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在我三歲還差八天時,就撇下我去了。我對母親的記憶,只有幾個模模糊糊的剪影和我長大省事后,人們告訴我的我與母親的故事。這些剪影和故事,幾十年來始終陪伴著我,一直在我心頭涌動,溫暖著我,也痛苦著我。 剪影一 在牛車上 一個有陽光的上午,在一片遼闊的麥田田埂的土路上,一輛牛車正在向著有太陽的方向,緩緩行進著。車上斜躺著我的母親,車轅上坐著外祖父,外祖母抱著我坐在車后緊挨著母親的腳。沒有人說話。我知道前面不遠處就是我們的家。車還在慢慢地走著。。。。。。 剪影二 一個紙煙盒 那是在我家東窯。炕上躺著我的母親,父親在地上站著??谎厣戏胖粋€漂亮的紙煙盒,一個老頭正坐在那里不知寫著什么。我就站在炕沿下邊,兩眼緊緊盯著那個煙盒。。。。。。 我全然不知當時所發(fā)生的事。 剪影三 我手上的紙幡 是一個沒有太陽的日子,還刮著風。在村子北邊叫做“后埝”的土路上,前邊有許多人。一個人抱著我,風吹著我手上的紙幡。。。。。 長大后我知道我手上的紙幡就是引魂幡,這個抱著我的人是我外祖父的本家兄弟,我叫他文彥爺爺。這一天是一九四三年農(nóng)歷三月十五日。我的母親二十四歲。 故事一 母親在跑日本時生了我 一九四零年,日本鬼子的鐵蹄已踏到黃河岸邊。河?xùn)|大地,到處是一片腥風血雨 。當人們得知日本鬼子 要來時,就跑到山上或溝里躲起來,以勉遭到迫害。當?shù)厝税堰@叫做“跑日本”。 我們村杏林莊就在黃河北岸,距黃河約十里之遙。它的東邊是一條通往渡口的官道,南邊是七八條深溝。兩條溝交匯,便形成一個錐形地帶,南滑就是其中最大的一個。它是由許多塊越來越小的塊塊梯田組成的。最遠處距村子三里多的 是我們家的地。共四塊但還不到二畝。在第二塊地邊上有一棵柿子樹,樹的下邊有一孔高不過五尺深不過一丈的敞口土窯。這里溝壑交錯,且距官道較遠,是藏身的好地方。 春夏之交,乍暖還寒。就在這土窯里,我出生了。也就在同一天,我的一個本家哥哥被日本鬼子劈死了。這一天是一九四零年四月三十日。為了記住這段血的歷史,我的外祖母給我取名叫“爭國”。 故事二 母親為我的病著急上火 我剛生下來身體就不好,經(jīng)常鬧肚子。我母親有個本家祖母,我叫她三老奶奶,治療小兒肚子病很有經(jīng)驗。我母親就去找她,說:“你把他治好了,我來去他可以幫我背個包袱。”老奶奶很熱心,她用心給我揉肚子,并用艾灸,不長時間我的病就好了。以后我每次去外祖母家,都要去老奶奶家玩,看看老奶奶。老奶奶總要拿出好吃的東西給我吃,還會說:“你娘真沒福,你好了,她卻走了。”說得我倆都傷心起來。 故事三 母親的善良為我贏得了很多關(guān)愛 二零零一年夏天我回家去,在村里遇見我一個本家叔叔,他叫我到他家吃飯,并且告訴了我一件往事。他小時候也失去母親,由嬸娘給做衣服。有一年都很冷了,他還沒有穿上襪子,兩個腳都凍了。我父親看見了,把他叫到我們家,讓我母親給他取一雙穿過的襪子。我母親一聽,馬上打開衣箱取出一雙嶄新的襪子給了他。他說到這里,眼含熱淚,動情地對我說:“我一輩子都記著你娘對我的好處。”我很感動,難怪鄰居們都對我這么好。原來,這都是因為我母親的關(guān)系呀!我的母親是個善良的人。 我非常想念我的母親,隨著歲月的流逝,我對母親的思念與日俱增。我家有一個帶抽屜的桌子。我七歲那年,一個偶然機會,我在抽屜下面的暗箱里,發(fā)現(xiàn)一個小包袱。我打開一看,里面有一個銀項圈和一個日偽時期的所謂良民證。上面的名字寫著:王格子。我知道,這是我母親的。便小心翼翼地把上面的相片取下來,裝在我的內(nèi)衣口袋里,有時拿出來看看。后來讓父親知道了,要走了相片,還把我罵了一頓。 我讀初中二年級時,有一次周末,離開學(xué)校時已是黃昏。正走著,忽然聽見前邊有喊叫娘的聲音。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人在迎接他的母親。我立時淚如泉涌,傷心極了。“人家五十多歲了,還有母親,而我。。。。”。一直到家見到祖母,我的心情才漸漸平靜下來。 母親去世已經(jīng)六十五年了。我知道,母親是為我勞累病的。母親在我心中是那樣的圣潔和可憐,我熱愛我的母親,她永遠活在我的心中。今天我說出一直埋藏在心底的話,作為對母親的紀念。愿母親在天國幸福。 冷暖人間——回憶我的繼母
繼母名叫郭溫子.河南溫縣(時屬平原省懷慶府)人.一九四四年逃荒到山西解州.晚上住在關(guān)帝廟.適遇山墻倒塌,她不幸被砸傷了左腿.她從四四年春來家,到五二年農(nóng)歷四月初一病故,一共八年時間.她勤勞儉樸,含辛茹苦地撫養(yǎng)我們子女;她命運多舛,終生坎坷.短短三十三年,卻飽嘗人間冷暖,吃盡苦痛;她雖是繼母,卻勝似生母.幾十年來,我心里一直想著她.前不久,我在"我的母親"一文中提到,我讀初中時路上遇見一個喊娘的人而使我悲痛的事,這其中就包括繼母,甚至繼母的成分還要更大些.也就是那一次,我走到母親墳地,還站了一會兒.就在那片地中間,不到十米的距離,竟然躺著我的兩個母親.記得有一次掃墓時,弟弟問我:"為什么這也是娘?"我說:"你大了就知道啦."其實,我覺得,我的兩個母親還是幸運的.因為她們生有兒子,可以堂而皇之的躺在這地中間,盡情享受著陽光和雨露.假如沒有兒子,按照當?shù)亓?xí)俗,就得被埋葬在堰跟底下,并且半截棺材還要被土壓住.外面僅露半個墳土包.亦即人死了,做鬼還要被歧視. 繼母來了 我又得到了母愛 我清楚地記著母親初次來家時的情景.因事先有人告訴我,母親去山北看病就要回來了.所以我就高高興興地等著.我家是地窨窯院.我走到窯坡底,看見母親正由兩個人攙扶著往下走.她看見我,還叫了一聲我的名字,我覺得聲音不對,但還是快步迎了上去.因為,盡管我心里明白她不是我母親,但渴望得到母愛的我,從心底里已經(jīng)把她當成親娘了了.因此,后來有人對我說她不是我母親時,我很反感.心里想:我早就知道了,誰讓你們多嘴.我寸步不離地跟著她,甚至當父親他們在用燃燒著的白酒給她擦洗時,我也站在旁邊,兩眼緊緊盯著母親,生怕她從我眼前突然消失了. 幸好母親腿骨沒有受傷,用白酒擦洗了幾次就痊愈了.晚上我要和母親一起睡,不能在一個被窩,就打?qū)λ?即一個被子筒,母親睡一頭,我睡另一頭.父親睡在我的旁邊.有時晚上我會反身從被子筒里爬到母親被窩里.記得有一天,我早上醒來不見母親,就大聲喊,還光著身子爬到窗臺上.很快,就看見母親從崖頭上往回跑.一面跑一 面還叫我不要動.她是怕我從窗臺上摔下來.母親很會唱歌.她包的餃子很好看.她一高興,就包餃子唱歌給我聽. 第二年春天,妹妹出生了.這天,我從外面回來,看見母親斜靠在被子上,臉黃黃的,我問母親這是為什么?大娘說:你看你媽給你生個妹妹,你來看看吧! 我很喜歡妹妹.妹妹長大一些,母親要打妹妹時,我總要護著.有時我還會拿上笤帚把去打她.母親就會說:"不敢了,不敢了." 母親不會做針線活,我們穿的衣服主要靠買。五零年冬天,父親買回一件帶襟棉襖,很明顯是女式的,母親完全可以傳。但她說我上學(xué),路上冷,硬是給我穿上了。 母親勤勞儉樸 盡力操持這個家 母親高條個,大眼睛,臉上有幾顆雀斑。她干活很麻利。一九四七年春,大弟弟出生了.為了過得好一些,父親在南窯安了個石磨做豆腐.沒有牲口,只能人推磨.母親不是推磨,就是過漿,燒火,整天忙得不可開交.一年后,又改種西瓜.這樣就更忙了.特別到了瓜成熟的時候,父親擔一擔,母親背一布袋到附近村子去賣或者換麥子.當時現(xiàn)錢少,大多用麥子換.這樣去和回來都是很辛苦的.那么熱的天,看到母親滿臉是汗,氣喘吁吁的樣子,我很心疼.母親去世后,我心里暗暗埋怨父親,是他讓母親生病的. 母親驚聞噩耗 驟染沉疴 一九五零年春天,小弟弟出生了.有一天,父親領(lǐng)回一個人來,母親一見很生氣.一見面就要他出去.也不知他講了些什么,一連幾天母親都悶悶不樂.后來父親告訴我,那個人是母親的仇人.他仗著自己有幾個臭錢,用卑鄙手段逼死母親的前夫,還企圖霸占她.另外母親也從他嘴里得知,她唯一的弟弟和妹妹都不在了.這對母親打擊很大.秋收過后,父親帶著大弟弟到千里之外去看望了年邁的外婆和大姨媽.此后,母親便病了.起先是臉上長了個瘡.接著是日漸消瘦.小弟弟奶不夠吃,營養(yǎng)不良,一歲多了還不會站.整天哭,母親更加著急.這樣只好請醫(yī)生.當時醫(yī)療條件差,又缺錢.有一個外號叫白糖的醫(yī)生.附近流傳著一句順口溜是:上了張村坡,新墳比老墳多.說的就是他.但因他收錢少,人們還是愿意找他看病. 外婆想女兒了,要過來看看.一再寫信催.五一年秋收后,父親把她接了過來.外婆和母親一樣,是高個頭,表面看身體很好。不料她患了食道癌,一吃飯就吐.只好也看白大夫.母親身體就不好,還要照顧外婆,而外婆每天干挨餓,吃的全吐了.小弟弟還是站不了.母親是欲哭無淚.外婆也不愿意再住了,父親只好送她回去. 母親走了 我和弟妹都成了沒娘兒 一九五二年陰歷四月初一.和往常一樣,我去給牛割草.可是怎么也靜不下心來,所以沒有割多少就回來了.誰知到家一看,母親正在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臉上黃豆大的汗珠往下淌著.我急忙給她倒了碗水,她喝了后,好一些.便對我說:"你大啦,弟弟妹妹都小,你以后要帶好他們...."我一聽,放聲大哭.正好父親犁地回來了,就質(zhì)問母親,為什么要嚇唬我.我哭著到外面找弟妹了. 這些日子,我領(lǐng)著弟妹們在大北窯住,父親一個人陪著母親.而這一晚,父親也讓我們過去住,小北窯很小,土炕大半.于是我在灶臺前鋪了張席子,拿來被褥.晚上,我懷里摟著小弟,聽著外面的風聲,想著母親白天說的話.眼淚始終未干,整個一晚上也沒有睡著.也不知什么時候,只聽見父親說:你媽咽氣了. 第二天一大早,鄰居們都來了.這是父親事先就說給的.他們有的去地里打墓,有的外出報喪.木工也很快來了.大家共同找板子,做棺材.到了吃飯時候,端出谷子面窩頭。誰也不吃。我知道,他們是不忍心再加重我們家的負擔呀! 這時,忽然傳來外祖母的哭聲,我急忙向崖上跑去。含淚向她訴說發(fā)生的情況。知道她正坐在灶前燒火做飯,聽來人一說,撂下就來了。她的臉上還有黑灰,頭上是一條白色土布頭巾。外祖母的命也真夠苦的了,三個女兒早早走了,就連這個續(xù)女也沒能留住。 出殯時,當嬸拿一頂孝帽走過來,戴在我頭上說:不能光著頭送你娘走。 送走母親,我萬念俱灰。我的眼淚早已流干。呆呆地坐在窯坡對面觀音廟后面的石階上。外祖母要回去了,她在一遍又一遍地開導(dǎo)著我,最后說:“你看他們都不哭,而你,,,”。“他們太小了,還不懂事。他們遲早會補上這一課的。”我心里這樣想著。 過了沒多天,一天夜里,小弟也在我的懷里死去了。他只有兩歲多,上蒼對他太不公了。他生下來就一直受著疾病的折磨和不公的待遇。他到死都沒有能站起來??粗炫吭诘厣希炖锖驼麄€小臉上都是土,兩個深而大的眼睛總透著一種無助和祈求的目光,我的心都要碎了。他實在太可憐了。幾十年來,我常常夢見光著身子的小男孩,醒來后,都禁不住淚眼婆娑。接著我也病倒了。外祖母知道了,就把我接到她家。在那里看醫(yī)生。 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過去五十六年。娘,您過得好嗎?兒子想您呀!您臨別時的囑托,我一直記著。我沒有帶好小弟,我對不起您。祖母說是您不愿意再叫他受苦,抱走了,是真的嗎?大弟過去也已八年了。有他照顧您,我也就放心了。 愿親愛的繼母在天國安息! 魂兮,歸來吧
每當回想起少年時期的兩次遭遇,我的心里就感到后怕,而同時更為父親特別是祖母的殷殷愛心所感動。兩次事故都差些要了我的命,父親和祖母分別為我叫魂的情景,我至今仍記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九五零年的初夏,豌豆結(jié)子的時候。我早早吃過午飯,到南滑去給牲口割草。我沿著芮子溝的西溝沿往下走,前面遠處滔滔黃河宛若一條白練在腳下靜靜地流淌,河對岸隴海路上一列火車正冒著滾滾濃煙呼嘯而過。而芮子溝的那邊則是茨夾滑,它也與南滑一樣,是由兩條溝交匯而圍城的塊塊梯田。不過它的前咀只達到南滑的一半,因此坡度更大。而那里正是祖母給我講的,是狐仙住的地方。說是我村曾經(jīng)有一個老張頭,在那里看見一只狐貍,正要舉槍打,卻成了個在看書的白胡須老頭。他很害怕,回家后得了一場重病,從此以后再也不打狐貍了。 不知不覺已經(jīng)走了一半距離。路旁是一片豌豆地,稀疏的紫紅色花朵已屈指可數(shù)。我順手摘了一個豆莢放進嘴里,就向路旁的朝子凹走去。朝子凹的上部是一塊塊窄斜的只能種樹的條形梯田,最下邊是陡峭的懸崖直達芮子溝底。 我割著草,很快就來到懸崖邊。崖畔下的小坪上有幾株草在吸引著我。我小心翼翼地把兩只腳踩上去,不想正當我彎下腰去割時,不幸發(fā)生了。我的右腳下土松動,整個身體向下滑去·····。我“哎呀”一聲,心里清楚是這怎么回事,但很快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朦朧中我忽然看見一個白胡須老頭,從茨夾滑前咀飄然而來。不知他用什么東西,在我頭上摸了一下,我只覺得一股清涼,便醒過來了。但是睜眼一看,面前卻什么也沒有。便下意識地尋找我的鐮刀。它在距我一仗多遠的崖跟躺著。這是一個斜坡,是崖上的黃土長年累月下落形成的。而我此時的位置正是斜坡的坡腳。我取回鐮刀,向前走了幾步,發(fā)現(xiàn)人們?yōu)榱伺试诘囊粋€個如階梯似的腳窩。我吃力地向上爬去。 我割下的草也不要了,急忙挎上籮頭,往回走。沒多遠,看見本村犁地的舍子,已經(jīng)在地頭休息了。他看見我臉上的血,就問我,我告訴了他。他很驚奇地說:“你可是撿回一條命呀!” 我回到家一看,大門鎖著。于是就來到圣人爺爺家。母親果然在和奶奶·嬸嬸還有其他人說話。母親懷里正抱著吃奶的小弟。她馬上領(lǐng)著我找見父親。父親立即把牛俱趕回,帶好需用的東西:繩索·秤``手電筒和我的兩件衣服。領(lǐng)著我到出事地點為我招魂去。 我們到達那個懸崖邊時,天已經(jīng)麻黑了。父親俯身向下看了一眼,嘆了口氣說:“你可太膽大了。”他馬上把帶來的三條耕地時才使用的長繩接在一起,一頭拴上我的兩件衣服,慢慢向下放去。用手電筒一照,還沒有到底。但繩子已經(jīng)用盡了,只能這樣。于是他大聲喊:“爭國,回來吧!”我立即回答說:“噢,我回來啦.”接著父親把它提上來。我拿電筒照著,父親小心地解下衣服,放在盤子秤上稱。又拴好,再放下去,如此這般,一連三次。我看見父親在稱重量時,有意一次比一次稱得多。我想,我的魂魄大概已經(jīng)附著在衣服上了吧。 往回走時,父親一直拉著我的手。而且每走幾步,都要重復(fù)的他叫我回應(yīng)這樣的話。他把物件全背在肩上,一只手拿電筒照著路,另一只手緊緊拉著我??粗@忽明忽暗的亮光,聽著這一叫一答的凄婉的聲音,我仿佛覺得我自己就是那個被招的游魂。于是心里不免害怕起來。。 沒過多久,祖母從老舅舅(祖母的哥哥)家回來了。當她知道繩子沒有夠到底,我也不是從原地叫回來的,非要親自去為我重新招魂不可。并且決定,第二天就去。 第二天一大早,祖母就叫起了我,帶上干糧,出發(fā)了。我們從芮子溝后溝口下去,沿著<之》字形羊腸小道,很艱難地向下走。祖母已經(jīng)是六十八歲的老人了,而且還是小腳,她每向下走一步都要費很大的勁。遇到陡的地方,她就坐下來往下挪動。下到溝底,也是坑坑凹凹。祖母深一腳淺一腳地蹣跚著,走走歇歇。最后總算走到了那個地方。祖母抬頭向上一看說:“哎呀!就這么高,多懸呀。多虧大仙救了你。你要一輩子都記著大仙的好。”在她的授意下,我向著東北方向磕了三個頭。 我們要往回走了,而來時的路太陡,祖母根本上不去。于是祖母領(lǐng)著我一直向南,通過前溝,繞到南滑底下。從南滑前咀上去往回走。我們到達南滑自家的豌豆地,吃了點干糧,順便摘了些豆莢??爝M村時,看見人們早已吃過早飯,在下地干活了。自然一路上,也是祖母叫一聲,我立即回答一聲:“我回來了。” 祖母是一個在舊社會生活了大半輩子的農(nóng)村婦女,一生幾乎都是婆家和娘家,整天也只是孩子和鍋臺。但是當她遇到孫子生命攸關(guān)(至少她自己認為是這樣)的大事時,卻能毫不顧及個人安危,鋌而走險,去做自己從來也不會去做的事,這使我非常感動。 我的第二次不幸也發(fā)生在這一年,大約中秋節(jié)前后,棗子收獲的季節(jié)。 在我們村子?xùn)|北有一條溝,叫小橋溝。深度大約有七八米。溝的兩邊廣植棗樹。當棗子成熟的時候,,紫紅紫紅的棗子掛滿枝頭,十分誘人。一天早上,我割草正要往回走時,在小橋溝邊上下棗的大我四歲的鄰居明森叫住我,讓我?guī)退岩淮罂饤椞У杰嚫?。論輩份我叫他叔叔,不能拒絕。于是我放下草籮頭,去幫他抬棗。他在前邊,我在后邊??鸫蟊鈸蹋疫~不開腿。剛抬起來,還沒走兩步,我一個趔趄,跌倒了。筐子帶上我直掉到溝底。幸好我是爬在筐子上的,只是肚子墊得有點痛,其他一點傷也沒有?;丶乙矝]再敢給家里人說。 雖然兩次遭遇我都有驚無險,而且時間也已塵封了五十八年之久,然而我的心里卻始終沒有平靜,招魂的情景一直縈繞在心頭。而今我也六十八歲,因此更加深切地感受到祖母當年的艱辛。祖母五九年已經(jīng)作古,父親也在九七年過世。在這里,我也要對著他們大聲喊:魂兮,歸來吧!請托夢給我。我想念你們。 沉痛的記憶——外婆仙逝55周年祭
1953年農(nóng)歷6月26日,對當時的我來說,簡直就是個天塌地陷的日子。這一天,最疼我親我的外婆,離我而去了。雖然已經(jīng)時隔55年,但它始終都是我心里一個隱痛。外婆那和藹可親的形象,那可憐的悲慘境遇,一直都牢牢銘刻在我的腦海里。使我每每想起,都悲痛不已。
當時,妗妗正面臨“坐月子”。那是一個艷陽高照的日子,又適逢西陌集會。早飯后,我聽從舅舅的吩咐,去接妗妗的母親過來伺候。朱呂到夏陽, 雖一溝之隔,卻要在溝底走很長時間。這一條路,我是熟悉的。沿著彎彎曲曲的溪流邊的小路,看著兩旁各種果樹枝頭誘人的果實,聽著不時傳來的鳥的不同的叫聲,那真是美妙極了。但是這次我心里只惦記著外婆,根本顧不上這些。外婆病得很重,躺在炕上已經(jīng)好多天了。一路上我都在擔心,怕回去再也見不著她了。我走得很快,超過去同路的許多人。其間遇到舅舅的一個鄰居,他問起外婆的病情,更增添了我的幾分憂心。 我已經(jīng)記不清到夏陽村的情況,只記得我是一個人跑著回來的。剛走進大門,就看見窯坡口兩邊擺放著紙人紙馬,我立時明白了一切。悲痛·委屈·怨憤立即涌上心頭,連舅舅的問話我也沒有多說。便一頭撲到外婆身前,放聲大哭起來。外婆已經(jīng)從炕上移到用葦笸搭成的床上。一連幾天,我都守候在她的身旁。我含著眼淚,用扇子為外婆驅(qū)趕蚊蠅,用架起的風箱為外婆送去清涼。 外婆是個苦命人 外婆的娘家在南堡村。在我的記憶中,她沒有兄弟姊妹。一次她的一個堂侄結(jié)婚,她曾帶著我去住過一晚上。我稍大一點,遇到清明節(jié)她都要帶著我到十里外去為太公太婆掃墓。擺上祭品,燒過紙,她總要傷心地痛哭好長時間。這時,我便在旁邊等著,有時也會去近處玩玩。接著我們便一塊坐在墳前吃干糧,然后回家。 外婆有四個子女。我的大姨在我出生前一年病逝,留下的女兒不久也夭折;三姨在長到十五歲時,一天晚上去廁所回來,不幸掉進窯坡底旁邊的井里,淹死了。外公因此填了那口井。后來我見到的井,是另挖的,而且往里凹進去許多,還加了井蓋。比我大十二歲的舅舅,身體也不太好。 三個女兒的相繼早亡,外婆不知為此流了多少眼淚。她哭壞了眼睛,視力很差。一次抱柴,把一條小蛇抱進筐里,我看見了,才弄出來。有時她會呆呆坐著,尤其當她坐在灶前燒火時,時不時會用手指著旁邊,嘴里不住地念叨著什么,常常忘記添柴。當我問她時,她總是回答:什么也沒說。 外婆為我操碎了心 我母親去世后,外婆便把我接到她家里去住。我小時候,身體很虛弱。外婆逢年過節(jié)都要帶著我到 村里各個廟里磕頭燒香,求神靈保佑。尤其在觀音廟,跪下磕過頭后,她用事先準備好的紅繩和制錢,拴成一個辮子(一歲一個制錢),放在菩薩面前,燒過香,然后再戴在我的脖子上。 我們家鄉(xiāng)有一個習(xí)俗:外孫不能在外婆家過年。因此到年三十,外公總要把我領(lǐng)到街上,給我買些好吃的,然后托我們村的人帶我回去。有一年,我趁那個人不注意,就又遠遠跟在外公后面跑回外婆村。但又怕外公再送我走,就在前巷和小朋友玩,直到一個孩子把我的鞋扔進水池,外婆知道了,才把我領(lǐng)回家。 繼母到家后,有時父親也來接我。我多數(shù)情況下不愿意隨父親回去。記得有一次,父親領(lǐng)著我走出外婆住的東窯門,不知外婆說了句什么,父親頂撞道:“那是你女兒自己病死啦,可是我把她捏死啦!”我一直為這句話耿耿于懷。這是我最不能原諒父親的。 52年初,繼母去世后,我病得很厲害。外婆接我去讓一個叫伯度的老中醫(yī)治療。從外婆家走過去不到二百米的路程,而我要歇上幾次才能走到。外婆對我的病很著急,除了吃中藥還要用一些偏方醫(yī)治。她把蝙蝠屎曬干,炒熱,裝在布袋里給我暖肚臍。每天早上給我喝用黍米做的黃酒,開水潑雞蛋···。 我的病漸漸好一點了。兩個表妹分別已有有四歲和兩歲,我便同她們一起玩,有時候也自己一個人到村子里走走。一次,外公請人干活,吃飯時,舅舅讓我在旁邊陪著。午飯,吃面條,調(diào)盤里還放有幾片烤饃片。我想吃,就去拿,舅舅不讓,還把我說哭了。外婆聽見了,把我叫過去,外婆自己也哭了。 外婆要送我回家了。她為我?guī)险艉玫陌酌骛x。她領(lǐng)著我走出東門,坐在通往集鎮(zhèn)的路口,把我抱在懷里,等著有熟人過來把我領(lǐng)到街上。過了不一會兒,她突然放聲痛哭,說:“到了我要落個《夏侯敦》!”我心里有些害怕,“莫非我真要死了?”然而當時的我又能作些什么呢?我只能陪著她傷心落淚。許多年后,每當我回想起這個情景,心里都會感到陣陣戰(zhàn)栗。小時候的我實在太不讓外婆省心了。外婆當時有多麼艱難呀! 以后外婆隔幾天就要專門來給我送饃饃。有一次她來時,正好趕上我們要吃飯。當她見到父親為我們做的面條時,就說:“看你這,面檊得像門扇,切的像扁擔,孩子吃了怎么能消化得了???” 外婆走得太早了 我回家后不久,三老姑來了。父親說起我的病,三老姑說讓三老姑夫夫給我看看。說也奇怪,吃了三老姑夫開的“符藥”,不到兩個月,我的病竟然奇跡般的痊愈了。所謂“符藥”,就是在黃表紙上寫六個人們不認識的字,叫做“符”。三條符為一付藥,燒化,用開水沖服。開始的符字是老姑夫親自寫的,后來在他的授意下,便由我自己來畫了。 春節(jié)后,我又能上學(xué)讀書了。 這一年農(nóng)歷二月十三日下午,天下著小雨,我和父親正在老祠堂后面的廂房里軋棉花。那是一個舊式軋花車,父親用腳踏,我用搖把搖。忽然外婆家的一個鄰居來了,說外公病逝了。于是父親便讓我與來人一起先走。 外公的身體是很好的,怎么說走就走了?當時他62歲,地里的農(nóng)活以及家里的雜事,主要靠他做。我去外婆家,也大多由外公接送。記得有一次外公接我,走到“四十畝地”,也不知他說了句什么,惹我不高興,便站著不走了。他問我,我說:“你回你家,我回我家。”為此外公回去后,還病了幾天。唉!我當時實在太不懂事了。 農(nóng)歷六月初五,陌南逢集。我下學(xué)回來,父親告訴我,有人捎話說,外婆病了,讓我去。 我沒有記得外婆病過。說外婆病了,這還真是頭一次。聯(lián)想到外公的去世,我心里似乎有一股不詳?shù)母杏X。 外婆在北窯的炕上躺著,已經(jīng)在服中藥了。舅舅用一塊門板,在炕沿對面的墻根,給我搭了一個小床。于是,我便開始全身心的服侍外婆,除了做飯是由妗妗操持外。 一次去陌南買藥,出門時正下著小雨,我身上披了一塊包袱布。不想雨越下越大,我的眼睛全模糊了。路上不遠處有一座墳院,好多墳頭,在一大片柏樹籠罩下,幾幢墓碑,陰森森的,令人害怕。我每次買藥經(jīng)過那里,都要眼盯盯的,一面看,一面快步走過。而這次,因下雨,路上沒有行人??斓侥亲鶋炘簳r,忽然看見 一個灰朦朦的東西,一晃一晃的,我立時毛骨悚然起來。但是也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慢慢接近了,原來是一個披著灰被單的人,這才松了一口氣。或許他也是為親人買藥的吧! 一天,大夫為外婆診斷過后,舅舅請來了幾個本家兄弟,商量做棺板的事。外婆聽見了,大聲喊著舅舅的名字。舅舅過來了,告訴外婆說,將來終歸是要做的,不妨這就做了,還能沖一沖??晌倚睦锴宄@是為什么,便暗自落淚,有時不免哭出聲來。這時外婆就把我叫到她身邊,拉著我的手,哄著我。 安葬外婆后的那天下午,我獨自呆坐在窯坡口的杏樹下,心里一片茫然。我總在想,假如那天我不去接妗妗的母親,外婆也許就不會這么快走了。真是追悔莫及。和外婆很要好一位奶奶哭著對我說:“孩子,看來你的福掉了”。是呀,沒有外婆,我該怎么辦呢?有時一閃念:干脆跟著外婆去算了。 永久的懷念 沒有外婆后,我去舅舅家次數(shù)少了許多。但是每次去后,我都要看看外婆當年住過的窯洞。盡管現(xiàn)在早已是雜草叢生,破敗不堪,但依然能勾起我兒時許多幸福與傷痛的記憶,使我久久不愿離去。北窯是我送走外婆的地方。整整二十天,我一直都守在那里,看著外婆被病魔折磨,逐漸消瘦,最后離去的幕幕情景,構(gòu)成我內(nèi)心深處一個永久的巨大傷痛。東窯不大,是我兒時同外婆居住的地方。一到冬天,遇到我咳嗽,外婆就給我炒“啞巴雞蛋”吃。不放咸鹽,放醋,油也放得很少。我在旁邊看著,還不時地問這問那。外婆拿雞蛋,點火,快熟了,外婆就會對我說:“快快鉆進被窩!"于是我便坐在被窩里,不說話,趁熱吃完,悄悄躺下睡覺。西窯,是外公幾乎長年都在編席子的作坊。每年炎夏時節(jié),外婆都要帶著我過去住。傍晚,外婆打一桶清水,先給我洗,接著她便坐在板凳上,指點著我給她用濕手巾擦脊背。然后,我躺在院子中間席子上,靜靜數(shù)著天上的星星,她坐在旁邊打著扇子,等著屋里用麥糠熏蚊子的濃煙慢慢散去。 外婆的墳?zāi)乖诖遄游鞅?。那是個靠背椅子式的地形,不大一快土地竟有四·五座墳院。但到我七十年代后期,再去掃墓時,一個墳頭也沒有了。只見在齊膝深的麥垅間,用黃土壓著的張張白紙。 55年來,我一刻也沒有忘記我的外婆。2004年10月,小女兒帶我和老伴游普陀山,想到外婆在觀音廟為我求辯子的情景,寫了下面這首《卜算子 普陀行》: 從小拜神靈,今日朝菩薩。南海茫茫擁普陀,勝境佛國大。 感嘆紫竹瑰,驚異潮音吒。澹澹亭旁望遠天,思緒飛鄉(xiāng)下。 2005年初,一次做夢又回到當年就讀的學(xué)院,看見外婆正在找我。于是寫了下面這首《七律 夢外婆》 依稀來到故學(xué)院,忽見外婆迎面前。 一語欲出喉若塞,兩頰相倚淚如泉。 曩時疼愛心操碎,爾后回恩恨冇緣。 天地倘能憐幼小,陰陽何阻一寸丹。 衷心祝愿親愛的外婆在天國幸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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