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教學要求 1. 引導學生疏通這首詩的文意,體會詩中所蘊涵的詩人的思想感情。 2. 引導學生掌握這首詩的藝術特色,進而了解陸游創(chuàng)作的風格和特點。 3. 誦讀、體味、欣賞這首詩。 二、學習要點 1. 鑒賞《臨安春雨初霽》。 2. 通過閱讀文本,掌握宋詩的鑒賞方法。 三、作者生平 陸游(1125—1210),字務觀,號放翁,越州山陰(今浙江紹興)人。與楊萬里、范成大、尤袤并稱為南宋“中興四大詩人”,是南宋愛國詩人的杰出代表。 陸游出生于戰(zhàn)亂年代,他出生的第二年趕上靖康之亂,隨他的父陸宰離開中原。他小的時候受父輩們熏陶,關心國事,?很早就立下了擊退胡人,恢復中原的雄心壯志。陸游29歲參加進士考試,因名列秦檜的孫子之前而受到秦檜的忌恨,復試時被黜落,直到秦檜死后才得入仕。他在后來的仕途中又兩度因力主抗金而被免職。但陸游的愛國情懷始終沒有改變,“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一句是最有力的證明。 陸游的生活經(jīng)歷:45歲以前,他任鎮(zhèn)江通判等職,后因贊助張浚北伐而罷職家居;自46歲入蜀從軍至65歲被劾罷官;66歲以后在山陰農(nóng)村閑居20年。陸游的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也可分成與之相應的三個階段,其中第二個階段是陸詩臻于成熟的關鍵時期。其間,他在地處抗金前線的南鄭受到緊張、豪邁的軍營生活的激發(fā),領悟到應該改變早年專以“藻繪”為工的詩風,而追求奔放的風格。至此,他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質(zhì)的飛躍。最能體現(xiàn)陸詩雄放風格的七古名篇如《金錯刀行》、《胡無人》、《長歌行》(人生不作安期生)、《關山月》、《秋興》(成都城中秋夜長)等都寫于入蜀從軍以后的十年間,說明陸游詩的主導風格正是在巴山蜀水之間奠定的。正由于這個原因,陸游把自己的詩集題作《劍南詩稿》。 陸游與江西詩派也有著很大的關系。他師從曾幾,又私淑呂本中,受曾、呂二人的影響較深。(其中包括愛國思想的熏陶和藝術創(chuàng)作上的影響)然而陸游雖然從江西詩派的詩歌理論中獲得了增進藝術修養(yǎng)的啟示,他在早年寫詩的時候也曾仿效過黃庭堅、呂本中等江西詩人的風格,可是他的藝術個性和才力遠遠超越了江西詩派。他很快超越了曾幾、呂本中等師輩的成就,并以明朗瑰麗的語言、奔放磊落的情調(diào)和江西詩風的作品區(qū)別開來。 除了借鑒江西詩派以外,陸游還廣泛地學習前代的優(yōu)秀詩人。在陸游很欣賞的古代詩人有屈原、杜甫,國家多難,報國無路,共同的遭遇使陸游與屈、杜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鳴。然而南宋小朝廷偏安于半壁江山,陸游的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矛盾使陸游非??鄲?,他只有在幻想中才能得到安慰和解脫。于是本質(zhì)上屬于寫實性質(zhì)的陸詩卻時常需要借助浪漫幻想的表現(xiàn)方式,而李白那種獨往獨來、飄逸輕狂的人生態(tài)度和變化莫測的藝術構思也就成為陸游傾心學習的對象。因此,陸詩中既現(xiàn)實主義的特點,又運用浪漫主義的技巧,將兩種詩風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此外,岑參和陶淵明也受到陸游的重視。在陸游心目中,岑參是僅次于李、杜的唐代大詩人。這顯然是由于岑詩多寫邊塞奇麗風光和軍營的豪壯生活,正與陸游所向往的從軍生活情趣一致。當陸游退居山陰農(nóng)村后,陶淵明恬淡的生活態(tài)度和陶詩平淡自然的風格又成為他仿效的典范。兼收并蓄,雜去百家的學習態(tài)度使陸游從前代詩歌中汲取了豐富的營養(yǎng),也使陸詩的題材和風格呈現(xiàn)出多樣化的特點。 四、作家作品 1.作品概述 陸游一生勤奮創(chuàng)作,流傳至今的詩就有九千四百多首。詩歌的內(nèi)容也極為豐富,幾乎涵蓋了當時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其中最重要的是愛國主題的日常生活和情景的吟詠。 其中愛國題材的作品有: 在《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一詩中“三萬里河東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寫出了淪陷區(qū)人民對故國之師的期待。 《金錯刀行》寫出了南宋軍民不甘屈服的氣概:“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 《關山月》詩中假托一位老戰(zhàn)士之口,痛責統(tǒng)治者一紙和議拋棄半壁江山、茍且偷生貪圖享樂的無恥行徑,傾訴了愛國將士和淪陷區(qū)人民的滿腔悲憤。這正是南宋中葉沉悶的社會現(xiàn)實的真實寫照。 《書憤》中“《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千古流傳,是一首自抒報國壯志的憂國深思的作品。詩人將個人的遭遇和民族的命運緊緊相連,這種高度愛國主題不但貫穿了他長達60年的創(chuàng)作歷程,而且融入了他的整個生命,成為陸詩的精華的靈魂。 其中描寫日常生活題材的詩有: 《游山西村》贊美寧靜的村景和淳樸的民風。 《臨安春雨初霽》抒寫以京華紅塵的厭倦,但對江南春雨和書齋閑適生活的描寫卻優(yōu)美動人。 《沈園》二首,寫出詩人故地重游,懷想亡妻唐婉所做的愛情詩歌。陸詩中愛情詩的數(shù)量雖少,但此二首是難得的精品。 2.重點作品 陸游擅長的詩體是七言詩,他的七古、七律和七絕的成就都很高。 陸游的七言古體詩語言平易曉暢,章法整飭謹嚴,既有李白的飄逸奔放,又有杜甫的沉郁頓挫,形成獨特的詩風。如《長歌行》: 人生不作安期生,醉入東海騎長鯨。猶當出作李西平,手梟逆賊清舊京。金印煌煌未入手,白發(fā)種種來無情。成都古寺臥秋晚,落晶偏傍僧窗明。豈其馬上破賊手,哦詩長作寒螀鳴?興來買盡市橋酒,大車磊落堆長瓶。豪竹哀絲助劇飲,如巨野受黃河傾。平時一滴不入口,意氣頓使千人驚。國仇未報壯士老,匣中寶劍空有聲。何當凱旋宴將士,三更雪壓飛狐城。 筆力清壯頓挫,結(jié)構波瀾迭起,恢宏雄放的氣勢寓于明朗曉暢的語言和整飭的句式之中,典型地體現(xiàn)出陸詩的個性風格,故被后人推為陸詩的壓卷之作。 陸游的七律尤以對仗工整而著稱,陸詩的對仗常常能做到一整而不落纖巧,新奇而不至雕琢,同樣體現(xiàn)出平易近人的傾向。如《夜泊水村》: 一身報國有萬死,雙鬢向人無再青。 陸游的七絕筆致流傳,情韻深永,《劍門道中遇微雨》是其代表作: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游無處不消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悲憤的情緒出之以清麗流轉(zhuǎn)的字句,情致深婉,頗有唐人絕句意境回歸的跡象。 五、本文創(chuàng)作背景 陸游的這首《臨安春雨初霽》寫于淳熙十三年,此時他已62歲,在家鄉(xiāng)山陰(今浙江紹興)賦閑了5年。詩人少年時的意氣風發(fā)與壯年時的裘馬清狂,都隨著歲月的流逝一去不返了。雖然他光復中原的壯志未衰,但對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的軟弱與黑暗,是日益見得明白了。這一年春天,陸游又被起用為嚴州知府,赴任之前,先到臨安(今浙江杭州)去覲見皇帝,住在西湖邊上的客棧里聽候召見,在百無聊賴中,寫下了這首廣泛傳誦的名作。 詩中描寫的是江南的春雨和書齋的閑適,寄托的是對世態(tài)炎涼的感嘆和對京華紅塵的厭倦。 六、課文講解 1. 課文朗讀 聽錄音,體會詩意,見PPT。 學生自讀,教師注意點撥。 2. 課文分析 臨安春雨初霽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這七言律詩是陸游62歲在臨安所作,詩中寫了江南的春夜,通過杏花春雨,表現(xiàn)了臨安的獨特風光,抒寫了詩人對世態(tài)炎涼的感嘆和對京華紅塵的厭倦。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詩的開頭就用了一個獨具匠心的巧譬,感嘆世態(tài)人情薄得就像半透明的紗。世情既然如此澆薄,何必出來做官?所以下句說:為什么騎了馬到京城里來,過這客居寂寞與無聊的生活呢?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小樓”一聯(lián)是陸游的名句,語言清新雋永。詩人只身住在小樓上,徹夜聽著春雨的淅瀝;次日清晨,深幽的小巷中傳來了叫賣杏花的聲音,告訴人們春已深了。綿綿的春雨,由詩人的聽覺中寫出;而淡蕩的春光,則在賣花聲里透出。寫得形象而有深致。傳說這兩句詩后來傳入宮中,深為孝宗所稱賞,可見一時傳誦之廣。歷來評此詩的人都以為這兩句細致貼切,描繪了一幅明艷生動的春光圖,但沒有注意到它在全詩中的作用不僅在于刻畫春光,而是與前后詩意渾然一體的。其實,“小樓一夜聽春雨”,正是說綿綿春雨如愁人的思緒。在讀這一句詩時,對“一夜”兩字不可輕輕放過,它正暗示了詩人一夜未曾入睡,國事家愁,伴著這雨聲而涌上了眉間心頭。陸游這里寫得更為含蓄深蘊,他雖然用了比較明快的字眼,但用意還是要表達自己的郁悶與惆悵,而且正是用明媚的春光作為背景,才與自己落寞情懷構成了鮮明的對照。 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矮紙”是指卷面不高的絹紙,“草”就是草書。陸游擅長行草,從現(xiàn)存的陸游手跡看,他的行草疏朗有致,風韻瀟灑。這一句實是暗用了張芝的典故。據(jù)說張芝擅草書,但平時都寫楷字,人問其故,回答說,“匆匆不暇草書”,意即寫草書太花時間,所以沒功夫?qū)?。陸游客居京華,閑極無聊,所以以草書消遣。因為是小雨初霽,所以說“睛窗”,“細乳”即是茶中的精品。“分茶”指鑒別茶的等級,這里就是品茶的意思。無事而作草書,睛窗下品著清茗,表面上看,是極閑適恬靜的境界,然而在這背后,正藏著詩人無限的感慨與牢騷。陸游素來有為國家作一番轟轟烈烈事業(yè)的宏愿,而嚴州知府的職位本與他的素志不合,何況覲見一次皇帝,不知要在客舍中等待多久!國家正是多事之秋,而詩人卻在以作書品茶消磨時光,真是無聊而可悲! 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陸機的《為顧彥先贈婦》詩中云:“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緇”,不僅指羈旅風霜之苦,又寓有京中惡濁,久居為其所化的意思。陸游這里反用其意,其實是自我解嘲。“莫起風塵嘆”,是因為不等到清明就可以回家了,然回家本非詩人之愿。因京中閑居無聊,志不得伸,故不如回鄉(xiāng)躬耕。“猶及清明可到家”實為激楚之言。偌大一個杭州城,竟然容不得詩人有所作為,悲憤之情見于言外。 3.課文難點討論 《臨安春雨初霽》一詩與陸游許多雄渾豪放的戰(zhàn)斗風格的是不同,這首詩所表現(xiàn)的風格如何?請通過分析詩的內(nèi)容揣摩詩的意境,仔細體會。 此詩貌似寫恬淡、閑適的臨安春雨杏花景致,實際上抒寫了詩人對京華生活的厭倦。表面上看來寫極了閑適恬靜的境界,然而其背后隱藏著詩人無限的感傷與惆悵,那種報國無門、蹉跎歲月的落寞情懷,含蓄而有深蘊,個中滋味需要細細品味。 4.相關評論 ①清末梁啟超《讀陸放翁集》之二“詩界千年靡靡風,兵魂銷盡國魂空。集中十九從軍樂,亙古男兒一放翁!” ②林景熙《書陸放翁詩卷后》,對陸游繼承杜甫的傳統(tǒng)給予高度評價:“天寶詩人詩有史,杜鵑再拜淚如水。龜堂一老旗鼓雄,勁氣往往摩其壘。” ③明末袁宗道《偶得放翁集快讀數(shù)日志喜因效其語》稱贊陸詩“模寫事情俱透脫,品題花鳥亦清奇”。 此外,繆鉞《論宋詩》、《詩詞散論》,朱東潤《陸游傳》,游國恩、李易《陸游詩選》,錢鐘書《宋詩選注》,程千帆《宋詩精選》等都有對陸游及其作品的評論,希望學生可下閱讀。 4.翻譯 世態(tài)人情近年薄如紗, 誰讓我騎馬到京城來做客呢? 我在小樓聽了一夜淅淅瀝瀝的春雨, 明早就會聽到深巷中杏花的叫賣聲。 閑來無事在卷面不高的絹紙上歪歪斜斜地書寫草書, 天晴了,在窗前品著茶中的精品。 京城風氣雖壞,但不能染黑我的素衣, 趕在清明前我還可以回趟家。 七、練習 1. 選擇題 下列哪首詩不屬于陸游的七言古詩( ) A.《秋興》 B.《關山月》 C.《夜泊水村》 D.《長歌行》 答案:C (七言律詩) 2. 填空題 陸游字 務觀 ,號 放翁 ,是 南宋 時期著名的愛國詩人。他與 楊萬里 、 范成大 、尤褒并稱為南宋“中興四大詩人”。其主要代表作有 《關山月》 、 《書憤》 、 《臨安春雨初霽》等。 3. 翻譯題 請將“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譯成現(xiàn)代文。 譯文:我在小樓聽了一夜淅淅瀝瀝的春雨,明早就會聽到深巷中杏花的叫賣聲。 4. 簡答題 簡要回答“小樓”這一意象表現(xiàn)了陸游何種思想情感? “小樓”是憂傷惆悵的代名詞,古人登高場生發(fā)出一股悲涼的情緒。如李煜的《虞美人》寫道“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通過“小樓”意象將離愁別緒、國難家仇的傷感抒發(fā)的淋漓盡致。陸游也是如此,在“小樓”聽了一夜的春雨,正是惆悵所至,抒發(fā)自己的落寞情懷。 八、研習與思考 1.清人賀裳評價陸游詩歌曰:“一詩中必有一聯(lián)致語,如雨中草色,蔥翠欲滴。間出新脆之句,猶十月海棠,枯條特發(fā)數(shù)蕊,妖艷撩人。亦時為激昂磊落之言,頗有禰衡塌地來前,嵇康揚錘不輟之態(tài)。”(見《載酒園詩話》)請結(jié)合《臨安春雨初霽》說說賀評是否切當。 答:賀裳三句話分別針對詩歌的領聯(lián)、頸聯(lián)、尾聯(lián)而發(fā), 賀氏用比喻的方式道出了他讀陸游詩歌的體會,抓住的是每一聯(lián)最為突出的特色。其實每一聯(lián)的內(nèi)容和內(nèi)含的感情并不如此單一。 2. 閱讀陸游《游山西村》詩,并結(jié)合《臨安春雨初霽》的學習體會,為這首詩寫一篇賞析文字。 莫笑農(nóng)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 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 答:《游山西村》描寫了寧靜的村景和淳樸的民風,表達了體者對和平寧靜的鄉(xiāng)村生活的向往;《臨安春雨》則將北南春雨和書齋閑適的生活與京華紅塵的厭倦作對比,從而突出詩人對閑情逸致的追求。 九、相關藝術作品展示 1.陸游祠:?陸游祠為紀念兩任蜀州通判的愛國詩人陸游而建,是除陸游家鄉(xiāng)浙江紹興外,全國僅有的紀念陸游的專祠。祠內(nèi)仿明清建筑典雅別致,梅影婆娑,梅香如故,陸游愛國情操與傲梅風骨深寓其間。 2.陸游自書詩卷,見PPT。 十、延伸閱讀 (一)陸游《書憤》 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 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 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 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 這首詩是作者于淳熙十三年(1186)年春在家鄉(xiāng)山陰閑居時寫的。當時,黃河以南、淮河以北的廣大地區(qū)都被金人占領,茍且偷安的南宋小朝廷,除了向敵人稱臣進貢外,什么作為都沒有,詩人一面回憶早年豪邁的斗爭生活,聯(lián)想到一些抗敵民族英雄的輝煌戰(zhàn)績;一面又感覺到自己壯志難酬,因為詩人一生“寄意恢復”,但朝廷里的投降派百般阻撓,故平生夙愿始終未能實現(xiàn)。出于上述原因,作者十分感慨,異常悲憤,便寫下了這首詩。特別是“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這一句,千古流傳,將詩人憂國憂民的愛國情懷抒發(fā)得淋漓盡致。 ?。ǘ┛娿X:論宋詩 宋初沿襲五代之余,士大夫皆宗白居易詩,故王禹稱主盟一時。真宗時,楊億、劉筠等喜李商隱,西昆體稱盛,是皆未出中晚唐之范圍。仁宗之世,歐陽修于古文別開生面,樹立宋代之新風格,而于詩尚未能超詣,此或由于非其精力之所專注,亦或由于非其天才之所特長,然已能宗李白、韓愈,以氣格為主,詩風一變。梅堯臣、蘇舜欽鋪之。其后王安石、蘇軾、黃庭堅出,皆堂廡闊大。蘇始學劉禹錫,晚學李白;王黃二人,均宗杜甫。“王介甫以工,蘇子瞻以新,黃魯直以奇。”(《苕溪漁隱叢話》卷四十二引《后山詩話》)宋詩至此,號為極盛。宋詩之有蘇黃,猶唐詩之有李杜。元祐以后,詩人疊起,不出蘇黃二家。而黃之畦徑風格,尤為顯異,最足以表宋詩之特色,盡宋詩之變態(tài)?!秳⒑蟠逶娫挕吩唬?#8220;豫章稍后出,會粹百家句律之長,究極歷代體制之變,搜討古書,穿穴異聞,作為古律,自成一家,雖只字半句不輕出,遂為本朝詩家宗祖。”其后學之者眾,衍為江西詩派,南渡詩人,多受沾溉,雖以陸游之杰出,仍與江西詩派有相當之淵源。至于南宋末年所謂江湖派,所謂永嘉四靈,皆爝火微光,無足輕重。故論宋詩者,不得不以江西派為主流,而以黃庭堅為宗匠矣。 唐代為吾國詩之盛世,宋詩既異于唐,故褒之者謂其深曲瘦勁,別辟新境;而貶之者謂其枯淡生澀,不及前人。實則平心論之,宋詩雖殊于唐,而善學唐者莫過于宋,若明代前后七子之規(guī)摹盛唐,雖聲色格調(diào),或亂楮葉,而細味之,則如中郎已亡,虎賁入座,形貌雖具,神氣弗存,非真賞之所取也。何以言宋人之善學唐人乎?唐人以種種因緣,既在詩壇上留空前之偉績,宋人欲求樹立,不得不自出機杼,變唐人之所已能,而發(fā)唐人之所未盡。其所以如此者,要在有意無意之間,蓋凡文學上卓異之天才,皆有其宏偉之創(chuàng)造力,決不甘徒摹古人,受其籠罩,而每一時代又自有其情趣風習,文學為時代之反映,亦自不能盡同古人也。 唐宋詩之異點,先粗略論之。唐詩以韻勝,故渾雅,而貴醞藉空靈;宋詩以意勝,故精能,而貴深折透辟。唐詩之美在情辭,故豐腴;宋詩之美在氣骨,故瘦勁。唐詩如芍藥海棠,秾華繁采;宋詩如寒梅秋菊,幽韻冷香。唐詩如啖荔枝,一顆入口,則甘芳盈頰;宋詩如食橄欖,初覺生澀,而回味雋永。譬諸修園林,唐詩則如疊石鑿池,筑亭辟館;宋詩則如亭館之中,飾以綺疏雕檻,水石之側(cè),植以異卉名葩。譬諸游山水,唐詩則如高峰遠望,意氣浩然;宋詩則如曲澗尋幽,情境冷峭。唐詩人弊為膚廓平滑,宋詩之弊為生澀枯淡。雖唐詩之中,亦有下開宋派者,宋詩之中,亦有酷肖唐人者;然論其大較,固如此矣。 茲更進而研討之。就內(nèi)容論,宋詩較唐詩更為廣闊。就技巧論,宋詩較唐詩更為精細。然此中實各有利弊,故宋詩非能勝于唐詩,僅異于唐詩而已。 唐詩以情景為主,即敘事說理,亦寓于情景之中,出以唱嘆含蓄。惟杜甫多敘述議論,然其筆力雄奇,能化實為虛,以輕靈運蒼質(zhì)。韓愈、孟郊等以作散文之法作詩,始于心之所思,目之所睹,身之所經(jīng),描摹刻畫,委曲詳盡,此在唐詩為別派。宋人承其流而衍之,凡唐人以為不能入詩或不宜入詩之材料,宋人皆寫入詩中,且往往喜于瑣事微物逞其才技。如蘇黃多詠墨、詠紙、詠硯、詠茶、詠畫扇、詠飲食之詩,而一詠茶小詩,可以和韻四五次。(黃庭堅《雙井茶送子瞻》、《和答子瞻》、《省中烹茶懷子瞻用前韻》、《以雙井茶送孔常父》、《常父答詩復次韻戲答》,共五首,皆用“書”“珠”“如”“湖”四字為韻。)余如朋友往還之跡,諧謔之語,以及論事說理講學衡文之見解,在宋人詩中尤恒遇之。此皆唐詩所罕見也。夫詩本以言情,情不能直達,寄于景物,情景交融,故有境界,似空而實,似疏而密,優(yōu)柔善入,玩味無斁,此六朝及唐人之所長也。宋人略唐人之所詳,詳唐人之所略,務求充實密栗,雖盡事理之精微,而乏興象之華妙。李白、王維之詩,宋人視之,或以為“亂云敷空,寒月照水”(許尹《山谷詩注序》),不免空洞,然唐詩中深情遠韻,一唱三嘆之致,宋詩中亦不多覯。故宋詩內(nèi)容雖增擴,而情味則不及唐人之醇厚,后人或不滿意宋詩者以此。 唐詩技術,已甚精美,宋人則欲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蓋唐人尚天人相半,在有意無意之間,宋人則純出于有意,欲以人巧奪天工矣。茲分用事、對偶、句法、用韻、聲調(diào)諸端論之。 (一)用事 杜甫自謂“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其詩中自有熔鑄群言之妙。劉禹錫云:“詩用僻字須要有來去處。宋考功詩云:‘馬上逢寒食,春來不見餳’。嘗疑此字僻,因讀《毛詩·有瞽》注,乃知六經(jīng)中惟此有餳字。”宋祁云:“夢得作九日詩,欲用糕字,思六經(jīng)中無此字,不復用。”詩中用字貴有來歷,唐人亦偶及之,而宋人尤注意于此。黃庭堅《與洪甥駒父書》云:“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后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黃庭堅欣賞古人,既著意于其“無一字無來處”,其自作詩亦于此盡其能事。如《詠猩猩毛筆》云:“平生幾兩屐,身后五車書。”用事“精妙隱密”,為人所賞。故劉辰翁《簡齋詩注序》謂“黃太史矯然特出新意,真欲盡用萬卷,與李杜爭能于一詞一字之頃,其極至寡情少恩,如法家者流。”實則非獨黃一人,宋人幾無不致力于此。茲舉一例,以見宋人對于用字貴有來歷之謹細。 《西清詩話》:“熙寧初,張掞以二府初成,作詩賀荊公,公和曰:‘功謝蕭規(guī)慚漢第,恩從隗始詫燕臺。’以示陸農(nóng)師。農(nóng)師曰:‘蕭規(guī)曹隨,高帝論功,蕭何第一,皆摭故實,而請從隗始,初無恩字。’公笑曰:‘子善問也。韓退之《斗雞聯(lián)句》:“感恩慚隗始。”若無據(jù),豈當對功字也。’乃知前人以用事一字偏枯,為倒置眉目,反易巾裳,蓋謹之如此。”(《苕溪漁隱叢話》卷三十五) 唐人作詩,友朋間切磋商討,如“僧推月下門”,易“推”為“敲”;“此波涵帝澤”,易“波”為“中”,所注意者,在聲響之優(yōu)劣,意思之靈滯,而不問其字之有無來歷也。宋詩作者評者,對于一字之有無來歷,斤斤計較,如此精細,真所謂“寡情少恩如法家者流”。此宋人作詩之精神與唐人迥異者矣。 所貴乎用事者,非謂堆砌饾饤,填塞故實,而在驅(qū)遣靈妙,運化無跡。宋人既尚用事,故于用事之法,亦多所研究?!恫虒挿蛟娫挕吩疲?#8220;荊公嘗云:‘詩家病使事太多’,蓋皆取其與題合者類之,如此乃是編事,雖工何益。若能自出已意,借事以相發(fā)明,情態(tài)畢出,則用事雖多,亦何所妨。”《石林詩話》云:“詩之用事,不可牽強,必至于不得不用而后用之,則事辭為一,莫見其安排斗湊之跡。蘇子瞻嘗作人挽詩云:‘豈意日斜庚子后,忽驚歲在已辰年。’此乃天生作對,不假人力。”大抵用事貴精切、自然、變化,所謂“用事工者如己出”(《王直方詩話》),即用事而不為事所用也。 非但用字用事貴有來歷、有所本,即詩中之意,宋人亦主張可由前人詩中脫化而出,有換骨奪胎諸法。黃庭堅謂:“詩意無窮而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規(guī)摹其意形容之,謂之奪胎法。” 詩中用字用事用意,所以貴有所本,亦自有其理由。蓋詩在各種文學體裁中最為精品,其辭意皆不容粗疏,又須言近旨遠,以少數(shù)之字句,含豐融之情思,而以對偶及音律之關系,其選字須較文為嚴密。凡有來歷之字,一則此字曾經(jīng)古人選用,必最適于表達某種情思,譬之已提煉之鐵,自較生鐵為精。二則除此字本身之意義外,尚可思及其出處詞句之意義,多一層聯(lián)想。運化古人詩句之意,其理亦同。一則曾經(jīng)提煉,其意較精;二則多一層聯(lián)想,含蘊豐富。至于用事,亦為達意抒情最經(jīng)濟而巧妙之方法。蓋復雜曲折之情事,決非三五字可盡,作文尚可不憚煩言,而在詩中又非所許。如能于古事中覓得與此情況相合者,則只用兩三字而義蘊畢宣矣。然此諸法之運用,須有相當限度,若專于此求工,則雕篆字句,失于纖巧,反失為詩之旨。 (二)對偶 吾國文字,一字一音,宜于對偶,殆出自然。最古之詩文,如《詩經(jīng)》、《尚書》,已多對句。其后對偶特別發(fā)展,故衍為駢文律詩。唐人律詩,其對偶已較六朝為工,宋詩于此,尤為精細?!妒衷娫挕吩疲?#8220;荊公晚年,詩律尤精嚴,造語用字,間不容發(fā),然意與言會,言隨意遣,渾然天成,殆不見有牽率排比處。如‘含風鴨綠鱗鱗起,弄日鵝黃裊裊垂’,讀之初不覺有對偶,至‘細數(shù)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但見舒閑容與之態(tài)耳,而字字細考之,皆經(jīng)櫽括權衡者,其用意亦深刻矣。嘗與葉致遠諸人和頭字韻詩,往返數(shù)四,其末篇云:‘名譽子真居谷口,事功新息困壺頭’,以谷口對壺頭,其精切如此。”大抵宋詩對偶所貴者數(shù)點: (甲)工切 如“飛瓊”對“弄玉”,皆人名,而“飛”字與“弄”字,“瓊”字與“玉”字又相對。如“谷口”對“壺頭”,皆地名,而“谷”字與“壺”字,“口”字與“頭”字又相對。如“含風鴨綠鱗鱗起,弄日鵝黃裊裊垂”,“鴨綠”代水,“鵝黃”代柳,而“鴨”“鵝”皆鳥名,“綠”“黃”皆顏色,“鱗鱗”“裊裊”均形況疊字,而“鱗”字從“魚”,“裊”字從“鳥”,備極工切。 (乙)勻稱 如“細數(shù)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其中名詞動詞形況詞相對偶者,意之輕重,力之大小,皆如五雀六燕,鐵兩悉稱。 (丙)自然 對偶排比,雖出人工,然作成之后,應極自然,所謂“渾然天成,不見牽率處。”如黃庭堅《寄元明》詩:“但知家里俱無恙,不用書來細作行。”陳師道《觀月》詩:“隔巷如千里,還家已再圓。”陳與義《次韻謝表兄張元東見寄》詩:“燈里偶然同一笑,書來已似隔三秋。”驟讀之似自然言語,一意貫注,細察之則字字對偶也。 (丁)意遠 對句最忌合掌,即兩句意相同或相近也。故須詞字相對,而意思則隔離甚遠,讀之始能起一種生新之感。如蘇軾“身行萬里半天下,僧臥一庵初白頭。”黃庭堅“舞陽去葉才百里,賤子與公俱少年。”讀上句時,決想不到不句如此接出,此其所以奇妙也。 (三)句法 杜甫《贈李白》詩云:“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寄高適》詩云:“佳句法如何。”《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詩云:“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韓愈《薦士》詩稱孟郊云:“橫空盤硬語,妥貼力排奡。”唐人為詩,固亦重句法,而宋人尤研討入微。宋人于詩句,特注意于洗煉與深折,或論古,或自作,或時人相欣賞,皆奉此為準繩。王安石每稱杜甫“鉤簾宿鷺起,丸藥流鶯轉(zhuǎn)”之句,以為用意高峭,五字之???。黃庭堅愛杜甫詩“不知西閣意,肯別定留人。”肯別耶,定留人耶,一句有兩節(jié)頓挫,為深遠閑雅?!锻踔狈皆娫挕吩疲?#8220;山谷謂洪龜父云:‘甥最愛老舅詩中何語?’龜父舉‘蜂房各自開戶牖,蟻穴或夢封侯王。’‘黃流不解涴明月,碧樹為我生涼秋。’以為深類工部。山谷曰:‘得之矣。’張文潛嘗謂余曰:‘黃九似“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真是奇語。’”觀此可知宋詩造句之標準,在求生新,求深遠,求曲折。蓋唐人佳句,多渾然天成,而其流弊為凡熟、卑近、陳腐,所謂“十首以上,語意稍同。”故宋人力矯之?!稄妄S漫錄》云:“韓子蒼言,作語不可太熟,亦須令生。東坡作《聚遠樓》詩,本合用‘青山綠水’,對‘野草閑花’,以此太熟,故易以‘云山煙水’。此深知詩病者。”此事最足以見宋人造句之特色。若在唐人,或即用青山綠水矣,而宋人必易以云山煙水,所以求生求新也。然過于求新,又易失于怪僻。最妙之法,即在用平常詞字,施以新配合,則有奇境遠意,似未經(jīng)人道,而又不覺怪誕。如黃庭堅“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張耒稱為奇語。“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皆常詞也。及“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六詞合為兩句,則意境清新,首句見朋友歡聚之樂,次句見離別索寞之苦,讀之雋永有深味。前人詩中用“江湖”,用“夜雨”,用“十年燈”者多矣,然此三詞合為一句,則前人所無。譬如膳夫治饌,即用尋常魚肉菜蔬,而配合烹調(diào),易以新法,則芳鮮適口,食之無厭。此宋人之所長也。 (四)用韻 唐詩用韻之變化處,宋人特注意及之。歐陽修曰:“韓退之工于用韻。其得韻寬,則波瀾橫溢,泛入傍韻,乍還乍離,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類是也。得韻窄,則不復傍出,而因難以見巧,愈趨愈奇,如《病中贈張十八》之類是也。”譬夫善馭馬者,通衢廣陌,縱橫馳逐,惟意所之,至于水曲蟻封,疾徐中節(jié),而不蹉跌,乃天下之至工也。”宋人喜押強韻,喜步韻,因難見巧,往往疊韻至四五次,在蘇黃集中甚多。呂居仁《與曾吉甫論詩貼》云:“近世次韻之妙,無出蘇黃,雖失古人唱酬之本意,然用韻之工,使事之精,有不可及者。”詩句之有韻腳,猶屋楹之有礎石,韻腳穩(wěn)妥,則詩句勁健有力。而步韻及押險韻時,因受韻之限制,反可撥棄陳言,獨創(chuàng)新意。此皆宋人之所喜也。 (五)聲調(diào) 唐詩聲調(diào),以高亮諧和為美。杜甫詩句,間有拗折之響,如“宏光蕙葉與多碧,點注桃花舒小紅”,“一雙白魚不受釣,三寸黃柑猶自青”,“負鹽出井此溪女,打鼓發(fā)舡何郡郎”。其法大抵于句中第五字應用平聲處易一仄聲,應用仄聲處易一平聲,譬如寵光二句,上句第五字應用平聲,下句第五字應用仄聲,則音調(diào)諧和。今上句用仄聲“與“字,下句用平聲“舒“字,則聲響別異矣。因聲響之殊,而句法拗峭,詩之神味亦覺新異。此在杜甫不過偶一為之,黃庭堅專力于此。宋人不察,或以為此法創(chuàng)始于黃。《禁臠》云:“魯直換字對句法,如:‘只今滿坐且尊酒,后夜此堂空月明。’‘清談落筆一萬字,白眼舉觴三百杯。’‘田中誰問不納履,坐上適來何處蠅。’‘秋千門巷火新改,桑柘田園春向分。’‘忽乘舟去值花雨,寄得書來應麥秋。’其法于當下平字處以仄字易之,欲其氣挺然不群。前此未有人作此體,獨魯直變之也。”黃非獨于律詩如此,即作古詩(尤其七古),亦有一種奇異之音節(jié)。方東樹謂黃詩“于音節(jié)尤別創(chuàng)一種兀傲奇崛之響,其神氣即隨此以見。”(《昭昧詹言》) 總之,宋詩運思造境,煉句琢字,皆剝?nèi)?shù)層,透過數(shù)層。貴“奇”,故凡落想落筆,為人人意中所能有能到者,忌不用,必出人意表,崛峭破空,不從人間來。又貴“清”,譬如治饌,凡肥醲廚饌,忌不用。蘇軾評黃詩云:“黃魯直詩文如蝤蛑江瑤柱,格韻高絕,盤飧盡廢。”任淵謂讀陳師道詩,“似參曹洞禪,不犯正位,切忌死語。”方東樹評黃詩曰:“黃山谷以驚創(chuàng)為奇,意,格,境,句,選字,隸事,音節(jié),著意與人遠,故不惟凡近淺俗,氣骨輕浮,不涉毫端句下,凡前人勝境,世所程式效慕者,尤不許一毫近似之。”黃陳最足代表宋詩,故觀諸家論黃陳詩之語,可以想見宋詩之特點。宋詩長處為深折,雋永,瘦勁,洗剝,渺寂,無近境陳言、冶態(tài)凡響。譬如同一詠雨也,試取唐人李商隱之作,與宋人陳與義之作比較之: 蕭灑傍回汀,依微過短亭。氣涼先動竹,點細未開萍。稍促高高燕,微疏的的螢。故園煙草色,仍近五門青。(李商隱《細雨》) 蕭蕭十日雨,穩(wěn)送祝融歸。燕子經(jīng)年夢,梧桐昨暮非。一涼恩到骨,四壁事多違。袞袞繁華地,西風吹客衣。(陳與義《雨》) 李詩寫雨之正面,寫雨中實在景物,常境常情,人人意中所有,其妙處在體物入微,描寫生物,使人讀之而起一種清幽閑靜之情。陳詩則凡雨時景物一概不寫,務以造意勝,透過數(shù)層,從深處拗折,在空際盤旋。首二句點出雨。三四兩句離開雨說,而又是從雨中想出,其意境凄迷深邃,決非恒人意中所有。同一用鳥獸草木也,李詩中之“竹”、“萍”、“燕”、“螢”,寫此諸物在雨中之情況而已;陳詩用“燕子”、“梧桐”,并非寫雨中燕子與梧桐之景象,乃寫雨中燕子與梧桐之感覺,實則燕子、梧桐并無感覺,乃詩人懷舊之思,遲暮之慨,借燕子、梧桐以襯出耳。宋詩用意之深折如此。五六兩句言人在雨時之所感。同一詠涼也,李詩則云“氣涼先動竹”,借竹襯出;陳詩則云“一涼恩到骨”,直湊單微。“涼”上用“一”字形容,已覺新穎矣,而“一涼”下用“恩”字,“恩”下又接“到骨”二字,真剝膚存液,迥絕恒蹊。宋詩造句之烹煉如此。世之作俗詩者,記得古人許多陳詞套語,無論何題,搖筆即來,描寫景物,必“夕陽”“芳草”,偶爾登臨,亦“萬里”“百年”,傷離贈別,則“折柳”“沾襟”,退隱閑居,必“竹籬”“茅舍”;陳陳相因,使人生厭,宜多讀宋詩,可以滌腸換骨也。再舉宋人古詩為例,黃庭堅《跋子瞻和陶》詩云: 東坡謫嶺南,時宰欲殺之。飽吃惠州飯,細和淵明詩。彭澤千載人,東坡百世士。出處雖不同,風味乃相似。 此詩純以意勝,不寫景,不言情,而情即寓于意之中。其寫意也,深透盡致,不為含蓄,而仍留不盡之味,所以不失為佳詩。然若與唐人短篇五古相較,則風味迥殊。如韋應物《淮上即事寄廣陵親故》詩: 前舟已渺渺,欲渡誰相待。秋山起暮鐘,楚雨連滄海。風波離思滿,宿昔容鬢改。獨鳥下東南,廣陵何處在。則純?yōu)榍榫敖蝗?,空靈醞藉者矣。 宋詩中亦未嘗無純言情景以風韻勝者,如: 春陰垂野草青青,時有幽花一樹明。晚泊孤舟古祠下,滿川風雨看潮生。(蘇舜欽)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蘇軾) 我家曾住赤欄橋,鄰里相過不寂寥。君若到時秋已半,西風門巷柳蕭蕭。(姜夔) 諸作雖亦聲情搖曳,神韻絕佳,然方之唐詩,終較為清癯幽折。至如: 書當快意讀易盡,客有可人期不來。世事相違每如此,好懷百歲幾回開。(陳師道) 則純?yōu)樗卧娨飧褚印?/font> 宋詩既以清奇生新深雋瘦勁為尚,故最重功力,“月鍛季煉,未嘗輕發(fā)”(任淵《山谷詩注序》),蓋此種種之美,皆由洗煉得來也。呂居仁《與曾吉甫論詩貼》云:“要之此事須令有悟入,則自然越度諸子,悟入之理,正在工夫勤惰間耳。”此言為詩賴工夫也。因此,一人之詩,往往晚歲精進。王安石少以意氣自許,故語惟其所向,不復更為涵蓄。后為郡牧判官,從宋次道盡假唐人詩集,博觀而約取,晚年始盡深婉不迫之趣。作詩貴精不貴多。黃庭堅嘗謂洪氏諸甥言:“作詩不必多,某生平詩甚多,意欲止留三百篇。”諸洪皆以為然。徐師川獨笑曰:“詩豈論多少,只要道盡眼前景致耳。”黃回顧曰:“某所說止謂諸洪作詩太多,不能精致耳。”作詩時必殫心竭虛。陳師道作詩,閉戶蒙衾而臥,驅(qū)兒童至鄰家,以便靜思,故黃庭堅有“閉門覓句陳無已”之語,而師道亦自稱“此生精力盡于詩,”末歲心存力已疲”,此最足代表宋人之苦吟也。 宋詩流弊,亦可得而言。立意措詞,求新求奇,于是喜用偏鋒,走狹徑,雖鐫镵深透,而乏雍容渾厚之美。《隱居詩話》云:“黃庭堅句雖新奇,而氣乏渾厚。”劉熙載云:“杜詩雄健而兼虛渾,宋西江名家,幾于瘦硬通神,然于水深林茂之氣象則遠矣。”此其流弊一。新意不可多得,于是不得不盡力于字句,以避凡近,其卒也,得小遺大,句雖新奇,而意不深遠,乍觀有致,久誦乏味?!峨[居詩話》云:“黃庭堅喜作詩,得名,好用南朝人語,專求古人未使之一二奇字,綴葺而成詩,自以為工,其實所見之僻也。”方東樹曰:“山谷死力造句,專在句上弄遠,成篇之后,意境皆不甚遠。”此其流弊二。求工太過,失于尖巧;洗剝太過,易病枯淡?!秴问贤捎枴吩疲?#8220;魯直詩有太尖新、太巧處,不可不知。”方東樹曰:“山谷矯敝滑熟,時有枯促寡味處。”劉辰翁曰:“后山外示枯槁,如息夫人絕世,一笑自難。”此其流弊三。 陳子龍謂:“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故終宋之世無詩,然其歡愉愁苦之致,動于中而不能抑者,類發(fā)于詩余,故其所造獨工。”此言頗有所見,惟須略加解釋。蓋自中晚唐詞體肇興,其體較詩更為輕靈委婉,適于發(fā)抒人生情感之最精純者,至宋代,此新體正在發(fā)展流衍之時,故宋人中多情善感之士,往往專藉詞發(fā)抒,而不甚為詩,如柳永、周邦彥、晏幾道、 賀鑄、吳文英、張炎、王沂孫之倫是也。即兼為詩詞者,其要眇之情,亦多易流入于詞。如歐陽修,世人稱其詩“多平易疏暢,律詩意所到處,雖語有不倫,亦不復問,而學之者往往遂失于快直,傾囷倒廩,無復余地。”(《苕溪漁隱叢話》卷二十二引《石林詩話》)是譏其不能醞藉也。然觀歐陽修之詞如: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欄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踏莎行》) 芳菲次第還相續(xù),不奈情多無處足。尊前百計得春歸,莫為傷春眉黛蹙。(《玉樓春》) 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玉樓春》) 何其深婉綿邈。蓋歐陽修此種之情,既發(fā)之于詞,故詩中遂無之矣。由此可知,宋人情感多入于詞,故其詩不得不另辟疆域,刻畫事理,于是遂寡神韻。夫感物之情,古今不易,而其發(fā)抒之方式,則各有不同。唐人中工于言情者,如王昌齡、劉長卿、柳宗元、杜牧、李商隱,若生于宋代,或?qū)iL于詞;而宋代柳周晏賀吳王張諸詞人,若生于唐,其詩亦必空靈醞藉。陳子龍謂:“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宋人非不知詩,惟前人發(fā)之于詩者,在宋代既多為詞體奪之以去,故宋詩之內(nèi)容不得不變,因之其風格亦不得不殊異也。 英國安諾德謂:“一時代最完美確切之解釋,須向其時之詩中求之,因詩之為物,乃人類心力之精華所構成也。”反之,欲對某時代之詩得完美確切之了解,亦須研究其時代之特殊精神,蓋各時代人心力活動之情形不同,故其表現(xiàn)于詩者風格意味亦異也。宋代國勢之盛,遠不及唐,外患頻仍,僅謀自守,而因重用文人故,國內(nèi)清晏,鮮悍將驕兵跋扈之禍,是以其時人心,靜弱而不雄強,向內(nèi)收斂而不向外擴發(fā),喜深微而不喜廣闊。宋人審美觀念亦盛,然又與六朝不同。六朝之美如春華,宋代之美如秋葉;六朝之美在聲容,宋代之美在意態(tài);六朝之美為繁麗豐腴,宋代之美為精細澄澈??傊未刑浦?,如大江之水,潴而為湖,由動而變?yōu)殪o,由渾灝而變?yōu)槌吻?,由驚濤洶涌而變?yōu)榍宀ㄈ菖c。此皆宋人心理情趣之種種特點也。此種種特點,在宋人之理學、古文、詞、書法、繪畫,以至于印書,皆可征驗。由理學,可以見宋人思想之精微,向內(nèi)收斂;由詞,可以見宋人心情之婉約幽雋;由古文及書法,可以見宋人所好之美在意態(tài)而不在形貌,貴澄潔而不貴華麗。明乎此,吾人對宋詩種種特點,更可得深一層之了解。宋詩之情思深微而不壯闊,其氣力收斂而不發(fā)揚,其聲響不貴宏亮而貴清泠,其詞句不尚蕃艷而尚樸澹,其美不在容光而在意態(tài),其味不重肥吶醲而重雋永,此皆與其時代之心情相合,出于自然。揚雄謂言為心聲,而詩又言之菁英,一人之詩,足以見一人之心,而一時代之詩,亦足以見一時代之心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