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月
一輛拉著廢舊機器的卡車,在成都街頭行駛著,鏡頭平穩(wěn)地跟在后面,《二十四城記》用這樣一個開始,拉開了敘事的帷幕。影片的主角們,在退休工人的家,在廠辦,在公交車上,在拆除了一半的廠房內(nèi)……敘述著和他們生命曾經(jīng)息息相關的420工廠,這個造飛機的工廠,曾帶給他們榮譽,如今留給他們的,更多的卻是傷痛。
不太愿意再用復雜的視角來解讀《二十四城記》,之前主動或被動的,賈樟柯作品被賦予了太多的符號意義。《二十四城記》的每一個鏡頭,分開來看毫無寓意,鏡頭語言的直白和樸素,那么直愣愣地直撲眼底,讓觀眾只好去關注鏡頭中的人,和他(她)成了直接的對談者。但由這些鏡頭組合起來的整部電影,卻奇異地構成了一種可以令人沉靜下來的力量——對過往的追憶帶來的感傷,泯然化為嘴角的淡然一笑,對命運投來的獻花和利刃,敞開全部的懷抱去擁抱——這就是千百年來中國人的人生哲學。與這有力的承受相比,時代的變遷算得了什么呢?
呂麗萍、陳建斌、陳沖、趙濤,這四位專業(yè)演員在《二十四城記》中的表演真實、自然,即便用最挑剔的眼光看,也能感覺到他們在向影片整體氣質靠攏所表現(xiàn)出的努力。四位專業(yè)演員的使用,可能有票房上的考慮,但好在沒有破壞電影的整體氣氛,與非專業(yè)演員所形成的對比,也讓電影具備了層次感。但片中最為打動我的場景,還是在工廠退休老師傅家和公交車上的進行采訪的那兩組鏡頭。攝影機前,他們的記憶在復活,用傾訴和隱忍的淚水所表達出的情感,直擊人的內(nèi)心深處。
工廠職工乘船離開沈陽遷往成都途中,上岸休息的時候,母親失去了走丟的兒子,啟航的汽笛如同軍令,讓她身不由己地返回船上——為了工廠,她舍棄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到了成都14年才能回沈陽看一次親人,她還是個孩童,但母親和姥姥在火車站上生死離別一般的不舍,讓她不禁嚎啕大哭,至此理解了命運的殘酷。電影院里,一些老人在黑暗中唏噓著,年輕的觀眾來看《二十四城記》,多是為趕這趟文藝的時髦,而那些年老的觀眾,不見得知道賈樟柯是誰,但只有他們,才能夠真切地理解到,在個人價值遠遠被集體利益淹沒的時代,這不是個別情況而是普遍現(xiàn)象。
《二十四城記》和《三峽好人》有相似之處,賈樟柯的攝像機對準的,是同樣的瓦礫、被拆遷的工廠,廢舊的機器……聯(lián)想起賈以前的電影,會發(fā)現(xiàn)他的內(nèi)心深處,是有一種破壞的動力存在的。伴隨著莊重的播音聲,嘈雜的背景音,舊的事物在倒塌,而未來的秩序卻未形成,所以他的大多數(shù)影片,都會留下一個讓人茫然的結尾,從被烤在街邊的小武,到《三峽好人》中韓三明決定帶工友去山西挖煤,賈樟柯從來不留希望的尾巴。《二十城記》亦是如此,在420工廠拔地而起的高樓,并不是賈樟柯開始具有“建設性”了的體現(xiàn),有人批評賈樟柯在這部電影中的樓盤廣告置入太明顯,而我觀察到的是,高大時尚洋氣但同時也冰冷、生硬、面目雷同的樓盤,和廢舊工廠進行對比后所帶來的壓抑感,讓這個城市的變化并不能給人帶來喜悅。
《二十四城記》并不是奔著記錄城市、時代的目的而拍的,這些只是它的形式,歸根結底它和賈樟柯的大多數(shù)作品那樣,記錄的是人的生存狀態(tài),以及環(huán)境對人的影響。除了在《小山回家》中客串過一把角色,賈樟柯再次出現(xiàn)在自己的電影作品中,已是十年后的這部《二十四城記》,雖然在這部電影中,他扮演的是一個只有聲音沒有身影的采訪者角色。這次采訪不僅制造了一部帶有劇情的紀錄片,也是賈樟柯十年藝術生涯的一個階段性總結——在《二十四城記》中,賈樟柯風格依然明顯,但可以明顯感覺到的是,在電影表達上,他顯得更簡單、淡然和從容了。
來源:韓浩月的BLO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