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知道(外一篇)
雪小禪
雪小禪,原名王虹蓮,筆名雪小禪、曉荷、綠荷,中國作協(xié)會員、專欄作家。生于70年代,河北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讀者》百名簽約作家之一。已出版小說、隨筆集30余本。著有《十年》《煙花那么涼》《啊,青春》《我愛你,再見》《刺青》(長篇)《無愛不歡》(長篇)《秋千架》(長篇)《歡未央》(隨筆)《剎那記》(隨筆)。
我真是喜歡雪。
雪有一種超塵的冷靜與肅然,美,但美到讓人不敢近。冷,冷得讓人覺得神秘。雨雪風(fēng)霜,只有雪有這種逼仄冷凝的麗意,想起來時,心里只覺得空山聞雪聲,全是禪意了。
“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其實是寫雪的放縱與馳騁,是騎馬觀書的姿勢,悠揚落入凡間。“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柳宗元的這首詩,孤絕得要命,每讀,都是在賞中國山水長卷,落寞而詩意。
下雪時,大雪飄,一片片似肥的鵝毛,但不膩。因為溫度低,再大,也只是這片山河的蕭瑟,所以,林沖夜上梁山,那場夜奔,只能是大雪飄,下什么也不對,不能符合他當(dāng)時絕望而凜冽的心情,孤注一擲,不留后路。
《紅樓夢》的收梢,寶玉出家,漫天風(fēng)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曹雪芹寫道: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只有雪才是這背景,才是襯托這蒼茫孤絕最好的道具。想起來時,無限孤寒。
喜歡雪,因為它干凈。
干凈的東西總是打動人,白,而且涼。這顏色就打動人,世間萬色,唯有白不可染,一染,就是掉入萬劫不復(fù)深淵的污淖樣子。涼,總帶著艷和神秘的婉約心情,總想起小陽春的二月,溫暖還寒,一個絕色女子,伸出纖手去接雪,手和雪都是涼的。早春二月,那雪是快的,唰唰唰,下過就化了,從前的文人總喜歡在快雪初晴日聚在一起吟詩作畫揮毫潑墨,雪成了點綴,成了那可人心意的女子,應(yīng)該來的時候來,應(yīng)該走的時候走……
但我喜歡雪夜去訪友人的那種境界。“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下雪,大概想的是與知已飲酒,一醉方休吧。
大雪封了門,忽然想念他,于是,屏燈夜訪,一路上大雪撲到臉上、馬上,待到門前,卻發(fā)現(xiàn)只是這樣做就已經(jīng)很美了,于是,又趁著一地雪光和月光往回趕——這是古人的浪漫情懷。想來就覺得有微妙的暖和詩意,雪夜里瓷意橫斜的心情,卷簾微濕看月光,月光下,有人站在雪中吹簫,天和地都靜了,因為雪是靜的,心是靜的,只有簫聲縈繞在雪夜里——這是中國畫的意境,每賞,都似賞那天地之間最大的靜美。
“盡取微涼供穩(wěn)睡,急搜奇句報新睛”,雪微涼,新晴時就喜歡發(fā)呆,捧一本線裝書,看著爐子上燒著的水,滋滋的水氣冒上來,爐邊放上兩塊紅薯,不多時,紅薯的味道就彌漫上來了,散發(fā)著動人的香——這是周作人筆下的雪后情景,煙火得十分令人心儀。我愛上這份閑散,這份清幽!
下雪了,如果少年時,一定撲到雪地里,看自己的腳印深一腳淺一腳的留下,朱翠華麗的少年時,只曉得和雪拚盡一醉,到此時,雪只是他的知已,不拚個爛醉哪里肯完?
年齡越長,哪兒也不想去了,就想發(fā)發(fā)呆,和雪在一起。仿佛貼心知暖的戀人,他懂得她那顆孤傲的心,與世隔絕的心,看似冰涼,其實卻是火熱——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晶盤。這水晶盤,便是這雪意。
看川端康成的《雪國》,島村和駒子,一片冰天雪地里,一個感天動地的愛情,日本的愛情故事都帶著緋色和絕望,即使再相愛也不會有完美的結(jié)局。而雪,襯托了這種不管不顧的絕望。巖井俊二的電影《情書》,也是在一片白茫茫的雪中,抒寫著白色的絕望,白色,也許本身就是絕望的顏色,氣數(shù)那么靠近——那雪,關(guān)乎心靈的秘密,關(guān)乎愛和哀傷。
喜歡雪,還喜歡它獨一無二的美。絕色傾城的樣子,不媚俗,一副我行我素的樣子。多年前,我讀過一首臺灣女詩人的詩,我忘記了她的名字,她太普通了,不出名。我也只記得那首詩的最后一句:我不過是雪花無心,恣意飛舞。那是我行我素最后的詮釋,雪,它無心嗎?看似無心,漫天飛雪,沒有方向,沒有目標(biāo),但是,卻這樣盡情甚至帶著放肆和瘋狂的心情飛舞著,它一定有著自己的難言,一定是任憑著它這樣鋪天蓋地的下呀下,星沉海底當(dāng)窗見,誰能明白雪的心思?它在詩中這樣被寫著: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這是寫雪最好的句子,不是寫雪,卻也是寫雪。
雪有暗香。
于暗夜里,可以就著一地星光仔細(xì)的聞。
如果穿了厚衣出去,一步步踩在雪上,吱吱的聲音有些澀,可是,真動聽啊。如果用心地聞,可以聞到一種清冷的暗香。妙玉把第一場雪雪藏五年,然后煮了茶給懂得的寶玉喝,為的是那雪的暗香。
也會想起美國畫家懷斯的畫。
他總畫雪天。大概雪天最絕望最孤單也最清涼吧?他畫他那有些潦草的妻,她的頭發(fā)她的臉全是潦草的,但那潦草有一種極致的動人之處。充滿了雪的質(zhì)感——厚而且蒼涼。
那個女人,她的背影走在雪中,很趔趄!
孤獨才會趔趄!
但她被雪恩寵著,因為雪的孤獨和她的孤獨融化在了一起!她們一起顫抖著,我看到懷斯這張畫時,也同時充滿了一種異樣的顫抖!雪,以她的冰冷和純粹包容了所有的孤單,還有比雪更孤單更干凈的嗎?它以一種鋪天蓋地的方式,來掩蓋了自己的悲傷。
也有人說它激情孟浪,那漫天飛舞,不是孟浪是什么?
可是,它轟轟烈烈卻無聲。
寂然地下著,以最沉默最狂野的方式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凜凜然,冰冷,性感,放浪形骸,一副“我就是我”的派頭——我迷戀的,恰恰是它這副“我就是我”的樣子。
西爾維亞普拉斯有一首詩:對你來說,我是太純潔了……于雪而言,對于這個世界來說,它是太純潔的。它看似這樣鋪天蓋地的冷,可是,我知道,她的內(nèi)心,是熱的,不然,怎么會下得這樣鋪天蓋地?
在2009年仲秋,我遭遇了一場漫天大雪——它來得太早,樹還綠著,以至于有人說,這是千年一遇的大雪,我一直想為它寫點什么,可是,我知道,寫出來,就顯得那么薄啊
——如同愛情,也許終究只是少數(shù)人的事情,到底,它才是極致的奢侈品,它只贈給那些最真心的戀人,而誰能得到愛情呢,人不知道,天知道,雪知道,雪知道呀!
最好的時光
我喜歡這五個字。
時光,可能有最美的,最不堪的,最難忘記的,最惆悵的,最喜歡的,可是,最最在心里的,一定是最好的時光。
因了這五個字,我看了侯孝賢的電影《最好的時光》,舒淇和張震演了里面的三對不同時期的戀人。
1966年,臺灣高雄。臺球妹和兵哥,羞澀,好感,寫信,眼神偶爾的交纏,裙子那么規(guī)矩,舒淇像中學(xué)生,張震有傻小子的純真,她去另一家臺球室工作了,他去找她,找了很多地方才找到,乘船的時候,破船拉著貨拉著很多過江的人,他坐在船頭,去看自己的意中人。
見了面,也只是羞澀的笑。
一起吃吃餛飩,還是不敢看對方,直到奔了車站,直到天下起雨來,她和他在雨中跑著,停下來。
侯導(dǎo)演把鏡頭對準(zhǔn)了兩個人的手。
他的手緩慢伸過去,猶豫的,不定的,但又是果敢的牽了她的手,開始是輕輕的,到后來。緊緊地握??!
這個鏡頭,多么性感!我看的心潮起伏——總有那樣一個時刻,把手伸過去,是牽?是不牽?心里熱熱的,一切都塵埃落定了。先是手,一定先是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再后來,才會有身體……
舒淇演的很清美,一點風(fēng)塵氣也沒有了。所以,在《最好的時光》得了大獎時,她哭成了淚人。說要把脫掉的衣服一件件往回穿,一個三級片演員,終于洗清身上的風(fēng)塵,用純粹,用干凈,徹底征服觀眾——我倒不以為,我覺得人的本質(zhì)不在于演過什么,而在于,她的內(nèi)心是真的干凈。她哪用哭成個淚人,她應(yīng)該不動聲色——別人怎么看,關(guān)我何事?繼續(xù)我行我素才是舒淇!
第二段,1911年,晚清,她和他。
類似于《海上花》的一段。極少的人物,在妓院里,她賢慧而寡言,他紳士得很。
沒有對白。鋼琴聲一直貫穿于整個段落,起起伏伏,屏幕上有字,她說,來了,他答,來了。都是屏幕上的字。
倒像是家常夫妻。女人為他洗帕子,他擦臉,味道做得十足——燈光又是那種曖昧的昏暗的,一個男子最好的愛情在妓院里,他把此生最好的時光放在了這個女子身上,任由自己的愛情放任著,讓她揉搓著……在我看過的電影中,這段沒有任何對白只有鋼琴聲的電影讓我想哭——最好的時光,為什么都那么短,短到來不及珍惜,就撲拉拉地飛走了呢?
侯孝賢導(dǎo)演說,“所謂的最好的時光,不是最美的時光,而是不能再發(fā)生的時光,只能用記憶來召喚回來的時光。”我聽了黯然心傷,只能用記憶召喚的時光,如果記憶失去了原來的分量和質(zhì)感呢?
第三段,我看得甚是潦草。
現(xiàn)代氣息讓我不舒服,還是她和他。一上來,就把身體扭在一起,性,糾纏,KTV,煙,酒,刺青,墮落的表情,雙性戀,如血紅唇……這些元素,我都不喜歡。因而演繹出來的愛情顯得很蒼涼,我倉促地看完第三段,還沉溺在第一段和第二段的美輪美奐中,我喜歡那些安靜的清涼如水的時光,就象春天,乍暖還寒時分,最難將息時,綠肥紅瘦時,去問海棠,依舊么?依舊么?
我的最好的時光呢?
我總是辜負(fù)著那些好時光——少年時,一個人穿行于故鄉(xiāng)的老城墻之上,聽著風(fēng)吹過耳際,早春的風(fēng)吹著我單薄的衣衫……我沉溺于愛情的耽美時光,總是一問再問,或暮色時分,走在向晚的黃昏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又瘦又長,時光讓我打磨得厚了,時光也讓我消耗得瘦出了極美的光陰紋絡(luò)……我總是在好時光里箭步如飛,一切沒有來得及,我已經(jīng)放了手……
太慌張了,太用力了……我的那些暗地妖嬈的好時光呀,從指縫間溜走了。如果是從前,我也許會黯然好久,但現(xiàn)在,我收到二十年前我寫給朋友的舊信,讓她們快遞給我時,我的心里充滿了溫暖。有什么呢?也許人生就這么短,也許最好的時光都是用來浪費的,都是被辜負(fù)的,我給很多人打過電話索要我二十年前的舊信,大部分人說沒有了,搬家都丟了,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說,“找找看,”只有一個人說,“一封不少。”
一封不少的人寄來了我多年前的信。
疊得如此整齊,都編好了號。我翻看著那些舊信,有點感慨……這么多年就過來了,這些舊信,就是好時光里的索引,一點點引著我去看那些過去的光影里織線。我終于明白,最好的時光,是上帝給我的最好的禮物,而現(xiàn)在,這禮物已經(jīng)泛濫成災(zāi),可是,即使再泛濫,我還嚷著,不夠,不夠呀。
原諒我,在好時光里,我是個貪得無厭的人。
即使再多,我也拚命地喊著:我要!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