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江南

醉過才知酒濃，愛過方解清深。生長他鄉(xiāng)而來到江南，或生長江南而流落他鄉(xiāng)的人，江南才會深深地浸入心中，驅之不去，夢寐思之，纏綿不盡。而一闋《夢江南》，既是詞牌，亦是題名，二十七字，低回宛轉，實是詠嘆江南的絕好小令。

《憶江南》，據(jù)晚唐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創(chuàng)自李德裕（787～850）鎮(zhèn)浙時，為亡妓謝秋娘撰《望江南》，其詞今已不存。段安節(jié)出身官宦之家，祖父段文昌穆宗時官至宰相，父親段成式官至太常少卿，著有《廬陵宦下記》、《酉陽雜俎》，所言似有所依。《憶江南》又名《夢江南》、《江南好》、《春去也》、《望江梅》等，白居易（772～846）作《憶江南》三首，膾炙人口，本調遂改名為《憶江南》。

白居易《憶江南》三首（楊慎稱為三疊），撫今追昔，藹然之情可掬：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

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相逢。

劉禹錫的唱和之作，也是十分流動婉麗：

春去也，多謝洛城人。弱柳從風凝舉袂，叢蘭裛露似沾巾。獨坐亦含嚬。

春去也，共惜艷陽年。猶有桃花流水上，無辭竹葉醉尊前。惟待見青天。

白、劉之后，《憶江南》作者雖多，佳作有限，精美之作多屬那幾位晚唐的詩人，如皇甫松：

蘭燼落，屏上暗紅蕉。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瀟瀟。人語驛邊橋。

樓上寢，殘月下簾旌。夢見秣陵惆悵事，桃花柳絮滿江城。雙髻坐吹笙。

如溫庭筠：

千萬恨，恨極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風空落眼前花。搖曳碧云斜。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而且，這些深情美麗的小詞，差不多都是北方詩人的作品，只有浙江淳安的皇甫松是個例外。韋莊流傳下來的詞中，似乎并無《憶江南》，但他的《菩薩蠻》，彌漫的其實仍是江南情：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雙雪。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

唐亡之后，文人大多流竄到了江南、西蜀、閩粵等地，風柔花香，日日沉醉，不再需要苦苦地追憶江南，同調之作明顯少了起來。偶有所作，也是花間尊前的弦吹側艷之詞。如后蜀牛嶠：

銜泥燕，飛到畫堂前。占得杏梁安穩(wěn)處，體輕惟有主人憐?？傲w好因緣。

紅繡被，兩兩間鴛鴦。不是鳥中偏愛爾，為緣交頸睡南塘。全勝薄情郎。

只是到了李煜，《憶江南》才有了亡國離別之慟：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ㄔ抡猴L。

多少淚，沾袖復橫頤。心事莫將和淚滴，鳳笙休向月明吹。腸斷更無疑。

閑夢遠，南國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綠，滿城飛絮混輕塵。愁殺看花人。

閑夢遠，南國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暮，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

入宋之后，《憶江南》變?yōu)樯?、下片的新體，字數(shù)多了，內容也易于豐縟有致。如蘇軾：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臺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如李綱：

清晝永，幽致夏來多。遠岸參差風揚柳，平湖清淺露翻荷。移棹釣煙波。

涼一霎，飛雨灑輕蓑。滿眼生涯千傾浪，放懷樂事一聲歌。不醉欲如何。

王琪還以江南的酒、燕、竹、草、雨、水、岸、月等為題，作了多首《憶江南》，如：

江南雨，風送滿長川。碧瓦煙昏沉柳岸，紅綃香潤入梅天。飄灑正瀟然。

朝與暮，長在楚峰前。寒夜愁敧金帶枕，暮江深閉木蘭船。煙浪遠相連。

宋明以來，《憶江南》于抒寫家國之情，人生之慨之外，題材也多樣了，甚至還有聽禪悟道、柴米油鹽之作，這實在是清泉濯足、焚琴煮鶴之舉。喜愛的，是明朝楊慎和王世貞的《憶江南》。前者：

明月好，流影浸亭臺。金界三千隨望遠，雕闌十二逐人來。只是欠傳杯。

晴雪好，萬瓦玉鱗浮。照夜不隨青女去，羞明應為素娥留。只欠剡溪舟。

后者：

歌起處，斜日半江紅。柔綠篙添梅子雨，淡黃衫耐藕絲風。家在五湖東。

楊慎還模仿白居易《憶江南》，寫了四首美麗的《滇春好》：

滇春好，韶景媚游人。拾翠東郊風弱弱，采芳南浦水粼粼。能不憶滇春。

滇春好，百卉讓山茶。海上千株光照水，城西十里暖烘霞。能不憶滇花。

滇春好，翠袖拂云和。雅淡梳妝堪入畫，等閑言語聽勝歌。能不憶滇娥。

滇春好，最憶海邊樓。漁火夜星明北渚，酒旗風飄蕩東流。早晚復同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