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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八回  強歡笑蘅蕪慶生辰 死纏綿瀟湘聞鬼哭

 ゞ天籟知音ゞ 2011-04-25
第一〇八回  強歡笑蘅蕪慶生辰 死纏綿瀟湘聞鬼哭
卻說賈政先前曾將房產并大觀園奏請入官,內廷不收,又無人居住,只好封鎖。因園子接連尤氏惜春住宅,太覺曠闊無人,遂將包勇罰看荒園。此時賈政理家,奉了賈母之命,將人口漸次減少,諸凡省儉,尚且不能支持。幸喜鳳姐是賈母心愛的人,王夫人等雖不大喜歡,若說治家辦事,尚能出力,所以內事仍交鳳姐辦理。但近來因被抄以后,諸事運用不來,也是每形拮據(jù)。那些房頭上下人等原是寬裕慣了的,如今較往日十去其七,怎能周到?不免怨言不絕。鳳姐也不敢推辭,在賈母前扶病承歡。過了些時,賈赦賈珍各到當差地方,恃有用度,暫且自安。寫書回家,都言安逸,家中不必掛念。于是賈母放心,邢夫人尤氏也略略寬懷。

一日,史湘云出嫁回門,來賈母這邊請安。賈母提起他女婿甚好,史湘云也將那里家中平安的話說了,請老太太放心。又提起黛玉去世,不免大家落淚。賈母又想起迎春苦楚,越覺悲傷起來。史湘云解勸一回,又到各家請安問好畢,仍到賈母房中安歇。言及薛家這樣人家,“被薛大哥鬧的家破人亡,今年雖是緩決人犯,明年不知可能減等?”賈母道:“你還不知道呢:昨兒蟠兒媳婦死的不明白,幾乎又鬧出一場事來。還幸虧老佛爺有眼,叫他帶來的丫頭自己供出來了,那夏奶奶沒的鬧了,自家攔住相驗,你姨媽這里才將皮裹肉的打發(fā)出去了。如今守著蝌兒過日子。這孩子卻有良心,他說哥哥在監(jiān)里尚沒完事,不肯娶親。你邢妹妹在大太太那邊,也就很苦。琴姑娘為他公公死了還沒滿服,梅家尚未娶去。你說說,真真是‘六親同運’:薛家是這么著;二太太的娘家大舅太爺一死,鳳丫頭的哥哥也不成人;那二舅太爺是個小氣的,又是官項不清,也是打饑荒;甄家自從抄家以后,別無信息。”湘云道:“三姐姐去了,曾有書字回來么?”賈母道:“自從出了嫁,二老爺回來說,你三姐姐在海疆很好。只是沒有書信,我也是日夜惦記。為我們家連連的出些不好事,所以我也顧不來。如今四丫頭也沒有給他提親。環(huán)兒呢,誰有功夫提起他來?如今我們家的日子比你從前在這里的時候更苦了。只可憐你寶姐姐,自過了門,沒過一天舒服日子。你二哥哥還是那么瘋瘋顛顛,這怎么好呢!”

湘云道:“我從小兒在這里長大的,這里那些人的脾氣,我都知道的。這一回來了,竟都改了樣子了。我打量我隔了好些時沒來,他們生疏我;我細想起來,竟不是的。就是見了我,瞧他們的意思,原要像先一樣的熱鬧,不知道怎么說說就傷起心來了,所以我坐了坐兒就到老太太這里來了。”賈母道:“如今的日子在我也罷了,他們年輕輕兒的人,還了得。我正要想個法兒,叫他們還熱鬧一天才好,只是打不起這個精神來。”湘云道:“我想起來了:寶姐姐不是后兒的生日嗎?我多住一天,給他拜個壽,大家熱鬧一天。不知老太太怎么樣?”賈母道:“我真正氣糊涂了。你不提,我竟忘了。后日可不是他的生日嗎!我明日拿出錢來,給他辦個生日。他沒有定親的時候,倒做過好幾次,如今過了門倒沒有做。寶玉這孩子,頭里很伶俐,很淘氣;如今因為家里的事不好,把這孩子越發(fā)弄的話都沒有了。倒是珠兒婚婦還好。他有的時候是這么著,沒的時候他也是這么著,帶著蘭兒靜靜兒的過日子,倒難為他。”湘云道:“別人還不離,獨有璉二嫂子,連模樣兒都改了,說話也不伶俐了。明日等我來引逗他們,看他們怎么樣。但只他們嘴里不說,心里要抱怨我,說我有了——”剛說到這里,卻把個臉飛紅了。賈母會意道:“這怕什么?當初姊妹們都是在一處樂慣了的,說說笑笑,再別留這些心。大凡一個人有也罷沒也罷,總要受得富貴、耐得貧賤才好呢。你寶姐姐生來是個大方的人。頭里他家這樣好,他也一點兒不驕傲;后來他家壞了事,他也是舒舒坦坦的。如今在我家里,寶玉待他好,他也是那樣安頓;一時待他不好,也不見他有什么煩惱。我看這孩子倒是個有福的。你林姐姐他就最小性兒,又多心,所以到底兒不長命的。鳳丫頭也見過些事,很不該略見些風波就改了樣子。他若這樣沒見識,也就是小器了。后兒寶丫頭的生日,我另拿出銀子來,熱熱鬧鬧的給他做個生日,也叫他喜歡這么一天。”湘云答應道:“老太太說的很是。索性把那些姐妹們都請了來,大家敘一敘。”賈母道:“自然要請的。”一時高興,遂叫鴛鴦拿出一百銀子來,交給外頭:“叫他明日起,預備兩天的酒飯。”鴛鴦領命,叫婆子交了出去。一宿無話。

次日傳話出去,打發(fā)人去接迎春,又請了薛姨媽寶琴,叫帶了香菱來,又請李嬸娘,不多半日,李紋李綺都來了。寶釵本不知道,聽見老太太的丫頭來請,說:“薛姨太太來了,請二奶奶過去呢。”寶釵心里喜歡,便是隨身衣服過去,要見他母親。只見他妹子寶琴并香菱都在這里,又見李嬸娘等人也都來了,心想:“那些人必是知道我們家的事情完了,所以來問候的。”便去問了李嬸娘好,見了賈母,然后與他母親說了幾句話,和李家姐妹們問好。

湘云在旁說道:“太太們請都坐下,讓我們姐妹們給姐姐拜壽。”寶釵聽了,倒呆了一呆,回來一想,“可不是明日是我的生日嗎?”便說:“姐妹們過來瞧老太太是該的,若說為我的生日,是斷斷不敢的。”正推讓著,寶玉也來請薛姨媽李嬸娘的安。聽見寶釵自己推讓,他心里本早打算過寶釵生日,因家中鬧得七顛八倒,也不敢在賈母處提起。今兒湘云等眾人要拜壽,便喜歡道:“明日才是生日,我正要告訴老太太來。”湘云笑道:“扯臊,老太太還等你告訴?你打量這些人為什么來?是老太太請的。”寶釵聽了,心下未信,只聽賈母合他母親道:“可憐寶丫頭做了一年新媳婦,家里接二連三的有事,總沒有給他做過生日。今日我給他做個生日,請姨太太、太太們來,大家說說話兒。”薛姨媽道:“老太太這些時心里才安,他小人兒家還沒有孝敬老太太,倒要老太太操心。”湘云道:“老太太最疼的孫子是二哥哥,難道二嫂子就不疼了么?況且寶姐姐也配老太太給他做生日。”寶釵低頭不語。寶玉心里想道:“我只說史妹妹出了閣必換了一個人了,我所以不敢親近他,他也不來理我;如今聽他的話,竟和先前是一樣的。為什么我們那個過了門,更覺的靦腆了,話都說不出來了呢?”正想著,小丫頭進來說:“二姑奶奶回來了。”隨后李紈鳳姐都進來,大家廝見一番。迎春提起他父親出門,說:“本要趕來見見,只是他攔著不許來,說是咱們家正是晦氣時候,不要沾染在身上。我扭不過,沒有來,直哭了兩三天。”鳳姐道:“今兒為什么肯放你回來?”迎春道:“他又說咱們家二老爺又襲了職,還可以走走,不妨事的,所以才放我來。”說著又哭起來。賈母道:“我原為悶的慌,今日接你們來給孫子媳婦過生日,說說笑笑,解個悶兒,你們又提起這些煩事來,又招起我的煩惱來了。”迎春等都不敢作聲了。

鳳姐雖勉強說了幾句有興的話,終不似先前爽利、招人發(fā)笑。賈母心里要寶釵喜歡,故意的慪鳳姐兒說話。鳳姐也知賈母之意,便竭力張羅,說道:“今兒老太太喜歡些了。你看這些人好幾時沒有聚在一處,今兒齊全。”說著,回過頭去,看見婆婆、尤氏不在這里,又縮住了口。賈母為著“齊全”兩字,也想邢夫人等,叫人請去。邢夫人、尤氏、惜春等聽見老太太叫,不敢不來,心內也十分不愿意,想著家業(yè)零敗,偏又高興給寶釵做生日,到底老太太偏心,便來了也是無精打彩的。賈母問起岫煙來,邢夫人假說病著不來。賈母會意,知薛姨媽在這里有些不便,也不提了。

一時擺下果酒。賈母說:“也不送到外頭,今日只許咱們娘兒們樂一樂。”寶玉雖然娶過親的人,因賈母疼愛,仍在里頭打混,但不與湘云寶琴等同席,便在賈母身旁設著一個坐兒,他替寶釵輪流敬酒。賈母道:“如今且坐下,大家喝酒。到挨晚兒再到各處行禮去。若如今行起禮來,大家又鬧規(guī)矩,把我的興頭打回去,就沒趣了。”寶釵便依言坐下。賈母又向眾人道:“咱們今兒索性灑脫些,各留一兩個人伺候。我叫鴛鴦帶了彩云、鶯兒、襲人、平兒等在后間去也喝一鐘酒。”鴛鴦等說:“我們還沒有給二奶奶磕頭,怎么就好喝酒去呢?”賈母道:“我說了,你們只管去。用的著你們再來。”鴛鴦等去了。這里賈母才讓薛姨媽等喝酒。見他們都不是往常的樣子,賈母著急道:“你們到底是怎么著?大家高興些才好。”湘云道:“我們又吃又喝,還要怎么著呢?”鳳姐道:“他們小的時候都高興,如今礙著臉不敢混說,所以老太太瞧著冷凈了。”寶玉輕輕的告訴賈母道:“話是沒有什么說的,再說就說到不好的上頭去了。不如老太太出個主意,叫他們行個令兒罷。”賈母側著耳朵聽了,笑道:“若是行令,又得叫鴛鴦去。”

寶玉聽了,不待再說,就出席到后間去找鴛鴦,說:“老太太要行令,叫姐姐去呢。”鴛鴦道:“小爺,讓我們舒舒服服的喝一鐘罷。何苦來,又來攪什么?”寶玉道:“當真老太太說的,叫你去呢。與我什么相干?”鴛鴦沒法,說道:“你們只管喝,我去了就來。”便到賈母那邊。老太太道:“你來了么?這里要行令呢。”鴛鴦道:“聽見寶二爺說老太太叫我,才來的。不知老太太要行什么令兒?”賈母道:“那文的怪悶的慌,武的又不好,你倒是想個新鮮玩意兒才好。”鴛鴦想了想道:“如今姨太太有了年紀,不肯費心,倒不如拿出令盆骰子來,大家擲個曲牌名兒賭輸贏酒罷。”賈母道:“這也使得。”便命人取骰盆放在案上。鴛鴦說:“如今用四個骰子擲去,擲不出名兒來的罰一杯;擲出名兒來,每人喝酒的杯數(shù)兒,擲出來再定。”眾人聽了道:“這是容易的,我們都隨著。”鴛鴦便打點兒。眾人叫鴛鴦喝了一杯,就在他身上數(shù)起,恰是薛姨媽先擲。薛姨媽便擲了一下,卻是四個么。鴛鴦道:“這是有名的,叫做‘商山四皓’。有年紀的喝一杯。”于是賈母、李嬸娘、邢、王兩夫人都該喝。賈母舉酒要喝,鴛鴦道:“這是姨太太擲的,還該姨太太說個曲牌名兒,下家接一句‘千家詩’。說不出來的罰一杯。”薛姨媽道:“你又來算計我了,我那里說的上來?”賈母道:“不說到底寂寞,還是說一句的好。下家兒就是我了,若說不出來,我陪姨太太喝一鐘就是了。”薛姨媽便道:“我說個‘臨老入花叢’。”賈母點點頭兒道:“將謂偷閑學少年。”

說完,骰盆過到李紋,便擲了兩個四,兩個二。鴛鴦說:“也有名兒了,這叫‘劉阮入天臺’。”李紋便接著說了個“二士入桃源”。下手兒便是李紈,說道:“尋得桃花好避秦。”大家又喝了一口。
骰盆又過到賈母跟前,便擲了兩個二,兩個三。賈母道:“這要喝酒了。”鴛鴦道:“有名兒的,這是‘江燕引雛’。眾人都該喝一杯。”鳳姐道:“雛是雛,倒飛了好些了。”眾人瞅了他一眼,鳳姐便不言語。賈母道:“我說什么呢?‘公領孫’罷。”下手是李綺,便說道:“閑看兒童捉柳花。”眾人都說好。

寶玉巴不得要說,只是令盆輪不到,正想著,恰好到了跟前,便擲了一個二,兩個三,一個么,便說道:“這是什么?”鴛鴦笑道:“這是個‘臭’!先喝一鐘再擲罷。”寶玉只得喝了又擲。這一擲擲了兩個三,兩個四。鴛鴦道:“有了,這叫做‘張敞畫眉’。”寶玉知是打趣他。寶釵的臉也飛紅了。鳳姐不大懂得,還說:“二兄弟快說了,再找下家兒是誰。”寶玉難說,自認:“罰了罷。我也沒下家兒。”

過了令盆,輪到李紈,便擲了一下。鴛鴦道:“大奶奶擲的是‘十二金釵’。”寶玉聽了,趕到李紈身旁看時,只見紅綠對開,便說:“這一個好看的很。”忽然想起“十二釵”的夢來,便呆呆的退到自己座上,心里想:“這‘十二釵’說是金陵的,怎么我家這些人,如今七大八小的就剩了這幾個?”復又看看湘云寶釵,雖說都在,只是不見了黛玉。一時按捺不住,眼淚便要下來,恐人看見,便說身上燥的很,脫脫衣裳去,掛了籌出席去了。史湘云看見寶玉這般光景,打量寶玉擲不出好的來,被別人擲了去,心里不喜歡才去的;又嫌那個令兒沒趣,便有些煩。只見李紈道:“我不說了。席間的人也不齊,不如罰我一杯。”

賈母道:“這個令兒也不熱鬧,不如蠲了罷。讓鴛鴦擲一下,看擲出個什么來。”小丫頭便把令盆放在鴛鴦跟前。鴛鴦依命,便擲了兩個二,一個五,那一個骰子在盆里只管轉。鴛鴦叫道:“不要五!”那骰子單單轉出一個五來。鴛鴦道:“了不得!我輸了。”賈母道:“這是不算什么的嗎?”鴛鴦道:“名兒倒有,只是我說不上曲牌名來。”賈母道:“你說名兒,我給你謅。”鴛鴦道:“這是‘浪掃浮萍’。”賈母道:“這也不難,我替你說個‘秋魚入菱窠’。”鴛鴦下手的就是湘云,便道:“白萍吟盡楚江秋。”眾人都道:“這句很確。”

賈母道:“這令完了,咱們喝兩杯,吃飯罷。”回頭一看,見寶玉還沒進來,便問道:“寶玉那里去了,還不來?”鴛鴦道:“換衣裳去了。”賈母道:“誰跟了去的?”那鶯兒便上來回道:“我看見二爺出去,我叫襲人姐姐跟了去了。”賈母王夫人才放心。等了一回,王夫人叫人去找。小丫頭到了新房子里,只見五兒在那里插蠟。小丫頭便問:“寶二爺那里去了?”五兒道:“在老太太那邊喝酒呢。”小丫頭道:“我打老太太那里來,太太叫我來找,豈有在那里倒叫我來找的呢。”五兒道:“這就不知道了,你到別處找去罷。”小丫頭沒法,只得回來,遇見秋紋,問道:“你見二爺那里去了?”秋紋道:“我也找他,太太們等他吃飯。這會子那里去了呢?你快去回老太太去,不必說不在家,只說喝了酒不大受用,不吃飯了,略躺一躺再來,請老太太、太太們吃飯罷。”小丫頭依言回去,告訴珍珠,珍珠回了賈母。賈母道:“他本來吃不多,不吃也罷了,叫他歇歇罷。告訴他今兒不必過來,有他媳婦在這里就是了。”珍珠便向小丫頭道:“你聽見了?”小丫頭答應著,不便說明,只得在別處轉了一轉,說“告訴了”。眾人也不理會,吃畢飯,大家散坐閑話,不提。

且說寶玉一時傷心,走出來,正無主意。只見襲人趕來,問是怎么了。寶玉道:“不怎么,只是心里怪煩的。要不趁他們喝酒,咱們兩個到珍大奶奶那里逛逛去。”襲人道:“珍大奶奶在這里,去找誰?”寶玉道:“不找誰,瞧瞧他,既在這里,住的房屋怎么樣。”襲人只得跟著,一面走,一面說。走到尤氏那邊,又一個小門兒半開半掩,寶玉也不進去。只見看園門的兩個婆子坐在門檻上說話兒。寶玉問道:“這小門兒開著么?”婆子道:“天天不開。今兒有人出來說,今日預備老太太要用園里的果子,才開著門等著呢。”寶玉便慢慢的走到那邊,果見腰門半開。寶玉才要進去,襲人忙拉住道:“不用去。園里不干凈,常沒有人去,別再撞見什么。”寶玉仗著酒氣,說道:“我不怕那些。”襲人苦苦的拉住,不容他去。婆子們上來說道:“如今這園子安靜的了。自從那日道士拿了妖去,我們摘花兒,打果子,一個人常走的。二爺要去,咱們都跟著,有這些人怕什么。”寶玉喜歡。襲人也不便相強,只得跟著。

寶玉進得園來,只見滿目凄涼。那些花木枯萎,更有幾處亭館,彩色久經剝落。遠遠望見一叢翠竹,倒還茂盛。寶玉一想,說:“我自病時出園,住在后邊,一連幾個月不準我到這里,瞬息荒涼。你看獨有那幾竿翠竹菁蔥,這不是瀟湘館么?”襲人道:“你幾個月沒來,連方向兒都忘了。咱們只管說話兒,不覺將怡紅院走過了。”回頭用手指著道:“這才是瀟湘館呢。”寶玉順著襲人的手一瞧,道:“可不是過了嗎?咱們回去瞧瞧。”襲人道:“天晚了,老太太必是等著吃飯,該回去了。”寶玉不言,找著舊路,竟往前走。你道寶玉雖離了大觀園將及一載,豈遂忘了路徑?只因襲人怕他見了瀟湘館,想起黛玉,又要傷心,所以要用言混過。后來見寶玉只望里走,只怕他招了邪氣,所以哄著他,只說已經走過了。那里知道寶玉的心全在瀟湘館上。此時寶玉往前急走,襲人只得趕上。見他站著,似有所見,如有所聞,便道:“你聽什么?”寶玉道:“瀟湘館倒有人住么?”襲人道:“大約沒有人罷。”寶玉道:“我明明聽見有人在內啼哭,怎么沒有人?”襲人道:“是你疑心。素常你到這里,常聽見林姑娘傷心,所以如今還是那樣。”寶玉不信,還要聽去。婆子們趕上說道:“二爺快回去罷,天已晚了。別處我們還敢走走;這里的路兒隱僻,又聽見人說,這里打林姑娘死后,常聽見有哭聲,所以人都不敢走的。”寶玉襲人聽說,都吃了一驚。寶玉道:“可不是?”說著,便滴下淚來,說:“林妹妹,林妹妹!好好兒的,是我害了你了!你別怨我,只是父母作主,并不是我負心!”愈說愈痛,便大哭起來。襲人正在沒法,只見秋紋帶著些人趕來,對襲人道:“你好大膽子!怎么和二爺?shù)竭@里來?老太太、太太急的打發(fā)人各處都找到了。剛才腰門上有人說是你和二爺?shù)竭@里來了,唬的老太太、太太們了不得,罵著我叫我?guī)粟s來。還不快回去呢。”寶玉猶自痛哭,襲人也不顧他哭,兩個人拉著就走,一面替他拭眼淚,告訴他老太太著急。寶玉沒法,只得回來。

襲人知老太太不放心,將寶玉仍送到賈母那邊,眾人都等著未散。賈母便說:“襲人!我素常因你明白,才把寶玉交給你,怎么今兒帶他園里去?他的病才好,倘或撞著什么,又鬧起來,那可怎么好?”襲人也不敢分辨,只得低頭不語。寶釵看寶玉顏色不好,心里著實的吃驚。倒還是寶玉恐襲人受委屈,說道:“青天白日怕什么?我因為好些時沒到園里逛逛,今兒趁著酒興走走,那里就撞著什么了呢?”鳳姐在園里吃過大虧的,聽到那里,寒毛直豎,說:“寶兄弟膽子忒大了。”湘云道:“不是膽大,倒是心實。不知是會芙蓉神去了,還是尋什么仙去了。”寶玉聽著,也不答言。獨有王夫人急的一言不發(fā)。賈母問道:“你到園里沒有唬著呀?不用說了。以后要逛,到底多帶幾個人才好。不是你鬧的,大家早散了。去罷,好好的睡一夜,明兒一早過來,我要找補,叫你們再樂一天呢。別為他又鬧出什么原故來。”眾人聽說遂辭了賈母出來。薛姨媽便到王夫人那里住下,史湘云仍在賈母房中,迎春便往惜春那里去了。馀者各自回去不提。

獨有寶玉回到房中,噯聲嘆氣。寶釵明知其故,也不理他。只是怕他憂悶勾出舊病來,便進里間,叫襲人來,細問他寶玉到園怎么樣的光景。
未知襲人怎生回說,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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