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建筑需要人類學？

昵稱90415 2009-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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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lei 發(fā)表于 2009-3-7 9:46:00

這是一個我被多次問及的問題。多數(shù)的場合下，提問者會自己先回答：哦，有了人類學，我們可以調查一下使用者的心理，更好地理解他們的生活習慣，讓建筑或者城市空間更符合大眾的需要，更好用。這樣看來，人類學還真就可以派上些用場。

這樣的認識沒有錯誤。甚至在某些人類學家那里看來，也都會覺得，不過如此吧？我們還能幫助建筑師什么忙呢？讓他們認識一下我們對“現(xiàn)代性”的討論？對“文化”多意的解析？對“民族與國家”的再認識？是呀，這么些巨大的問題，怎么能貫穿到建筑實踐或者建筑設計之中呢？

讓我們先把這兩個方面的問題懸置起來，去看看一個實際的例子，就是之前云南的那個故事。

當初，這個地方為了建一片新區(qū)，請了某些單位來做設計。設計師們很快就拿出一稿，跨到了城市大河的北部，規(guī)劃了一片坐北朝南的方格子。他們的理由，中國古代城市的規(guī)劃格局都是這樣的，為了發(fā)揚《考工記》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我們也要做這樣一條軸線，一片新區(qū)。

這樣的設計，在中國小城市里發(fā)生的概率太高了。北京、上海，它們的歷史大部分學設計的人都知道——盡管知道得不是那么詳細。但是小城市的歷史，就未必是外地來的設計師能了解或者愿意了解的了。而設計總得找些理由吧。除了風向、外接的路網(wǎng)、水源、市場、地貌，總得有點更加高深的理由吧。設計師這時也會想到“文化”，找來《考工記》的“匠人營國”也就不算稀奇了。

事情的“真相”是這樣的嗎？為什么在明清這么晚的時期里，這個云南小城里的江南移民的后代會不知道“坐北朝南”，結果把他們的城市規(guī)劃和建造的如此不合規(guī)矩？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么他們還要把老城中的那個孔廟，扭轉了角度，建成一座真正正南正北的建筑呢？

答案在上一篇的博文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這個壩子的起源來自明代的軍屯。其漢化之后最初的定居格局是軍營的棋盤。然而，即使這樣。決定著后來聚落發(fā)展的一個關鍵邏輯是農業(yè)中的水利灌溉。而水渠的走向跟地貌上的地勢有著直接的關聯(lián)。這樣，我們也就明白了為什么400多個村落，全部沒有正向。在云南，正不正向并不影響采光。一顆印的住宅決定著家家都有內天井。如果正房采不到光，那就在廂房那里采吧。老百姓也沒有頑固到為了禮制，居然要克服自然地貌的地步。

但是這個老城的幾個街坊里，還有著另外一個秘密。就是老城本身原來是壩子中央的一處高崗。天然地形成了從彝人時代開始的一處關卡。到了清代，還筑有城墻。在幾經(jīng)調查后，我們發(fā)現(xiàn)，它根本就不像我們預期的那樣，主要聚落應該毗鄰主要的河流。沒有。這個老城并不直接臨著這個壩子里的那條大河。這讓我們很困惑。因為這時我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水渠”主導聚落的邏輯，我們卻在老城中找不到那條關鍵的河流。后來，在專家的指點下，我們才發(fā)現(xiàn)，那條滋養(yǎng)著這個小城幾百年的母親河，被今人蓋了蓋子，成了一條排泄整個城區(qū)生活污水的陰溝。

【圖1，漢人未到之前，壩子里的聚落分布；圖2，線圖上的圓是山頭，它們對著老城的城門。老城的北部，是大河，南側是那條被當成陰溝的小河?！?

還有秘密嗎？還有。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這座小城的4個舊城門，對著壩子周圍的4個山頭。每一個城門都和山巒發(fā)生著延伸的對話關系。

在找到了這樣一些“非物質結構”之后，我們才找到了設計和規(guī)劃的方向。那個什么坐北朝南的格局，根本就是胡說。我們要做的工作，是該怎樣在歷史之演化的格局中進行一種續(xù)寫和改寫。而不是推倒重來。

我想，在我上述的敘述中，讀者已經(jīng)看出，歷史一詞并不止于談資，也不是一種口號，更不是僅僅為了開發(fā)房地產(chǎn)盈利的工具。歷史，成了我們介入土地，了解土地變化和土地上的人際關系的一種方式。有學生常問什么叫“闡釋學”？其實，從一堆看似無關、看似不可思議的城市空間和當下構筑物中，找到一個城市發(fā)展的線索、節(jié)奏和邏輯關系的過程，就是一門頗為生動的闡釋學。

這并不僅是人類學或人類學家的任務。如前所述，這個壩子里有很多的“龍王廟”——你真分不清哪些是漢人的崇拜、哪些是彝人的崇拜。龍王廟供奉的是活水潭。有潭，就有泉眼。有泉眼的地方都是地質構造上的斷層。古時，在農耕時代之前，泉眼是少數(shù)民族聚落的一個核心地帶。然而，壩子被漢人占領之后，彝人上了山。無論龍王廟是怎么建起來的，那里，就成了一種曖昧的雙面界碑：對壩子內的漢人來說，那里是一處邊疆，漢人借著神靈的名義把占領的行為推到此處；而對山上的人來說，那里又是什么呢？是不是他們祖先的家園呢？僅僅從對龍王廟的解讀中，我們又會看到，這里有地質學，有政治學，有歷史學，也有人類學。盡管這些龍王廟無一例外地全部成了今天的旅游景點，可對設計師和規(guī)劃師們而言，從人文的角度，如果能夠以不同的方式解讀龍王廟的身份，就不致于做出“正南正北”的規(guī)劃來。

建筑到底要不要人類學的幫助呢？現(xiàn)在看來，已經(jīng)不是要不要的問題，而是如何展開的問題。我知道，建筑系的師生永遠都會抱怨設計的時間不夠；我也聽過或看過一些嘗試著社會學或者人類學的設計，實在美感全無。怎么辦呢？我個人的希望，同樣是給本科生減負。把那些重復了N遍的政治課減一減，在一年紀的時候，就讓建筑系的學生聽到有質量的思想史、哲學史和人類學入門；再把那些重復了N遍的設計課也改一改。能不能不只是類型或規(guī)模的區(qū)別？而在大四的時候，側重一次學生對于基地的解讀？

現(xiàn)在的建筑教育是以一種表現(xiàn)成果論英雄的教育。學生們花了大量的時間，在電腦上做三維動畫。能不能有一門設計課，不要什么三維動畫，不要正圖，而是要求大量的草圖分析，去解讀上述的土地的各種結構和邏輯呢？

我常聽學生看了現(xiàn)場之后回來失望地說，那里啥也沒有。或者，那里都是新房子。在此，學生們可能存在著一個誤解：他們以為基地上如果沒有破廟就沒有了文化也沒有了歷史?？苫厣峡傆型寥?，有道路，有人走過的痕跡，起碼還有一條地平線。在地平線的理解上，都包涵著深刻的文化差異。那些新房子呢？那些將之前土地痕跡抹得“精光”的新房子們該怎么理解和研究？那里，問題變成了一次錯疊。既要盡可能找到土地上本來的痕跡，還要研究降落下去的開發(fā)商的邏輯。只有這樣，才可能找到彌補的機會或者不再做錯的機會。這仍然是一門人類學化的對于基地的闡釋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