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槐樹傳說與中國人的祖先意識

“問我故鄉(xiāng)在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樹下老鴰窩”。自明朝以來，這首民謠就一直在我國各地民間尤其是黃河下游地區(qū)廣泛流傳，甚至在海外華人、華僑群體中也時?？梢月牭健：槎纯h大槐樹之所以成了中華兒女魂牽夢繞的精神寄托，是因為它承載著先人對故土家園的依戀和顧盼。同時，民謠中又分明流露出發(fā)生在明朝初年那場大規(guī)模移民運動中的血淚情別。

一億人的故鄉(xiāng)

中國古代的移民活動自史前時期起，就一直不斷地進行著，其中既有自發(fā)的，也有被迫的；既有經濟方面的原因，也有政治、軍事方面的原因。明朝初年的移民活動自明太祖朱元璋起，經建文帝、明成祖，歷時五十余年，規(guī)模之大、范圍之廣，史所罕見。當時的移民可分為以經濟為主的移民和以政治、軍事為主的移民。以政治、軍事為宗旨的移民活動，主要指明朝初年朱元璋強遷蘇、松、嘉、湖地區(qū)的富戶于其龍興之地濠州和龍居之地南京，以及明軍攻克大都后，為加強該地的軍事實力，將山西或山后地區(qū)大量的民戶遷徙至居庸關以南和北平地區(qū)。明成祖遷都北京后，為盡快使新遷之都北平繁榮起來，又將江南地區(qū)大量的富戶和工商業(yè)者強行遷至北平。明朝初年，以發(fā)展經濟、穩(wěn)定社會為宗旨的經濟移民活動，則以山西的大槐樹移民規(guī)模最大、涉及范圍最廣、計劃性也最強。這種移民活動，從洪武二年開始，一直持續(xù)到永樂末年，規(guī)模較大的移民活動前后共計十八次之多，移民總人口超過百萬人，遷民地區(qū)涉及今天的十八個省市的五百余縣市。

歷史上次數(shù)眾多、規(guī)模不等的移民活動，為后人留下了程度不同的文化遺產。史前時期的民族大遷徙，為中華民族留下了同宗共祖的民族認同感；西周初年的殖民性移民活動，有力地促進了西周社會的穩(wěn)定和經濟的發(fā)展，為中華民族的形成奠定了初步的基礎；兩晉南北朝時期，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大量內遷，促進了當時民族融合的進一步發(fā)展，構成了中華民族發(fā)展史上十分重要的一環(huán)。但綜觀歷史上曾經發(fā)生的歷次移民活動，沒有任何一次能比明朝初年的那次大規(guī)模的移民活動在中華民族的心目中留下的烙印更深刻。那大槐樹上的老鴰窩，成了現(xiàn)今一億多華夏子孫心目中故鄉(xiāng)的象征，成了他們縈回夢里的精神家園。

民俗學上的痕跡

明朝強制性的山西移民活動開始后，每次移民的規(guī)模都很大，動輒數(shù)千民戶，甚至萬余戶。當時山西移民主要來源于太原、平陽二府和潞、澤、遼、沁、汾五州(見《明史·食貨志一》)，即以今天的太原、臨汾、晉城、長治等地為移民的集散地，而位于交通要道、人口稠密的洪洞縣自然就成了重要的移民集散中心之一。當時官府在洪洞縣城北的廣濟寺(建于唐貞觀年間)設局住員，負責給集中起來的移民編號發(fā)放“憑照川資”，之后移民們便由此散奔向冀、魯、豫、皖各地的不歸之路。廣濟寺旁曾是寬廣的驛道，驛道邊有一棵長勢茂盛的大槐樹，因位于空曠的汾河灘上，老鴰便在樹冠上壘起了舒適的巢窩。根據史料記載，移民活動大都選擇在農閑的晚秋時節(jié)進行，而此時的槐樹葉已經凋落，只剩下了光禿禿的樹冠和那醒目的老鴰窩。棲息于樹杈間的老鴰，在蕭瑟的秋風中不時發(fā)出聲聲哀鳴。被迫登上不歸之路的移民們，一步三回首，漸行漸遠，遙望著大槐樹上的老鴰窩，不禁潸然淚下，依依惜別。天長日久，歲月無情地沖刷去了寄居他鄉(xiāng)的山西移民們對故土幾乎所有的記憶，只有那臨別之時的大槐樹和老鴰窩還深深地銘刻在他們的心頭。于是，大槐樹和老鴰窩就成了在移民群體中唯一廣為流傳的故鄉(xiāng)的故事，成了他們思念故土之情的排解物，進而變成了故土的象征性符號，深深地融進了移民后裔們的血脈中。

大量山西移民到達遷居地后，在當?shù)毓賳T的監(jiān)督下，以屯、營為基本單位定居下來。為幫助他們盡快恢復生產，政府給予了很多優(yōu)惠政策:政府向他們免費提供農具、種子和耕牛，減免賦稅，耕地由政府根據丁口的數(shù)量統(tǒng)一劃撥，或五十畝，或八十畝，許多地方甚至規(guī)定“遷民附籍，任其開墾，畝數(shù)無定額”。如洪武三十五年，就對遷往北平各地的民戶“給鈔，使置牛具、種子，五年內免征其稅”(以上見《明太祖實錄》)。朱元璋還于河南設置了司農司專門負責移民墾田的管理工作，規(guī)定凡農民及移民開荒，均歸開荒者作為永業(yè)。明太祖還責成地方官員發(fā)放耕牛、種子給流民、移民，以幫助他們恢復生產。

明初山西洪洞移民的遷入地，據《明史》、《明實錄》及大量家譜、碑文記載，主要分布于今河南、河北、山東、安徽、江蘇、湖北、北京等地，少量分散于今陜西、甘肅、寧夏等地。朱元璋的家鄉(xiāng)安徽是元末農民起義的主戰(zhàn)場，又是水、旱、蝗災的頻發(fā)地區(qū)。朱元璋起兵于此，轉戰(zhàn)江蘇、湖北十余年，與元軍及張士誠、陳友諒部反復爭奪、殊死拼殺，造成了當?shù)?#8220;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的殘破荒涼局面。因此，明初移民，朱元璋首先就想到了自己的家鄉(xiāng)。朱元璋稱帝不久，就曾將太湖流域的數(shù)千民戶強行遷入他的家鄉(xiāng)(《明史·食貨志一》)。

 

洪武九年十一月，又“徙山西及真定民無產者田鳳陽”(見《明史·太祖本紀二》)，目的是盡快讓他的家鄉(xiāng)繁榮起來。河南地區(qū)的移民以洪武年間遷入者居多，永樂年間次之。據方志、家譜、碑文資料統(tǒng)計，移民中有95%以上來自于山西洪洞縣。如河南輝縣的《穆氏家譜·序》中云，穆氏于永樂年間，“自……洪洞縣亂柴溝初遷河南衛(wèi)輝……穆家營莊，歷居數(shù)世。至萬歷年間，又遷于獲邑西北隅距城十五里穆家營”。從河南地區(qū)移民的分布情況來看，多處于黃河和淮河流域，這一地區(qū)因元末天災人禍而人煙凋蔽。河北、北京地區(qū)的移民，據家譜、碑文等資料分析，大多是永樂年間自洪洞縣遷入的，這與該地區(qū)“靖難之役”期間戰(zhàn)亂破壞嚴重以及明成祖遷都北京有著密切的關系。遷往山東地區(qū)的移民主要分布于黃泛區(qū)的東昌、濟南、兗州、青州等府，涉及今天山東的六十多個縣市。移民遷入后，多以姓氏為村莊、屯名，也有以故土的縣名為名的，如丁官屯、隨官屯、胡官屯、李營、屯留營、長子營等。

中國古代社會是一個超穩(wěn)定的社會組織結構，儒家倫理又主張“父母在，不遠游”，安土重遷是中國人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觀念。因此可以斷定，明初的移民是由政府強制性實施的，移民半路逃亡的事件經常發(fā)生。為防止移民的逃亡，移民官員想出了種種辦法，如砸碎移民們的小腳指甲、用繩索捆綁等，這些民俗學上也有反映。據說凡大槐樹移民的后裔，在生理上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雙腳的小腳指甲是復合型的。之所以如此，民間有兩種解釋:一說是當時官員們?yōu)榉乐挂泼裰型咎优?，就強行脫下他們的鞋子，在他們的小腳指甲上砍一刀作為記號，傷愈之后，移民們的小腳指甲就變成了復合型的了；另一說為當時政府規(guī)定家有兩子以上的民戶，除留下小兒子外，其余的兒子都必須遷出。生離死別之際，母親為將來尋找兒子方便，便將被遷徙兒子們的小腳指甲都咬成了兩瓣作為標記。這種生理特征，作為大槐樹移民的遺傳基因，也遺傳給了他們的后代。官兵們在押送移民過程中，為防止移民逃跑，還強行將他們的雙手反綁在身后，并用長繩索連成一串。由于長期的被押解生活，使他們逐漸養(yǎng)成了背著雙手走路的習慣，而他們的后代也在耳濡目染中沿襲了這一生活習俗。押解途中，人們的大小便都要請求押解官員解開被綁著的雙手才能完成，于是一有人喊“解手”，人們就知道行進隊伍中有人要大小便了。久而久之，“解手”就成了移民群體中“大小便”的特殊代名詞。

為防止移民在遷入地聚族而居，形成新的家族勢力，影響社會穩(wěn)定，明朝的移民條律還規(guī)定，凡同宗同姓者不能同遷一地。注重“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移民們，為了避免骨肉的再次分離，紛紛被迫痛苦地更姓易名，于是就從一些家族中分離出多個姓氏。據記載:“大明洪武二年，遷民詔下，條款具備，律森嚴，凡同姓者不準居處一村。(魏氏、劉氏)始祖兄弟二人，不忍暫離手足之情，無奈改為兩姓——魏姓和劉姓，銅佛為記。”(曹縣《魏劉氏合譜》)而那些不愿更改姓名者，只能骨肉分離、天各一方，被異地安置了。如，據家譜資料統(tǒng)計，山東境內的廣饒陳官鄉(xiāng)古氏與昌樂朱劉鎮(zhèn)古氏、壽光田馬鄉(xiāng)古氏、五蓮縣古氏等，均來自于山西洪洞縣古氏一族。

夢里縈回千百度

明初持續(xù)五十余年的大規(guī)模的強制性移民過程，充滿了艱辛和血淚，除在移民群體和他們的后裔中留下了許多獨特的生活習俗和生理特征外，這一舉措確實對緩和當時的社會矛盾、促進農業(yè)生產的恢復與發(fā)展、安定社會等都起到了十分重要的積極作用。移民活動，首先使移民地區(qū)的人口在短期內大量增加，有效地解決了當?shù)貏趧恿Σ蛔愕娜济贾?。如河南地區(qū)洪武二十六年的人口總數(shù)約為191.3萬，到弘治四年(1491)迅速增加到約436萬人。其次是耕地面積大量增加，至洪武二十六年，全國的墾田總數(shù)已達850萬頃，比洪武元年增加了四倍。由于勞動人手的增加和耕地面積的擴大，農業(yè)生產迅速得到了恢復和發(fā)展，全國的糧食產量和田賦總額不斷提高。如洪武十八年，全國的田賦總額約2081萬石，到洪武二十六年，則猛增為3278.98萬石?？梢哉f，移民政策的強制實施，客觀上緩和了當時社會的各種矛盾，一定程度上調動了農民的生產積極性，促進了社會經濟的繁榮，為永樂、宣德時期明朝的強盛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曾經的廣濟寺和大槐樹，早已被不斷泛濫的汾河洪水席卷得杳無蹤影了。但作為故鄉(xiāng)符號的大槐樹及老鴰窩，卻永遠地沉淀在了那些移民后裔的記憶深層。自明初至今，民間自發(fā)的修訂家譜、宗譜活動從來就無暇顧及官方三令五申的禁令，盛行不衰，移民們及其后裔在新的故鄉(xiāng)另立族譜，他們每每把家族的源頭追溯到那“夢里縈回千百度”的大槐樹和老鴰窩。辛亥革命爆發(fā)后，三民主義喚醒了廣大民眾的自覺意識，激發(fā)了人們尋根問祖的熱情。從專制桎梏中解脫出來的那些洪洞移民的后裔們，非?？释苷业缴轿鞴世锶匀唤≡诘挠H人，在他們中間悄然掀起了一股尋根祭宗的風潮。一些在移民后裔相對集中地區(qū)為官的洪洞籍官員，因為同宗共族的緣故，受到了移民后裔的熱情禮遇。有感于此，1914年，曾經在山東等地為官的洪洞人景大啟、劉子林等人倡議募捐，于古大槐樹東旁同根孽生出的第二代古槐處籌建了古大槐樹遺址，并豎碑立碣、組織人編修《古大槐樹志》。20世紀80年代后，以大槐樹移民遺址為載體的尋根問宗文化活動更加活躍。自1991年起，每年的清明節(jié)前后，都要在大槐樹下舉行隆重的尋根問宗文化活動，大槐樹移民后裔們從全國甚至世界各地虔誠地來到大槐樹下，追憶那曾經夢中的情景，這里成了數(shù)以億計大槐樹移民后裔尋根祭宗的圣地。這種揮之不去的“同宗共族，天下一家”大槐樹情節(jié)，就構成了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中一道亮麗的風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