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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有···如X何 句式
《論語》的第四章中有這樣一段話：
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
這段話看上去并不難解，原本以為可以一帶而過的，沒料到稍稍停留片刻，深入地想了一下，卻引發(fā)了一連串復(fù)雜的思考活動。先看一看對這句話目前流行的解釋：“能以禮讓治國嗎，這有何難；如果不能以禮讓治國，要禮有何用。”乍一看，這解釋得很合理，沒有什么可以深糾的地方。但我總覺得哪里有些別扭，將譯文和原文對照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別扭的地方是將“何有”解釋成“有何難”了，如果是“有何難”的意思難道孔子不會使用“難”字嗎？顯然不是，《論語》中曾多次出現(xiàn)“難”字。翻一翻眾多的版本，幾乎眾口一詞都是這樣解釋的，再翻看《論語集注》，發(fā)現(xiàn)這樣的解釋也是源于朱熹：“何有，言不難也”。
雖然大家都選擇了朱熹的解釋，但我還是感覺不太對。首先，將“何有”解釋成“有何難”或“不難”，用口語的話講，就是有點兒愣。其次，“如果不能以禮讓治國，要禮有何用”這樣的語氣不太像孔子的風(fēng)格?？鬃又鲝垺皩W(xué)而不厭，誨人不倦”，“不怨天，不尤人”。而按照上面的解釋，“能以禮讓治國嗎，這有何難”好象沒說清楚，沒有說明禮讓治國如何不難。而“如果不能以禮讓治國，要禮有何用”又有些怨天尤人的意思。如果我們認(rèn)可這樣的解釋，那么這段話所能帶給我們的信息非常少，只有“應(yīng)該以禮讓治國”這樣一個信息，如此一來，在惜字如金的《論語》里就應(yīng)該寫成：子曰：“以禮讓為國?！辈粌H如此，“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從邏輯上講也有缺陷，它為什么不說：“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如讓何？”怎樣才能解開這一系列的疑問呢？看來“何有”是個突破口。如果我們先不管前后文，就說這個“何有”，恐怕有很多人都會脫口而出，是“哪有？”的意思。采取用《論語》學(xué)習(xí)《論語》的方法，我們在《論語》里找找其他地方的“何有”：
子曰：“默而識之，學(xué)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于我哉！”《論語》第七章。
子曰：“出則事公卿，入則事父兄，喪事不敢不勉，不為酒困，何有于我哉？”《論語》第九章。
從第七章和第九章出現(xiàn)的“何有”來看，它就是“哪有”的意思，連朱熹也在這兩處將“何有”解釋成“哪有” 的意思。現(xiàn)在將這樣的解釋帶回到我們正在研究的句子里：“能以禮讓治國嗎，哪有？如果不能以禮讓治國，······?！毕炔还苓@段話的意思，上面的解釋從邏輯上講除了“如禮何”翻譯不出來，其他三段是說得通的。于是，我們需要按照這個思路，考慮一下“如禮何”怎么解釋。當(dāng)然，將“如禮何”解釋成“要禮有何用”是不能帶入我們剛剛做的那個句子里的，況且這樣的解釋似乎也不太準(zhǔn)確。如果我們將“如禮何”之中的禮字去掉，就出現(xiàn)了一個非常熟悉的詞：“如何”?？瓷先タ鬃拥倪@段話是一個商量的口氣，是提了一個建議。好象問題出在對“如”字的解釋上，但這并不難，只要查一查《新華詞典》，“如”字的第一種解釋是：依照、順從。好了，我們將這樣的解釋帶入：“能以禮讓治國嗎，哪有？如果不能以禮讓治國，依照禮怎么樣？”這實在是一個出乎意料的結(jié)果，難道孔子認(rèn)為不能以禮讓治國嗎？但不必心急，且看一看它與我們的體驗是否相符。
“禮”和“讓”都是好的品德，放到一起是“禮讓”，更是為人的美德。我發(fā)現(xiàn)有這樣一個現(xiàn)象，在我們的語言中有許多好的詞，好的概念，當(dāng)我們將這些好的概念放到一起的時候，我們會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卣J(rèn)為那一定還是好的，幾乎很少會想這些好的概念能不能放到一起，會不會自相矛盾。這里的“禮”和“讓”就是這樣的，孔子就一眼看穿了這中間的矛盾。現(xiàn)在我們探討的是治國，同時采用“禮”和“讓”治國便產(chǎn)生了矛盾。以“讓”治國非常接近我們今天所說的民主，所謂“讓”就是多聽百姓的意見，盡量讓民眾作主，因此“讓”用于治國和用于為人處事有著很大的不同。問題是以“讓”治國還能不能同時保持“禮”？只要分析一下民主，就可以一目了然。當(dāng)今標(biāo)榜自己是民主國家的美國，最能體現(xiàn)其民主的就是選舉。最近，讀到一個美國人所寫的文章，分析總統(tǒng)大選，其中有一段是這樣描寫的：“義憤是沒有用的，民主競爭允許鉤心斗角。某些時候，強大財團的支持，小人的手段，比紳士民主風(fēng)范和紳士政治家的道德在政治中更為有效。美國的民主政治，需要在電視鏡頭上的紳士模樣，也需要電視鏡頭下的小人伎倆和強人手段?！痹俚脚_灣的民主，就連電視鏡頭上的紳士模樣也沒了，我們看到的是互相漫罵，水杯，話筒滿場飛。在這個時候，誰還理會什么是“禮”。選舉之后，新人上臺，他會要民眾盡量忘掉選舉中他與對手互潑的臟水，他要恢復(fù)紳士的形象。但是這時他就不那么民主了，他也許會獨斷專行很多事情。所以同時采用“禮”和“讓”治國是不可能的，是自相矛盾的。在處理本國與別國的關(guān)系時，也是不能同時采用“禮”和“讓”。與別國交往，要基本上是“禮”上往來，不能“讓”，自1840年至上個世紀(jì)中葉，積弱的中國不知道“讓”了多少次，結(jié)果“讓”出了更多的屈辱。
如果不能同時采用“禮”和“讓”治國，那應(yīng)該如何取舍呢？孔子給了我們明確的答案：“依照禮怎么樣?！敝螄远Y是孔子非常明確的觀點，我們還可以在《論語》第十一章中找到旁證。這是一段孔子與弟子們各言其志的故事，問到子路，子路說：“如果有千乘那么大的國家，周旋于大國之間，受到入侵的威脅，又發(fā)生了饑荒，讓我來治理，三年的時間，可以使人民有信心，并走上發(fā)展之路?！笨鬃勇牶笠恍?。事后，曾點問孔子為什么笑他，孔子說：“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保ㄖ螄远Y，但子路的話語毫不謙虛，所以笑他）。在這里孔子不僅清楚地說明“治國以禮”，而且還表明了治國者應(yīng)該為人謙讓。也就是說“讓”是個人的美德，但不能用來治國。
到這里，基本上搞清楚了“能以禮讓為國乎”這段話的含義，論述應(yīng)該可以告一段落了。但是段話中的“如禮何”所引發(fā)的相關(guān)鏈接卻讓人欲罷不能，在《論語》第三章中就出現(xiàn)了“如禮何”：
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b>
先看一看目前流行的解釋：“人要是不仁，要禮有何用。人要是不仁，要樂有何用?！碑?dāng)然，這樣的解釋還是來源與朱熹的《論語集注》：“人而不仁，則人心亡矣，其如禮樂何哉?！蓖瑯樱@種解釋所給出的信息量很少，又有些怨天尤人的意思，不像孔子的口氣。好在我們剛剛搞清楚了“如禮何”，用這樣的解釋重新翻譯一下這句話就是：“人要是不仁，依照禮怎么樣？人要是不仁，依照樂怎么樣？”這樣的解釋對嗎？按照這樣的解釋，好象人是可以不仁的。搞清楚這句話的意思，和我們對“仁”的認(rèn)識有關(guān)。在《道紀(jì)》第五章中，我曾經(jīng)分析過孔子思想中“仁”的含義，“仁”就是做正確的事。而要想達(dá)到“做正確的事”，首先要有判斷是非的能力，而要具備這樣的能力，要有足夠的智慧；其次在判斷是非正確之后，能不能付諸實施，又需要有足夠的勇氣。也就是說必須智勇雙全才能做到“仁”，也就是說“仁”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達(dá)到的，因此“不仁”是一個非常平常的狀態(tài)。在《論語》里，孔子通過對顏淵堅持仁的描述，量化了“做正確的事”的難度。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保鬃诱f：“顏淵可以堅持三個月，其余的人也就在一天到一個月之間”）。顏淵是孔子贊揚有加的弟子，連顏淵堅持仁也超不過三個月，可見“不仁”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而今天，我們將“不仁”理解成極壞的行為，這樣的理解和孔子思想是有很大出入的。如果“不仁”是一個非常平常的狀態(tài)，是在說明一個人不知道如何去“做正確的事”，那么先學(xué)習(xí)一下“禮”、先學(xué)習(xí)一下“樂”，是對“仁”有幫助的?！兜兰o(jì)》第五章中有過論述，禮樂是人的人文時空、人文環(huán)境，看得到，感覺得到，因此容易掌握。通過對禮樂的認(rèn)識，可以幫助人認(rèn)識周圍的人文時空、人文環(huán)境，可以了解邊界的所在。了解了邊界的所在，就可以提高人的判斷能力，就可以去“做正確的事”了。因此“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钡慕忉寫?yīng)該是：“一個人如果不知道如何去做正確的事，先順應(yīng)一下禮怎么樣？一個人如果不知道如何去做正確的事，先順應(yīng)一下樂怎么樣？”
本來，到這里，由“能以禮讓為國乎”所引發(fā)的討論應(yīng)該可以告一段落了，但《論語》第十三章中出現(xiàn)的這句話又將我?guī)Я嘶貋恚?/div>
子曰：“茍正其身矣，于從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這是一段與“能以禮讓為國乎”相似的“···何有···如X何”句式。如果我們解釋了其中的一句話，那么同樣的解釋方式就應(yīng)該適用于另一句話。現(xiàn)在將前面對“能以禮讓為國乎”的解釋方式代入到這句話中：“如果端正自己用于從政的，哪有？如果不能端正自己，選擇端正他人怎么樣？”這樣的解釋恐怕不會另人滿意。而按照以朱熹為基礎(chǔ)的目前流行的解釋似乎要合理一些：“如果端正了自己，對于從政有什么難呢？如果不能端正自己，怎么能夠端正他人呢？”這樣的結(jié)果讓我陷入到了怪圈之中，難道是前面解釋錯了嗎？但是明顯的將“何有”解釋成“有何難”又不能令人滿意。于是，我仔細(xì)分析了一下這兩種解釋所關(guān)注的焦點是什么，顯然，是“正己”、“正人”與“從政”的關(guān)系。首先不能“正己”者肯定無法“正人”，而能做到“正己”的人就肯定可以“正人”，就可以從好政嗎？顯然這是問題的關(guān)鍵。這句話中的“茍”字很有意思，它可以是語氣詞，也可以當(dāng)“隨便”講。目前流行的解釋“如果端正了自己，對于從政有什么難呢？”顯然是將“茍”當(dāng)成了語氣詞。如果試著將“茍”的另一個意思“隨便”代入我們所希望的解釋中，就有了這樣的句子：“隨隨便便端正自己就能從政的，哪有？如果不能隨隨便便端正自己就能從政，選擇端正他人怎么樣？”這樣的解釋與同樣采用“···何有···如X何”句式的“能以禮讓為國乎”不沖突，而且也很有道理，那就是一個從政的人不能僅僅通過自己修身就能治理好國家的，他還必須有端正他人、教化百姓的能力。好象問題已經(jīng)解決了，但這里還有一個邏輯問題。在這個解釋里有一個默認(rèn)的前提，就是凡是從政的人，必須首先是“正己”的人。沒有這個前提，這樣的解釋就不成立。這使我困惑了很久，曾經(jīng)一度要放棄這一段的論述，但總是舍不得“如禮何”。直到有一天，我突然間明白了。原來，我一直在主張不要將《論語》當(dāng)成言論集來看待，現(xiàn)在，面對這樣一個解不開的怪圈，我卻是將《論語》當(dāng)成言論集了！我在就這句話來研究這句話。于是，馬上翻看這段話所在的第十三章，果然，這一章是關(guān)于從政，而且有許多關(guān)于如何“正人”的論述。就在我們所研究的句子的六節(jié)之前，找到了這段話所需要的前提條件：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b>
孔子說：“自己的身行端正，不必號令卻能執(zhí)行；自己的身行不正，即使號令卻無人服從。”這句話非常清楚地說明了“正己”是“從政”的前提條件，從政的人必須首先是自身端正的人。對于議論文，前面的結(jié)論可以用作后面的前提，因此“茍正其身矣，于從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是在討論當(dāng)從政的人已經(jīng)是自身端正的人之后，僅僅靠自身端正是否可以很好地從政。于是，就可以解釋成：“隨隨便便端正自己就能從政的，哪有？如果不能隨隨便便端正自己就能從政，選擇端正他人怎么樣？”
這段關(guān)于“···何有···如X何”句式的論述可以結(jié)束了，雖然有些繁瑣，但我們必須遵循同樣的詞句采取同樣的解釋這樣的規(guī)則，而這樣的規(guī)則也是孔子在《論語》中反復(fù)提及的：“吾道一以貫之”。
