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yīng)該說藝術(shù)的最高形式和價值在于交流,既用文化符號傳遞信息,散文作為生命的活的語言形式,它同樣是人類精神漫游的重要途徑,本真、本色、本性是它的最高境界,在一篇散文里,作者和讀者都企望讓自我的生命在文字的書寫背后獲得永恒的魅力。馮秋子的散文,蘊涵著樸素的唯物觀,對人性的思考,以及與生命對視而產(chǎn)生的意義,她以她文字的苦難意識迸發(fā)著對社會、人生、身體與性靈、夢想與疼痛的直觀感觸和深入思考,并以此進行著散文文體和散文內(nèi)涵的卓有成效的強化和實踐。 作家韓小蕙曾直言不諱的指出:“作家馮秋子,讓我們看到了一個背上壓著大石頭的中國農(nóng)夫的姿勢,和一個荒涼村莊里的寥落雞群。真實的荒誕,荒誕的真實?!逼鋵崱盎恼Q意味著人對人生意義的探尋,對幸福與理性的向往?!保涌娬Z)當(dāng)更多的人墜入悲觀主義、虛無主義的泥潭時,文學(xué)的使命便會在此時凸現(xiàn)出來,即要在人性的要求下,進行人生意義的追尋和探問,在黑暗中透出些光明給無望的人們,高唱人性價值和人格尊嚴(yán)的贊歌,這是一種沉淪中的再生,隱喻著一種痛心疾首的追尋,因此馮秋子在其散文中的對生命的凝望和對視,便有著生存道理上的實際意義。 可以說馮秋子的散文類似遙遠(yuǎn)的伴唱的和聲,其中的苦難意識涌現(xiàn)著她生活的“時代的本真”,“艱難是我們的孿生兄弟,……我慢慢明白艱難跟我們一生是什么樣的關(guān)系了?!瘪T秋子說。 雖然馮秋子的思維輪廓與藝術(shù)形式讓人覺得有些駁雜,但體現(xiàn)在結(jié)實的文字背后的仍是現(xiàn)存的文化意義,仍是與其他生命形式的粘連、互攝、摩擦、碰撞等,這似乎更容易讓人穿越層層語言的藩籬,探入其可觀、可感、可解、讓人警醒的藝術(shù)世界。 馮秋子的文章有一種飛離塵寰的思考,有一種思考之后的靜寂,有一種超越時空的綿延感,一種流暢之中深層的肅穆性,她總是傾向于對真相和苦難的揭示,以一種蟬蛻的姿態(tài)去釋疑,對現(xiàn)實鮮盈的空間做著自己特有的理解和詮釋,她總試圖將生活的本真從生命軀體中剝離出來,用以表現(xiàn)自己對描寫對象至乃整個人類社會和宇宙的認(rèn)識,她著重表現(xiàn)的不是人類所經(jīng)歷的外部世界,而是在外部世界所影響下的人本身的存在狀態(tài),比如《鬼故事》里自己那莫名的恐懼,以及同虛無的鬼魂的無奈的糾纏;比如《寂寞的天》中被哥哥們耍盡方法丟下后的驚悸和慌亂;比如《額嬤》中像風(fēng)像刀子一樣的生育的艱難,都讓我們感到了一種致命的桎梏,也讓我們在懷疑中具有了一種天然的擺脫的欲望,而馮秋子在面對這種艱難時,是持肯定和接納姿態(tài)的,從中我們可以認(rèn)定,既然生命給予了人疼痛,就要去感知、接受,要學(xué)會堅忍,要以悲憫的胸懷撫摸我們生活和生存的現(xiàn)場,就像馮秋子散文中描寫的一樣。 人的天性是貧弱的,傷痛往往不止于肉體,還有精神。 在馮秋子的筆下,戈壁、沙漠、蒿草、暴風(fēng)雪、帳篷、酒、刀槍、血、白骨以及黑夜里出沒的鬼魂,讓人更直觀形象地感受到了人的困境,當(dāng)我們凝視思想的湖底,我們看到的是馮秋子給予人的那種悲憫,那種獨立面對世界的態(tài)度。她在《鬼故事》中這樣寫到:“ 問題是那個男人死了,那個女人也死了。 殺那個女人,是父親在城東大廣場的土臺子上向兩萬多人宣布的。那一天正好是立冬,我記下這個日子,是因為一早起來,每家的女人都告訴自己的孩子立冬這天的忌諱:不要喝冷水,小心凍掉手腳。那一天出奇地冷,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知道立冬冷就會冷一冬了。 西北風(fēng)呼嘯著,把沙土翻上天,把雪片拽下地,雪片失去了白色,和著風(fēng)沙旋轉(zhuǎn),摔到云集廣場的人們的臉上,所有人的臉都印上了污點。人們仰著污染的臉,望著父親。風(fēng)把父親的聲音掀得忽高忽低,忽清晰忽暗啞,忽悠長忽短促,飄移不定。廣播線又把這飄蕩的聲音傳到城周圍遠(yuǎn)遠(yuǎn)近近許多個村。那些村子里的農(nóng)民們,放下手里的活兒,聚到隊部的喇叭底下,跟城里人一樣也仰著污穢的臉,傾聽關(guān)于那個女人命運的判決聲音。冷風(fēng)穿透了整個旗。分散居住的牧民沒有喇叭,聽不到誰的聲音,過幾天會有一個通迅員騎馬來報旗里的消息。對這些散居的人來說,一切事物皆為因果報應(yīng)。他們聽到消息后,會為死者默念一句:可憐的人們,早一點去做再生之旅吧……” 而面對“你的聲音早已錄到地底下了”的父親。馮秋子說, “他的臉斬釘截鐵。擴音機把他的堅定擴大了好幾倍。他繼續(xù)著與風(fēng)的抗?fàn)?。他曾?jīng)看見的那個古城廢墟里也會響起他的聲音。但是風(fēng)越發(fā)大了,他的聲音越發(fā)失真。” 馮秋子在文章中不由感嘆:“你既然知道沒有別的路啦而你有‘法’,為什么還要殺她?你的‘法’救不了她。我知道法律上寫著她必須死,父親沒有別的選擇??晌颐靼琢耍憔炔涣巳?。你的‘法’救不了人。救不了人為什么還要講‘有法就有救’?你救什么?你上哪里去救?誰需要你救?你和你的那些同事整天奔跑,真正救了什么啦?救了法律,或是你們自己? 我懷疑你到底有沒有‘法’。有多少是你說的那種真正意義上的‘法’?你為什么要讓她替她丈夫償命,她丈夫替誰償命啦?她丈夫憑什么香誰償命,他錯了什么,錯得厲害嗎?什么為什么要讓他倆都償命,什么替他們償命嗎……你們…… 那男人死的時候只來得及‘噢’了一聲,‘噢’得悶聲悶氣。那女人死的時候一聲不吭,只是面帶微笑。地球也會錄下這些嗎?” “無聲的冤魂不存在嗎?…… 他們都是土地埋藏的?!? “鬼有多少,冤魂有多少,這土地的歷史像天外來人和猿猴性交造出人的傳說一樣久遠(yuǎn)。地下的埋藏多如牛毛,深不見底,我無法弄清楚。離開草原以后又過了許多日子,靜思冥想過多次;還是沒有弄明白。弄不明白,那個童話世界就無法擺脫掉。 有一點確實不同于從前,北方城市里的電燈可以隨便點了,深夜人們家里的燈滅了,街上的燈還亮著,一直亮到太陽出來,人們都不需要它。燈亮了,小孩子卻仍然愛做關(guān)于鬼的夢?!?br> 人的本質(zhì)是自由的,也是強大的,然而人類必須首先學(xué)會思考,學(xué)會承受苦難,才能得到。要在現(xiàn)代化留存的那一大堆雜亂無章的廢墟面前,堅持自己的智慧和向前的執(zhí)著與虔誠,這是我們需要的一種精神的支撐。在其中,馮秋子顯示了一種勇士奔赴疆場的勃勃英姿,她不斷地用自己的散文做著獨特的深邃的體察與認(rèn)識,她把自己的思想磨成了一把尖利光亮的快槍,直接刺入暮色蒼茫,讓人感到了一種似乎要擔(dān)不動的沉重,她的《沼澤地》的隱喻性,《嬰兒誕生》中生命的痛苦與莊重,《人與鼠》的荒謬與真實,都體現(xiàn)著她的理性和思辯色彩。她告訴我們,任何一個人都需要知道自己從何處來,歸屬于哪一個群體,有一種什么樣的生存背景和環(huán)境,這些對于我們認(rèn)識我們自身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而馮秋子就是以此為出發(fā)點的,并且以詩性和審美為依托,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詩意化的也是苦難化的散文空間,當(dāng)然其中也閃現(xiàn)著一些神秘主義的色彩。E?希爾索普澤在其《作為文學(xué)批評家的波德萊爾》中說:“總之,必須從中抽取生活不經(jīng)意地賦予它的那種神秘的美……因為我們所有的創(chuàng)造都來自時代加于我們感情的印記。” 其實馮秋子體悟到的內(nèi)心風(fēng)度、骨頭硬度、血液濃度、精神厚度、文化深度、思維高度、語言亮度、都是明澈而溫暖的,這是她在洞悉了世態(tài)世情的前提下,其品性在作品中的顯現(xiàn),她對于一種深層精神的探入,讓人感到了一種等待的虛空與靜寂,一種思想的張力,一種思想的銳利,她總力圖在生存的艱難中尋找到一種世俗的支撐,羅強烈先生認(rèn)為:“作為一個從鄉(xiāng)村進入都市的文化人,‘城市’和‘文明’的雙重迷霧,使我?guī)缀蹩床磺迳谋緛頎顟B(tài),也就無所思索其意義了。此時,我產(chǎn)生了與現(xiàn)象學(xué)相同的哲學(xué)意識:回到事物本身。于是,我選擇了質(zhì)樸、自然、原始狀態(tài)的大婁山,從那些簡單而基本的人類活動中來考察生命的意義,以及這種意義所引起的各種各樣的情感反應(yīng)” 。因此可以說物質(zhì)上的奢華與富有是無法從根本上消解心靈深處或者骨子里的自卑與萎靡的。 越是奢華富裕就越感到心的無依無靠。 于是馮秋子總在往回走,走到自己的草原,自己的本土,自己的社會,自己的生活和生命中,讓自己的靈魂一次次重又冷靜,在對抗和堅持中痛苦的思考,我們在她的作品《我跳舞,因為我悲傷》中看到的是這樣的一個文慧,“文慧和金星以各自靈與肉的伸縮,在舞臺上創(chuàng)造著時空的可能性,創(chuàng)造著人的聲息和肢體動靜,一切混沌如初,是人在夢里才有的感覺。她們的舞蹈把人引向認(rèn)識的艱難境地,使看舞蹈的人不知不覺地開始思想,感覺到生命在自己的軀體里涌動,而此時,渾脫的人性顯現(xiàn)……一股雨水從你的心里流瀉出來,貯滿了你的雙眼,你悠然覺得舞臺上的人就是你自己,你的內(nèi)心世界和她的,在這個時刻融會貫通。這一切都是因為舞臺上的幾個人,她們的頭腦與她們一起頑強生長,你甚至看到了,生長本身的與眾不同……在整個欣賞過程,因為你的投入,你已經(jīng)由一名觀眾成為一名參與者……”以致于連作者自己都開始“喜歡她們投入的時候那種忘乎所以”了?!拔遗d奮不已,……發(fā)現(xiàn)有那么多窗戶,那么多暖洋洋的燈光,那么多人但卻寧靜安祥,都像我的家,都像我的家人。特別好,就像那個劇是你自己創(chuàng)造的一樣。” “謙卑、痛感與熱愛就是一個積極悲觀主義這馮秋子了?!庇腥巳缡钦f。 喬治?布萊曾說:“在起點上,在智力通過選擇自己的活動來確定自身的種種行為本身之中,就同時顯現(xiàn)出一種巨大的苛求和巨大的卑謙。巨大的苛求,是因為他對于自己智力的把握,這應(yīng)該是認(rèn)識的極致;巨大的卑謙,是因為這里智力呈現(xiàn)并非作為一種內(nèi)在感悟的能力?!痹隈T秋子的《正月初二》、《沒有土地的村莊》中,我們從秋子光亮的語言中,感到了一種疼痛的味道,體驗到了她在沙漠中挖坑掘水一樣艱難的寫作狀態(tài),她從不掩飾和躲閃,從不回避一種混合迷離,也不漠視一種沖突和撕裂,這是一種剖析社會、別人,也是剖析自己的靈魂的戰(zhàn)栗,它恣肆地展示著作家的自我人格,在或真實或荒誕的形式中,在一種情感的起落中,揭開一種真實的意義,因此,作家吳錫平在評論秋子的散文時曾指出,馮秋子的散文“言近旨遠(yuǎn)、文約義豐,洋溢著思想的獨特魅力”。 在這個時代,女人一定要美麗如瑩玉,男人一定要功成名就。 其實這是物化世界對人的壓抑,它讓人喪失了為自己鼓掌的權(quán)利,而傾向于選擇精神世界的自我殺戮,因此作家的重要職責(zé)就是思考和被思考,秋子的散文的思想是很具鋒芒的,特立獨行,關(guān)注大地,窺探苦難的來路,不斷屏棄奴役和放逐,不斷地與生命對視。 與生命對視,我們才知道了自己的無知、渺小、脆弱、貪婪,才能從這個物化了的世界或心理的圍困中解脫出來,在秋子的散文集《太陽升起來》中,有王康的一篇序文——《童話穿過暴風(fēng)雪》,其中有言:“寫作本是私事,是人與造物主之間的對話和約定。”同時秋子也說:“你想努力,它就賦予你激情,那里面潛藏著人道精神和樂觀進取的韌性,它融入你的心靈,成為你的信念?!币虼恕拔膶W(xué)中的‘真’是指作品規(guī)定情境的真,蘊含于字里行間的作者人格力量的真,品性的真”。 馮秋子曾經(jīng)這樣寫道:“有一天,朋友說,你是知識分子嗎?他覺得我不像,這就對了。我問自己。這個概念從現(xiàn)在起才讓我想它。我是勞動婦女。對,勞動婦女。除了這樣的意義沒有別的。永遠(yuǎn)熱愛勞動。我這樣告訴孩子?!?br> 她還寫到,“當(dāng)清晨太陽升起來,一個青年整理好自已義無反顧地上路了。她感念圣靈,讓她成為一名勞動者,感念勞動,使她在疲憊中看見自己生命的韌性,勞動的神圣使她將活著和死去等同起來,需要犧牲的話,她將獻出自己……” E?希爾索普澤談到:“正如人們有多少種理解道德、愛、宗教等的方式,就有多少種理想,因此浪漫主義將不在于完美的技巧,而在于一種與這個時代的道德相類似的設(shè)想?!瘪T秋子的散文無疑給人一塊精神的棲息之地。而且它是內(nèi)在的,也許是英武傳奇的內(nèi)蒙古草原給了她一種精神上剽悍的氣息,即使寫作有時顯得是虛妄的,她也并不放棄,秋子的散文中始終有一種愛和善的倫理貫徹其中,這種感覺是真切的,樸素的,深入的,尖銳的,而且常常伴隨痛苦,但秋子特定的草原后裔的身份,使之堅定地排除虛偽,克服膚淺,無須太多的理性的邏輯的改造,就投射出相當(dāng)?shù)纳疃取?br> 所有的美和高貴的事物都是理性和思想的產(chǎn)物。 而秋子在審視分析了人的行動和欲望之后,以現(xiàn)實逼近內(nèi)心,或者以內(nèi)心擴張現(xiàn)實,以回憶和冥想,構(gòu)成一種非常的沉郁,她用她的散文世界找到了更多生命變異的的可怕的事件,比如那個 “笑著,揮動著那只小手,漸漸沉入水中” 的男孩(《 生與死的召喚》),比如對于“冷酷得近乎殘忍的”父親的描述,都有很強的隱喻性,就如同張銳鋒所說的,“今天的生活離我們太近了,因而它是這樣捉摸不定和不可把握。它不給我們更多的思考機會。昨天的道路卻由于我們的遠(yuǎn)離而變得清晰和生動起來。仿佛那遠(yuǎn)處的事物如此接近我們,而眼前的東西倒變得模糊一片。我們發(fā)現(xiàn)那段在發(fā)生的一切原是藏在視線不能抵達的死角里?;蛘哒f,我們似乎更易于在流逝了的時空的折皺里找到一些關(guān)于今天的實證……我看到了遠(yuǎn)古的人正在向我們張開嘴說話――那是關(guān)于現(xiàn)實的生活的隱喻” 這是個人化的無法回避有關(guān)人性和品德的關(guān)照,馮秋子告訴我們,苦難之中,人最本質(zhì)的東西顯露得越是透徹,越是要除去那些不由自主的憐憫、同情、懷疑和傷悲,越要正視和承擔(dān)。可以說傳統(tǒng)精神即使在秋子那里受到挑戰(zhàn),卻依舊是她骨子里的基石,這是一種掙脫不了的宿命,既廣闊又偏狹,既崇高又富有悲劇,帕斯說:“現(xiàn)代時代是一種脫離,我們他性中尋求自己?!?br> 對于作品,我們必須要從社會道德習(xí)俗的層面來進行考察,我私自認(rèn)為,作品要符合自省、自反、慎獨、自我修養(yǎng)、自我完善、自我求取的人倫秩序與宇宙秩序的和諧,這也是中國一貫有之的一種心態(tài),翠竹之秀麗,青松之壯美,楊柳之灑脫,蘭草之溫柔,這是一種典雅的意趣和價值,是一種趨向充滿濃郁迷離的詩情,“惟清靜才得空靈”,“唯因此亭無一物,坐觀萬景得天全”?!渡袝?皋陶謨》把人的美德概括為九項:寬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鬃痈且浴爸?、仁、勇”為核心,提出了一系列的德目,如禮、孝、忠、恕、恭、寬、信、敏、惠、溫、良、儉、讓、誠、敬、慈、剛、毅、直、克己、中庸等,這些都強調(diào)社會的內(nèi)在道德功能,啟發(fā)人的主觀自覺性,因此為文,不論你要寫焦慮或者渴望,寫毀滅還是重生,生命的固有價值依舊是不容忽視的,只有在藝術(shù)中莊嚴(yán)地與生命對視,你才能捧出一盞盞如歌的藝術(shù)之花,才能讓人在精神領(lǐng)域得到解脫,在心靈深處重獲自我。 馮秋子用她筆下的牧民、囚犯、知識分子、兄長,兒子、父親等諸多人物,剝落了附在這些對象身上的外在的虛假的成分,運用現(xiàn)代語言的敘述風(fēng)格,為我們呈現(xiàn)一個幾乎是整體的世界。 馮秋子在她的散文里用一種精細(xì)復(fù)雜的結(jié)構(gòu),不斷得將語言的邊界往后推,這為她更好地抒寫自己獨特的感受,表達自己深邃的思想騰出了空間,她不斷地凝視生命,與生命對視,與生命對峙,留下了許多關(guān)于苦痛的最幽微的記憶,蒙古草原上的民族的激情、民族的能量,已經(jīng)化成秋子的最內(nèi)心的私人之情,并以散文的形式張之于整個草原,其意義是否也超越了寫作本身了呢? 秋子的散文也是自由個性的舒張,其中“槍”是其主要的形象器具之一,《槍聲遠(yuǎn)去》、《鬼故事》、《寂寞的天》等都呈現(xiàn)著這一具體的意象,它是“生命的輪回從此依照了這種執(zhí)著追求的慣性”(《蒙古人》),是“面對勢將埋葬他們的泥淖”面對終結(jié)的永遠(yuǎn)微笑的支撐。(《沼澤地》) “許多事我想不明”。 “我活著”。 “我發(fā)現(xiàn)我越來越喜歡‘努力’這個詞了。” 馮秋子如是說。 趙玫自己在談到散文寫作時認(rèn)為:“我就像一本我自己打開的書。書中有生命的故事在流淌。”“”散文之于我,是有著徹骨的疼痛,是有著詩的靈魂在其中掙扎的一種文體?!鼻镒拥纳⑽囊彩侨绱耍不氐轿膶W(xué)的核心,回到她的本質(zhì)上來了,它給予了我們所需要的平等、人性、憐憫、同情、高貴、溫暖。她把對日常生活或自然景觀細(xì)致入微的觀察,與女性的獨特感受結(jié)合起來,對愛與美的失落和受難進行深深的人生思考,讓自己心靈在散文中投射出諸多人性的光澤,她的文章清新明麗而略帶感傷,閃射著人性美的折光,貫穿著歷史的滄桑感。 《生長的和埋藏的》、《尖叫的愛情及其他》、《我跳舞,因為我悲傷》、《以人的方式舞蹈》、《讓事實組合》、《寸斷柔腸》等,是秋子的主要作品,這些作品基本都是基于一種對現(xiàn)實的紀(jì)錄、確認(rèn)、思考和反詰,馮秋子在對生命、對生活、對歷史、對苦難的感應(yīng)和敘述中,把人直接帶入面對生命的特殊的境遇,她以一個蒙古人的寬厚,為我們描述了一個真實的草原,一個令人歌哭的充溢著流離、凄苦和忍耐的特殊地域。 “面對你瘋狂的世界,回答只有一個——拒絕?!迸娙舜木S塔耶娃這樣宣告。 馮秋子幾乎去除了那種較柔弱的泛女性化的寫作,去除了寫作中的虛弱,她把自己放逐到心靈的廣闊草原,在那里看生命是如何照耀蒼穹的。她著重于生活中人們對于快樂的疏忽,深入到生命的底層的最深處去打撈思想的精美瓷片。 而《孩子不見了》卻是個例外,是秋子寫得最女性化的一篇佳作,我曾極度地喜歡,當(dāng)年讀周國平先生的《妞妞》,淚流滿面,不忍卒讀,而讀秋子的這篇,只是焦躁的想知道文章的結(jié)局:孩子找到了嗎?我感到了一個女性由于天然的母性的光芒而惶惑刺痛,她說:“記載的一切對我都沒有意義了。”“我像上滿發(fā)條的鐘,一圈一圈在這片消失的地面上奔跑,停不下來?!薄笆Щ曷淦?,原因當(dāng)然是兒子巴頓丟了?!边@就是一個母親的真實生活,生活就在不遠(yuǎn)的對岸,但你就是夠不著它,只能認(rèn)真的凝望,思考,釋疑,沒有別的辦法,其實這才是真生活,這才是藝術(shù)的起源和動力以及激情,除去這一篇,秋子的散文幾乎放棄了女性所有的輕快、柔婉與雅致,只給人鎮(zhèn)靜、闃寂的質(zhì)感,讓我們看到人類自身的脆弱性和堅韌性。 寫作是一件能耗盡生命的事情,就像要饑寒、疾病、煩惱、危險要耗盡生命一樣,因此寫作者在面對生命時,意味著同時選擇了孤獨和灼痛,這是一種對待無常的生命的宿命。 “那么就讓我們沉迷于一種被忽略的孤獨中也罷。”雅克?勒泰夫說。 當(dāng)宙斯將智慧賦予雅典娜,將嫵媚給予了阿芙羅狄忒,將陰險贈給了赫爾墨斯,我們便開始獨立面對這些艱難曲折了,它使我們偏愛什么,又厭棄什么,或擅長什么,頓悟了什么,現(xiàn)代精神那自由而美麗的意識,就是它在突破中呈現(xiàn)出飛升的趨勢的。記得尼采曾經(jīng)將孤獨者分為三種狀態(tài):神靈孤獨,野獸孤獨,哲學(xué)家孤獨,其實不論何種孤獨,根本的都在于面對生命,如何面對以及面對的意義是什么。比如83歲的列夫?托爾斯泰1910年10月28日冬夜的出走,他在茫茫風(fēng)雪覆蓋的俄羅斯大地上,尋找他生命將近的安息之所,他以特有的方式書寫了另一本大書。 “我怎樣才能得救,我覺得我在毀滅,我愛生命?!?br> 馮秋子常陷入一種憂郁的困境,內(nèi)心沉痛,“我永遠(yuǎn)想不透?!彼f。連自己的父親,她都覺得“冷酷”,“傷害了三代人,他的母親,我的母親,和我的兄妹,三代人啊?!彼粩嗟貑枺斑^去、現(xiàn)在、將來,這中間的紐帶有什么不同嗎?”“文明人追求這個境界,卻為這個境界里模糊的自己煩惱不堪?!薄拔覀儨贤ǖ氖鞘裁矗繙贤耸裁??”剩下的不過是“連綿不斷的荒山”,“連綿不斷的棲惶的故事”罷了。她或以人性的張揚來進行深刻的反思,或以信仰中痛苦的決斷做精神上的超越,或以浪漫精神來構(gòu)筑自己的烏托邦理想,其中都慢慢溢著生命的意義。所以秋子的散文是能給我們以重要啟示的。比如這樣的句子:“丟失理想那一天,也許我正和落滿屋子的灰塵作最后較量,我站在椅凳上,揮舞雞毛撣子,撣那面泛黃的泥土墻,雞毛和塵屑隨著我的節(jié)奏呼呼飛揚……我望著它們,置身在自己創(chuàng)造的迷霧蒙蒙的世界中?!?br> 從中我們感到了秋子的生命和生活的真實碰撞,這點僅僅靠一點寫作的技巧是很難做到的,我們要避免被一些符號化的東西掘走了所有的概念、邏輯、推理以及判斷,避免被具有高度控制力的社會俘獲,成為奴隸,避免現(xiàn)代化的對抗將自己很科學(xué)地殺死,我們也要尋找到艾略特的“圣杯”,而“圣杯”就是依然燃在我們生命中的雷霆之火。 馮秋子在這種巨大的沖擊中就像酒神的祭司,在夜里神圣地遷徙,在她的散文世界里進行著不斷而有效的探索,《我跳舞,因為我悲傷》中那種迸發(fā)著性靈、夢想與疼痛的語言,《人與鼠》中的真實感和荒誕感,無不體現(xiàn)著她的這種努力,并呈現(xiàn)出一種詞語的飛翔。 當(dāng)散文語言的藝術(shù)性和敘述結(jié)構(gòu)成為其中重要的經(jīng)營點,馮秋子總試圖尋找一切與生命對視的機會,而且以更大的敘述架構(gòu)和更精湛、更有魅力的語言來鋪展素材、拓寬散文的格局,這是馮秋子散文對我們寫作的重要啟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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