成個香芋,滾在香芋堆里,使人看不出,聽不見,卻暗暗的用分身法搬運”的小耗子精!而事實上,可能有的明眼的讀者一早就看出來了,過去那些擁林派的“紅評”、“紅論”不過是賊喊捉賊,完全是把黛玉的“機謀深遠”和逢迎邀寵,給反扣到與之相對的寶釵頭上罷了!

 

更進一步,正如寶釵一再以個性得罪家長權(quán)威的行為,歸根結(jié)底是來源于其憤世嫉俗的思想,特別是輕官輕儒而重農(nóng)商的意識一樣,林黛玉如此賣力地在家長和權(quán)貴們的面前耍弄心機、獻媚邀寵,也是有其深刻的思想根源的。而這一根源就是黛玉心中極為強烈的名位意識!自1949年,尤其是1954年紅學大批判以來,那些“反封建”論者和擁林派論者特別喜歡抓住小說第32回中賈寶玉說的“林姑娘從不說這些混帳話”,以及第36回所謂“林黛玉自幼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等語,所以深敬黛玉”一句大做文章,認定是所謂林黛玉“反對經(jīng)濟仕途”,以至于“與封建主義為敵”的表現(xiàn)(見蔣和森《賈寶玉論》及阮若琳《給熱愛〈紅樓夢〉的中學生的一封信》),寶玉與黛玉之間的戀愛情迷也由此被說成是所謂“一對叛逆者的戀愛”(見何其芳《論紅樓夢》及張錦池《論林黛玉性格及其愛情悲劇》)。但書中的事實又是如何呢?林黛玉真的從不講所謂的“混帳話”嗎?曹雪芹給我們提供的答案卻是與之正好相反的:如果讀書仔細且不帶先之見的話,任何讀者都不難發(fā)現(xiàn),書中諸如此類的情節(jié),不過是表現(xiàn)了賈寶玉在狂熱“情迷”之下,而對林黛玉產(chǎn)生的一種錯覺和誤判罷了。在小說真實的敘事當中,林黛玉不僅說過所謂的“混帳話”,拿“混帳話”勸諫過寶玉,而且在全書中,恐怕還就屬她勸諫的次數(shù)最多,態(tài)度也最積極!比如,第34回,寶玉挨打之后,林黛玉前往探望。她心中雖然千回百轉(zhuǎn),可思慮再三以后,她說出的第一句話就是一句所謂的“混帳話”:

“你從此可都改了罷!”(第34回)

好一個“你從此可都改了罷”!這里邊自然包含了勸寶玉改掉其“不求上進”的老毛病的意思。可見,黛玉的頭腦中也并非并沒所謂的“混帳思想”。果然,賈寶玉對此也十分敏感,在不禁“長嘆一聲”以后,他斷然地駁回了林黛玉的勸導:

“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第34回)

雖然寶玉的反駁仍以一句略帶譏諷的“你放心”打頭,但讀者試想,若寶玉真的為琪官、金釧這些人死了,又棄置黛玉于何地呢?又如何叫她“放心”得下呢?寶玉挨了打,他自然是希望滿心喜愛的林妹妹,給他以志同道合的安慰。但在此關(guān)鍵時刻,從后者口中說的卻盡是這種“混帳”言語,我們不難從寶玉的那一聲“長嘆”中,讀出多少失望和無奈的情緒!而寶、黛價值觀之差異,由此亦可見一斑。

 

由此,回溯前文,林黛玉也并非真的自幼不勸寶玉立身揚名。第9回,寶玉前往私塾上學,到黛玉這里辭行。那黛玉是如何鼓勵、勸諫他的呢?小說寫道:  

彼時黛玉才在窗下對鏡理妝,聽寶玉說上學去,因笑道:“好!這一去可定是要‘蟾宮折桂’去了!”(第9回)  

——你看,黛玉所念念不忘的,仍然是寶玉“蟾宮折桂”的榮耀!

而最具有決定性意義的證據(jù),乃是第79回中林黛玉對賈寶玉的再一次勸諫。在此回中,寶、黛剛談論了一會兒關(guān)于《芙蓉女兒誄》的修辭、用語的問題,林黛玉便又針對賈寶玉,作起了“思想政治工作”:

……黛玉聽了,忡然變色,心中雖有無限的狐疑亂擬,外面卻不肯露出,反連忙含笑點頭稱妙,說:“果然改的好。再不必亂改了,快去干正經(jīng)事罷。才剛太太打發(fā)人叫你明兒一早快過大舅母那邊去。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準了,想是明兒那家人來拜允,所以叫你們過去呢。”寶玉拍手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兒還未必能去呢。”黛玉道:“又來了,我勸你把脾氣改改罷。一年大二年小,……”一面說話,一面咳嗽起來。(第79回)

——林黛玉要賈寶玉遵循官場禮規(guī),去拜會已成賈府親家的孫紹祖這些人。對此,寶玉自然是極端厭惡的,想找借口推脫不去??慎煊袷窃趺锤嬲]他的呢?“又來了,我勸你把脾氣改改罷。一年大二年小,……”看見寶玉如此不落教,她一面說話,一面還急得咳嗽了起來。其急欲引導寶玉走“正路”,去做“正經(jīng)事”的心態(tài),已經(jīng)表露無疑了。

面對以上揭示出來的客觀事實,擁林派論者自然也免不了要為黛玉辯解一番。對于第一個事例,擁林派通常的辯解是,黛玉不過是心疼寶玉,擔心寶玉挨打而已。對于第二個事例,擁林派的辯解是,那不過是黛玉跟寶玉說的玩笑話罷了。對于第三個事例,擁林派則辯解說,黛玉不過是考慮到“迎春要嫁了,寶玉應該在親情這方面去拜會孫家,沒考慮到官場的事”(見網(wǎng)友“紅露·伊”的發(fā)言)。但這三個方面的辯解,都根本不能成立。我們先來看第三個事例。林黛玉的本意,究竟是要賈寶玉從親情的角度去關(guān)心迎春,還是要勸賈寶玉借姻親走動的機會而去結(jié)交官場呢?這一點,只要看看賈寶玉對此的反應,就不難知道:寶玉拍手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兒還未必能去呢。”——很清楚,賈寶玉對此的反應,就是要盡可能地找理由推脫不去!而眾所周知,賈寶玉正是大觀園內(nèi)最關(guān)心眾女子命運的一個人物。第79回,小說寫薛蟠娶了夏金桂,寶玉尚且不住地替香菱的命運擔心,對她說:“……我聽這話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慮后呢。”同回,寫迎春搬出大觀園待嫁,寶玉甚至惆悵、傷感地作歌曰:“古人惜別憐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他會是那種不在乎姐妹親情,不關(guān)心二姐迎春今后命運的人么?若林黛玉當真只是要他“在親情這方面去拜會孫家”,他又豈有可能是這種想找理由推脫不去的態(tài)度呢?可見,林黛玉的想法正是要賈寶玉借賈、孫兩家結(jié)姻的機會,多多出去走動,這樣才好結(jié)交那些官場人物。故而,才會引發(fā)寶玉的抵觸心理,讓他想到要找借口加以拒絕。對此,擁林派論者的進一步辯解是說,當時“黛玉只是要把話題岔開,沒想那么多,……沒考慮到官場的事,而寶玉想到了,才斷然拒絕”(見網(wǎng)友“紅露·伊”的發(fā)言)。但我們不禁要反問一句:在《紅樓夢》中,黛玉是何等精細的人,寶玉能比她還精細?能從黛玉的話中,揣測出連黛玉自己都沒想到的意思?如果再往下看看林黛玉接下來的表現(xiàn),問題就更清楚了:黛玉道:“又來了,我勸你把脾氣改改罷。一年大二年小,……”——那林黛玉是要賈寶玉把他的老脾氣給“改改罷”。若黛玉不是不滿于寶玉“不求上進”,一提到官場的事就惱火、生氣的老毛病,又何至于出言要他“改改”呢?難道賈寶玉竟還有一個不顧親情,不關(guān)心姐妹命運的毛病需要去改嗎?足見,擁林派在這個問題上,已經(jīng)完全陷入了所謂“一林障目而不見紅樓”的困境!清楚了第三個事例,第一、二兩個事例的問題,就很容易澄清了。關(guān)于第一個事例,黛玉那時確實有心疼寶玉的心理在里面,可她勸寶玉“從此可都改了罷”卻絕不是單單出于疼愛的心理。因為在第78回,書中就已經(jīng)寫明:“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因在子侄輩中,少不得規(guī)以正路。近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yè)的,也不曾發(fā)跡過一個,看來此亦賈門之數(shù)。況母親溺愛,遂也不強以舉業(yè)逼他了。”(庚辰本第78回)可到了第79回,黛玉卻再次勸告寶玉:“我勸你把脾氣改改罷。”如果說在第34回,黛玉只是為擔心寶玉挨打而勸他,那么,到了第79回,寶玉早就沒有了挨打的危險,可林黛玉卻為什么還要勸他改呢?可見,林黛玉對結(jié)交官場的看重,才是她心理一以貫之的精神!最后,第二個事例的問題也可以順帶解決了。林黛玉勉勵賈寶玉去“蟾宮折桂”,這可能是什么“玩笑話”嗎?如果真的是“玩笑話”,她后來還會那樣費力地一再勸諫寶玉么?左一句“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右一句“把脾氣改改罷”,她甚至不惜為此而責備寶玉“一年大二年小”,認為寶玉是越活越回去了。如果這也是“玩笑”,也不免是把“玩笑”開得太大、太認真了!

 

其實,最能說明黛玉的名位思想以及寶、黛之間的價值觀差異的,又莫過于如何對待賈雨村的問題。前面說過,論者喜歡抓住第32回中賈寶玉說的“林姑娘從不說這些混帳話”大做文章,但實際上,書中的這類情節(jié)不過是反映了寶玉在熱戀之中產(chǎn)生的對黛玉的一種錯覺和誤判罷了。在小說真實的敘事當中,林黛玉早就用她的實際表現(xiàn),將賈寶玉給她的評價打了個粉碎!這且不去說它。現(xiàn)在,我們感興趣的是,又是怎樣的具體原因,才誘使賈寶玉說出了那句并不符合實際情況的激憤之語呢?通觀整個第32回,我們看到,這件事正是由史湘云勸賈寶玉出去拜會賈雨村,要他“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仕途經(jīng)濟的學問”而引起的。在賈寶玉的眼中,像賈雨村這類的世俗官僚,都不過是一些“祿蠹”,也就是不懂君臣“大義”,只顧個人沽名釣譽的國之蛀蟲。他當然寧可一輩子躲在女兒國中,也不愿意同這種人同流合污。正是湘云和襲人的一唱一和,才使得寶玉不得不抬出黛玉來壓倒她們。然而,賈雨村又是什么人呢?他正是林黛玉的啟老師。黛玉從學賈雨村一年或數(shù)年(小說這里因為作者修改的緣故而發(fā)生了時間上的錯亂,參見拙著《賈玉·甄玉·石頭·神瑛》中的論述),她的兩次進京,均由賈雨村一路陪護而行。——按,小說第3回中說:“黛玉……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帶兩個小童,依附黛玉而行”。而庚辰本這一回的回目,即為“賈雨村夤緣復舊職,林黛玉拋父進京都”。又,在數(shù)年后的第16回中,黛玉辦完父喪,與賈璉一起歸京。正巧,賈雨村也進京陛見。因“與賈璉是同宗弟兄,又與黛玉有師從之誼,故同路作伴而來”?!梢姡主煊衽c賈雨村接觸的時間實在不算少。但黛玉對她的這位老師,還有像她老師這樣的貪官墨吏、須眉祿蠹,卻從未表示過任何形式的不滿或者異議!當然,不能說賈雨村的思想就完全等于黛玉的思想,但兩者之間的師生淵源,卻是并不含糊的。至少,二人在精神上并沒有任何互不相容的矛盾和沖突,這也是一個基本的事實。但如果是換了賈寶玉,不要說是做賈雨村的學生,跟這種人一起多呆一會兒,他恐怕也是極不情愿的吧!——當然了,有的擁林派論者會拿“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以及“尊師重道”等理由來為黛玉曲為辯護。可我們知道,如果君、親、師有過,即使是儒家也主張為臣、為子者和為徒者當竭力相勸的。比如,在《論語·季氏》一篇中,孔子就指出,君有過時,為人臣者當“陳力就列”,而不能“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具體到《紅樓夢》中,在薛蟠挨打以后,寶釵對其母薛姨媽尚且能當面批評她“倚著親戚之勢欺壓常人”,并極力勸止她打擊報復柳湘蓮。如果黛玉真的不認同賈雨村的為人,她為什么對她的老師就不能出一語相勸呢?要知道,林黛玉進賈府后并不是完全沒機會與賈雨村接觸。事實上,林黛玉的第二次進京,就仍然是與賈雨村同路而行的(第16回原文:“賈雨村也進京陛見……與賈璉是同宗弟兄,又與黛玉有師從之誼,故同路作伴而來”)。若林黛玉還當賈雨村是個老師,她自然不應該看著其墮落,而不與規(guī)勸?!绻湃尾还埽歉静唤惺裁础白饚熤氐馈?,而應該叫“諂師昧道”才對!——若林黛玉覺得賈雨村是無可救藥,不值一勸,那就是不認其為師的資格了。那她對此人提出異議,就更沒有什么顧慮可言。所以,無論是哪種情況,林黛玉都不應該不表示其它看法。而事實卻是她從未對賈雨村的思想和行為表示過任何不滿。可見,這里唯一的解釋只能是,林黛玉并不認為賈雨村那樣的為人行事有什么不妥,她的名位思想跟她老師那種醉心于功名富貴的理念,恰恰是屬于一脈相承的東西!

 

以上我們的討論顯然已經(jīng)涉及到了一個比較核心的問題:寶、黛在價值觀上的差異,其根源就在于林黛玉從賈雨村那里繼承下來的名位思想。而事實上,曹雪芹在書中也確實安排了一前一后的兩首詩作,暗點了林黛玉與賈雨村的這種師生淵源。這就是小說第1回中賈雨村的《詠月》詩和第50回中林黛玉的《騄駬謎》。

賈雨村的《詠月》詩乃云:

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排開賈雨村踏入宦場以后才逐步暴露出來的人品問題不論,單從詩作本身來看,確實堪稱歷來詠月詩中的佳作。作詩人巧妙地把人間萬姓仰望明月的場景,同自身渴望飛黃騰達,使萬人跪拜的心態(tài)結(jié)合到了一處。確如書中甄士隱所言,“妙哉!吾每謂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少R,可賀!”

而林黛玉的《騄駬謎》,較之于乃師,則更顯大膽、直露:

騄駬何勞縛紫繩?馳城逐塹勢猙獰。

主人指示風雷動,鰲背三山獨立名。

騄駬,古之千里馬名?!痘茨献印と碎g訓》:“騏驥騄駬,天下之疾馬也。”相傳為周穆王西游昆侖時,所駕八駿之一。猙獰,這里的意思是迅猛的樣子。黛玉在詩中顯然把自己比作了一匹為周穆王那樣的“主人”而效犬馬之勞的千里良駒。它不需要主人的繩索鞭策,自可以迅猛之勢,馳過城市,越過溝壑。“鰲背三山”,海上三座高聳入云的仙山,相傳由十五只大鰲相馱,故名。這里指代天下的名山。主人作一指示,它就會如風雷一般飛騰而動,馱著主人遍游名山大川。于是,在天下的名山上都留下自己的美名。我們換一個角度來看,所謂“騄駬”不正諧音“祿耳”嗎?所謂“獨立名”,這“立名”二字,不也正是“立身揚名”的簡稱嗎?古之名馬甚多。單是周穆王所駕之八駿,就留下了赤驥、飛黃、白蟻、驊騮、騄駬、騧騟、渠黃、盜驪的名號。而這里卻惟獨選中了與“祿耳”諧音的“騄駬”。千里馬為主人效勞的事例也多了,所謂“犬有濕草之恩,馬有垂韁之義”。這里卻偏偏選中了作為“立身揚名”之縮寫的“立名”二字。不用多說,作詩人渴望為權(quán)勢者效勞,以博取榮耀顯達的心態(tài),已經(jīng)呼之欲出了。

兩相比較,林黛玉對賈雨村的“師從之誼”,不是很清楚了嗎?有意思的是,林黛玉的這首《騄駬謎》,還因為其名位之心表露得太過于直接,而使得那些一心要維護林黛玉“清高”形象的擁林派論者大傷腦筋。譬如,蔡義江在他的《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中即宣稱:“黛玉的謎中說千里馬騰馳突,有不可羈勒之勢。當喻黛玉才情橫溢,口角鋒芒,銳利無比,又不滿封建禮教束縛。”可到了他后來編著的《紅樓夢詩詞品鑒》中,這種解釋卻被刪除,代之以其它的說法,甚至干脆承認“猜測終究不過是猜測而已”。他何以如此?因為原來的解釋明擺著是有致命的漏洞的。林黛玉的《騄駬謎》明明說的是“騄駬何勞縛紫繩”,也就是說千里馬的積極性高得很,根本用不著主人的鞭策,它自己就會主動地替主人效驅(qū)馳之力。這怎么能說是“不滿封建禮教束縛”?應該是主動地順應“封建勢力”的需求才對!原詩明明是在強調(diào),騄駬乃依照“主人指示”的方向而飛奔。這又怎么扯到上是“口角鋒芒,銳利無比”?應該是渴望對“主人”(即權(quán)勢者)輸誠效忠才對!所以,到了后來,蔡義江不能不改口說此詩反映的是“賈家先人為皇帝效命”,“暗喻賈家極盛時期的權(quán)勢”。可這依然講不通。因為林黛玉并非賈府子孫,后來也并未成為賈門之媳,又如何能與“賈家先人”掛上鉤呢?故而,到了最后,他也就只能老老實實承認他是在“猜測”,并沒有弄清楚曹雪芹把此詩歸于黛玉究竟是何寓意。而從這個例子上,我們不難看出,傳統(tǒng)“紅學”在面對書中林黛玉真實的思想性格時,竟遭遇到了何等的困窘與無奈!

顯然,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并不是傳統(tǒng)“紅學”所描繪的那種“反對經(jīng)濟仕途”的“叛逆者”。非但如此,她還是一個極其看重世俗名位,有著強烈的利益追求的女子。也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們看到,《紅樓夢》中有許多歌頌皇權(quán),流露出渴慕功名思想的詩句,亦多出于黛玉之手(口)。我們將其中最直露且最重要者遴選出來,也就是以下五句:

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第18回,《世外仙源》)

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第18回,《杏簾在望》)

雙瞻御座引朝儀。(第40回,《牙牌令》)

主人指示風雷動,鰲背三山獨立名。(第50回,《騄駬謎》)

色健茂金萱,蠟燭輝瓊宴。(第76回,《中秋聯(lián)句三十五韻》)

其中,“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和“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分別是林黛玉《世外仙源》和《杏簾在望》中的畫龍點睛之筆。所謂“主人指示風雷動,鰲背三山獨立名”,則直接表露了作詩人渴望替權(quán)勢者效勞,從而博取名位的心理。這些我們在前面中已作過分析,不再多說。這里只重點談談剩下的兩句。

 

“雙瞻御座引朝儀”(“御座”原訛誤為“玉座”,不通),語出杜甫《紫宸殿退朝口號》。全詩為:“戶外昭容紫袖垂,雙瞻御座引朝儀。香飄合殿春風轉(zhuǎn),花覆千宮淑景移。晝漏稀聞高閣報,天顏有喜近臣知。宮中每出歸東省,會送夔龍集鳳池?!睂懙氖前彩分畞y中期,杜甫投奔新即位的唐肅宗,被任命為左拾遺,作為皇家近臣,出入宮掖,備受恩寵(即所謂“天顏有喜近臣知”),好不春風得意的一段生活?!皯敉庹讶葑闲浯埂保赫讶荩瑢m中女官。“雙瞻御座引朝儀”:上朝時,文武兩班大臣,排成兩行,分別由兩位女官引領,入宮覲見皇帝。林黛玉這里引用此句來形容鴛鴦手里第三張牙牌——“二六八點”的花色。該牌上半部的左右各一點,分別象征兩位昭容。該牌下半部的左右各三點,則分別象征文武兩班大臣。上面兩點與下面六點加起來,共是八點,故名“二六八點”。從牌九的角度來看,林黛玉把“二六八點”想象成“雙瞻御座引朝儀”,倒也十分直觀、貼切。然而,牌九的花色甚多,作者為何一定要將此種花色與黛玉對應起來?同樣地,杜詩也甚多,其中更不乏憂國憂民的句子,可曹雪芹又為何偏要讓黛玉出吟這么一句夸耀榮寵的句子來?這些顯然都不是偶然為之的。很多讀者都看出,黛玉在同首《牙牌令》中,行出“良辰美景奈何天”和“紗窗也沒有紅娘報”的句子,反映了林黛玉對《牡丹亭》、《西廂記》這類“艷曲”的偏愛。那么,依同樣的標準,“雙瞻御座引朝儀”這一句,又是不是反映了黛玉對于博取權(quán)勢者,尤其是皇家恩寵的熱望呢?巧得很,《牡丹亭》中的杜麗娘就是一個希望“他年得傍蟾宮客”的女子。而劇中的男主角柳夢梅,也是狀元及第以后,在皇帝的主持下,其杜家女婿的身份才獲得了承認。聯(lián)系到黛玉曾勸寶玉“蟾宮折桂”的情節(jié),整首《牙牌令》以愛情、婚姻而求功名、圣眷的主題,就已經(jīng)隱約若現(xiàn)了!

 

“色健茂金萱,蠟燭輝瓊宴”由《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lián)句三十五韻》中的前、后兩個分句組成。前一個分句與上文中史湘云的一句“香新榮玉桂”相對,后一個分句又引出下文中史湘云的一句“觥籌亂綺園”。而這兩個分句本身,也構(gòu)成了一種吉慶、榮耀、奢華的意象?!吧保珴?。“健”,光鮮?!敖疠妗本褪禽娌莸拿婪Q。萱草,即黃花菜,亦稱“忘憂草”。所謂“色健茂金萱,蠟燭輝瓊宴”,字面上的意思就是萱草茂盛而色澤鮮明,蠟燭照亮了擺滿瓊漿玉液的宴席。但舊時詩文多以萱草作為母親、祖母的代稱。唐朝孟郊《游子詩》有云:“萱草生堂階,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門,不見萱草花?!迸f時為母親、祖母生日賀壽,也常用到這樣一些對聯(lián):“萱堂日永,蘭閣風薰”、“萱草凌霜翠,靈芝邑露香”、“玉樹盈階秀,金萱映日榮”、“萱草含芳千年艷,桂花香動五株新”等等。據(jù)《清史稿·樂四》載,皇太后賜后母(即皇后之母)宴,御宮奏《中和韶樂》二章,其中亦有“金萱萬歲榮,闿澤普埏纮”的唱詞??滴跞四辏ü?/span>1699年),康熙皇帝南巡,駐蹕曹家,曾賜與其乳母曹太夫人孫氏(即曹寅之母,曹雪芹之曾祖母)一個“萱瑞堂”的御書題匾,以示尊崇。此事被記載于馮景的《萱瑞堂記》中,其略云:“康熙己卯夏四月,皇帝南巡回馭,止蹕于江寧織造臣寅之府。寅紹父官,實維親臣、世臣,故奉其壽,母孫氏朝謁。上見之色喜,且勞之曰:‘此吾家老人也?!p賚甚厚。會庭中萱花開,遂御書‘萱瑞堂’三大字以賜。嘗觀史冊,大臣母高年召見者,第給扶,稱‘老福’而已,親賜宸翰,無有也。”(見馮景《解舂集文鈔》卷四)所以,林黛玉這里忽然吟出“色健茂金萱”的文句,即含有祝賈母、夫人等康健、長壽之意,同時,亦有代賈府歌頌皇權(quán)之意,可以說是馬屁味十足。而作者也正借此暗點了黛玉對皇家恩寵與眷顧的念念不忘。可黛玉、湘云的親生母親均去世多年,她們生前也并沒有獲得御書賜匾一類的恩賞。故而,史湘云聽了林黛玉的馬屁話以后,立即予以了先褒后貶式的批評:“‘金萱’二字便宜了你,省了多少力。這樣現(xiàn)成的韻被你得了,只是不犯著替他們頌圣去。況且下句你也是塞責了。”對此,林黛玉自己也免不了要作一番自我辯解。她說:“你不說‘玉桂’,我難道強對個‘金萱’么?再也要鋪陳些富麗,方才是即景之實事?!钡@樣的辯解卻實在來得勉強。就算要即景寫實,就算要“鋪陳些富麗”,也不見得就非要用“金萱”這樣的媚語不可。在筆者看來,若是用“金荃”二字,恐怕也較“金萱”為佳。荃,香草名,即“菖蒲”,又名“蓀”。晚唐詩人溫庭筠所著詞集,即名《金荃集》。后世詩人也多以“金荃”二字入詩、入詞。如金代元好問《贈答教授仲文》中即有“金荃怨曲蘭畹辭,元是寒蟲月中泣”。清代沈芷生《瑤想詞》中亦有“不喜辛蘇壓秦柳,與君商略到《金荃》”。清代梁溪司香舊尉所著《斷腸碑》中有“金閨知己金荃杳,玉軫相思玉佩寒”。晚清曾樸所著《孽?;ā防镆嘤小案麩煱俜w云煙,《然脂》殘稿留金荃”。再者,從詩風來看,溫庭筠《金荃集》中的絕大多數(shù)作品,也同林黛玉平時的詩作一樣,屬于芳艷哀婉之詞、綺靡秾艷之語。內(nèi)中的許多文句都能從林黛玉的《葬花吟》、《桃花行》中找到對應的意象。譬如,《菩薩蠻》之一中的“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可對應林黛玉《桃花行》中的“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內(nèi)晨妝懶”。《菩薩蠻》之六中的“花落子規(guī)啼,綠窗殘夢迷”,可對應《桃花行》中的“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镀兴_蠻》之八中的“人遠淚闌干,燕飛春又殘”,可對應林黛玉《葬花吟》中的“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更漏子》中的“山枕膩,錦衾寒,覺來更漏殘”,可對應《葬花吟》中的“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如此等等。若林黛玉此處使用“色健茂金荃”為對,不僅同樣鋪陳得芳艷富麗,還更符合即景寫實的要求。因為這一回的回目即為“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館聯(lián)詩悲寂寞”。同時,書中亦交代:“黛玉見賈府中許多人賞月,賈母猶嘆人少,不似當年熱鬧,又提寶釵姊妹家去母女弟兄自去賞月等語,不覺對景感懷,自去俯欄垂淚”。使用“金荃”二字不僅符合下句“蠟燭輝瓊宴”的華麗場面,還隱隱點了出了當時富麗場景背后的“凄清”與“寂寞”。豈不比“金萱”二字更好么?可這里林黛玉用的偏不是“金荃”,而是“金萱”。她究竟在意的是什么,便可想而知了。或許,“金萱”二字原本就是她預備用來在中秋夜宴上再次“大展奇才”,以“邀恩寵”的腹稿?倒是賈母沒給她這樣的機會,才使得她只能把這種諛詞用到凹晶館的聯(lián)句之上吧!

 

再深入一點,林黛玉的名位思想反映到情感方面,就使得林黛玉的愛情表現(xiàn)出了一種其他女子都非常少見的強烈的功利性。舊時,擁林派論者特別喜歡引用一句“未形猜妒情尤淺,肯露嬌嗔愛始真”來強調(diào)林黛玉愛情的真摯和深切。一位署名“綺園”的后世讀者,甚至把這句詩給批到了庚辰本第677頁的頁眉之上(該批原文:“一個心弄成兩個心之句,期望之情殷,每有是事。近見疑雨詩集中句云:‘未形猜妒情尤淺,肯露嬌嗔愛始真。’信不誣也。綺園?!薄伺灰恍┤苏`當作脂批,但其實是后人加評,屬于偽脂批)。但實際上,如果仔細觀察,就不難發(fā)現(xiàn),林黛玉的“情”與“妒”,從來都是很有選擇性的!——她所嫉妒的,從來都是寶釵、湘云這樣的大家貴族的小姐,而對于襲人、晴雯這樣的丫鬟,乃至妙玉這樣的出家人,她卻從無妒意。豈止沒有妒意,有時她甚至還主動地呼襲人為“嫂”,以示結(jié)好。比如,第31回,她一面說,一面拍著襲人的肩,笑道:“好嫂子,你告訴我。必定是你兩個拌了嘴了。告訴妹妹,替你們和勸和勸?!庇终f:“你說你是丫頭,我只拿你當嫂子待。”一點也不忌諱寶玉與襲人之間的特殊關(guān)系。對于妙玉,她即使在言語不和,話不投機的情況下,也能予以尊重和體諒:“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吃過茶,便約著寶釵走了出來”(第41回)。何嘗說過一句挖苦和譏諷的話呢?其實,黛玉的這一切表現(xiàn),說穿了,其內(nèi)中的道理也很簡單:因為黛玉最為在乎的是寶二奶奶之位。盡管她也確實深愛寶玉,可這種愛情一開始就是物質(zhì)性、功利性的,是同結(jié)一門好親,以改變自己寄人籬下之地位的世俗的利益目標聯(lián)系在一起的。黛玉對寶二奶奶之位的渴求,在位格上其實更高于她對寶玉這個人本身的愛戀!最少也不會低于這種愛戀!而只有寶釵、湘云這樣的大家貴族的小姐,才足以對她的此種名位追求構(gòu)成威脅。其他如襲人、晴雯這樣的丫鬟,乃至妙玉這樣的出家人,又如何能夠在婚姻上與她一爭高下呢?前者頂破天,不過是為妾的命。后者早就被排除在了賈府選擇孫媳婦的范圍之外。黛玉當然犯不著跟她們較勁、生氣了。過去,擁林派論者把黛玉的嫉妒心一概解釋為“追求愛情專一”,但面對黛玉嫉妒心的這種高度的有選擇性,又該如何解釋呢?黛玉怎么就不在襲人、晴雯、妙玉的問題上,要求賈寶玉“愛情專一”呢?或者,她本來就不在乎什么“愛情專一”,而只在乎名位的專一?!當然,要說沒有解釋,擁林派論者也是可以制造點“解釋”出來的。譬如,有人就這樣來為黛玉辯護:“襲人服侍寶玉盡心盡意,寶玉也素喜襲人的柔媚嬌俏,所以待她和別的丫頭相比略親近些,但絕談不上心靈上的相通,因為襲人是個普通的女孩子,不通文墨,用今天的話講,她沒文化,是個文盲,所以和寶玉根本沒有共同的精神追求,凡是涉及精神領域或思想領域,她就不得其令了。……因此,她不同于寶釵,不同于史湘云,她永遠不可能成為寶玉的知己?!煊癯运齻兊拇滓簿颓橛锌稍怀砸u人的醋也就無可厚非了,但這和襲人是不是丫頭毫無關(guān)系,也絕不是因為林黛玉骨子里的什么等級觀念,更不能說成是以襲人的身份根本構(gòu)不上對黛玉的威脅等等此類?!保ㄕ涀跃W(wǎng)文《林黛玉為何不吃襲人的醋》)——但即使是這樣來辯護,卻也并不能替黛玉的名位之心和等級觀念開脫得了什么。這里姑且不論此種狡辯有意忽略了妙玉亦頗有文化,頗有所謂的“精神追求”的情形,單是把襲人與寶釵、湘云之間的區(qū)別歸結(jié)為文化的有無,就顯得頗為可笑。我們還是來看看林黛玉對寶釵、湘云的嫉妒,她究竟妒的是什么吧。第32回,作者有一段原文,寫的極好:

 

原來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這里,寶玉又趕來,一定說麒麟的原故。因此心下忖度著,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huán)金佩,或鮫帕鸞絳,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今忽見寶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因而悄悄走來,見機行事,以察二人之意。(第32回)

——你看,但林黛玉究竟妒的是什么?她擔心的是賈寶玉與史湘云在“精神領域或思想領域”有什么共鳴嗎?不,正好相反,她擔心的一是賈寶玉與史湘云“由小物而遂終身”,二是兩人“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前者指的是婚姻名位方面的事。后者指的是肉體結(jié)合的事,但實際上也同婚姻名份有關(guān)。因為先做出那些“風流佳事”,有可能倒逼家長承認他、她二人的姻緣?!段鲙洝防锏拇蕖堃鼍壘褪沁@么回事。若史湘云與賈寶玉只是作“純精神”上的交流,那林黛玉才犯不著去竊聽、偷窺呢!而前面說過,書中的妙玉就是一個頗有文化的女子。暫且不說她與賈寶玉之間有沒有什么“心靈上的相通”,但至少她的才華橫溢,對于賈寶玉就是很有一點精神上的吸引力的。可黛玉嫉妒、防范過她嗎?就因為她是出家人,構(gòu)不成“由小物而遂終身”的契機,林黛玉便根本不擔心她會“移走寶玉的一顆心”。那么,你說黛玉在意的究竟是文化的因素,還是世俗名位的因素呢?所以,事實與那些擁林派論者所宣稱的恰好相反:正是林黛玉骨子里的名位之心和等級觀念,才構(gòu)成了她在愛情上嫉妒與否的理由。也正因為襲人、妙玉等根本構(gòu)不上對黛玉的威脅,所以,她才從不對這些女子表示出妒心!這一切都是以物質(zhì)性、功利性的判斷為轉(zhuǎn)移的!在林黛玉和賈寶玉之間,哪里存在什么“純精神上的愛情”呢?!說出這種沒常識的話的人,也未免太可笑了!

 

倒是黃祖泗先生對于林黛玉這種物質(zhì)性、功利性的判斷,理解得頗深。他在《“香魂一縷隨風散,愁緒三更如夢遙”——林黛玉的“愛”》一文中,有過一段十分精彩的評述。筆者轉(zhuǎn)引如下:

林黛玉對賈寶玉不可能達到愛寶玉所愛恨寶玉所恨的地步,但她卻做到了對賈寶玉的下流癡病、與丫鬟亂搞、流蕩優(yōu)伶、調(diào)戲母婢等下流行為視而不見、充耳不聞,那是因為她太怕失去賈寶玉,太怕失去她生活激流中的這一根“浮木”。在這點上,林黛玉和邢夫人很有“相通”之處。賈赦侍妾成群,被他收為屋里的人都說他“貪多嚼不爛”,連從來不說主子閑話的花襲人都說“這個大老爺太好色了,略平頭整臉的,他就不放手了”。賈赦看上了賈母的大丫頭鴛鴦,要娶她作小老婆,“稟性愚犟”的夫人對這表現(xiàn)出了一種毫無嫉妒之心的“賢德”,她不僅滿口答應,而且還親自出面說媒,對鴛鴦作了好一番細致的“思想工作”。王熙鳳把邢夫人這種“賢德”看得個透徹通亮,說她這是“只知承順賈赦以自保”,是要保住那個誥命夫人的位子。把林黛玉與夫人作這一比較,確實也看不出多大的差異,如有,也就是“五十步”與“一百步”吧!“小心眼兒”的林黛玉“寬容”地看待賈寶玉與丫鬟們的“下流”行為,實際上也是“只知承順寶玉以自?!?,但她在“原則問題”上卻絕不讓步,她絕不容許賈寶玉將這些下流行為“復制”到薛寶釵以及史湘云身上。林黛玉懂得,襲人、晴雯一類,隨你怎么折騰,你最多也只能掙得一個“姨娘”的位子,隨你怎么騰達,你也就是一個“小妾”的名分。但至于薛寶釵、史湘云,那就絕不可等閑視之,因為她們才是“寶二奶奶”這個位子的有力競爭者。于是,住在瀟湘館里的女詩人瀟湘妃子的眼睛和心思已不在詩歌上了,她對賈寶玉和薛、史之間往來的關(guān)注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上心過。第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喜出望外平兒理妝》里,大家看戲,正演到《荊釵記》里《男祭》一折,賈寶玉帶著茗煙偷偷去私祭金釧剛剛回來,這次私祭,賈寶玉沒有告訴任何人,就連跟去的茗煙也不知道這受祭的陰魂是誰。賈寶玉自認為掩飾得很好,但這一切卻沒能逃過林黛玉的“法眼”。林黛玉借戲里的情節(jié)如此“敲打”寶玉說:“這王十朋也不通得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罷了,必定跑到江邊上來作什么?俗語說,‘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歸總歸為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盡了情了?!笨膳碌牟皇橇主煊襁@酸溜溜的“醋味”,因為林黛玉原本就不是太在意賈寶玉和丫環(huán)們的“緋聞”,這“醋”潑得很假,可怕的是在于,如此機密的行動她竟然也能知曉一切,這哪里還是探花郎的獨生女兒,哪里還是大觀園的貴族小姐,哪里還是瀟湘館的女詩人,分明是一個“女特工人員”、一個“克格勃”間諜了。在第三十二回里,史湘云來到大觀園寶釵處,賈寶玉便急急地趕了去。其行動自然在林黛玉的掌握之中,她知道寶玉有麒麟,很是擔心二人“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而悄悄走來,見機行事,以察二人之意”。這種“跟蹤”“盯梢”行為也太失貴族小姐的身分了,即使放在現(xiàn)代社會的今天,似乎也拿不到桌面上來吧!(黃祖泗《“香魂一縷隨風散,愁緒三更如夢遙”——林黛玉的“愛”》)

 

先生的眼光獨到而犀利。筆者在這里再補充一點,那就是夫人與林黛玉行為的差別:同樣是承順男方,在夫人確實是完全意義上的“自?!薄6诹主煊駞s更多地是為了“有所求”——同寶玉成婚,成為榮國府的寶二奶奶。這也正是林黛玉改變自己現(xiàn)實地位,實現(xiàn)其“雙瞻御座引朝儀”,乃至“鰲背三山獨立名”之愿望的最佳實現(xiàn)途徑!固然,林黛玉父母雙亡,寄人籬下,這很值得同情。但史湘云同樣是父母雙亡,寄人籬下,她的處境甚至比黛玉還遠遠不如。(第32回原文:寶釵道:“……我近來看著云丫頭神情,再風里言風里語的聽起來,那云丫頭在家里竟一點兒作不得主。他們家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的東西多是他們娘兒們動手。為什么這幾次他來了,他和我說話兒,見沒人在跟前,他就說家里累的很。我再問他兩句家常過日子的話,他就連眼圈兒都紅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說不說的。想其形景來,自然從小兒沒爹娘的苦。我看著他,也不覺的傷起心來?!洗嗡透嬖V我,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別人做一點半點,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們還不受用呢。”——林黛玉還不至于被逼著親手做活,每日勞累到三更天?。┑废嬖茀s從來沒有黛玉這么多的算計和煩惱。何以如此?原因很簡單,就因為兩人的思想與價值觀完全不同。黛玉追求的是名位、聲勢,湘云所求的只是隨性的快樂。就是這么一個出發(fā)點的不同,最后導致了二人行為上的巨大差異。故而,我們說,林黛玉這個形象,在《紅樓夢》釵、黛、湘的人物序列中,恰恰代表了世俗欲念強烈的那一類型。

那么,有著如此重名重利思想的林黛玉,她在為人處世方面又表現(xiàn)出了什么樣的基本特征呢?現(xiàn)在我們知道,薛寶釵在處理人際關(guān)系方面,她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關(guān)愛于下而得罪于上。那黛玉又如何呢?我們說,黛玉在這一問題上跟寶釵的表現(xiàn)也恰好是截然相反的一對兒:在人際關(guān)系方面,黛玉乃是刻薄于下而討好于上!關(guān)于黛玉如何討好家長、權(quán)貴的問題,我們在前面分析“頌皇權(quán)竭力邀恩寵”和“親奉茶逢迎史太君”兩事的時候,已經(jīng)作了詳細的解答,不再贅述。這里只說說黛玉是如何刻薄那些權(quán)勢、地位遠遜于她的下人和貧苦人的。仍然舉兩個例子,就是黛玉在“送宮花”一事上的表現(xiàn)以及黛玉對貧苦的農(nóng)村老太太——劉姥姥的肆意打趣奚落。

先說說第7回“送宮花”一事。此一回,小說交代,周瑞家的應薛姨媽之請,挨個給眾位姑娘送去宮樣的紗花。在別的姐妹處,都無甚余話,唯獨到了黛玉這里,不想?yún)s發(fā)生了意外的波折。作者這樣寫道:

誰知此時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卻在寶玉房中大家解九連環(huán)頑呢。周瑞家的進來笑道:“林姑娘,姨太太著我送花兒與姑娘帶?!睂氂衤犝f,便先問:“什么花兒?拿來給我。”一面早伸手接過來了。開匣看時,原來是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兒。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便問道:“還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摈煊窭湫Φ溃骸拔揖椭溃瑒e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不言語。(第7回)

周瑞家的倒是好心好意為眾姐妹送宮花。可黛玉呢?卻毫不領情,一句冷笑之語:“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把個周瑞家的說的極沒有臉面。怎奈人家是主子姑娘,又有賈母寵著,自己卻是下人。在對方的強勢之下,這個周瑞家的也不能不屈服不語。觀者試想,若不是黛玉的內(nèi)心汲汲于名位,對此有著格外的敏感,而且還習慣于從陰暗的角度去揣測他人,她又怎么會在兩只小小的宮花上,生出這么多的軒輊來呢?

說到這里,擁林派論者一定又會跑出來替黛玉辯護了。這一回,他們替黛玉辯解說:周瑞家的是一個勢利小人,她故意給黛玉最后一個送花,歧視黛玉。所以,黛玉的口角鋒芒乃是“反對勢利小人傷其自尊”。然而,如此顛倒黑白地替黛玉辯護,實在是把書中的周瑞家的給冤枉死了。我們姑且不論這個周瑞家的是不是一個“勢利小人”,但最起碼在“送宮花”這件事上,她完全是公事公辦的,并沒有什么“勢利”可言。因為曹雪芹的原著寫的很清楚,那個周瑞家的實際上是按照“順路”的原則來送的:

一時間周瑞家的攜花至王夫人正房后頭來。原來近日賈母說孫女兒們太多了,一處擠著倒不方便,只留寶玉、黛玉二人這邊解悶,卻將迎、探、惜三人移到夫人這邊房后三間小抱廈內(nèi)居住,令李紈陪伴照管。如今周瑞家的故順路先往這里來,只見幾個小丫頭子都在抱廈內(nèi)聽呼喚呢。(第7回)

對于作者以上的交代,任何人都看得出來,那個周瑞家的究竟是依據(jù)什么來決定先送誰、后送誰的。——唯一的原則,就是“順路”二字而已!按,周瑞家的送宮花,其出發(fā)地是薛家母女暫居的梨香院。小說第4回,作者有云:“原來這梨香院即當日榮公暮年養(yǎng)靜之所,小小巧巧,約有十余間房屋,前廳后舍俱全。另有一門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門出入。西南有一角門,通一夾道,出夾道便是夫人正房的東邊了。”(甲戌本第4回)準此,夫人的正房距梨香院應該很近,而且位于梨香院的西面。所以,周瑞家的從梨香院出發(fā)以后,她的第一個目的地,自然是夫人正房的后面。這就是賈府三艷目前的居所了。送完了三春,周瑞家的只要繼續(xù)由東向西直走,就可以到鳳姐這邊。對此,原文也交代得很清楚:“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兒勞叨了一會,便往鳳姐兒處來。穿夾道從李紈后窗下過,越過西花墻,出西角門進入鳳姐院中?!保ǖ?/span>7回)而既然到了鳳姐這里,依據(jù)脂批的提示,再穿過一個穿堂,便可到達賈母正房的后面(甲戌本第3回有側(cè)批云:“這一個穿堂是賈母正房之南者,鳳姐處所通者則是賈母正房之北”。稍后一段,小說正文中就有夫人向黛玉指示“這是你鳳姐姐的屋子”,然后“遂攜黛玉穿過一個東西穿堂,便是賈母的后院”的交代。直至第7回,作者的敘述也還是與脂批的提示接榫:“周瑞家的這才往賈母這邊來。穿過了穿堂,抬頭忽見他女兒打扮著才從他婆家來……”)。這樣又可以給寄居在賈母處的黛玉送花了。——如此一個從榮國府的東北角出發(fā),然后一直向西走的行進路線,有心的讀者甚至可以在地圖上將其劃出!可以說,只要那個周瑞家的不刻意跳過某些中間環(huán)節(jié),其最后一個送黛玉,乃是一種地理上的必然!哪里存在什么“歧視”黛玉的問題呢?其實,如果這個周瑞家的此刻真有什么“勢利”之心的話,其送花的順序倒應該是“鳳姐——黛玉——三春”才對,反而不應該是現(xiàn)在這種“三春——鳳姐——黛玉”的順序!何也?鳳姐是當家奶奶,屬于“現(xiàn)管”,送她豈能在三春之后?黛玉有賈母百般寵愛,將來還有成為“寶二奶奶”的可能,三春卻是遲早要嫁出去的。照此說來,黛玉也該在三春前面。而現(xiàn)在的順序,只能說明這個周瑞家的并沒有什么“勢利”的盤算罷了。黛玉又是維護的哪門子的“自尊”呢?結(jié)合黛玉平時在賈府的優(yōu)越處境來看,所謂的“維護自尊”一說,就更屬荒謬了。原著早已寫明:“如今且說林黛玉自在榮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后。”(第5回)——黛玉有賈母寵著,在榮國府里可以說是處處占先,倒把賈母的三個親孫女給擠到了后面。甚至如上述第7回中所交代的那樣,賈母獨獨把寶玉和黛玉留在自己身邊,還把三春給攆到了夫人處。在賈府里,黛玉可謂是占盡了便宜,僅僅一次得了個最后,她就說人家賈府專挑剩下的才給她。試問,天下能有這樣的道理?若以同樣的標準,三春豈不是更有資格出來抱怨賈母平時把便宜都給了黛玉,而她們得到的才真的都是黛玉挑剩下的東西?顯然,黛玉的那些話,不過是典型的所謂“得了便宜還賣乖”的表現(xiàn)罷了。憑良心而論,三春尚未以此來抱怨她,她哪里有資格去抱怨這個呢?不過是她那些過于強烈的名位之心和等級意識蒙蔽了她的良心罷了!

 

對于“送宮花”一事,擁林派論者的另一種辯護理由,則是強調(diào)黛玉“口角鋒利”的一面,說她如何容易得罪人,她的性格又如何“正直”云云。但說實在話,這也不過是為辯護而辯護的牽強之詞罷了。不錯,黛玉在這件事上,是“得罪”了周瑞家的。但問題是,黛玉是主子,周瑞家的不過是一個下人。前者就是“得罪”了后者,后者又能拿前者怎么樣呢?而更為關(guān)鍵的是,黛玉對于周瑞家的這樣的下人,倒是敢口角鋒利。可她在賈母、賈政、夫人和元春們的面前,又何嘗有過“口角鋒利”的表現(xiàn)呢?我們看到,賈母、元春來了,黛玉殷勤地逢迎她們還惟恐來不及呢,又哪里敢“得罪”她們呢?巧得很,在《紅樓夢》中,鳳姐就也是這么一個討好上而壓制下的人物。她的許多行為,甚至有刻意地打奴立威的嫌疑。而這么一個人物,你能說她性格如何“正直”嗎?同理,黛玉對于賈母乃是竭力討好固寵,而對于周瑞家的一類的下人,卻“勇”于教訓。這究竟是說明她性子直,還是重勢利呢?答案應該是不言而喻的。自然,擁林派論者會強調(diào)周瑞家的乃是夫人的陪房,意在說明此人如何“有勢力”云云。但不要忘了,黛玉的靠山可是賈母!賈母發(fā)一句話,夫人敢還嘴么?要論背景,論靠山,黛玉也依然是遠在周瑞家的之上的。倒是可憐的周瑞家的,一到林黛玉的面前,就淪為了不折不扣的弱者。面對黛玉的無理刁難,她即使有理(比如,她完全可以指出黛玉以往處處占先的實例),也不敢講一句,只能“一聲兒不言語”。究竟誰的勢力大,誰的背景硬,在這個例子中,應該是可以一目了然的了。

對于背景、勢力遠不如自己的周瑞家的,黛玉可以隨意出語相傷,對于談不上任何勢力背景的貧婆子劉姥姥,黛玉的刻薄就更不在話下了。按《紅樓夢》第4041回所寫,劉姥姥第二次來到賈府,由于得到了賈母的喜愛,被特別準許進入大觀園游賞??蓱z這么一個貧窮的鄉(xiāng)下人僅僅為了改善一下生活,就不得不在賈母等賈府女眷面前故意裝瘋賣傻,充作“女篾片”,以博得她們的歡心。比較厚道一點的人,比如寶釵、迎春等等都不忍心當面取笑這個被生活所逼迫的可憐人。但林黛玉的態(tài)度又如何?黛玉卻徑直把劉姥姥當作了牲畜和蟲豸,帶頭加以嘲笑、刻薄。比如,第41回,黛玉因看見劉姥姥食量大便將其比做了“?!保?/span>

黛玉笑道:“當日圣樂一奏,百獸率舞,如今才一牛耳?!保ǖ?/span>41回)

42回,劉姥姥走后,林黛玉跟眾姐妹談起她,又將她比做了“母蝗蟲”:

林黛玉忙笑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話。他是那一門子的姥姥,直叫他是個‘母蝗蟲’就是了?!保ǖ?/span>42回)

有人替黛玉辯護說,林黛玉如何如何“清高”,打心眼里瞧不起劉姥姥這種游走于權(quán)門吃白食的人??晌覀儾灰耍主煊褡约翰贿^就是一個寄居在賈府里白吃白喝的人,但她卻瞧不起劉姥姥這樣的“打秋風”的人,只因后者是農(nóng)村的。這叫真“清高”嗎?恐怕用“勢利”二字才是對黛玉如此行為的最佳概括吧!

 

說到此,我們不妨對歷史上有關(guān)黛玉對下刻薄的兩種典型的回護之語,也作一番辨析。其中之一便是關(guān)于黛玉拿錢犒賞下人一事。按,《紅樓夢》中有兩處寫到林黛玉給下人賞錢的情節(jié)。一是第26回中佳蕙說的“可巧老太太那里給林姑娘送錢來,正分給他們的丫頭們呢,見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兩把給我,也不知多少”。二是第45回中敘,“蘅蕪苑的一個婆子,也打著傘提著燈,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窩來,還有一包子潔粉梅片雪花洋糖”,林黛玉“命人給他幾百錢,打些酒吃,避避雨氣”。一部分擁林派論者很喜歡引用上述二例,來強調(diào)林黛玉拿自己的月錢犒賞下人,說明她對下人何等厚道云云。但這其實是講不通的。因為在第一個事例中,林黛玉其實是慷他人之慨,做自己的人情——她是把賈母賞給瀟湘館眾丫頭的錢,給了寶玉的丫頭佳蕙。我們之所以這么講,根據(jù)是:一、在書中,賈府給諸位小姐每月發(fā)放的“月錢”,其實是銀兩(定額最低為二兩),而非一大堆銅錢。關(guān)于這一點,有第56回中的探春之語為證:“我想的事不為別的,因想著我們一月有二兩月銀外,丫頭們又另有月錢。前兒又有人回,要我們一月所用的頭油脂粉,每人又是二兩。這又同才剛學里的八兩一樣,重重疊疊,事雖小,錢有限,看起來也不妥當。”又有第57回中的邢岫煙之語為證:“因姑媽打發(fā)人和我說,一個月用不了二兩銀子,叫我省一兩給爹媽送出去,要使什么,橫豎有二姐姐的東西,能著些兒搭著就使了?!彼裕主煊瘛白チ藘砂选苯o佳蕙的錢,不可能是她的月錢,而只可能是賈母給下人們的賞錢。二、在賈府中,掌管并負責發(fā)放所有人月錢的這個人,并不是賈母,而是鳳姐(鳳姐生病期間,由探春暫代)。第3回,熙鳳道:“月錢已放完了。才剛帶著人到后樓上找緞子,找了這半日,也并沒有見昨日太太說的那樣的。想是太太記錯了?”第45回,鳳姐兒得便回夫人道:“自從玉釧兒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少著一個人。太太或看準了那個丫頭好,就吩咐,下月好發(fā)放月錢的。”還有第56回秋紋對平兒道:“問一問寶玉的月錢、我們的月錢多早晚才領?!薄@些描寫都是證明。如果林黛玉給丫頭們分的是自己的月錢,應該是鳳姐送錢來才對。又怎么可能是“可巧老太太那里給林姑娘送錢來”?因此,林黛玉完全是慷他人之慨,做自己的人情。這與什么“厚待下人”,毫不相干。反而頗有些愛占小便宜的機巧!在第二個事例中,蘅蕪苑的婆子送來價值不菲的“一大包上等燕窩”,林黛玉賞她幾百錢,也不過是人之常情而已。按,《紅樓夢》中所提到的“錢”,多指清代民間最流行的“舊錢”(與官方法定的“制錢”相對,兩者之間換算比例大約是21)。而舊錢與銀兩的兌換比值大約是20001。林黛玉賞婆子幾百錢,連半兩銀子都不到。想想看,如果那個婆子心懷不滿,她下次送燕窩時,就是自私昧下個半兩(上等燕窩一兩可不止是一兩銀子的價),也遠不止是幾百錢的價值了。那林黛玉能不犒賞犒賞她嗎?當然了,擁林派論者也可以繼續(xù)反問說:“克扣燕窩?賈府的規(guī)矩就這么差?照這樣,柳嫂子送到園子里的菜,宴席上送到后方襲人鴛鴦那里的菜,送菜的婆子也可以偷吃了?”但這種反問其實也經(jīng)不起一駁。其道理很簡單,柳嫂子送到園子里的菜,下人當然不可能偷吃。那是因為賈府的廚房會有記錄的。而寶釵命一個賈府的仆人去給送黛玉多少燕窩,她薛家出了多少燕窩,賈府也會有記錄嗎?由此可見,擁林派的辯護依然是不能成立的!

 

另一種曲為辯護的聲音,則抓住黛玉與紫鵑的關(guān)系說事。持這種觀點的擁林派論者認為黛玉與紫鵑情同姐妹,超越了一般主仆之誼。可見黛玉對下人何等“真誠”云云。但這種辯護亦同樣不靠譜,因為這種觀點的立論基礎實際只是來自程高本后四十回:“黛玉向來病著,自賈母起,直到姊妹們的下人,常來問候。今見賈府中上下人等都不過來,連一個問的人都沒有,睜開眼,只有紫鵑一人。自料萬無生理,因扎掙著向紫鵑說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雖是老太太派你服侍我這幾年,我拿你就當作我的親妹妹?!保ǔ碳妆镜?/span>97回)如果拋開高鶚的續(xù)書不論,在曹雪芹的前八十回中,黛玉什么時候有過拿紫鵑當親姐妹的記錄呢?她不僅沒有拿紫鵑當親姐妹,甚至在紫鵑好心好意地為她出謀劃策的時候,她還防備著紫鵑,威脅要把她退回老太太那里去:

夜間人定后,紫鵑已寬衣臥下之時,悄向黛玉笑道:“寶玉的心倒實,聽見咱們?nèi)ゾ湍菢悠饋??!摈煊癫淮?。紫鵑停了半晌,自言自語的說道:“一動不如一靜。我們這里就算好人家,別的都容易,最難得的是從小兒一處長大,脾氣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黛玉啐道:“你這幾天還不乏,趁這會子不歇一歇,還嚼什么蛆。”紫鵑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為姑娘。替你愁了這幾年了,無父母無兄弟,誰是知疼著熱的人?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jié),作定了大事要緊。俗語說‘老健春寒秋后熱’,倘或老太太一時有個好歹,那時雖也完事,只怕耽誤了時光,還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孫雖多,那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娶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夕,也丟在脖子后頭了,甚至于為妾為丫頭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勢的還好些,若是姑娘這樣的人,有老太太一日還好一日,若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了。所以說,拿主意要緊。姑娘是個明白人,豈不聞俗語說:‘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摈煊衤犃耍阏f道:“這丫頭今兒不瘋了?怎么去了幾日,忽然變了一個人。我明兒必回老太太退回去,我不敢要你了。”紫鵑笑道:“我說的是好話,不過叫你心里留神,并沒叫你去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虧,又有何好處?”說著,竟自睡了。(第57回)

若林黛玉真拿紫鵑當親姐妹,哪里有威脅人家,說要把對方退回去不要的道理呢?所以,倒是周錫山先生說的好:

護花主人評論說:“紫鵑試寶玉,深信其必娶黛玉。”季新《紅樓夢新評》說:紫鵑“舍為黛玉打算之外無思想,舍遂黛玉愛情之外無志愿?!弊嚣N推心置腹的分析和建議,講到黛玉的痛處,黛玉不僅不認真考慮她的建議,無所作為,還威脅要向老太太告發(fā),將她趕走。這種思路,紫鵑不懂:“叫我吃了虧,(你)又有何好處?”竟然將無限忠誠和熱心的紫鵑往外推,令紫鵑冷心。(見周錫山《紅樓夢的人生智慧·終生還淚的絳珠仙草林黛玉》)

黛玉與紫鵑的關(guān)系不僅不能說明她對下人如何“真誠”,反而恰恰說明了林黛玉刻薄于下,乃是她積習已久的一種慣常行為!

其實,早在小說第5回,釵、黛二人剛剛齊聚于榮國府的時候,作者就已經(jīng)將寶釵與黛玉對待下人的態(tài)度進行了一番對比,我們不妨回憶一下這段文字:

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第5回)

注意曹雪芹的遣詞用字:寶釵乃是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而不是像很多傳統(tǒng)紅評那樣籠統(tǒng)地說寶釵如何如何“博取了賈府上上下下的歡心”。這里面的區(qū)別在哪里?就在于寶釵雖然關(guān)愛于下卻敢于得罪于上,惟有黛玉才是雖刻薄于下卻又具有向上邀寵之心機的人物!

 

將以上三方面的論述綜合一下,我們不難看出,在曹雪芹筆下,釵、黛二人的思想性格主要是在三方面構(gòu)成了鮮明的對比:一是思想方面,寶釵憤世嫉俗,具有輕官輕儒而重農(nóng)商的意識,黛玉則重名重利,具有強烈的世俗名位之心。二是行為方面,寶釵骨子里個性突出,往往不惜為此得罪家長,黛玉則好用心計,精于逢迎討好。三是為人處世方面,寶釵是善待于下而傲然于上,黛玉卻是傲視于下而邀寵于上。幾乎每一條都跟后世流行的觀念相反、相悖。那么,我們不禁要問,這些后世讀者的觀感何以顛倒反亂乃爾?他們?yōu)槭裁雌褜氣O認作“黛玉”,將黛玉認作“寶釵”呢?其實,這一點并不難以理解,內(nèi)中的關(guān)鍵就在于所謂“狹儒人格”的作祟。中國兩千多年的儒家文化講究“義”、“利”之辨,習慣于用大義凜然的話語去包裹自私自利的目的。如此文化培養(yǎng)出來的文人和知識分子,多少都難免有一點以表面自命清高來掩飾自身之功名心、富貴心的虛偽傾向。他們多少也習慣于從自身的這種情況出發(fā),以泛陰謀論的角度去揣測他人。林黛玉就是曹雪芹按照這樣一種“狹儒人格”而塑造出來的人物形象。她的出現(xiàn),極大地迎合了這種世俗的審美觀,因此也最容易被這些“狹儒人格”強烈的讀者認同,而產(chǎn)生出一種角色代入感。而一旦這些讀者把林黛玉代入成自己,當然就免不了替黛玉的種種心機、勢利百般辯護,一直回護成一塵不染的仙子模樣,方肯罷休。反過來,薛寶釵則是作者以反世俗的價值觀、審美觀而塑造出來人物形象,對于“狹儒人格”極深的讀者來說,她不僅不能產(chǎn)生任何角色代入感,反倒會因為不能理解她那種憤世、出世的價值觀,而產(chǎn)生相當?shù)氖桦x感、陌生感。在黛玉將寶釵視為“情敵”的大背景下,這些已將黛玉代入成自己的讀者更少不了用“以己推人”式的泛陰謀論去分析、揣測寶釵。久而久之,黛玉身上的種種心機、種種勢利、種種重名重利的名位之心,也就自然少不了被逐一附會到寶釵身上去了。

 

然而,按照脂硯齋的說法,釵、黛這么兩個對比如此鮮明的人物卻又是“合一”的。誠所謂“釵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她們同為作者曹雪芹的一體兩面!那么,寶釵與黛玉,一個是“淡極始知花更艷”,一個是“愁多焉得玉無痕”。在思想性格上如此截然對立的兩個人物,又為何能夠合為一體呢?難不成是曹雪芹患了人格分裂么?事實當然不是這樣的。這里面的機竅就在于黛玉實際上代表了作者過去追求名位的一個“我”,寶釵卻象征了作者如今看破紅塵,渴望大智慧、大解脫時一個理想中的“我”。前一個自我形象是逐漸在向后一個自我形象轉(zhuǎn)折靠攏的!正如書中的林黛玉雖然有著一身的毛病,卻又有著一個最大的優(yōu)點——知錯能改一樣,作者的人生心路實際上也是一個不斷自我批判、自我修正的過程。因此,在《紅樓夢》中,黛玉能對著寶釵發(fā)出深切的懺悔,承認她過去的“自誤”。在作者曹雪芹這里,他也能最終跳出狹儒人格的小圈,走向新的理想境界。亦如脂硯齋所云:“今書至三十八回,已過三分之一有余,故寫是回,使二人合一。”為什么第42回可使釵黛合一呢?就因為在這一回中,黛玉接受了寶釵的幫助,作者也正借此表明:他已經(jīng)開始了向過去告別的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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