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中國文化史,從那發(fā)黃的書頁間飄蕩出來的肯定是一股濃郁的酒香。中國的文化之所以甘醇馥郁,綿軟悠長,回味無窮,乍看似乎簡單明了,細(xì)品卻又博大精深。就是因?yàn)檫@文化是在美酒里浸泡出來的緣故。我們翻翻《詩經(jīng)》,看看《楚辭》,再品品唐詩宋詞,從那里面升騰出來的不就是含著酒香的的艷詞佳句么?打開《古詩源》,從那最原初流傳在市井上的《琴歌》到宮廷中的合唱《越群臣?!罚瑹o不有酒的甘凜的醇香。
“百里溪,五羊皮,憶別時,烹伏雌,炊扊扅。今日富貴忘我為?”(《琴歌》)百里溪是當(dāng)時秦國的丞相,在城外碰見一個浣紗女,那女人說自己懂音律,于是,百里溪把她招入府中,讓她彈琴而歌,她就唱到,你還記得當(dāng)年我給你殺母雞,你喝著酒去博取功名的情形嗎?今日得了富貴難道就把當(dāng)年的事情的忘記了嗎?百里溪這才知道,原來這浣紗女是他的妻子。在這里,酒不但粘合了夫妻之間的裂隙,而且,還成了一種信物。而在越王勾踐送范蠡大夫入?yún)菚r所嚎歌的《越群臣祝》,則大氣磅礴,充分展示了在酒精的燒灼下,人們那種激越的情緒:“皇天佑助,前沈后揚(yáng);禍為德根,憂為福堂;威人者滅,服從者昌;君臣生離,感動上皇;臣請薄脯,酒行二觴?!睘榱藴鐓牵噬嫌H自把酒與群臣一起給出使吳國的范蠡送行,群情激昂,高歌而別,這時候的酒,更成了一種粘合劑,把皇上和臣子之間的關(guān)系高度地粘合到一起了。
中國的文化從它生發(fā)的那一天起,就是浸泡在酒里邊的。中國的文化人不管失意還是得意,無論出世還是入世,他們都是以酒來作為燒灼自己心中的塊壘的唯一的燃燒劑。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為了達(dá)到結(jié)合的目的,干脆私奔去當(dāng)爐賣酒。后來司馬氏要移情別戀,卓文君哀哀凄凄唱道:“皚如山上雪,皎如云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卓文君的意思說,我的頭發(fā)已經(jīng)白了,可是那個女人卻像云中的月亮那么美麗,今天咱們好好喝一場,明日就以這水溝為界,永不相往來了。卓文君的真情和豪飲,終于讓司馬氏回心轉(zhuǎn)意,夫妻和好如初。由此看見,酒的力量的是多么的巨大。 中國的文人講究達(dá)則兼濟(jì)天下,退則獨(dú)善其身。但是,不管是濟(jì)天下也好,善其身也好,總之,須臾也離不開酒這個東西的。李陵變節(jié),給蘇武詩中卻仍然嘆道:“------遠(yuǎn)望悲風(fēng)至,對酒不能酬;行人懷往路,何以為我愁?獨(dú)有盈觴酒,與子結(jié)廖綢?!币馑际钦f,你們都不理解我,我只好自己喝酒跟我兒子來說我這心中的郁悶了。在這里,酒又是排解愁腸寂寥的一副最好的湯藥了。 中國的文化人不能沒酒,不會喝酒就稱不上文化人了。魏晉時代的曹操在著名的《短歌行》中開篇就唱道:“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dāng)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中國的文化人不管入沒入世,把生命是看得很透徹的。就像曹操這樣的大政治家,大詩人,也對生命充滿了憂傷。他們覺得生命就像早晨的露珠一樣,很快就會在陽光的照射下干涸的。什么東西才能解脫人生的悲劇呢?只有酒。因此,同樣也是建安時代的著名詩人、曹操的兒子曹植在《箜篌引》中大聲唱道:“置酒高堂上,親友縱我游,中廚辨豐膳,烹羊宰肥牛;秦箏何慷慨,齊瑟和且柔;陽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謳------”是啊,彈奏著秦、齊時代的古箏和琴瑟,吃著肥牛羊肉,品味著美酒,再讓美人跳起絕妙舞蹈,大概只有這樣才是享受人生了吧? 但是,像陶淵明那樣看透紅塵,遁世隱居的文人,似乎更與酒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font style="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八表同昏,平陸成江,有酒有酒,閑飲東窗------”(《停云》);“------斯晨斯夕,言息其爐,花藥分別,林竹醫(yī)如;清琴橫床,濁酒半壺,黃唐莫逮,慨獨(dú)在予。”雖然自稱采菊東籬,不問世事,但是,酒是不能沒有的。半壺濁酒,一張清琴,隱居的日子更少不了這兩樣?xùn)|西。尤其是酒。如果沒有品味美酒的雅趣,那不成了村叟野老,那還叫文化人么?由此我們也可以知道,中國的文化與酒已經(jīng)到了須臾不可分離的境界了。就在陶淵明自己設(shè)計(jì)的“桃花源”里,也勾畫了“設(shè)酒殺雞作食”的場面。 漢魏六朝是一個張揚(yáng)個性的時代,出現(xiàn)了像阮籍、嵇慷、劉伶等一大批以飲酒為樂,豪飲癲狂的文化人。他們狂蕩不羈,對酒當(dāng)歌,用癲狂來對抗當(dāng)時的統(tǒng)治者。與此同時,卻也把文化和酒高度地統(tǒng)一起來了。到了唐宋時代,酒香已經(jīng)深深地注入到文化人的靈魂里去了。文化人用他們的文化素養(yǎng)把酒文化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極至。翻開一部唐詩,那幾乎就是文化人蘸著酒精從靈魂深處流淌出來的生命宣言。從李白的《將進(jìn)酒》到他的《行路難》,從他的“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到“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我不得開心顏。”酒的力量讓文化人對于生命的了悟,對于個性的張揚(yáng),確實(shí)達(dá)到了一個空前的境界。 “將進(jìn)酒,杯莫停,為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常醉不復(fù)醒。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昔時秦王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謂言少錢,竟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边@是怎樣的氣勢?。“盐寤R賣了,把千金裘當(dāng)了,干什么?喝酒呀,喝酒干什么,去銷蝕那千古不滅的愁腸??!這是怎樣的一種壯懷激烈!在李白的詩篇里,幾乎處處都透露著豪氣伴著酒香,酒香催發(fā)著豪氣的那種磅礴的氣勢。然而,在杜甫的作品里,酒與文化的結(jié)合所透露更多的則是他的貧民意識?!叭弘u正亂叫,客至雞斗爭;驅(qū)雞上樹木,始聞叩柴荊;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yuǎn)行,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fù)清;苦辭酒味薄,秫地?zé)o人耕;兵戈既為息,兒童盡東征;請為父老歌,艱難愧深情;歌罷仰天嘆,四座淚縱橫?!笔前?,地荒蕪了,連孩子們都上戰(zhàn)場去打仗去了,沒有糧食釀酒,那酒味能不寡淡么?因此,一曲歌罷,已經(jīng)是四座淚縱橫了。在杜甫的詩篇里,那種微熏的憂患意識在酒精的澆灼下,更讓人有一種徹骨的疼痛:“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fù)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發(fā)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怡然敬父執(zhí),問我來何方?問答乃未已,驅(qū)兒羅酒漿;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梁;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這是一種怎樣的重逢的悲哀??!在杜甫的詩篇里,我們處處都能感受到這種辛酸的感傷和淡淡的哀愁。 當(dāng)然,在杜甫的詩作里,也有一些明快的佳句,如“盤飧市遠(yuǎn)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肯與臨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余杯?!保ā犊椭痢罚┤纭鞍兹辗鸥桧毧v酒,青春做伴好還鄉(xiāng)?!保ā堵劰佘娛蘸幽虾颖薄罚┑?。在這些明快的詩作中,也都少許透露了那種無法抹掉的哀愁別緒。 一部《全唐詩》,彌散著強(qiáng)烈的酒香的味道。無論是邊塞詩人們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王翰《涼州詞》還是“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保ㄍ醪g《芙蓉樓送辛漸》)都是用酒來抒發(fā)對于戰(zhàn)爭的強(qiáng)烈的不滿,和對生命的無奈。 到了宋代,文化人更是全盤繼承了唐代詩人們對于酒的那種迷戀,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從蘇東坡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水調(diào)歌頭》)到辛棄疾的“誰共我,醉明月?!保ā顿R新郎》)從李清照的“昨夜雨疏風(fēng)驟,濃睡不堪殘酒,”(《如夢令》)到她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它晚來風(fēng)急?!保ā堵暵暵罚┒际窃诘木谱碇腥タ絾柹囊饬x,哀嘆生命的無常。無論是市井文人柳三變的“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jiān)隆保ā队炅剽彙罚┻€是登堂入室進(jìn)入朝堂的周邦彥的“正單衣試酒,悵客里、光陰虛擲。愿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保ā读蟆罚┲灰俏娜?,只要他要作文,那就與酒須臾不能分開?!?font style="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周邦彥《滿亭芳》)“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李清照《醉花陰》)“酒意詩情誰與共,淚融殘粉花鈿重?!保ɡ钋逭铡兜麘倩ā罚爱嫎欠季疲t淚清歌,頓成輕別,回首經(jīng)年,杳杳音塵都絕?!保ㄙR鑄《石州慢》)縱觀一部宋詞,透露出來的也盡是酒香、酒氣、酒味和酒的精靈。沒有酒的詩詞歌賦,是沒有魂靈的飄浮在社會上的塵沙,是不會傳流下來的。 從宋至元,以及明清,無論是雜劇,還是小令,無論是話本,還是辭賦,都與酒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甚至連曹雪芹的《紅樓夢》,沒有酒也是寫不出來的。曹雪芹在寫《紅樓夢》時,窮困潦倒,即便是“舉家食粥酒常賒”,也是要喝酒的。他的好朋友敦成曾寫過一首《佩刀質(zhì)酒歌》的詩,前面小序?qū)懙溃骸扒飼?,遇雪芹于槐園,風(fēng)雨淋涔,朝寒襲袂,時主人未出,雪芹酒渴若狂,余因解佩刀沽酒而飲之。雪芹歡甚,作長歌以謝余,余亦作此答之?!庇纱丝梢钥闯觯袊奈娜伺c酒的關(guān)系是多么深了。 中國的文化是浸淫在酒缸里發(fā)酵出來的,即便是到了現(xiàn)代的毛澤東那里,也還是“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彼裕徊烤频臍v史,就是一部中國的文化史,而文化史中又蘊(yùn)含了太多太多酒的醇香。中國文化與酒的淵源是可以寫一部很好的大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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