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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龍譯注·七、樂府
（一） 樂府者，“聲依永，律和聲”也1。鈞天九奏2，既其上帝；葛天八闋3，爰愛乃皇時4。自《咸》、《英》以降5，亦無得而論矣。至于涂山歌于“候人”6，始為南音；有娀謠乎“飛燕”7，始為北聲；夏甲嘆于東陽8，東音以發(fā)；殷整思于西河9，西音以興。音聲推移，亦不一概矣10。匹夫庶婦11，謳吟土風12；詩官采言13，樂盲被律14，志感絲篁15，氣變金石16。是以師曠覘風于盛衰17，季札鑒微于興廢18，精之至也。夫樂本心術19，故響浹肌髓20；先王慎焉21，務塞淫濫22。敷訓胄子23，必歌九德24；故能情感七始25，化動八風26。 〔譯文〕 所謂“樂府”，是用宮、商、角、徵（zhǐ止）、羽的音調，來引申發(fā)揮詩意，又用黃鐘、大呂等十二律來和五音配合。不但傳說天上常奏《萬舞》，而且上古葛天氏的時候也曾有過八首樂歌。此外如黃帝時的《咸池》、帝嚳時的《五英》等等，現(xiàn)在都無從考究了。以后夏禹時涂山女唱“候人兮猗”，是南方樂歌的開始。有娀氏二女唱“燕燕往飛”，是北方樂歌的開始。夏代孔甲在東陽作《破斧》歌，是東方樂歌的開始。商代整甲在西河想念故居而作歌，是西方樂歌的開始。歷代音律聲調的演變,是很復雜的。一般老百姓唱本地的歌謠，采詩官借以搜集輿論，樂師則給這些歌辭制譜，使人們的情志、氣質通過各種樂器表達出來。因此，晉國的樂師師曠能從南方歌聲里看出楚國士氣的盛衰，吳國的公子季札也能從《詩經(jīng)》的樂調里看出周王朝與各諸侯國的興亡，這確是很精妙的。音樂本來是用以表達人的心情的，所以它可以透入到人的靈魂深處。先代帝王對此非常注意，一定要防止一切邪亂和失當?shù)囊魳?，教育貴族子弟時，一定要選擇有關政治功德的樂曲。因此，樂曲中所表達的情感，能感動天、地、人和春、秋四時；其教育作用可以遠達四面八方。 〔注釋〕 1 聲依永，律和聲：這是《尚書·舜典》中的話，原文緊接在《明詩》所引“詩言志，歌永言”之后。聲：指宮、商等五種音調。永，即“歌永言”的“永”，是引申發(fā)揮的意思。律：樂律，即黃鐘、太簇（còu湊）、姑洗（xiǎn顯）、蕤（ruí銳陽）賓、夷則、無射（yè夜）、林鐘、南呂、應鐘、大呂、夾鐘、中呂等十二律?！ ? 鈞天九奏：《史記·趙世家》中說，趙簡子（即趙鞅）做夢到了上帝住處，聽到“九奏《萬舞》”。鈞天：天的中央。九奏：多次演奏?！度f舞》：樂名?！ ? 葛天：傳說中的上古帝王。八闋（què卻）：八首?！秴问洗呵?#183;古樂》中說：“昔葛天氏之樂，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闋：一曰《載民》、二曰《玄鳥》、三曰《遂草木》、四曰《奮五谷》、五曰《敬天?！?、六曰《達帝功》、七曰《依帝德》、八曰《總禽獸之極》。”闋：是樂曲告一段落。也稱一首歌為一闋?！ ? 爰（yuán元）：語音助詞?；蕰r：指上古時期?！ ? 《咸》、《英》：兩種樂名，即《咸池》、《五英》?！稘h書·禮樂志》中說：“昔黃帝作《咸池》，……帝嚳（kù庫）作《五英》。”此外，也有人說《咸池》是唐堯的樂曲，說帝嚳的樂曲叫《六英》?！ ? 候人：《呂氏春秋·音初》中說，夏禹巡視南方，涂山氏女等候他的過程中，唱了《候人歌》：“候人兮猗（yī衣）！” 7 飛燕：《音初》篇說，有娀（sōng松）氏二女愛撫燕子，燕子北飛不返，二女就唱了“燕燕往飛”這首歌?！ ? 夏甲：夏后氏的孔甲?！兑舫酢菲f，孔甲在東陽認一老百姓的孩子做自己的兒子，不料這孩子的腳為斧所傷，只能做守門者，他因而嘆惜作了《破斧》歌。東陽：地名，在今山東費縣西南?！ ? 殷整：殷代帝王河亶（dàn膽）甲，名整，又叫整甲。《音初》篇說，整甲遷居西河，仍懷念故居，所以作歌?！吨駮o年》說河亶甲元年從囂（áo敖）遷都至相。這和《音初》篇中所說可能是一回事。囂：今河南滎（xíng形）陽。相：今河南安陽?！ ?0 不一概：即不一樣。概：狀況?！ ?1 匹夫：普通的男子。庶婦：一般的婦女?！ ?2 謳（ōu歐）：歌唱：土風，指以《詩經(jīng)·國風》為代表的地方歌謠?！ ?3 詩官：即采詩官。相傳周代曾派采詩官在春天或秋天到各地采集歌謠，借以了解民間情況。（見《漢書·食貨志》） 14 樂盲：指樂師。古代樂師大都由眼睛有毛病的人擔任。被律：和樂律相配合。被：加。律：樂律?！ ?5 絲：指琴瑟一類弦樂器。篁（huáng黃）：竹。這里指簫笛一類管樂器?！ ?6 氣：作者的氣質。變：使樂器的聲音隨人的思想感情而變，即表達出作者的思想感情。金：指鐘。石：指磬（qìng慶）?！ ?7 師曠：春秋時晉國樂師，字子野?！蹲髠?#183;襄公十八年》載，晉國為估計戰(zhàn)事的勝敗，曾讓師曠奏北方和南方的樂曲，結果南方的調子不和諧，因而預言南方的楚軍不利。覘（chān攙）：看?！ ?8 季札：春秋時吳王壽夢之子?！蹲髠?#183;襄公二十九年》說季札到魯國聽奏《詩經(jīng)》，他從《風》、《雅》、《頌》各篇的不同樂調中，聽出周王朝與各諸侯國的不同命運?！ ?9 心術：運用心思的方法。這里指思想感情的表達?！ ?0 浹（jiā家）：深入透徹的意思?！ ?1 焉：于是。“是”指音樂?！ ?2 塞：堵塞、防止。淫：過分、無節(jié)制。濫：不恰當、不切實?！ ?3 敷：實施。胄（zhòu宙）子：卿大夫的子弟?！ ?4 九德：即“九功之德”。九功是有關國計民生的九種大事。這里泛指各種政治措施。 25 七始：指天、地、人和春、夏、秋、冬。 26 化：教化。八風：八方的風俗。 （二） 自雅聲浸微1，溺聲騰沸2。秦燔《樂經(jīng)》3，漢初紹復4。制氏紀其鏗鏘5，叔孫定其容與6。于是《武德》興乎高祖7，《四時》廣于孝文8；雖摹《韶》、《夏》9，而頗襲秦舊10，中和之響11，闃其不還12。暨武帝崇禮13，始立樂府14；總趙、代之音15，撮齊、楚之氣16，延年以曼聲協(xié)律17，朱、馬以騷體制歌18?！豆鹑A》雜曲19，麗而不經(jīng)20；《赤雁》群篇21，靡而非典22。河間薦雅而罕御23，故汲黯致譏于《天馬》也24。至宣帝雅頌25，詩效《鹿鳴》26。邇及元、成27，稍廣淫樂。正音乖俗28，其難也如此。暨后郊廟29，惟雜雅章30；辭雖典文，而律非夔、曠31。至于魏之三祖32，氣爽才麗33；宰割辭調34，音靡節(jié)平35。觀其“北上”眾引36，“秋風”列篇37，或述酣宴38，或傷羈戍39；志不出于淫蕩40，辭不離于哀思，雖三調之正聲41，實《韶》、《夏》之鄭曲也42。逮于晉世43，則傅玄曉音44，創(chuàng)定雅歌，以詠祖宗；張華新篇45，亦充庭《萬》46。然杜夔調律47，音奏舒雅；荀勖改懸48，聲節(jié)哀急；故阮咸譏其離聲49，后人驗其銅尺50。和樂精妙，固表里而相資矣。 〔譯文〕 自從雅正的音樂漸漸衰落以后，淫邪的音樂便漸漸興起。秦始皇時燒了《樂經(jīng)》，西漢初年想恢復古樂。由樂師制氏記下音節(jié)，叔孫通定下禮容和法度。漢高祖時作《武德舞》，漢文帝時作《四時舞》，雖說是學習古代的《韶樂》和《大夏》，卻也繼承了秦代的舊樂，所以，中正和平的樂調便難于再見了。到武帝重視禮樂，建立樂府這個機構，綜合北方的音節(jié)，采取南方的腔調，還有李延年以美妙的嗓音來配合樂律，朱買臣和司馬相如用《楚辭》的體裁來寫歌辭。像《安世房中歌·桂華》等樂章，文辭華麗而違反常規(guī)；《郊祀歌·赤雁》等作品，語言雖美而不合法度。河間獻王劉德曾推薦古樂，但武帝很少采用，所以汲黯對武帝的《天馬歌》表示不滿。宣帝時所作的樂章，常常模仿《詩經(jīng)》中的《鹿鳴》。到元帝、成帝時，漸漸推廣淫邪的音樂。因為雅正的音樂不能適應一般人的愛好，所以難于發(fā)展。后漢的郊廟祭祀，由東平王劉蒼寫了新的歌辭；辭句雖文雅，但音節(jié)上卻與古樂不同。到三國時魏的曹操、曹丕、曹睿，他們的氣質高朗，才華美妙，用古題樂府寫時事，音節(jié)也美妙而和平。但讀了曹操的《苦寒行》、曹丕的《燕歌行》等作品，覺得里邊無論敘述宴飲或哀嘆出征，內容都不免過分放縱，句句離不開悲哀的情緒；雖然直接繼承漢代樂府詩，可是比之《韶樂》、《大夏》等古樂卻差的遠了。到了晉代，傅玄通曉音樂，寫了許多雅正的樂歌，來歌頌晉代的祖先；張華也寫了一些新的篇章，作為宮庭的《萬舞》。但杜夔所調整的音律，節(jié)奏舒緩而雅正；而晉初荀勖所改制的樂器，音節(jié)卻比較感傷而急促。所以阮咸曾批評他定的不協(xié)調，后來有人考查了古代的銅尺，才知道荀勖改的不對?？梢姾椭C的樂曲之所以能達到精妙的地步，是要各方面相配合的。 〔注釋〕 1 浸：漸漸?！ ? 溺（nì逆）：沉迷，流蕩不返。 3 燔（fán凡）：焚燒?！稑方?jīng)》：相傳是《六經(jīng)》之一。有人認為根本沒有這部書（見邵懿辰《禮經(jīng)通論》），也有人認為秦始皇時并未燒掉它（見范文瀾《文心雕龍注·樂府》注12）?！ ? 紹：繼承?！ ? 制氏：漢初樂師。鏗鏘（kēngqiāng坑槍）：響亮而和諧的樂器聲，這里指音節(jié)?！ ? 叔孫：漢初儒生，姓叔孫，名通。容與：唐寫本作“容典”。容：禮容。典：法度。 7 《武德》：舞名。 8 《四時》：舞名?！稘h書·禮樂志》說：“《武德舞》者，高祖四年作……《四時舞》者，孝文所作。” 9 《韶》、《夏》：均樂名?！渡亍穫鳛橛菟磿r的《韶樂》，《夏》傳為夏禹時的《大夏》。 10 襲：繼續(xù)。 11 中和：恰到好處的和諧境地?！ ?2 闃（qù去）：沒有聲音。 13 暨（jì記）：及，到?！ ?4 樂府：管理音樂的官署。這個機構其實在漢武帝以前已經(jīng)存在，不過到武帝才擴大了它，并給它搜集民歌的新任務?！ ?5 趙、代：指今河北、山西一帶地區(qū)?！ ?6 撮（cuō搓）：聚集而取。齊、楚：指今山東、安徽、湖北一帶地區(qū)。氣：這里指音節(jié)腔調?！ ?7 延年：李延年，善歌，是漢武帝時樂府這個機構的長官，叫做協(xié)律都尉。曼：美?！ ?8 朱：朱買臣，以精通《楚辭》著稱?！稘h書·藝文志》說他有賦三篇，所作歌曲今不傳。馬：司馬相如，相傳武帝時的《郊祀歌》中有一部分是他的作品。 19 《桂華》：漢高祖姬唐山夫人所作《安世房中歌》中的第十首（范文瀾注為“第十二章”。據(jù)王先謙《漢書補注》，是第十章）?！ ?0 不經(jīng)：不正常的意思。過去有些學者認為《安世房中歌》沒有什么不正常，這正可看出劉勰對貴族樂章的不滿?！ ?1 《赤雁》：是《郊祀歌》中第十八首，即《象載瑜》，因其中有“赤雁集”一句，故稱《赤雁》?！督检敫琛肥菨h武帝時的祭歌（《郊祀歌》和《安世房中歇》均載《漢書·禮樂志》）?！ ?2 靡：美。典：法度。這句也有劉勰貶低貴族樂章的意思?！ ?3 河間：指劉德，漢景帝三子，立為河間王，死后加號“獻”，所以世稱河間獻王?！稘h書·禮樂志》中說，他曾獻古樂給漢武帝。罕：少，不經(jīng)常。御：用?！ ?4 汲黯（àn暗）：字長儒，西漢初人?！短祚R》：《天馬歌》?！妒酚?#183;樂書》中說，漢武帝得神馬，作《天馬歌》，列入《郊祀歌》；汲黯認為這對祖先、對百姓都沒有什么意義?！ ?5 雅頌：唐寫本作“雅詩”，譯文據(jù)“雅詩”。 26 詩效：唐寫本作“頗效”，譯文據(jù)“頗效”。《鹿鳴》：《詩經(jīng)·小雅》中的一篇。《漢書·王褒傳》說：“褒作《中和樂職宣布詩》，選好事者，令依《鹿鳴》之聲，習而歌之。” 27 邇（ěr耳）：近。元、成：漢宣帝之后的元帝、成帝?！ ?8 乖：不合?！ ?9 暨后郊廟：“后”字下面唐寫本有“漢”字。譯文據(jù)“后漢”。郊廟：祭祀祖廟，指祭祖廟用的樂歌?！ ?0 雜：唐寫本作“新”，譯文據(jù)“新”字。新：新作品，指東平王劉蒼的《武德舞歌》。后漢之樂，開始是沿用前漢舊樂，劉蒼的《舞歌》是新作?！ ?1 律：音律，和上句的“辭”字分別指樂章的兩個方面。夔（kuí奎）：舜的樂官。曠：即師曠。這里是舉此兩人泛指古樂?！ ?2 三祖：曹操追尊為太祖，曹丕（pī披）為高祖，曹睿（ruì瑞）為烈祖，合稱“三祖”?！ ?3 氣：指作者的氣質?！ ?4 宰割：分裂。辭調：指漢樂府。分裂漢樂府的辭調，是說曹操等人用漢樂府舊調寫與古題無關的新內容，即所謂以古題樂府寫時事。 35 節(jié)：指音節(jié)。 36 北上：指曹操的《苦寒行》，其首句是“北上太行山”。引：樂曲。 37 秋風：指曹丕的《燕歌行》，其首句是“秋風蕭瑟天氣涼”?！ ?8 酣（hān寒陰）：痛飲?！ ?9 羈（jī機）戍：指士兵出征守邊不歸。羈：拘留。戍：駐守邊疆?！ ?0 淫：過分。蕩：放逸?！ ?1 三調：指漢樂府中的《平調曲》、《清調曲》、《瑟調曲》?！ ?2 《韶》、《夏》之鄭曲：意為三曹的作品如果和虞舜、夏禹時的古樂比起來，其地位近于過去的“鄭聲”。鄭曲：鄭國的音樂。孔子曾說：“鄭聲淫。”（《論語·衛(wèi)靈公》）后儒多以為鄭聲是不正派的音樂?！ ?3 逮（dài代）：到，及。 44 傅玄：字休奕（yì意），魏晉之間的詩人，精音樂，曾作宮廷樂章七十多首。 45 張華：字茂先，西晉初年詩人，曾作宮廷樂章二十多首?！ ?6 《萬》：即《萬舞》（參看本篇第一段注2），這里作為貴族樂章的代表?！ ?7 杜夔：字公良，漢末音樂家，為曹操所賞識，讓他從事于恢復古樂的工作?！ ?8 荀勖（xù序）：字公曾，魏末晉初的音樂家。《晉書·律歷志》中說，他考證出杜夔所用的尺比古尺長四分多，就改用古尺來調整樂器。改懸：改制樂器。懸：樂器的架，這里就指樂器?！ ?9 阮咸：字仲容，魏末“竹林七賢”之一，精音樂?！稌x書·律歷志》說，阮咸認為荀勖改尺以后所定的樂，音調高而悲，是亡國之音。 50 驗其銅尺：驗證古尺。有幾種不同說法：《晉書·律歷志》說當時有人在地下發(fā)掘出周代古尺，和荀勖考證的正好符合；《世說新語·術解》及注引《晉諸公贊》都說，在荀勖之后又發(fā)現(xiàn)的“周玉尺”和“古銅尺”比荀尺略長。從劉勰上句說的“然杜夔調律，音奏舒雅”，即用《晉諸公贊》中“杜夔所造……音律舒雅”來看，他是取荀尺不符古尺的說法?！ ?1 表里：是事物的兩個方面，這里指樂府的詩句和聲律。 （三） 故知詩為樂心，聲為樂體。樂體在聲，瞽師務調其器1；樂心在詩，君子宜正其文2。“好樂無荒”3，晉風所以稱遠4；“伊其相謔”5，鄭國所以云亡6。故知季札觀辭，不直聽聲而已。若夫艷歌婉孌7，怨志詄絕8；淫辭在曲，正響焉生9？然俗聽飛馳，職競新異10。雅詠溫恭，必欠伸魚睨11；奇辭切至，則拊髀雀躍12。詩聲俱鄭13，自此階矣14。凡樂辭曰詩，詩聲曰歌；聲來被辭15，辭繁難節(jié)16。故陳思稱李延年閑于增損古辭17，多者則宜減之，明貴約也18。觀高祖之詠“大風”19，孝武之嘆“來遲”20；歌童被聲，莫敢不協(xié)21。子建、士衡22，咸有佳篇，并無詔伶人23，故事謝絲管24。俗稱乖調25，蓋未思也26。至于斬伎《鼓吹》27，漢世《鐃》、《挽》28，雖戎喪殊事29，而并總入樂府?？娨u所致30，亦有可算焉31。昔子政品文32，詩與歌別33；故略具樂篇34，以標區(qū)界。 〔譯文〕 由此可知，詩句是樂府的核心，聲律是樂府的形體。樂府的形體既然在于聲律，那么樂師必須調整好樂器；樂府的核心既然在于詩句，那么士大夫應該寫出好的歌辭來。《唐風》中說：“喜愛娛樂，不要過度。”季札稱之為有遠見。《鄭風》中說：“男男女女互相調笑。”季札認為這是亡國的預兆。由此可見季札聽《詩經(jīng)》的演奏，并不僅僅是注意它的聲調。至于后來樂府詩中，寫纏綿的恩愛或者是決裂的怨恨；把這些不適當?shù)淖髌分瞥勺V，怎能產(chǎn)生良好的音樂呢？但是一般流行的，主要傾向于新奇的樂章。雅正的樂府詩是溫和嚴肅的，人們聽了都厭煩得打呵欠、瞪眼睛；對奇特的樂府詩就感到十分親切，人們聽了就喜歡得拍著大腿跳起來。所以詩句和聲調都走到邪路上去，從此越來越厲害了。樂府的辭句就是詩，詩句配上聲律就變成歌。聲律配合辭句時，如果辭句過于繁雜，便難于節(jié)制。所以曹植說，左延年善于增減原作，太多了便刪去一些。這說明歌辭應該注意精煉。試看漢高祖的《大風歌》，以及漢武帝的《李夫人歌》，辭句并不多，而歌唱者很容易配合音節(jié)。后來曹植、陸機等人，都寫過較好的詩，但并沒有令樂師制譜，所以不能演奏。一般人認為他們的詩不合聲律，其實這是沒有經(jīng)過仔細考慮的挑剔。此外，還有傳說黃帝令岐伯制《鼓吹曲》，到漢代又出現(xiàn)《饒歌》和《挽歌》等等；雖然內容有軍事和喪事的區(qū)別，但都算是樂府的一種。還有繆襲的作品，也值得我們注意。從前劉向整理文章，把“詩”和“歌”分開；所以我現(xiàn)在另寫這篇《樂府》，以表示其間的區(qū)別。 〔注釋〕 1 瞽（gǔ古）師：樂師。瞽：瞎。（參看本篇第一段注14） 2 君子：理想的人，這里指封建士大夫?！ ? 好樂無荒，這是《詩經(jīng)·唐風·蟋蟀》中的一句?；模簭U亂?！ ? 晉風：即《唐風》。“唐”是古唐國，在山西晉陽（今太原市），周成王時改為晉國。稱遠：《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載，吳公子季札到魯國觀樂，聽到演奏《唐風》時說：“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遺民乎？不然，何憂之遠也。” 5 伊其相謔（xuè血）：這是《詩經(jīng)·鄭風·溱（zhēn真）洧（wěi委）》中的一句。伊：乃。謔：調笑，嘲笑?！ ? 鄭國云亡：《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載，季札到魯國觀樂，聽到演奏《鄭風》時說，鄭國“其先亡乎”。云：語辭?！ ? 婉孌（luán欒）：親愛的樣子?！ ? 詄（yì逸）：唐寫本作“訣”。譯文據(jù)“訣”字。訣：割斷聯(lián)系?！ ? 焉：疑問詞，有“何”的意思。 10 職：主。 11 欠伸：打呵欠，伸懶腰。魚睨（nì逆）：像魚眼那么死瞪著看。睨：斜看?！ ?2 髀（bì必）：股?！ ?3 鄭：即鄭聲，指不好的音樂?！ ?4 階：指事物逐步形成的過程?！ ?5 聲來被辭：即根據(jù)辭來譜上聲?！ ?6 節(jié)：止，引申為管轄，控制的意思?！ ?7 陳思：曹植。他封陳王，死后加號“思”，所以稱他陳思王。李：唐寫本作“左”。李延年是漢武帝時的樂師，左延年是建安時的樂師，這里應為左延年。閑：熟習。曹植的話出處未見，可能今已失傳。 18 約：文辭簡潔?！ ?9 高祖：漢高祖劉邦。大風：劉邦所作《大風歌》的首二字?！洞箫L歌》全詩只有三句，二十三字。（見《史記·高祖本紀》） 20 孝武：漢武帝劉徹。來遲：劉徹所作《李夫人歌》的最后二字?！独罘蛉烁琛饭踩洌遄?。（見《漢書·外戚傳》） 21 協(xié)：指聲律的協(xié)調。 22 子建：曹植的字。士衡：陸機的字?！ ?3 詔：命令。伶（líng靈）人：奏樂演戲的人，這里指制樂譜的人?！ ?4 謝：離開。絲管：指樂器?！ ?5 調：聲調，這里指樂律。 26 蓋：因為?！ ?7 斬：當作“軒”，即軒轅，是黃帝的名號。伎，應為“岐”（qí其），即岐伯，傳為黃帝時主管醫(yī)藥的臣?！豆拇怠罚杭础豆拇登?，古代軍樂。《宋書·樂志》中說，《鼓吹曲》為岐伯所作?！ ?8 《鐃》：即《鐃歌》，是漢代的《鼓吹曲》，今存十八曲。（見丁福?！度珴h詩》卷一）《挽》：即《挽歌》，指《薤（xiè謝）露》和《蒿（hāo豪門）里》兩首。（見《全漢詩》卷四） 29 戎：軍事?！ ?0 繆（miào妙）襲：三國魏作家，曾作《魏鼓吹曲》十二首及《挽歌》一首。（見《全三國詩》卷三）致：達到。 31 可算：值得稱數(shù)。 32 子政：西漢后期學者劉向的字。品：品味、評量，這里引申為研究、整理的意思?！ ?3 詩與歌別：在劉向、劉歆（xīn新）的《七略》和班固的《漢書·藝文志》里，詩屬《六藝略》，歌屬《詩賦略》?！ ?4 具：唐寫本作“序”，譯文據(jù)“序”字。序：敘述。 （四） 贊曰：八音摛文1，樹辭為體2。謳吟坰野3，金石云陛4。韶響難追5，鄭聲易啟6。豈惟觀樂？于焉識禮7。 〔譯文〕 總之，各種樂器產(chǎn)生種種動聽的音樂，而好的歌詞卻是其中的主干。首先在鄉(xiāng)村里產(chǎn)生了歌謠，宮廷中譜制成種種樂章。卓越的古樂很難繼承，不正當?shù)囊魳穮s容易開展。從這里不僅看到了音樂的演變，更可看出禮法的盛衰。 〔注釋〕 1 八音：指金（如鐘）、石（如磬）、土（如塤）、革（如鼓）、絲（如琴）、木（如柷）、匏（如笙）、竹（如箎）八種樂器。塤（xūn勛）是土制的，有六孔。柷（zhù注）是木制的，方形，有柄。匏（páo袍）是葫蘆的一種。笙以匏為座。箎（chí持）形如笛，有八孔。摛（chī吃）：發(fā)布。文：文采，這里指音樂的悅耳動聽。 2 體，主體。 3 坰（jiǒng扃）：郊野。 4 金、石：八音中的兩種，這里泛指音樂，陛（bì必）：宮殿的高階?！ ? 韶：用舜樂來代表古代優(yōu)良的音樂?！ ? 鄭：用鄭聲來代表不好的音樂?！ ? 焉：此，這里指音樂。 《樂府》是《文心雕龍》的第七篇。“樂府”本來是西漢封建政府中的一個機構，“府”是官府，“樂府”就是管理音樂的官府。后來漸漸有人把這機構里所保管的歌曲也稱為“樂府”，于是這兩字就從一個官府的名稱變成一種詩歌體裁的名稱了。這種體裁的范圍漸漸擴大，不僅包含漢代樂府機構里所創(chuàng)制和保管的作品，也包含后代作家學習這些作品而產(chǎn)生的新的詩歌。“樂府”和一般詩歌的區(qū)別本來在于它是配合音樂的，但后代所謂樂府詩卻也包含不少與音樂無關的作品。劉勰在本篇中所討論的，主要是合樂的詩歌，但也涉及少數(shù)不合樂的作品。 全篇內容分三個部分。第一部分講樂府的起源和樂府的教育作用。第二部分講漢、魏、晉時期樂府詩的發(fā)展歷史。第三部分闡述音樂和詩歌的關系，并說明自己為什么在《明詩》篇之外另寫一篇《樂府》的原因。 古代樂府詩不僅起源于民間，且樂府詩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也主要體現(xiàn)在樂府民歌中。后來少數(shù)文人作家能寫出一些較好的樂府詩，正與他們向優(yōu)秀的樂府民歌學習有關。但劉勰本篇論述的卻主要是文人的廟堂樂章，這是其嚴重局限。不過第一段曾說到老百姓的歌謠可以表達輿論，最后總結時也說過樂府來自民間歌謠；如果再和后面的《諧隱》篇聯(lián)系起來看，劉勰對民間創(chuàng)作雖然重視不夠，但和封建社會其他評論家比起來，他對民歌還是能夠有初步的認識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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