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愛月的文人多,而愛月的女文人更多,且愛得癡迷。
沐月的文學(xué)眾星們一點也不亞于天上燦爛的星漢。而明月,也以凄麗明亮的清輝,照過了中國妖嬈多態(tài)的唐詩宋詞,照過了李白和孟浩然踏歌的桃花潭,并在三十年代的舊上海,照臨到了女作家張愛玲的窗前。
月亮和張愛玲,不知在什么時候都灑了一層淡淡的虛輝,二者很難分得清你我,更不知她們在哪件凄迷的故事里結(jié)下了緣,悠悠相對,隔窗親潤。更不知是月亮借了她一縷幽魂,還是她與月亮有著不為人知的默契?讀者還沒弄清楚,就被她的月亮卷進(jìn)了舊上海的風(fēng)塵故事里去了,讀到回腸蕩氣時,驀然回轉(zhuǎn)過身來,才發(fā)現(xiàn)這個超級大才女的一生,就是專門為月亮而來的。她筆下的月亮,是世上最懷舊也是最經(jīng)典的。月亮也特別愛光顧她的夜晚,在無數(shù)個更深人靜之夜,悄然來到她的窗口,綿綿地糾纏她,空靈地引領(lǐng)她,清高地提升她,讓她從人世紛繁來到天上,偶爾交給她一個蒼涼的手勢,然后心靜如水。
上世紀(jì)二十年代,風(fēng)塵翻卷的舊上海,接納了一個帶著傳奇色彩的女子來世,這就是張愛玲。
她的祖父是著名的“清流派”人物,官至督察院又被李鴻章招為女婿。父親是典型的遺少,沉溺舊習(xí)癡迷不悟。其母則受過西方文化熏染,赴法之后,其父速娶后母。張愛玲童年時代就生活在怪異的家庭氛圍中,人生故事的張力為她心理搭起了巨大的框架,給了她更多的閱歷空間,讓她過早地接受傳統(tǒng)文化的陶冶,都市風(fēng)習(xí)的耳濡目染,并接觸了西方文學(xué)藝術(shù),也讓她透過封建家庭的衰敗景況,對中國社會的某些側(cè)面體會得更深切。
世態(tài)人情的悲涼過早地浸潤,為她一生的文學(xué)埋下了伏筆。
在她的作品里,隨處可見對詩歌小說美音舞較高的鑒賞力。她在《天才夢》中說:“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喻為天才,除了發(fā)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目標(biāo)”。她的這份天才是在特殊的生長環(huán)境里,得到最泡滿的澆灌。有人說張愛玲的心所向往,如海水一般“飽蓄著洪濤大浪的氣象”。
這個風(fēng)情萬端的女子,心靈深處總有深深淺淺的幽怨,無法依附于物化的世事,更無法找尋寓載的對象,于是文學(xué)就成了她圓夢的方式。她寫男女間情感,總有惝恍的小說意像在飄渺,雖捉摸不定,卻繞梁綿綿。
有人說張愛玲是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她作品中到處可見壓抑著的悲哀,總有蒼涼之感。另有人指出張愛玲的世界是荒涼或死的,寫的人物也都在走向死亡,一級一級走進(jìn)沒有光的所在”。
她寫的《怨女》里的大姑娘,五十多歲還沒嫁人,而追過她的男人卻死了,這引起了她的飄逝如秋葉似的懷舊,總記著那男人聲聲喚著大姑娘的名字來找她,而她卻拿油燈燒他的手,咆哮如雷地罵著千刀殺的。當(dāng)歲月告訴她風(fēng)華遠(yuǎn)去,她忽然在油燈的故事上,憶起了不再重復(fù)的夜晚。愛的呼喚變得像鬼魂一般,銷逝在深夜的寂寥里。
這樣的故事在《多少恨》里也有透露,電影院里涌現(xiàn)出一個剪出的女像,女人滿眼含淚,小而黑的眼睛里有執(zhí)著的悲苦神氣。她在結(jié)尾處寫道:家茵不覺凄然地移開了目光,望著圓型的大鏡子,鏡子里也映著他,她卻不能夠多望他一會兒。在這月門洞里,那鏡子不久就要如月亮里一般荒涼了。她不僅寫女人的幽怨深不可測,也寫男人的怨。家茵走后,宗豫覺得窗外有許多房屋與屋脊,隔著灰灰的嗡嗡的,蠢蠢動著的人海,仿佛有一只燕在天涯叫,凄清的一兩聲。
張愛玲怨的根源是把婚姻看透了,無論當(dāng)時的蜜月糖季,怎樣花好月圓,最后都是灰灰的,在嗡嗡的蠢蠢動著的人海里淹沒,變成凄清的一兩聲。于是,她在看男女情愛時,都隔著一層冷霧,霧里看花是不能抵達(dá)的,便起了一層怨意,揮之不去。
她的怨意看起來很閨秀,很柔媚,其實當(dāng)把她的一段文字看下去,便有一股蒼然橫在上空,彌漫在她的字行里。這種情感多在與眾不同的看月上表示,依窗望月的癡迷,仿佛在問天??傇跓o法找到答案時久久地望,窗口成了泊下她孤獨心緒的港灣,一站就忘了身后的世界,就看見了舊上海之上的浩茫世情,在不勝清寒的高處,雖沒有起舞弄清影,靈魂的行板也在城市上空飄起來,一串幽夢含蓄地遮掩了她。
就這樣走進(jìn)自我的世界,仿佛找到了止水一樣的清靜灣。
張愛玲的怨是淡泊的,并沒有三毛式的張狂,但她訪問過的月亮卻是流動的,好像在與月亮對話,交流,帶了清露濃霜般地懷舊,和落葉啾鳥似的慘淡。她除了寫作,看月,還有兩種宗教式的愛好——燃香和喝咔啡。而咔啡喝得最多的時候,就是在舊上海文化知音來訪,或看月的時候。她早把月亮也當(dāng)作一杯咔啡,或一個知心朋友來對話了。
張愛玲因為喜好清靜淡泊,常在書卷和稿頁上停泊生命的韻華,卻在所有的資料中都找不到她向哪個男人表達(dá)愛的故事。愛對于這個風(fēng)情萬端的才女,該是情感的主體,為愛而活,為愛殉情,為愛赳湯蹈火,為愛死去活來,才是她的情感生活的主調(diào)啊?而她為什么沒有這樣的花絮或片斷呢?
僅僅失掉愛的生活就夠讓人怨了,她卻連這樣的理想和幢憬都不曾有,有的只是對愛的寂滅,心是通往沒有光的所在。這怨,又是怎樣的況味呢?原來,她是把曾經(jīng)在心里打過底稿的舊愛,放入了粉香爐,如爐里的煙一樣,洇化成朦朧的淡輝,讓其慢慢升空。
長夜不眠的她,清瘦而修長的身子,斜依孤窗,手里端的咔啡早放涼了,再沒有心思品味。卻好好地端著,沉思著,更不知心已隨了如水月光浮到了哪道灣,懷舊的心緒更靜如簾外凝露的丁香。萬類千物仿佛都在此時塵埃落定,從塵世脫離出來的心境,完整歸于月宮,不再回來。
就這樣,她一站就站了半夜,直到街巷里的更鼓一遍遍敲響,遠(yuǎn)處有金雞啼鳴,接下來是宿鳥低低切切的啾聲傳來,她才舊夢初醒似的離開綺窗。而不經(jīng)意間,窗外的時光已掀去夜晚的一頁,天在才女轉(zhuǎn)身時,開始發(fā)亮。
月亮因此經(jīng)常打破了張愛玲的起居秩序,給了她與月亮過多親密接觸的時機。張愛玲自己也說,她是和月亮共進(jìn)退的人,因此,她看月亮的次數(shù)比世上所有的人都多。她在《金鎖記》里開頭寫道: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有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人想看三十年前的月亮,說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濕暈。像雜云軒信紙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而且圓。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帶著凄涼。
而張愛玲把《金鎖記》里的愛情故事講完之后,又回到了懷舊的月光地帶,帶略憾意地說:三十年前月亮早已落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也完不了。
是的,張愛玲的月光一從三十年前開始,就印進(jìn)了她的筆底。盡管三十年前的人可以死,時光可以川逝,而那輪明月卻永遠(yuǎn)地走進(jìn)她的紙格,感染著她整個心靈,永不失濕的光暈。到此境界可以看出,月亮在張愛玲筆下是超渡過了,是不與塵世相呼應(yīng)的,因為月亮并不是一只彎彎小船,可以載著她回憶過去。月亮在她眼里好像是前生的事物,她早從那里走過了千年,現(xiàn)在是不能回去了,只是淡定的一個意象,在她心底滴下一圈圈溫暈,凄慘得無與倫比。
中國歷史上因為有了盼望月滿西樓的李清照,再出了獨守清窗凝望月亮的張愛玲,于是,月亮成了女文人心靈里的大眾情人,月光并不代表她們的心,代表的是她們的怨,一千年的愁怨,都寄給月亮了,怎會留一點給塵緣。
升在上海才女窗口的那輪月亮,也從她的作品里渡了出來,升到了后現(xiàn)代女文人的心窗,并注定要空照她們無數(shù)個凄麗的無眠。
文 / 湍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