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目:誰悲失路之人——由《滕王閣序》而及士大夫傳統(tǒng)
初讀《滕王閣序》者,多會被其飛揚恣肆的辭采所折服.作為駢文典范,王勃此文氣勢恢弘自然,意境開闊,辭采更是絢麗工整而少堆砌矯飾.而《唐摭言》等諸史籍對王勃寫序時當(dāng)場立就,年齡幼小等種種渲染,更在此文背景上騰云起霧,讓人讀文章時不免多了一份唏噓之慨。勃文多佳句,字里行間才情灑落,其中“落霞,秋水”句,更是博得千古喝彩聲。
然而細品此文,則覺浮華背后,凄涼難掩。細按歷代駢文宏于此篇者數(shù)矣。信然勃文辭藻華麗,但即使是膾炙人口的“落霞”二句,也不過脫胎于庾信的“落花與芝蓋齊飛,楊柳共春旗一色。”(庾信《馬射賦》)。因此可見文字如何鋪排只是表面之象,真正觸動千載讀者的則是文字在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在主體與客體之間勾勒著模糊的相似圖景。勃文好處,亦不在舞臺繁華之景,而在燈火闌珊之時。
王勃少年天才,新舊唐書皆言其六歲即解屬文,新唐書更是頗令人生疑的記載勃九歲作《指瑕》以擿顏師古所注《漢書》之失。少年王勃已經(jīng)以才高名天下,卻又在志得意滿之時急轉(zhuǎn)直下,關(guān)于他人生的這一錯落,新舊唐書有一段相差無多的記載:
“勃年未及冠,應(yīng)幽素舉及第。乾封初,詣闕上《宸遊東嶽頌》。時東都造乾元殿,又上《乾元殿頌》。沛王賢聞其名,召爲(wèi)沛府修撰,甚愛重之。諸王鬥雞,互有勝負,勃戲爲(wèi)《檄英王雞文》。高宗覽之,怒曰:“據(jù)此是交構(gòu)之漸。”即日斥勃,不令入府。
------《舊唐書.文苑上》
“年未及冠,授朝散郎,數(shù)獻頌闕下。沛王聞其名,召署府修撰,論次《平臺秘略》。書成,王愛重之。是時,諸王鬥雞,勃戲爲(wèi)文檄英王雞,高宗怒曰:“是且交構(gòu)。”斥出府。
------《新唐書.文藝上》
從這兩段文字中我們可以知道兩個重要信息,一為勃年未及冠就已經(jīng)名動朝野,并且被朝廷授予官職,可謂少年得志;二為王勃的人生轉(zhuǎn)折在為沛王門客時因一篇戲噱之文而起,而此時王勃依然年輕,可謂少年失意。少年得志與轉(zhuǎn)瞬失意,這過于巨大的命運張力對一顆年輕的心靈來說過于殘酷了,果然他之后未能走出陰影,殺官奴,遠走交趾省親,一個天才的生命迅速耗盡能量,在慘淡的近乎荒謬的落水悲劇中收場。
《滕王閣序》就是在遠赴交趾途中所作,當(dāng)我們在千百年后看到歷史展現(xiàn)給我們的王勃一生概貌,我發(fā)現(xiàn),這篇文章也可以看作是王勃短暫生命最后迸發(fā)的激情與熱量。一個才氣凌云,文章但成則天下震動的年輕人在自己命運的頹勢下會如何思考?《滕王閣序》給了人們窺見作者心靈的機會,然而王勃卻意圖用繁華筆觸將自己的命運之凄苦支開,并且讓百代品賞者迷失在文字的宮殿里無法自拔。我不愿在此贅言附會勃文每段文字的背后深意,我愿意從文章的結(jié)構(gòu)謀篇,文氣變化來接近王勃年輕卻已蒙塵的心靈。
文章前面部分大多是對南昌人文地理的贊頌之辭,王勃以其生花妙筆為我們展開一幅奢華的名樓雅聚圖。悲劇的結(jié)構(gòu)總是讓前面營造的宮室樓臺隨后倒塌,但是王勃營造的這幅美景卻不用被毀滅,因為他自己不過是個過客,這樣的美景本來就不屬于他,而且與此美景相關(guān)的仕宦之途也不屬于他。因此他很自然的寫出了“關(guān)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xiāng)之客”這樣凄涼之語,這句在我看來也是全文的關(guān)節(jié)之語,王勃以此對自己的悲劇命運發(fā)出拷問。作為一個年輕的才子,王勃在傳統(tǒng)社會復(fù)雜的政治環(huán)境中迷失了方向,因此只能幼稚的抱著“懷帝閽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這樣軟弱而充滿疑懼色彩的希望。
在文章之后的部分,王勃疑懼的希望明顯的在文字中搖擺,他承認“時運不濟,命運多舛”,但又時時勉勵自己“窮且亦堅,不墜青云之志”,但是文章頹勢,如同命運頹勢一樣已然無法扭轉(zhuǎn)。這并不是什么宿命論的推理,而是許多中國知識分子共同遭遇的錯位使然。作為失路之人,在不“識路”的前提下做出再多努力,最終都大概免不了依舊走向錯誤之境。這種感受,王勃想必也深有體驗,在其著名詩歌《別薛華》中,他用更為顯白的凄苦文字寫道:“送送多窮路,遑遑獨問津。悲涼千里道,凄斷百年身。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無論去與往,俱是夢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