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朱的“一毛”
作者 狄馬
一 中國歷史上曾有這么一個人:他生前聲名遠播,弟子遍布天下,死后卻突然變得無聲無息,既沒有弟子替他整理著述,也沒有人繼承他的衣缽,甚至連生平、籍貫都渺不可考,后人只在批判他的文章里知道他叫楊朱,是當時一個影響巨大的思想家。大到什么程度呢?他的論敵孟子說:“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意為當時天下的學子分為兩派,不跟楊朱學,就跟墨翟學。但就像孟子其他激情有余,論理不足的文章一樣,接下來他罵楊朱是“禽獸”,理由是“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人們因此造了一個詞叫“一毛不拔”,來形容他的貪鄙、吝嗇。但為什么人家不愿意拔自己的“一毛”就成“禽獸”了呢?如果真的是“禽獸”,你又怎么解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呢? 其實,這不是楊朱的原話,在《列子•楊朱篇》里,他是這樣對弟子說的:“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也就是在“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的后面,還有一個“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即把整個天下拿來奉養(yǎng)我一人,我也不干。從個人的權(quán)利邊界出發(fā),他認為“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不去之”,可見楊朱并非“一毛不拔”的吝嗇鬼,而是懂得哪些是我應該有的,哪些是不該有的;是我的你不要奪走,不是我的,你給我我也不要。他的理想是:人人都不要損一毫,人人都不要利天下,尤其是不要以“利天下”的名義損別人的“一毫”,天下就大治了。請問,這是一個自私的人能達到的境界嗎? 二 現(xiàn)在拋開孟子的斷章取義不說,單就他有意摘出的“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一句看,也大可商榷。 首先是,由誰來拔?我想一般人包括楊朱,都不是真的不愿意拔出自己的一毛來救全世界,而是覺得以此微弱之力來救世界這事不靠譜?!读凶?/font>•楊朱篇》有這樣一段他與弟子禽骨釐的對話:“禽子問楊朱曰:去子體之一毛,以濟一世,汝為之乎?楊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濟。禽子曰:假濟,為之乎?楊子弗應。”就是說,在弟子反復追問的情況下,他也只是“沒吭聲”,而不是像孟子編造的“不為也”。如果他真的“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的話,又怎會開館授徒、教書育人而桃李滿天下呢? 我想,對楊朱來說,問題的關(guān)鍵是毛由誰來拔,拔了以后是不是真的能利天下?因為就“拔毛”而言,我拔和別人拔是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前者的意志是由自己發(fā)出,自己判斷并自己負責的;后者的意志是由外力強加的,雖然拔毛的手是我的,但動作是由別人的意志支配的,因而對拔了以后能否利天下我完全不能負責,更談不上享有。既如此,我為什么要拔? 三 其次是,拔多少?一般人覺得楊朱自私,是因為他所受的損失極小,僅僅是“一毛”,而受益的范圍卻很大,是整個天下。豈不知這“一毛”他有權(quán)決定拔與不拔。也就是說,楊朱爭的不是一個數(shù)字,而是一項權(quán)利,是對自己的身體及其附屬部件的支配權(quán)——從最本質(zhì)的意義上看,人的各項權(quán)利都是對自己身體支配權(quán)的延續(xù)。吃飯和說話的權(quán)利可以看作是人對自己嘴巴的支配權(quán),戀愛和婚姻的權(quán)利可以看作是人對自己生殖器的支配權(quán),工作和遷徙的權(quán)利可以看作是人對自己手腳的支配權(quán),學術(shù)和信仰的權(quán)利可以看作是人對自己頭腦和心靈的支配權(quán)。因而身體是一個人最初也是最后的財產(chǎn),那怕微小若“一毛”,也關(guān)系一個人最基本的權(quán)利和尊嚴,豈可隨便讓與? 對此,《列子•楊朱篇》這樣記載了兩個弟子的辯論:禽子在反復追問老師是否愿意去一毛而濟一世,沒有得到明確的回答后,找到他的同學孟孫陽發(fā)生了如下對話。孟孫陽先是問禽子:假如有人觸犯一下你的皮膚,你就能得到萬兩黃金,你干還是不干?禽子不加思索地回答:干。孟又繼續(xù)問:假若砍斷你身體中的一節(jié),你就能得到一個國家,你干還是不干?禽子就有些猶豫了。孟孫陽接著給他講道理:一根毫毛和皮膚相比非常微小,皮膚和身體的一節(jié)相比又顯得微小,這是再清楚不過的。然而,皮膚是由一根一根的毫毛積聚起來的,一節(jié)一節(jié)的身體是由一塊一塊的皮膚積聚起來的。就是說,這一根毫毛原本就是全身萬分中的一分,你怎能輕視它?從這段對話看,孟孫陽顯然比同學禽子更能理解老師的學問。 書讀至此,拊掌嘆息。要不是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我怎敢相信,這是千百年前的中國人說的?在春秋戰(zhàn)國那個文明的破曉時分,一個普通學生就能對個人的權(quán)利認識得如此清楚,真叫今人慚愧。在孟孫陽看來,個人的權(quán)利被侵犯是遵循一個由小到大、由弱及強的順序的,弱到一開始你甚至并不覺得,但你的整個生命就可能在這不知不覺中喪失。因為在這個侵犯的過程中,侵犯者侵犯的不只是你的財產(chǎn),還有你財產(chǎn)的所有權(quán)。如果財產(chǎn)的所有權(quán)被侵犯,那么財產(chǎn)的名稱、大小、主人的身份都不要緊,要緊的是你有沒有抵抗。如果侵犯者從一開始就遇到了抵抗,那么他的侵犯就會終止在“一毛”上;如果沒有遇到抵抗,那么侵犯就會因默許而變得一帆風順,順延下來當然是:一毛——肌膚——四肢——整個生命。今天是“一毛”,明天就是“九牛”;今天是街邊小販,明天就可能是大人物。也就是說,這句話中的“一毛”僅僅是個象征,象征私有財產(chǎn)的神圣性——即使小到“一毛”,也凜然不可侵犯。 四 除了“一毛”微不足道,一般人覺得楊朱可惡,還有一個深層原因,認為“一毛”能“利天下”。但實際上“一毛”不可能“利天下”,只可能利了拔毛的人。 讓我們想象一下:那時的偉大領(lǐng)袖周天子,早上起來寶座發(fā)熱,想起他腳下的土地和受難的人民,寢食難安,茶飯不思,說他要“利天下”。具體內(nèi)容是,要求天下每人拔一根毛,并為這項大型公益活動擬定了宣傳詞——“只要人人都獻出一根毛,世界將會變成美好的人間”。假如每人都拔下了一根毛,那么共有多少呢?按當時天下“七國”計,每國三百萬人,共兩千多萬,每人一根,就是兩千多萬根。怎么個“利”法呢?周天子把收上來的毛又一根不拉地發(fā)給了天下人。天下人雖然每人都得到了一根毛,但都很有意見,說:“我們?nèi)巳硕极I出一根毛,是利天下的,不是利自己的。你現(xiàn)在把我們拔下的毛又還給我們,是什么意思呢?兩件事情加起來不是等于什么也沒做嗎?”周天子聽了很懊悔,說我原本是想給你們謀福利的,沒想到你們不滿意。好,現(xiàn)在我改變政策,將收上來的毛織成人毛衫給你們穿,看你們還說什么。路線確定以后,干部就成了決定因素。各國諸侯、郡縣官吏都紛紛轉(zhuǎn)變觀念,將原來的“勞動密集型產(chǎn)業(yè)”改造成“技術(shù)密集型產(chǎn)業(yè)”,也就是將原來簡單的拔毛、發(fā)毛活動轉(zhuǎn)變?yōu)榭萍己扛叩募徔椉庸て髽I(yè)。沒想到毛衣剛織好,問題又發(fā)生了。原來的毛發(fā)人人有份,現(xiàn)在用它來織人毛衫只織出一件,你說給誰穿呢?當然是周天子。七國諸侯一看人毛衫是好的,就強烈要求周天子再次開展此項活動,只是這次要求天下人不是拔一毛,而是拔七毛。依此類推,各國郡守也要求開展此項活動,只是要求拔七十毛、七百毛;各級縣吏也一樣,要求拔七千毛、七萬毛……到最后,老百姓身上的毛都拔光了還不夠,只好拿皮膚頂替;皮膚剝光了還不夠,只好拿四肢頂替;四肢卸完了還不夠,只好拿命頂替;命喪完了還不夠,只好拿兒女頂替…… 更可怕的是,“一毛”在這里僅僅是個象征,如果老百姓遇到個有雄才大略的“天子”,將“利天下”的材料由“一毛”換成貨幣,換成糧食,換成鮮血和生命;天子以及各級官吏也不僅僅為穿人毛衫,而是要買軍火,造大炮,如之奈何?到那時,你說我雖同意“利天下”,但我并不同意你這個“利”法?晚了!因為“利天下”這時已成為一面旗幟,在這面旗幟下,目的可以證明手段正確。不管是誰,只要抓住這面旗幟,沒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干的。 楊朱的理想,正是在這個背景上顯示出它的卓越。人人不損一毫,就是人人都不要做侵犯他人的事;人人不利天下,就是人人都不要拉大旗作虎皮。只要嚴守群己界限,身非我,不害;物非我,不有,做好自己分內(nèi)的事就夠了。不要整天想著治國平天下,更不要一想起全世界還有3/4的人沒有解放就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天下事壞就壞在:人人爭著利天下,反而害了天下,利了天下的君主。誠如黃宗羲所言:“使天下之人不得自私,不得自利,而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 這樣的學說,它不失傳誰失傳?這樣的思想家,他不失蹤誰失蹤?人人不利天下,難道你讓各國諸侯今后征稅說是“取之于民,用之于官”嗎?還是圣人了不起,孟子在大罵楊朱“禽獸”時,一語道破楊朱學說的核心——“無君”。 至此,我才相信楊子“見歧道而哭”是真的。一門“無君”的學問,誕生在一方“忠君”的土地上;一個發(fā)現(xiàn)個人,痛惜生命的先知,眼看著他的種族走上了一條不歸路,焉能不哭? ?。ㄗ髡呦滴幕瘜W者、作家) 原載于《同舟共進》2011年第6期,轉(zhuǎn)載請注明出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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